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假期的第一天,就读于半山小学二年级的程家宝并没有因为不用上学而感到开心。
清晨,天刚蒙蒙亮,她就被棉被下面的四只脚蹬醒了。
她闭着眼,还犯困,蜷缩着身体尽量挪到床边,用被角蒙住脑袋,可是人才迷糊了一会儿,耳边又传来一连串的屁响,外加一只胳膊“啪”得从空中甩在她的额头。
鼻息之中满是辣眼睛的臭气,程家宝扯下被子,嘴里学着大人的模样骂着:“日烦死了。”同时愤怒地朝着干扰她睡觉的方向肘击。
可是身后睡着的双胞胎像是开了天眼,咕噜噜地朝着床尾滚动,她一击未中,反而失重,摇摇晃晃,从床沿掉在了地上。
膝盖被粗糙的水泥地蹭破了油皮儿,程家宝一声没吭,用手指搓了两下受伤的皮肤慢腾腾地站起来,朝着床上比她更小的两名女童分别挥动了一下手臂。
扇人巴掌自然是假动作,她在清醒的时候绝不敢殴打两个妹妹。因为妹妹是姑姑的孩子,她和母亲眼下正借住在姑姑和姑父的凉皮店里,没有造次的份。
莹莹凉皮店就开在半山小学后面的商业街角,一层卖凉皮和麻辣烫,二层用石膏板简单隔成三间屋子,作为姑姑一家在城里的暂住地。
按理说,自从搬家后,程家宝上下学的时间被大大缩短。
她再也不用背着沉重的书包一走就是四十分钟,出门就是半山市里最好的小学,可是她无比讨厌这里,讨厌姑姑的凉皮店。
不仅是姑姑的凉皮店,她也痛恨和妹妹们共用的这个房间。
以前在城中村居住时,她也和姐姐共用着一个房间。房间里有两张床,一张书桌,姐姐不常回家,但据陈晓芬说,每次程思敏回来,她都会主动跑到姐姐的床上和她一起睡觉。
再多的细节程家宝也不记得了。
但她想,姐姐身上肯定是香香的,滑滑的,软软的,所以才会让她心生欢喜,绝对不是姑姑的孩子们这样:每天不洗脚就上床,无论再怎么打扫,房间里总是充斥着一股风吹尘沙混合头皮油脂的味道。
越过地上发黑的四只臭袜子,程家宝垫着脚靠在墙边穿衣服。
穿戴整齐,她推开轻手轻脚地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走到阳台涮拖布的水池子旁边洗脸刷牙。
自从上次她发现妹妹们竟然用她的牙刷扣墙皮,碾蚂蚁,她就把自己漱口杯和牙刷藏到了阳台洗衣机的后面。
洗漱完毕,留着妹妹头的程家宝没敢开灯,又蹑手蹑脚地路过姑姑和姑父的房间,走到客厅角落,掀开母亲床周用于保护隐私的碎花布帘。
一看到单人铁丝床上的被褥已经被叠好放在床头,程家宝心里一空,立刻紧张地朝着楼下狂奔。
中途踢翻了一塌卖钱的旧纸壳也不停歇。
还好她跑得快,在卷帘门降到底之前“滋溜”一下钻出了莹莹凉皮店。
楼上,大卧室内被吵醒的男人翻了个身,搂着身边四肢臃肿的女人骂了句脏话。
门外,陈晓芬穿着灰不溜丢的亮面棉袄,一把将她的胳膊扯住,按着她的脑袋重新往卷帘门下面塞。
“你不睡觉出来干啥?进家。”
陈晓芬粗声粗气似老虎,程家宝的声音小小,像蚊子,用自己的方法和她斗,拧着脖子打太极,使劲用手扯着母亲的胳膊往下坠。
“妈,我睡不着!我跟你一起去!”
“跟着我干啥?你以为我玩去呢!我到后边干活!”
程家宝知道她要去哪儿。
去年年中,半山市场监管局开展食品小作坊取缔专项行动,打击市面上所有未取得食品加工证的自制凉皮。
莹莹凉皮店也被抽查停业过几次,想继续开店,不得不按照工商局的要求,在半山市唯一一家凉皮制作大厂内订购合规凉皮。
可问题就出在这,姑姑的凉皮店是小本经营,店面房租极贵,之所以还能够维持一家四口的生计,用的就是自制凉皮降低成本的法子。
买别人做好的凉皮,被食品加工厂赚一道,已经丧失了成本优势,那么开店所赚的钱,几乎都用来供养房东,自己剩不了几个。
所以聪明的姑父又想了个投机取巧的办法,把自己家做的凉皮掺在正规凉皮里面一起卖。
进来的凉皮摆在厨房最显眼的地方,用于应付检查,自制的就放在案板下头的暗袋里,随手掏出来切。
今年春天姑姑怀孕,又是双胞胎,现在正是肚子大的时候,所以做凉皮的差事自然而然的就交到了陈晓芬的手中。
为了避人耳目,每天夜里陈晓芳收摊回家去库房里打开凉皮机制作凉皮,几百张凉皮做好用湿布盖好降温,回家睡个几小时,再去把凉好的凉皮和店里一天要用的白饼子,宽粉,蔬菜,一齐搬回店里。
两个妹妹还没上学,成天傻玩,头也不抬,叫名字也不应,和聋子似的。
程家宝不一样,她是个敏感的小孩子,就算在写作业,耳朵也老是竖着偷听。她总是在留意着大人们随口说出来的闲话,所以她什么都懂一点,什么也都知道一些。
“我去帮你搬凉皮不行吗!我不想在店里,姑父老在店门口蹲着刷抖音,姑姑就会使唤我擦脏桌子……”
说着,程家宝举起胳膊朝着母亲眼前凑,委屈得要哭了,“我想戴一副套袖,姑姑不让,把我新衣服都弄脏了,你看嘛,都是辣子油,一股味,洗都洗不干净!”
陈晓芬闻言皱眉将她的胳膊挥落,嘴里不绕她,但是动作上,没有再继续把女儿往店里推了。
她起手把卷帘门拉下来道:“怂样子,你不会和丽丽娟娟一起到街上去玩?你姑姑月份大了,身体又不方便,总得有人帮忙吧,你就说你到外头帮她带孩子不会?”
“她俩连小学都没上过,我都七岁了,我才不和她们玩。”
“脏死了,手指缝里都是屎,那天她俩还用锡纸围了个锅在下面点火煮尿!尿里还放了枸杞子和薄荷叶…….”
“行行行,屁话多,告诉你,你就穿这么点,冻感冒了别找我,哪里有钱给你买药呢。”
陈晓芬跨坐在电动三轮车上,程家宝立刻嘻嘻笑着爬到车斗后面。
从天而降一张挡风被,程家宝半张裹在身上,半张团成枕头,熟稔地躺在自制的睡袋里,翘起二郎腿,眯着双眼观察天边很快就要落下的月亮。
月亮的轮廓越来越淡,天空洗去墨汁的颜色,变得像母亲腿上褪色的牛仔裤,那裤子是姐姐的,但是没关系,姐姐很久不回家了。
身下的车斗颠簸,时不时还有落叶从头顶的树梢飘下,“咔嚓”一声,一片脆脆的叶子掉在她的眼窝。
程家宝打了个哈欠,疲倦地闭上眼,再睁开时,天已经大亮了,初生的太阳直直的射在她的眼皮,在瞳孔内留下两片发红的阴影。
她揉着眼睛坐起来,发现母亲的三轮车又回到了莹莹凉皮店的门口。
陈晓芬的薄棉袄挂在车把上,水红色的秋衣袖子撸到小臂上方,满头大汗,正在往店内搬运凉皮。程家宝见状马上从车上跳下来,拎起一包茴香饼也往店内跑。
母女俩搬了两三个来回,程家宝注意到距离店门口不到十米的位置,那辆银色的小货车又出现了。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拿起车斗里最后一包小油菜假装递到母亲的手里,垫着脚小声跟她说:“妈,那个女的又来了。”
陈晓芬刚要回头,程家宝立刻扯住她的秋衣细声道:“别回头!就在隔壁馋猫小吃店的门口。你之前不是说让我别跟司机对视,她就不会再找来了吗?根本没用,我们都搬家了,她咋还在跟着我。”
“我真没有跟她对视。”
大概是从两年前开始,程家宝还在念幼儿园大班,这辆牌照尾号为 4489 的货车就经常出现在家宝床品斜对角的停车位上。
一开始,程家人没对这辆车的停放起过疑心,以为司机就是城中村的居民。
可是随着程家宝读小学,开始对数字变得敏感,她发现了一件怪事,那就是无论她走到哪里,都能经常看到这辆小货车。
甚至有时这辆小货车就停在她上下学的必经之路,她远远地一看到这辆车的牌照,刚停下脚步,车子就迅速启动逃逸。
程家宝很害怕,把这件恐怖的事情告诉了母亲,可是母亲听完她对司机的描述后,非但没有惊讶,还沉默了许久,最终告诉她:肯定是她看错了。
再后来,程家宝不耐其烦地向母亲申诉,对方可能是偷孩子的犯罪集团,陈晓芬又敷衍她说:只要不跟司机对视,搭话,那么她就非常安全,根本没人会要她这种面黄肌瘦的屎格子。
久而久之,程家宝也感到这辆小货车大约是无害的,就跟城中村那些总是趴在地上的大黄狗一样,于是只是在自己的日记本上,偷偷记录下见到这辆货车的次数。
最后一次程家宝记录下这辆货车的出现日期,是在父亲程伟出殡的那天。
按半山习俗,禁止幼童参加葬礼,程家宝只在医院见了程伟最后一面,之后父亲的尸体是如何被拉到殡仪馆,装进冰棺吊唁,火化下葬,她一概不知。
但她明白,以后她再也见不到父亲了,对此,程家宝望着家中客厅堆放的几十箱白酒和被砸烂的电视机,简单地思考了一下,没感到特别的悲伤。
只是那几天家中的大人全都在殡仪馆忙前忙后,没人给她做饭,她翻遍了床下的所有鞋盒也找不到母亲藏的私房钱,所以过得异常坚苦。
早上她把冰箱里的果酱瓶都舔干净了,还是饿得头晕眼花,店门口突然有窸窸窣窣的声响。
程家宝惊恐举着玻璃瓶当做武器慢慢地挪过去查看情况,不是老鼠和蟑螂,是店门外正在有人从门缝处塞进一个厚厚的白色信封。
信封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程家宝立刻放下玻璃杯跑过去把信封捡起来。
里面满当当的,全是红色的百元大钞。
程家宝当然没去开门,大人不在家时她只被允许从后院进出,于是她闭上一只眼睛,只是从窗帘的缝隙往外瞧。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牌照尾数为 4489 的小货车,那天,程家宝捏着一张一百块钱,在城中村里的小超市豪横地消费满载而归。
入夜后,她吃的肚皮滚圆,戴着耳机躺在沙发上听姐姐的旧 MP3,迷糊中,隐约听到店门外陈晓芬和另一个女人的争执声,不过第二天她起床后,母亲矢口否认,她也就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是在做梦。
但是现在,这辆货车竟然又找到了他们的新住所,程家宝不得不竖起雷达。
莹莹凉皮店外,陈晓芬和女儿眉头紧锁地讲悄悄话。
被视为洪水猛兽的周燕在自己的货车上戴着棒球帽和墨镜打盹。
她两只脚横在中控台上,身上的黑色外套被阳光晒得滚烫,耳边突然传来手机震动,她挠了挠屁股顺带把出风口手机支架上的手机握在手里,接通后搁到耳边。
“喂!”了一声后大约听了十几秒,周燕墨镜之下的眼皮顿时睁开。
她看都没看后视镜里已然出现的跟踪目标,立刻手忙脚乱地坐起来解除脸上的武装道:“哎哎,没问题,一个电视机,两个冰箱,送到赤霞酒庄是吧,来得及来得及,我现在马上就过去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