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过吗?何止是想起过。
就像她是他童年的一部分,他也占据了她所有关于儿时快乐的回忆。
自习课后的夕阳,假期赶工的作业本,书桌上的三八线,还有趁着老师写板书时互相传递的小纸条。
每一首当年流行的歌重新在耳边响起,程思敏闭上眼,就能看到十几岁的时应骑着自行车超过她,然后在下一个转弯处回头朝着他大笑。
“一开始还挺常想起的。”少年英俊醒目的笑容是怀念,也是美好的遗憾。
“不过后来就不那么愿意想起来了。”因为距离越来越远,偶尔从旁人口中得到时应冉冉上升的消息,已然是两个世界。
少年漂亮的笑脸就变成了冷酷的嘲讽,原来同样是骑着车上下学,他拐去的那条捷径上,对她却写着此路不通。
程思敏最后一次想起时应,是在两年前的一个周天,下午两点半,正在床上昏睡的程思敏被老板急 call 加班。
她的休息日没什么新意,除了睡觉补充体力,就是 24 小时待机对接工作。
幸而那天的工作不需要到岗,她在家就能轻松完成。打开电脑,右下角突然跳出海量弹窗。点进沉寂许久没人说话的初中班级群,原来是当年初中部的体育老师正在发起水滴筹。
医院里,患癌的体育老师虚弱地靠在病床前,下面的资产证明后,是体育老师的妻子手写的一封陈情信。家中存款为治疗缘故所剩无几,唯一的住房眼下正由他们一家三口共同居住,无法轻易变卖,急需向广大网友们筹集四万块给丈夫做手术。
程思敏扫了二百块钱后,退出筹款链接,粗略地阅读了一下群内高达几百条的消息。
开头,大家都在为体育老师正在壮年就得上癌症而惋惜,但该捧场的捧场,悲痛不到十分钟,同学们就借着这个由头聚在一起聊起了半山中学的八卦。
早恋的,打架的,结婚的,生孩的,单身组织相亲局的,在这些繁杂的信息中,程思敏一下就看到了时应的名字,岿然独立。
有人提起当年隔壁班的校草现在在 ins 上可算得上个小网红,有近一万个粉丝。
一聊起时应,女同学们热度高涨,纷纷跳出来认领自己当年的 crush,回味懵懂的思春期。有的给他写过情书,有的给他递过德芙,但他眼光刁钻,实在清高,总是不留情面地拒绝。
男同学们则酸了吧唧,群起而攻之。不少人都嗤之以鼻,说那小子不过是仗着投了个好胎,有个富爸爸,所以才在国外玩儿的风生水起。要是真有本事,他该去上清华考北大,而不是靠父母出去读预科。
紧接着,提起时应的同学截图了几张他在社交软件上的 po 图,为了关注时应的近况,她还要特意给翻墙软件每月充值。
就在几分钟前,隔着半天的时差,时应穿着燕尾服在欧洲参加慈善舞会,香槟杯,白领结,俊男靓女,在充斥着壁画的城堡内相谈甚欢。
鼠标晃了晃,程思敏最终没点开那些华丽的照片,因为她在反光的电脑屏幕上看到了自己的蜡黄色的脸。
那脸,寡淡,疲惫,油腻,眼神无光,十分累丑。
冲击效果如此强烈,让她觉得时不时想起时应的自己像只阴沟里的老鼠。
这种唾弃自己的感觉很不好,所以她挥舞着鼠标当武器,一键退出了同学群,从此斩断信息链,杜绝得到时应的消息。
但有缘之人总会找到重逢的路,现在时应就坐在她面前,他竟然在向她表达喜欢。
问题轮换,重新轮到程思敏发问,她乌黑的眉眼有种动人的直白和困惑。
“你到底喜欢我什么?”思来想去,程思敏没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可以吸引到时应的特质。
可时应回望着她,轻而易举地说:“开什么玩笑,我喜欢你的地方可太多了好吧。”
她热情,善良,幽默,有毅力,可爱又漂亮,集齐了很多他没有的,美好的品质。
又开始了,这家伙拿她当待营销的产品了,又开始油嘴滑舌地写推广文案了。
程思敏在听到他说自己可爱又漂亮的时候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等到他故意凑到她耳边,用指腹轻轻梳理她脸庞的碎发,用很忘我地声音说:“你不知道吗?你一直是我的理想型。真的很漂亮。”
这个人到底在陶醉什么啊?莎士比亚吟诵十四行诗?
程思敏实在忍不住从指甲盖传导到头发丝儿的肉麻,伸手重重地抵在他的胸口问:“时应,以前没发现,你是不是多少有点眼瘸啊?没上国外的医院治治?”
“怎么可能。我看得很清楚。”
细致入微,慎之又慎。美并不是只有一种评判水准。
“程思敏,你如果变成小猫,肯定是全世界最好看的小三花。”
借着酒意说心里话,时应低低笑着,右手上移,贴在她的手背上,牵引着程思敏的手贴在他的左胸口,让胸腔内的心脏撒野,引起两张手掌共鸣。
须臾,时应敛起笑意,恢复了那个清冷自持的模样认真道:“最重要的是,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你在我身边,就这样随便说说话,你什么都不用做,我就觉得自己的未来又多了一份胜算。”
“我很重视这种感觉。”
走过天南地北又怎么样,沿途风景再炫丽也不属于他,他路过了风景,也深知四季交替不会为任何一个旅人停留。
快节奏的心动,高频率的约会,今天喜欢你,明天中意她,其实爱上的不过是恋爱本身,痴迷于刹那的烟火,这些快餐式的爱不适合他。
他想要的是那种就算世界上只剩两个人,也会反复相爱的究极浪漫。
可这种恋爱去哪里找?是比唐僧到西天取经还难的事,而且他也没有白龙马和三徒弟。
他漂亮,总有更漂亮的人取代他,他家境好,但走到外面才知道圈子里不乏真正的老钱,挤进不属于自己的圈子,慈善舞会上随手泼出去的酒都能撒到带衔的王室,他也不过是更有钱的朋友们心情好时叫来的 plus one,一个可随意丢弃的新鲜玩具。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才更懂无穷宇宙,他就是其中之一粒粟。
自私是刻在人类基因里的,谁会为了讨好他而摔断一只胳膊,谁又会为了他的心情而不惜丢脸挨揍,每天在他书桌前放一个水果?
每一个人生来都在孤军奋战,但是他有一个从小到大都心意相通的人。
这种优势除了他和她谁都没有,实在太珍贵了,珍宝从天而降掉在他面前,他没办法不想方设法去争取。
时应一番自我剖析,程思敏左手的酒洒了大半,她吞了一下干涩的喉咙,突然反手握住时的掌心,镜片后的瞳孔晃动得好像发生了十级地震。
“时应,你的意思是你还没,啊,就是没正经恋爱过?”
程思敏用了一种很含蓄的方式在刺探他的隐私,这隐私有关男女风月。
时应分秒领会,总归程思敏脑子里向来充斥这些蓬勃发展的野生欲望,他说天,她讲地,他说城门楼子,她扯裤衩头子。
跟程思敏讲罗曼蒂克真是对牛弹琴啊,白费他的口舌。
时应眨眨眼不说话,歪头躲了一下她的目光,程思敏瞅着他双腮似乎蒸腾起一抹可疑的颜色,好奇心更胜,几乎是不给他思考的时间,紧紧抓着他的手,嘴巴贴到他耳朵上去逼问他,“哎!说话呀,你是不是还没做过?”
再拉远距离端详一下她魅力无边的好朋友,还是难以置信:“可是你都二十六了!明年就二十七了诶,时应,你快三十啦!”
真棒啊,照程思敏这个说法他好像明天就要进棺材了。
“做过啥啊?”时应这边眼下肌肉狂跳,程思敏说话的声音实在太大,十几米外,老赵扔了个烟头,也把视线调转过来。
他刚才少说和工头们喝了两瓶干红,这会儿看什么都是重影的,只见台阶上,两个程思敏正欺身贴在两个时应脸边,他俩的手也不对劲,像是电视里那个千手观音。
“不是,你俩跳舞呢?咋,咋他爹的有六个胳膊?”
程思敏那点莽劲儿也就是和时应能施展的开,老赵一说话,她立刻甩开时应的手掌退避三舍,支支吾吾。
没人应声,老赵很不满,觉得他们俩年轻人正在自己的酒庄里吃饱喝足了排挤自己,于是又站起来,插着腰大吼一声:“啥意思,咋没人理我,丫头,你到底问的啥?小时,你咋不回答!”
“都给我说话!咋了么,现在吃个饭聊个天也有年龄门槛了,有撒话是我不能听的。”
躺在地上的金刚正在用双手卷成圆,眯着眼睛从中看,把天空当万花筒,傻小子被老赵吓了一跳,一咕噜爬起来,也抖着一只胳膊回头看着他俩。
程思敏脸快着火了,求助地望着时应,时应眉眼像冷白的剔骨刀,狠狠刮了她一眼,这才面不改色地转过头跟老赵愤恨道:“做做做,还能做什么?她问我是不是没做过饭。”
话是对老赵对话,说到一半,时应回过头看着程思敏。
视线跟火舌似的,快把她烧穿了,嘴里咬牙切齿的。
“我说做过啊,做饭还不简单。没跟别人做过,我自己不会跟我自己做啊。”
“程思敏,不会还要问我怎么给自己做饭吧?”
“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