好大一座宫殿。
傻站在时应家门口的草坪上时,程思敏心里这样感叹着,这么大一栋建筑,赶上学校的实验楼了,里面竟然住着她的好朋友时应,简直不可思议。
“喂,你家里都有谁啊?我记得你说你家也是三口人。”
“是啊,三口,我爸我妈和我啊,还能有谁。咱们同学里不都是独生子女吗,难不成我爹妈还到外头给搞我几个私生子。”时应故意逗她发笑。
程思敏也确实因为这无厘头的笑话笑了起来:“哪呀,我的意思是说,你家好大,感觉再住十个人都不多。”
“哦,没有很大吧,就算四个人吧,一楼保姆房里还有一个住家阿姨。”
时应把车随手撂在门口,回头把程思敏的车子推到有阴凉的松柏下。他动作期间,频频抬头去望三楼露台边上的棋牌室,房间里拉着纱帘,不能确定内里是不是有人。
为了确保程思敏进入他家时不会遭遇奇怪的场面,时应想了想,还是跟程思敏说:“你先在外面坐会儿行吗?我进去先收拾一下。”
至于收拾什么,他自然而然地编了个理由。
“就是我房间有点乱嘛,不知道你临时要来,脏衣服臭袜子什么的,我先进去收拾一下。收拾好出来叫你,可以吧。”
时应当然没有把脏衣服乱扔的坏习惯,他指甲向来修剪得特别短,无论春夏秋冬每天都洗澡,非常注意个人卫生,但是为了先回家探路,也只有这个法子。
“行呀。我在这等你,不用着急。”程思敏不疑有他,马上走到他家门口的木条长廊下休息,长廊春季栽着大片的紫藤,细碎的花瓣如瀑布般流淌,非常雅致,但夏天已过,花期结束,眼下藤蔓上正结着长长的豆荚。
程思敏伸出手臂,碰了碰从枝条上垂下的果实,竟然发现一只正在破茧的蝴蝶,几米之外,时应已经打开了对开的防盗门。
来不及在玄关换鞋,时应几步踏上台阶,又推开一扇内门。
客厅之内触目惊心,昨天李湘群请来的大师在房间内留下不少道符,短的一尺来长,贴在电视机,酒柜,茶几蹬所有反光的地方,最大的一副上面还有红色的朱砂手印,看着跟血渍似的,连同咒语正挂在家中的风水宝地。
时应眼下直跳,迅速伸手将这些黄纸摘下来,才撕了四五张,就听到楼上有“噼里啪啦”搓麻将的声音。
他心急,没按家用电梯,迈着长腿,直接从旋转楼梯大步跑上去,撩开棋牌室的水晶帘,里头烟雾缭绕,李湘群正吸着细支荷花坐在主家位,朝着墨绿的丝绒布上打出一张幺鸡。
“呀,咱儿子回来啦!几天不见,这是越长越俊。”说话的是李湘群的左手边的张太太,她丈夫是半山花园 A 区 8 座的银行行长。
搭腔的事隔壁小学校长的夫人吕太太,她推了推金色眼镜,朝着李湘群使了个颜色:“可不么,咱儿子这个子也够高的,只管往你俩的好处像,以后肯定也是个大高个,跟你家那口子一样。”
至于李湘群的对家,他不太认识,估计是给她们这些太太团们卖医美项目的院长。
时应早习惯了他妈这些朋友们喜欢跟他套近乎,非常客气地朝着她们颔首叫了一声:“阿姨们好。”
随后盯着李湘群说:“妈,您快打完了吗?出来我跟您说几句话。刚才打电话怎么也不接。”
牌走了一圈,李湘群手边还放着喝剩下的符灰水,她听到儿子说的话,眼皮都没抬,捏了一张牌,拇指在牌底一摸,立刻惊叫出生:“九饼,胡了!”
“李湘群!你胡什么牌?”
几个女人伸着脖子望她牌上看,只见盘着发髻的李湘群将牌一推,喜上眉梢道:“厅六九饼呀,早三张了。”
“诶呀,你手气真旺!自摸也能胡牌。”
“看来那大师是管用啊,要不下回咱们再请他,老求财也没意思,咱们得添添寿。”
“怎么不得把家里那些男人熬过去,不然咱姐几个要是早死了,钱不都便宜外人了。”
“几位姐姐说得对。”
四个女人又开始推牌,哗啦啦的声音吵得不可开交,时应面色不耐,又叫了一声妈。
这下子李湘群看到他手里捏着的道符了,她眉头立刻皱起来,将烟灭了,涂着红唇的嘴巴吼他:“你怎么又动我那些东西!人家道长说了,要贴够 24 小时才能起效,你是不是存心气死我啊?”
“哎呀,别动气别动气。”
“是啊,小孩子懂什么。不知者无罪。”
“这东西讲究心诚,你都吃素这么久了,这点小事算什么。”
时应是压根不信这些封建迷信,所以也不跟她在这上面纠缠,又好声好气问了她一遍:“我给您发的信息您看见了吗?打了几圈了,要不先去吕阿姨家接着打?我有同学要过来。”
“什么同学啊,你少给我叫来家里。”
李湘群又从烟盒里取出一只细长的香烟,她才夹在无名指和中指间,对面的女人就谄媚地起身,哈着腰横跨整个麻将桌给她点烟。
吕太太码着牌,出于好奇抬眼问了一嘴:“怎么,哪个同学?这么不入你的法眼。”
张太太和吕太太的孩子与时应年级相仿,但人家都在省城读贵族学校,时应小学毕业后,李湘群不想让儿子输在起跑线上,也向丈夫提出过把孩子送到省城去念书,自己去陪读。
可时开基不同意她拿孩子和外人攀比,儿子自己也不愿意转校,这事只能作罢,时应小升初后还接着读他的公立中学,她就守着这座别墅盼着经常各地飞的时开基早点回家。
可半山一中里哪有几个家室像样的孩子,尤其是时应说的这个同学,李湘群不用猜都知道是谁。小丫头片子从小学起就爱黏着她儿子,每次饭桌上,她问时应今天上学都发生了什么事,时应嘴里十次有九次都能蹦出程思敏的名字。
后来青春期,时应在家中变得少言寡语,他觉察出母亲对朋友的敌意,不再在李湘群面前提起程思敏的名字,但是李湘群知道,他肯定还在和那个女孩子做朋友。
因为她经常会趁着时应不在家,偷偷用备用钥匙打开他的房门,翻看儿子的抽屉和书本,那些本子上面老是有小女孩画的卡通画。
“还能有哪个同学?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天天和一个菜贩子家的孩子混在一起。回头再把你带坏了!”
“妈!”看到时应面皮发紧,她心中更是烦闷,狠狠吸一口香烟朝着一侧吐出来道:“行了行了,出去吧,这屋里烟这么大,再给你熏个好歹。”
“反正我告诉你,别给你同学随便领家里来,谁知道手脚干不干净,乱摸乱碰的,我最烦陌生人进家里。去到电视柜上拿点钱,带出去玩儿去。”
时应手指紧紧攥着那些道符,也没跟大人们说再见,咬着槽牙直接扭脸下楼了,李湘群在后面还嘱咐他:“哎!别玩儿太晚了啊,晚上你爸爸出差回来吃饭,还得考你功课呢。之前出去旅游的千字心得你写好了吧?”
门内,时应眼圈通红,一股脑把手里的道符撕碎,狠狠地掼到垃圾桶。
门外,程思敏一无所知,正在观察着破蛹的蝴蝶是怎么样艰难地扭动着身体。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转冷,破茧的时机过晚,新生的蝴蝶已经非常用力地试图将自己从破口处挤出,但直到它用光了所有的力气,还是没能成功。
程思敏替它感到着急,人为用自己的指甲在虫茧上撕开一道口子,帮助它爬出来,但小蝴蝶大限将至,没能如愿展开翅膀,只在豆荚上颤巍巍地摇晃了几秒,就笔直地掉在地上。
程思敏蹲在下来,正在为这只好不容易从毛毛虫幻化成蝶的昆虫默哀,身后“咣当”一声,是时应拎着书包重新从家里走出来了。
程思敏刚抬头,时应已经快步走到她身边来了,他看起来心事重重,口气也充斥着不耐:“程思敏,要不咱们还是去你家包书皮吧。我家阿姨正打扫卫生呢,地刚拖过,全是湿的,还要等好久才能干。”
青白色的蝴蝶那么小一只,连翅膀都没能展开,掉在地上跟落叶混在一起,完全没有存在感。
正因为不起眼,在说话的功夫,它已经被时应踩在脚下,轻松地碾成了齑粉。
程思敏低着头,看着时应脚下那抹绿色的汁液,心中一抽,睫根发抖。她缓了几秒,才舔了舔干涩的下唇小声道:“我可以等。”
她尽量压下鼻腔的酸涩,抬起来朝着时应挤出一个微笑,“时应,真的不能邀请我进去吗?我们不是好朋友吗。”
时应知道程思敏固执,瞅准的目标不吃大亏永不回头,但今天她的所作所为未免创下历史新高,他这个破家到底有什么好去的,又不是动物园和游乐场。
于是他弯下腰,用手扯她的胳膊,试图把她拽到自行车旁边,右手用了些狠劲儿,音调也跟着抬高:“下次吧,今天就算我欠你一回。你不是爱看电影吗,我下午请你去电影院看电影吧。”
“买两大桶爆米花,焦糖味和海盐味的全给你一个人吃。”
“还是说现在就去超市?你看上的零食我都给你买。你之前不是说你想要那个一米高的棒棒糖吗?我今天买给你。”
“我不想要了。我现在就想去你家看看。”
程思敏被时应从地上拖起来,还不甘心,扭着身体跟他角力。
不远处,拎着生鲜的中年妇女正在步行着靠近,她一瞅见时应就热情地跟他打招呼,嗓门震天响,“领完书了?这么快!回来的正好,你妈妈中午点名要吃板栗青豆炒双菇,我还买了茭白和木耳。赶快进家吧,四个菜,半小时就能做好。”
“要不再做个虾肉蒸蛋,你长身体,得多吃蛋白质。”
“哎?这是你同学吗?小姑娘真可爱,也一起进来吃饭吗?我多做点米饭,回头给你们端二楼去。”
朴实的住家阿姨走到大门口掏出钥匙,还没忘记回过头朝着程思敏友善地微笑。
可程思敏心如死灰,因为她的第六感终于显化一回。
方才她直觉拖地的借口是假,果真,时应只是不想让她进入他家罢了,他从一开始同意带她来他家就是骗她的。
不需要怀疑了,昨晚那伙人说的没错,时应确实看不起她,和所有人一样。因为她家是卖菜的,住低档小区,不够漂亮,个子不高,学习不好,普通话不好,所以就是是垃圾,一无是处,不配和他交心。
好朋友是假的,友谊也是假的,只有不对等和看不起是真的。
时应暂时被住家阿姨引开,还在和她解释自己和同学为什么不进家吃饭,话毕再回头,程思敏已经跨上坤车先行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