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贴近,黯黑中视线逐渐清晰,因为看清程思敏面上的魂不守舍,时应右手的力道减轻。
他被她惊恐的样子感染,不知不觉也放缓了声音问她:“怎么了?”
程思敏眼神朝着右侧飘,小声同他解释:“这店是我爸妈的店。”
时应抬头望了望“六盘暖锅”的牌子,眉宇之间充满不解,“不是吧,老赵说这家暖锅是三十年老字号,德县两个亲兄弟开的。”先不说老板的性别对不上,暖锅也不是半山市的特色美食。
“我怎么记得你爸妈是半山本地人,之前你家有个菜铺吧。”
程思敏眉毛和眼睛皱在一起,鼻子跟着嘴巴往车头的方向斜,“不是餐馆啊。家宝床品纺织!小宝是我妹妹,她叫程家宝。”
“时应,咱们别在这里吃了吧,他们一般营业挺晚的,一会儿再撞见我!”程思敏鬼鬼祟祟,暗中观察,跟表情包一个样。
时应直起腰重新坐回驾驶位,大大方方在车旁的那一排危房处仔细看了看,这才依稀找到了程思敏说的地方。
“程思敏,你说的是这间危房吗?这屋子窗户都让人砸了,里头哪有人,没在营业的呀,你是不是太久没回来认错地方了。”
程思敏闻言迟疑着将车座拉起来,她一开始是隔着车窗往外看,后来干脆拉下车门走下去看。时应说的没错,这里根本没有什么床品纺织店,店门口的牌匾早已被卖废铁的人偷走了,只剩下两节亮化用的灯管。
不仅如此,房子砖墙上还被醒目的红色油漆刷着“危房”“不租不售”等大字。
但程思敏不会认错这个地址,她走进到破损的窗户旁边,打开手机光源朝里照了照,虽然店内满当当的货物没了,但角落内,还摆着陈晓芬用来给邻居们改衣费的蝴蝶牌缝纫机。
“是这儿?”时应的声音从身后飘来。
程思敏关掉辅助照明,将手机塞在裤兜里,很轻地颔首。
时应也扒着窗户上的防盗网往破败的房屋里看了几眼,“应该是搬走了。怎么改开家纺店了,他俩不卖蔬菜那些了吗?”
“嗯。不卖了,你转学之后,农贸市场改建,他俩没有自己的商铺,就开始到处盘菜店。”程思敏说起这些时有种过分的冷静,漠然让她的眼珠蒙上一层凉凉的水蓝色,在夜色中闪着冷光。
“把之前赚得那些钱都赔光了,又把我们家那个楼房卖了,就为了在这里开店,售些四件套和内衣袜子。”
“看来现在又做不成了。”上次她在火锅食材店碰到陈晓芬,推测着对方应该是在夜市上卖关东煮讨生活。
现在她知道原因了,原来是她一语成箴,当年程伟死活要买的房子果真变成危房了。但凡他们要是能听取一点她的意见,也许现在就不会遭遇这种倒霉的事情。
小宝又去哪了呢?扒着指头算,今年该七岁,才上小学,不到走读的年纪,跟着父母居无定所,大约也不再是福星高照的家中宝了罢。
历史总是能找到重演的方式,在程家尤甚。
想是这样想,不过程思敏清楚,就算再重新回到过去一百次,程伟和陈晓芬都不会采纳她的意见。这原因也是他们最终不再联系的,被隐瞒了二十多年的秘密。
那秘密牵扯着血和肉,绝不会因为三言两句被消除隔阂。
程思敏对此事的怨气仍难消解,所以此刻内心之中除了惊讶,也有隐秘的快感在滋长。
“要不换个地方吃?”时应神经敏锐,之前程思敏曾轻描淡写地向他提过一次,说自己和父母不再联系,完全没有介怀。可眼下瞧着她用词和语气,时应感觉得到,失联的家人对她的情绪还是有很强的波动,他不希望她和自己吃饭时心情不好,于是主动提议换个地方。
“不用啊,好不容易找到的地方。还麻烦你带着贝贝在市里兜圈,就在这儿吃吧。”程思敏拉开后车门,牵着贝贝在附近找地方方便,回头朝他扯起嘴角道:“你先占个座,我捡个屎就来。”
虽然程思敏尽力保持着明媚的表情,但时应站在暖锅门外等位,怎么看怎么觉得她和贝贝的剪影充满了孤苦伶仃。
门外一桌一家四口买单离开,老板娘立刻从门内迎出来,一边儿麻利地收拾桌子一边儿朝着时应抱歉道:“小伙,你两个人,坐在外头行不行?二楼包间都满了,一楼都是那些喝酒摇筛盅的,也吵呢。你和你女朋友坐这点还清静。”
时应没解释他和程思敏的关系,收回视线,道了声好,接过菜单的时候,他思绪浮动,多问了一句老板娘:“您这旁边的营业房以前好像是个床品家纺店?怎么不开了。”
老板娘是弟弟的二婚老婆,自从五年前嫁过来,就一直在店里帮忙,她和丈夫白天在店里上班,晚上就住在店后的一所民房,喜欢和街坊邻居聊天,对这一带的八卦再熟悉不过。
“对啊,你说隔壁老程家?前几年是开了个家纺店,她老婆还能改衣服。我就在她那里扦裤边,做鞋垫。手艺还挺好呢,又便宜,修修补补的才几块,现在再不找到那么便宜的裁缝了。”
“今年国家不是新出了个政策,说是预制板楼不租不售,他这一片房子正好就被评估成危房了,哎,也可怜呢。好好的生意做不成了,这不是要人命么。”
说着,老板娘重重叹了口气,将桌子上的油污用一块带洗洁精的抹布狠狠抹到地上的垃圾桶里。
时应手指翻着菜单,余光内,程思敏正在给从背包里掏出一次性手套和垃圾袋给贝贝捡屎,他趁着程思敏还没过来,接着和老板娘稀疏平常地搭话,“也不至于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回头等赔偿金下来了,说不定也是好事。”
无外乎是换个地方重头开始,小本经营,总不会像他爹那样,倒欠银行几个亿。
比惨的话,还是他家的损失更惨重。
老板娘一听这话撇了撇嘴,压低声音说:“还烧什么啊,你不知道,就为了这赔偿金。真死人啦!当年他家这房子买的时候没过户,人家原房主那边一听说要拆迁,儿女立刻翻脸不认人。说人家的爹老年痴呆了,这是宅基地,购买合同根本没有法律效力。”
“年初打官司败诉了,老程在法院当场就犯脑溢血了。120 拉到医院,不到两天就走了。她老婆一个女人带个小孩子,还能有什么本事翻盘?那人一波波的,法院强制执行的,原房主的亲戚,每天坐在门口堵她,吓都吓死了,那娘俩没在这儿守几天,灰溜溜地跑了。”
“要不我跟我家那口子说,说什么都不能听他前妻的,买这片的营业房。租行,想卖给我们,门都没有。这些村民,你以为善良啊,心歹着呢。”
“看我们生意好,今年又朝我们涨房租。这个数!”
说着,老板娘收回正在比划的手指,自觉话多,突然上下打量了一下时应和正在从远处靠近店门的程思敏道:“咦,你咋知道这边有个家纺店,我咋看你俩也不是很眼熟呢?你们以前也是这片的住户吗?”
程思敏念大学时就很少回家,再加上她每次回来都是除夕,暖锅店的人也都回老家过年并不开张,正经来说,这还是老板娘第一次见到老程的大女儿程思敏。
“不是不是。”时应无意违背程思敏的意愿,向外人暴露她的讯息。
除了农家铜锅中份,时应迅速在菜单上勾画了几个贵价的下酒菜,将菜单还给老板娘时,压下面上的异样,朝她温和地笑了笑说:“我家也是做小生意的,在市区里,最近行情不好,家里人也是想换个租金便宜的地方。几年前我来过这一片,隐约记得这儿有个卖四件套的。随口一问。”
“哦。”老板娘点点头,一看菜单,心花怒放,疑惑飘到九霄云外:“那你记性还真不错!点这么多硬菜,你俩喝点酒不?小姑娘都愿意喝我们家那个桂花酿,也不贵,来几两给你女朋友尝尝?”
“行,麻烦您帮我们拿一瓶。”
“哎,好勒,等我给你们倒八宝茶啊,桌上这个都没味了,我给你们新沏一壶。”
老板娘一转头就把刚才说过的话忘了,欢欢喜喜地拿着菜单和大茶壶进屋了。
程思敏带着贝贝走过来,狗绳拴在桌椅上,自己拖出板凳坐下,先后从包里翻出一大包纸巾,一小包湿纸巾,一瓶手部消毒液还有一盒清凉油扔在桌上道:“你没有另要纸巾吧,我带了。”
因为刚听到了程伟的死讯,时应的情绪还处于微微的晕眩中。
在他的记忆中,程伟是个有些好面子的粗人,每一次时应见到他,程伟都会背过手朝他威严地点点头,说一句:“来找敏敏?你们可要好好学习。做家长的多不容易!”
这种假装的正经持续不了一分钟,程伟就原型暴露,不是脱掉袜子抠脚趾缝,就是用牙齿咬着啤酒瓶开盖子,并且喜欢跟他天南地北地侃大山。
聊卖菜,聊种地,聊政治,还聊讲价还价的无赖顾客。
时应有段时间特别喜欢听程思敏他爹说话,总觉得程思敏家里有种他家没有的真实感,喝着啤酒且聒噪的父亲,热情好客端茶倒水的母亲,这些都是那么新奇,有温度,不像他家。
即便如此,他对程伟的这种感情也只能局限于不反感,所以听到对方的死讯,也就是稍微有些许惋惜而已,但是这是程思敏的爸爸,他难以想象,如果程思敏听到了这件事,将会遭遇怎样巨大的悲痛。
她会伤心的,即便她再怎么嘴硬,时应就是知道。
程思敏所拥有的所有坚硬品质都是玻璃做的假壳子,里头装着水母一样的软体动物。
因为知道,所以他没把这个坏消息告诉她,或许开口要找个时机,总归不应该是现在。
他得给她铺点沙子做缓冲。
“嗯,看出来了。要不是你这包不大,我以为桌椅板凳您也自带呢。”
“切,你这种人哪懂我们小老百姓过日子的精打细算,饭馆里的纸巾少说五块一盒,里头还不装满,我有鼻炎,不得用两包?我现在又不赚钱,能省点是点。”
“哎?你刚才跟老板娘说什么呢,看你俩热火朝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