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第二天,老师布置的作业程家宝是一个字都没写。
早上姑姑一家四口回农村吃酒席,留下她和母亲看店。
上午店里人还不多,中午饭口一到,店内乌泱泱坐满了吃凉皮的顾客,陈晓芬在后厨切凉皮,拌凉皮,程家宝两只脚跑得飞快,帮着母亲端凉皮擦桌子。
下午三点多,最后一桌人用纸巾擦着嘴上的油渍从店里离开,程家宝饿得头晕眼花,拿着陈晓芬给她的钱到隔壁馋猫小吃店买午饭。
有厚度的大软饼一张,抹上柿子红的牛肉辣酱,中间再夹上一个油炸后洒满花生面儿和辣椒粉的小干饼。
辣子饼没营养,碳水化合物全靠调味料烘托口味,但这就是附近学生们下课后最爱吃的零嘴,走过路过上学放学都要来一个,程家宝也不例外。
她举着小夹辣椒饼,嘴里直冒口水,还没走出店门,就掀开塑料袋张大嘴巴咬了一口。
几步路的功夫,从小吃店走回凉皮店,手里的饼子已经少了三分之一。
莹莹凉皮店内,陈晓芬正坐在板凳上给各种关东煮的食材上竹签,程家宝一看到那些签子心里就不爽,手里的辣椒饼也不香了,嘟着脸子坐到陈晓芬对面,小声唧歪:“不是说好了今天晚上不去夜市了吗?”
“你咋又在这串签子。”
陈晓芬抬头瞥了她一眼,扔下一个鱼籽福袋,又捏起一个低头道:“你姑刚才打电话,说是跟你姑父吵架了,不去他妈家吃晚饭了,再有一个小时就能回来。”
“她回来我就不没事了?正好赶得上去夜市出摊。”
程家宝一听就不干了,饼子扔到桌上,拨浪鼓似的甩着两条胳膊叫:“你说话咋不算数!昨天说好我今天帮你干活,你晚上带我去买仓鼠的!”
“我啥时候答应你买那东西了?我是说有空的话带你去你说的那个宠物店里看看。现在这不没空吗?”
“那我自己去。”程家宝把饼捡起来接着吃,发狠地咬着饼子说:“你总也没空,一会我跟你一起走,你把我带到地方就行了,我自己逛,自己买。”
听说仓鼠十元一只,她已经攒够了零用钱。
“我跟我同学都说好了,买一只卷毛的金丝熊,下周一上课带给他们看。”
陈晓芬眼圈黢黑,本来就窄瘦的一张脸尖得像鞋拔子,她一脸不耐,从手边的框子里拿出一根火腿肠用牙啃开,朝着程家宝的方向递过去:“你去啥去?我凌晨才收摊,咋有功夫看管你,天一黑外头危险得很。”
“不安全你还在外头卖关东煮,一卖卖一夜?”
“你跟我一样吗?我是大人,不得赚钱。”
“再说了,你上学是去玩乐的?你作业写完了吗?放假几天了,我就没见你打开作业本!”
“你说话不算数,跟我写不写作业有啥关系呢?假期还有好几天,我到时候会写的,用不着你操心。”
“你就知道顶嘴。下午给我好好在家写作业!天天就没个正行,养你一个都费劲,要啥老鼠呢?你怎么不学点好,你姐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比你听话多了,你姐学习也比你强。你上学期才考几个分,不够你吃的。”
程家宝本来已经咬了一口火腿肠,听到陈晓芬这么说,立刻把嘴里的香肠故意吐在她调配好的汤料里。肉肠像一截小手指,晃晃悠悠,飘在红色的汤水中。
一大锅关东煮汤,都被这个死丫头毁了。陈晓芬气得站起来,绕过桌子一把抓住程家宝的衣领,扯着她拽到地上,使劲用残疾那只手拍她的屁股。
程家宝痛得嗷嗷叫,扭了几下,从母亲的手里挣脱开,仓皇上楼,重重地把小卧室的房门关上。
屁股火辣辣的,眼泪顺着眼角留在下巴上,程家宝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反倒是把嘴上的辣椒蹭到了眼睛里,她眼睛也生疼,又气哼哼地跑到阳台去洗脸。
“说话不算数,算什么大人!”
“就知道拿姐说事,姐都不理你!我也不理你。”
程家宝在嘴里念了好几遍,才止住哭泣,她侧耳听了听楼下没动静,噘着嘴走回小卧室,将房门用凳子堵住,跪在地上,哈着腰从床下取出一个旧的粉色塑料铅笔盒。
铅笔盒里装着程家宝的秘密游戏机兼电子日记本,也就是程伟过世前在使用的智能手机。
把充电器插到床头,程家宝轻车熟路地将手机开机,右上角的无线网自动链接,她先是打开保卫萝卜玩了一局游戏,最后一关她总也玩不过,卡了好几个月,这次仍是一样。
游戏失败后,她打开程伟的微信,点进“螺蛳粉加辣加臭”的对话框,照例用语音输入转换文字记录她的心情。
“十月二日,晴。姐姐,今天妈又打我,她说话总是不算数,还对我发脾气,你小时候她也打你吗?”
“我都说了,我和同学约定好了,要带一只金丝熊给他们玩,现在班级里最流行的就是养仓鼠,我们班的班长李舒然的妈妈就对她可好了,她家里有好多好多小仓鼠,每个仓鼠都有自己的小房间。同学们放学都爱去她家玩,老师经常夸奖她,她上厕所有好几个人陪。”
“我跟妈说,我不想在店里住,班上同学都不和我玩,笑话我,说我身上有凉皮味,老师也不喜欢我,总是批评我头发乱衣服脏。妈跟我说,是因为我学习不好,所以才没人和我交朋友。”
说到这里,程家宝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沾着辣椒油的球鞋,又朝着手机轻声说:“我知道我学习还要加油,可是我每天都在加油,根本没有用,不知道为什么,我每一天都很累。没人看到我的加油。”
“还不如叫那个人贩子把我拐走呢。”
将转换好的文字点击发送,程家宝注意到以往每次记日记时会出现在左边的红点消失了。
往上翻了翻,她以前写的日记旁边明明都有一个红色的符号。
最早的一条是三月,那时候她才搬到姑姑家没多久,姑姑闲的没事,特别喜欢乱翻她和陈晓芬的东西。
放学后她在楼下的餐桌上写作业,楼上夹在作文书里的日记被姑姑抽出来,当着姑父和客人的面大声朗读。尤其是念到她对姐姐的思念,姑姑更是笑得前仰后翻,说她脑子有病,不跟家里人亲,反倒跟个抱来的外人亲。
既然她这么想那个捡来的,她为啥还住在她家店里又吃又喝?应该赶紧坐火车去蓟城找程思敏。
客人指指点点,两个妹妹也对着她刮脸蛋,姑父取过她的日记本,也笑话她字体歪歪扭扭,好几处还用的是拼音。程家宝一气之下去抢日记本,可是姑父个子高,她跳了几下都抢不到,转头面红耳赤对着姑姑厉声咒骂,她说:你不是捡来的,你还是我爸的亲妹妹呢,那你咋不和我爸一起走呢?
那天程家宝因为不尊长辈,诅人去死,一直饿着肚子在店门外罚站。
半夜陈晓芬回来,她以为母亲会为自己做主,带她离开这个破地方。可是听完了姑姑的控诉,陈晓芬二话不说,把哭哭啼啼的她拉到店里当着姑姑的面一通暴打。
那是程家宝第一次挨打,她怎么也想不通,半夜睡不着觉,趁着晚上所有人都睡着,她跑到客厅,偷偷拿走了走了姑父正在充电的手机,关了机后藏在了床下。
反正手机是程伟的,凭什么要给姑姑的老公用?根本不公平。
第二天,姑父找不到手机大发雷霆,骂骂咧咧地又重新用回了自己碎屏的旧手机,程家宝因为这自创的秘密得意极了,从那之后直接把旧日记本带到学校撕了,只在更小巧更具有隐私的手机上写日记。
每次挨打,她都会打开手机,报复性地玩游戏,给程思敏发信息。
细细数一下,从程伟死后,她竟然挨打了十几次,所以挨揍感也有十几条之多。
从第一条到倒数第二条,程家宝把所有红点都重新按了一遍,直到所有信息都发送成功,她满意哼着歌,地把手机关掉,拔掉充电器,重新把程伟的手机藏到床下的铅笔盒里。
楼下的陈晓芬还在串关东煮,今天大概是不会带她去宠物店了。
想到这里,程家宝嘴里的歌哼不下去了,同时心里升起小小的希望,假期还有五天,也许她再表现表现,陈晓芬还是会答应她带她买一只仓鼠的。
眼珠子转了转,程家宝不情不愿地走到书桌前,打开书包开始奋笔疾书地写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