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思敏问的明明是第二句话,可时应往桌下看了一眼,见贝贝老老实实地趴在地上,似乎是困了。他再抬起眼时回应的却是程思敏的第一句话:“我这种人是什么人,不都是小老百姓吗?”
“得了吧,我哪敢和你比,您是少爷,有产一族,高中念国际学校,到外头一留学就是六七年。哦对了,你家在半山花园还有一栋那么大的别墅。”
程思敏说这话是完全没走脑子的,横竖他俩刚才在路上也是这么呛声,小学生式的互怼,谁也没往心里去。
可下一句话时应说的她有点心梗了。
他还是那个慵懒的嗓音,整个人看起来很慈祥,跟尊玉观音似的,但他说的话挺吓人。
“嗯,明白,资本家不就是坏嘛,原始财富哪有几个好来的?不是偷就是抢,再不就是靠剥削无产阶级。这不遭报应了吗?我爹公司破产了人被抓走劳改了,别墅今年也被法院查封了。”
自我批评属实让他玩明白了。
看到程思敏脸上的讶异,他也没停,一股脑把他家的事往外掏:“哦,坐牢是因为他预备赖债,跟他的小女朋友携款潜逃。不过别说,他女朋友对他挺仗义,公诉期间不离不弃,今年还给他生了个大胖小子。她年纪也就跟咱俩一样大。”
“不是吧?!”
程思敏脸上的表情很快从震惊变成了八卦,她抬手接过老板娘换来的茶水,把里头的冰糖摇匀,给时应满满倒了一杯端到他手边,语气迎阿:“喝水润润喉,你慢点儿说。”
“那你妈能愿意吗?不得和他离婚。”
“是闹离婚啊。”时应端起茶杯垂眸吹了吹上面的芝麻和玫瑰花瓣道:“这不是卡在婚内财产分割上,我妈主张自己对他以婚内共同财产作抵押的事情并不知情,再加上半山别墅是她的婚前财产,可我爸那边要养新儿子,咬死不放。”
“就为了抢那栋别墅,年前才出的事。”
公司资产冻结的司法程序进程较慢,比银行先到的是各方债主,时开基带着女朋友出逃后不知所踪,和尚跑了,庙还在。
李湘群深受其害,先后雇了两个保镖,也不能阻挡疯狂的债主们手持凶器冲进她和时开基定居的住宅。
债主们才不管她是不是已经开始诉讼离婚,他们也不管她到底有没有参与公司的经营决策,他们眼里只盯着欠款数字,不给钱,就乱砸,还不怕,那就赠送她一套鼻青脸肿的军体拳。
饶是如此,李湘群是个硬骨头,舍命不舍财,她先后带着存款从南方搬回西城,又从省城只身逃回半山。
她认为自己在整件事中没有过错,就连时开基的婚外情对象们这些年都在他身上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好处,可是她作为对方的合法配偶,奉献了几十年的青春,不仅要接受对方在感情上的背叛,竟然还要将名下所有的住宅,汽车,珠宝和基金用来偿还对方的债务。
她绝对不可能乖乖将这些属于她财富交出去。
闹得最凶的一次是在几月前。时应代表李湘群到蓟城和取保候审的父亲会面,试图寻求新的证据说服父亲拿出账本配合检方调查,阻止这场逃债的闹剧。
追债的包工头们又找法子寻到了半山花园,李湘群买菜回家,刚把钥匙插进大门就被藏在灌木丛里的一伙人扑倒。
他们挟持她进入别墅,殴打近一小时后将她按在餐椅上逼迫她兑付时开基的欠条。
李湘群眉骨高高的肿起,嘴角渗血,大小便失禁,仍然歇斯底里地尖叫着自己没钱。
他们又拿出印泥叫她画押,把别墅卖了给老公还账。可是结婚二十多年,她只剩下那一栋别墅了,那栋别墅是她开始富有生活的里程碑,是她抉择人生的分叉口,如果连别墅都没了,那她又是谁呢?时太太还存在吗?
周围要债的谩骂声此起彼伏,时不时还会蹦出性侮辱的恐吓,在近乎晕眩的焦躁中,李湘群的精神忽然飘到半空之中,肉身则发起狂来,一口咬掉了距离她最近一名债主的耳朵。
事故发生后李湘群神志不清,口不能言,根本没办法配合审讯,被关进精神病院接受治疗,这件事最终没有被检方以故意伤害提起诉讼。
但是时应人在外地接到警察的电话时,第一时间便是给姥姥姥爷去个了消息,那时他是真怕他妈撑不下去,而人在最惶恐的时分,想起的竟然是童年时最亲爱的人。
时应刚讲完这点事,老板娘端上冒着热气的暖锅。
德县暖锅有别于北方老锅子,考究“四柱”“四稀”。
旱萝卜和大白菜做菜底子,二层装入油炸制熟的猪肉丸子,三层依次码上豆腐,粉条,土豆,豆芽,四层放入猪排骨,木耳,冬笋,蘑菇。最后还要将所有食材上转圈均匀地铺上一层过油的薄五花,“盖被子”后,浇上猪骨汤放在铜锅之内熬煮。
香自火中生,袅袅的炊烟后,程思敏低着头在桌子对面偷偷用手揩眼泪。
有人会为自己而伤心的感受总是欣慰的。
时应给她递去一张纸巾,态度柔软着:“这就哭了?可怜我还是可怜我妈?”
“没。我谁也没可怜。”程思敏不承认,拿了纸巾蹭了蹭鼻涕,仰着头让眼泪流回去。
“这铜锅的烟太大了,我是被熏得。”
隔着肉香味儿,她给煮开的锅内加了一勺肉汤,澎湃的体恤之情在胸腔内来回激荡,她探索着时应的表情,发现他没有要哭的意思,这才小心翼翼地问他:“那现在呢,治疗有效果吗?你妈妈她好点了吗?”
“嗯。算是吧。出院了,在我姥爷家养着呢,前几天我姥姥说给她找了个兼职的工作,我给送了套电脑过去,她白天就在客厅里做预算,晚上睡得也踏实多了。”
“我人还是不太方便过去,得躲着,怕她一见我就犯病,追着问别墅被查封的事。”
市价一百八十万的旧别墅,最终由法院判定时开基和李湘群对分,前两次法拍都流拍了,最迟十二月,这栋别墅将以一百一十五万的价格再次进行拍卖。
三次流标后,房产距离解封归还有一段公示变卖期,而时应能做的,只有等。
程思敏吁了一口气,又给时应倒了一杯茶水,帮着他宽心:“肯定是你爸出事她压力太大了,再加上催债的那些混蛋也太不做人了,什么年代了,还上门打砸抢地要债,法律干什么使得?这跟黑社会的流氓有什么区别?扫黑除恶都得重判。”
“你也别着急,再过一阵她自己想开了估计也就好了。就算这途中真有人把房子买走了,你妈应该也不会记恨你太久。毕竟你是她亲儿子,她心里还是爱你的。血浓于水。”
“你一定比身外之物重要。”
“再者房子没了,她还能得到几十万不是。”
“戏曲里不是天天这么唱吗?天无绝人之路,地有好生之德。花有荣枯之期,水有无尽之流!”
时应听着她说的那句“血浓于水”,若有所思,深深望了她一眼才笑着说:“明白,周杰伦对你来说已经太幼稚了,现在改听国粹了?”
“嗨!就是瞎听,小广场上有个大爷每天都带着收音机放昆曲和京剧。”
老板娘又陆续端上来几样菜,麻椒鸡,炸带鱼,红油耳丝再加一个荷塘月色。
程思敏正在咂舌,俩人吃饭,点了这么多菜实在铺张浪费。
时应摇摇头,还是轻声笑,他不仅埋汰自己,也顺带叱责他妈。
“程思敏,早知道卖卖惨这么容易博取你的同情,我还费那劲干嘛。”
“以前念初中你去我家,我找借口不让你进门你不还生气的跟我绝交吗?你真的误会我了,我当时才多大,哪有那么重的心思,我对天发誓,我可从来没有因为你家是卖菜的而看不起你。”
“瞧不上你我还和你一起玩儿那么多年,我图什么呢,也没好处。”
峰回路转,他用公筷给程思敏夹了一块排骨坦然道:“势利的是我妈。你不知道,她那阵子钱多得烧手,说话办事多猖狂,嘴里哪有一句好听的,我怎么敢带你进去。”
“沽城妇女撒大泼骂大街那是有名的,准得骂哭你。”
“所以,你确实不该可怜她。我才是最无辜的,平白无故收了封绝交信,晴天霹雳多了个小妈,学费交不上,工作找不到,饭也没得吃,你倒是应该可怜可怜我。”
程思敏正在啃排骨,往嘴里塞肉片,一听这话,立刻将嘴里的小骨头吐在骨碟里,把所有肉菜都往他的方向推,口中含糊不清地说:“不是,你那天不是直接把我的信撕了吗?你怎么知道……”
“啊?你过后去掏垃圾桶了?”程思敏一脸看傻子的表情瞅着时应。
时应看她碗里半空了,给她又要了一碗米饭,逢时老板娘将桂花酿端上来,他直接拧开盖子给她的小酒盅里斟。
“怎么可能!”
“我过去是不知道呀。你发烧那天自己跟我说的。你哭得稀里哗啦,说我对不起你。”
“就是你亲我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