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风大,气温骤降,有情人共剪西窗烛,孤家寡人则独守空房。
贺兰山下飞沙走石,赤霞酒庄连同周围数百亩的葡萄园都被笼罩在一团极速流动的迷雾之中。
老赵喝了酒,本来睡得就不安稳,凌晨一点,他被摇晃不止的窗户吵醒,迷迷糊糊地掀开被子下床关窗。
可是窗子关严了,人在被窝里翻来覆去,因为憋了一泡尿,怎么也睡不着。
上个月一场大雨,泡坏了酒庄楼上的卫生间,装修队来了一趟,谈好了价格,该砸的都砸了,中途又说不行。酒庄设施老化,除了换水管,要想之后万无一失,不再漏雨,必须将卫生间上头的露台部分整个重做一遍防水。
装修卫生间没几个钱,但换水管,做防水那是个大工程。
老赵这酒庄像个小城堡似的,全部做下来,他根本承受不起,所以这事耽搁下来,到现在为止,楼上的卫生间还不能下脚。
他起夜,得跑到楼下餐厅的卫生间去,实在太远,再说他也脱光了,酒庄里冷飕飕的,穿衣服又得一阵麻烦。
“睡吧睡吧,睡着了就不想尿了。”
老赵闭上眼睛,缩在暖和的被窝里催眠自己,如此和尿意抵抗了二十分钟,膀胱获胜,他赤条地从被窝里钻出来,哆哆嗦嗦地从衣柜里翻出一件破旧的军大衣披在身上。
趿上塑料拖鞋,老赵摸着黑走出房间,从旋转楼梯上往下呲溜。
因为刮风,月光从尖拱窗撒在地上,有点泛红,在这一地红晕中,老赵像是古堡惊魂的里的吸血鬼,快速往餐厅的位置移动。
推开餐厅的后门,黑暗中有隐隐的啜泣声,老赵的尿一下给吓回去了。他倒是没想到有鬼,只是觉得三更半夜,那俩孙子肯定没把大门锁好,他酒庄里这是招贼了。
虽然值钱的东西都锁在办公室的保险箱里,但他厨房里还有四个大羊腿呢。
第一反应是大喝一声伸手开灯,可是强光刺目,等他看清对面的人影是谁,又真像见鬼了似的大声尖叫。
尖叫之余,军大衣从肩膀滑落,老赵先是捂着毛发丛生的胸口,随后又去捂自己的红裤衩,动作几下,哪都没捂住,他叫得更凄厉了,疯了似的,掉头就跑。
假期的第二天,程思敏是从隔壁 1201 的卧室里醒过来的。
她侧身蹬了蹬腿,没碰到高低床上的围挡,睁开眼睛,才知道这是时应的床。
身边没人,只有床头柜上剩下的半杯水和已经空盒的纸巾。
房间内静悄悄的,程思敏伸个懒腰,在被子里滚了一圈,重新把脸埋在羽绒枕上醒盹。鼻息中有时应身上的香气。
闭上眼睛,昨晚的画面立刻重现。
第一次尝试没能成功,最终两人互换意见,决定交换自己熟悉的作案工具服务对方。
都是第一次用别人的手,新鲜得很,释放过后,大脑皮层还是兴奋异常,于是时应和程思敏躺在床上继续进行精神交流。
一开始你戳我我推你,互相挤兑对方是母胎单身的这个事实,后来则是自然而然的聊起这些年分开后各自发生的事情。话匣子一打开,有说不完的话,中考,高考,程思敏从大学讲到工作,时应从读博讲到回国。
恨不得将所有点滴都告知对方。
像是星际穿越的桥段,两条分开的时间线重叠在年初,才发觉他们竟然曾经在同一天到过同一个地点。
时开基被捕后,时应曾有几天的时间内被大雪滞留在蓟城。
短暂把家中情况交代给儿子后,李湘群先行离开,联系离婚律师对时开基出轨一事调查取证,时应则因为需要等候和父亲会面稍作耽搁。
就是这不到 24 小时的时间差,竟然迎上蓟城十年来的最大降雪,等到他见过了时开基,听到了他所谓的解释,天气已然恶劣,原定的航班被取消。
回国事发突然,他身上没有多少现金。上一次家里打给他的钱正好缴了一年房租换了辆车。时应全身上下除了银联内的一百多英镑,只剩一张日常消费的信用卡副卡,主卡是时开基的,已经随着立案侦查被冻结了。
原本时应用钱上的事情,都是李湘群在负责。
母子消费的习惯俩很像,在花钱上没什么节制,也正因为是这样,时应几乎不用开口管家里要钱,李湘群心里有本账,远等不到他手里的钱彻底花完,就会提前多加一部分打过去。
钱在她心里就是爱,她爱儿子的方式就是打钱。
但这一次,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李湘群自顾不暇,自己的钱袋子都不保,更别说算计儿子的吃穿用度了。
因为懂这层意思,时应更不想给李湘群添麻烦,眼看天气预报内,明后天暴风雪愈演愈烈,他在手机银行把英镑换成了人民币,揣着这一千块钱,思前想后,还是没在原本的酒店续住。
在网上找了个一天八十块的小旅馆,拖着几大个行李箱,换乘三条地铁线,走了半条街才安顿下来。
小旅馆位置偏僻,在一条狭窄的,布满五金店的商业街里。还在正月内,很多店铺都挂着春节休息的牌子,鹅毛大雪的天气里,只有这家旅馆内还人满为患。
时应的房间在楼道的最尽头,旁边就是厕所,对面就是洗澡间,都是公用的。
他拖着行李箱路过十几个鸽子笼似的标间,每一个房间都没有窗户,不少客人嫌闷,大敞着房门,他粗略看了一眼,有男人在床上靠着墙抽烟,也有女人盘着腿在床上吃饭。
至于房门紧闭的,里头有开到刺耳电视声,像一层薄薄的遮羞布。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说不清的味道,像是老坛酸菜的泡面,又像是人汗油脂发酵的酸臭。
随着时应拖着行李箱走过,这些人的眼睛也会打量他,每一个人的眼神都透着令他不适的刺探,就跟前台刚才帮他办理入住的小老板一样。
时应面无表情地打开自己的房门,把所有行李都拽进去,房间内再无从下脚,他也只能脱掉鞋子爬到床上。
坐飞机回国再加上探监,折腾了几天,精神和身体都十分疲乏,很需要好好睡一觉。
可是时应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不去观察那些发霉的壁纸和充斥着莫名贴画的床头柜,等到身体发麻,四肢下坠,却怎么也睡不着。
天大概黑了,但谁知道呢?房间里只有四面墙,还有久久不肯离去的臭味。
耳边开始有熟睡的呼噜,和水流极大的冲澡声。深夜,电视被关闭,掩盖不住男女呻吟一阵比一阵尖锐。再一睁眼,从门缝下射进的光柱里,时应看到距离自己面颊几厘米的地方,有一根女人黄头发,起身打开灯,伸手翻开被角,里面竟然有上一个客人留下的口红印。
枕套下的枕头是黄黑色的,他刚才就躺在这些没有经过换洗的床品上。
身上的皮肤全都麻木了,连脑子也像缺少机油的发动机,运转不了,人还在发愣,门外有敲门声。
打开门,一张浓妆艳抹的脸。室外零下二十度的天气,来人却穿着破洞的丝袜和包臀皮裙。掉渣的眼线和橘红色的眼影下,女孩的脸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大。但那一双眼睛不是,像是装着死去的动物。
她熟稔地举着一叠小卡,抽出一张递给时应时应,摆出娇媚的样子笑着:“帅哥,玩儿吗?”
时应不接,她撇了撇嘴将卡片塞回包内,缺了一块美甲的手指整理着自己的口红,用示弱的态度继续撒娇:“过年生意不好,没什么顾客,可以给你打个折扣。但你别和老板说。”
“抽成少了他不乐意要骂人的。”
“不需要,你找别人吧。”时应要关门,女孩不依不饶,将靴子伸进门缝阻止他的动作。
她的表情看起来很愤怒,“哪有男的不需要的?十个男的九个嫖。看不出来,你这么年轻就硬不起来了?”
对面,浴室的玻璃门被打开,一名中年男人走出来。
他没穿上衣,只套了一条秋裤,手里拿着刚洗完的工作服。这人眼神赤裸地看了一眼时应和女孩,主动走过来,湿湿的大手一把拍在女孩的屁股上耳语。
滴水的衣服甩到了时应的裤子上,时应认出他,下午从小老板的手中接过钥匙时,这个男人刚从工地下班,正在大堂的小沙发上和自己远在老家的老婆视频,视频里几个可爱的孩子正在对着镜头喊爸爸。
女孩很快收回脚,和另一个意向客户商谈项目和价格,临走前,二人还朝着时应的方向调笑,说他是性冷淡,假正经,没有用,不是个男人。
大概是缺乏睡眠差产生幻觉,陌生男人的脸变成了时开基,而女孩变成了他怀着孕的情人。他们在嗤笑他没出息,嗤笑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眼看着乌托邦似的生活被掠夺,他却没有丝毫办法反抗。
一阵极端的恶心从胃里涌上来,时应从房间内冲出去。
一天没吃饭,跑到大街上,在雪地里蹲下去,吐也不出来,反倒是冻得手指通红。
可就算这样还是不想回去,小小的亮着灯的旅馆门头,竟然像是怪兽的血盆大口,内里的房间就是濡湿腥臭的肠道,一不小心,会将他粉碎后从一个出口排泄出去。
于是决定找点吃的,或是去 24 小时营业的快餐店呆一晚。
雪一直下,走了许久,他找到一家开在公寓楼下的 KFC,拍掉羽绒服上的雪,搓着冰冷的耳朵躲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