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应对程思敏的玩笑话照单全收,面上古井无波。
研究生毕业那年,租约到期,他曾和一名平权主义者做过室友,对方有不少跨性别人士的朋友,经常在房子里小聚。
室友喜欢抽水烟,也喜欢给时应翻来覆去地讲每个人都有过上自己理想生活的权力。
只要时应和他在客厅碰上面,他就讲本土酷儿,讲弱势群体,讲黑人,讲女性,并游说时应作为亚裔更应该参加他们的平权活动,去创造一个更美好的世界。
但时应没被点石成金,因为受不了室友有口臭,他于一个月后从那栋房子里迅速搬走。这位室友在他不告而别后,大约觉得真心错付,曾发多封邮件叱责他是一个没人性的仇恨者,冷漠自私的混蛋。
时应连看都没看,就把对方拉入了黑名单。
仇恨者倒不至于,因为他压根不在乎其他人的死活,更别说关心别人的活法再过遍脑子专门给予评价,但如今对待自己爱的人他又是另一幅双标的狗模样了,他觉得自己还是有能力支持程思敏所描述的这种生活的。
别人不清楚,但程思敏有权力过上她想要的生活,他愿意为这件事付诸行动。
“如果这种生活是你想要的,也不是不行。”
他这几天还真是在关注着程思敏当初卖掉的那套公寓的环比房价,以他的眼光来看,今年一线城市的房价还没见底,明年或许横盘,过程中根据各种政策陆续放宽还会有小幅度追涨,等到时机成熟,是可以抄底买一套送给程思敏。
但看行情,现阶段还是买方市场,最好的情况还是保现金流,持币观望。
买房子就是买未来,当所有人都开始对未来有所期望,不用谁催,成交量自然看涨。
关于生孩子,他本身是没把繁衍后代作为自己人生的必要计划,但本着不承担生育风险,没有发言权的看法,这个肯定也是程思敏拿主意。
“生不生,生几个,我都没意见,主要看你的意思。但是你说的这种附庸式的生活已经有我妈给你趟过路了,等于说以后几十年的幸福与否就都取决于我,对你来说多少是有些被动了。”
以他俩的原生家庭为例,男人的品质似乎格外容易变质,无论是像程伟那样过得太失败,还是如时开基一般过得太成功,大概都能衍生出烂掉的孢子。
“当然也不是说我在预备着烂掉,既然家里都有这种先例,我肯定得时刻修正自己。但以防万一,我觉得你还是给自己留条后路。”
婚前协议?或者是完全属于她自己的财产支撑体系?这方面他暂时没考虑好。
时应越说越认真,完全是 AI 辩证的水平,程思敏也想安静地听他的心事,但时应的脑子跟装载了自动程序似的,她十分怀疑如果她再不插话,他能继续说到天亮,并且给他俩以后的墓地都选好。
她直接手动将他的嘴巴闭住。
“师父!别念了,八字还没一撇呢,聊起生孩子了。我就是那么一说,想都没想过呢!”
“你口气倒是大,咱俩的存款差不多吧?人家霸道总裁也要资本的,动不动就甩出一个亿,你我身上连个零头都凑不出来,充其量算是,贫贱夫妻,相濡以沫?”
程思敏说话跳脱,稍换个自尊心低下的人都得觉得刺耳,可时应也不气,听她这话反倒挺想乐的,咂舌称奇:“程思敏,没发现,你挺惜老怜贫呀,我在你心里都没出息成这样了你还跟我好。你图什么啊?”
“我还以为我在你心里多少是个绩优股。” 一个亿没有,但他人生的第一桶金总归是快来了,只不过她还不知道。
“绩优股的话不知道,没评估过。反正图你长得好,图你住得近。还图你个子高,天塌了先砸你。”
说到底,还是图他跟小时候一样,扎眼,漂亮,一如既往保持着超高水准的外包装。况且以前他径自跑到奢侈品货架上去了,她望洋兴叹,现在他就摆在开价区,任君挑选,这便宜她不占夜里睡觉都得掐自己大腿。
“行行行,知道了,我虎落平阳,我物美价廉。我是你人生的兜底网,是万能的备选项。”时应冷嗤一声把胳膊从她的怀里抽出来。
程思敏瞧他有点儿挂脸,立刻拱进他怀里,把身体扑得展展地压在他身上。
“没没没,你是凤凰,我是麻雀。你是大树,我是蚍蜉。我这不还得靠你嘛,今年第一笔进账还是酒庄的设计费。不存在什么备选项,你是我唯一的,嗯,狼狈相奸。”
时应一手搭在程思敏的腰上,另一只手摸了摸她脑后的头发,指尖抚着发丝梳理两下笑出声来:“程思敏,平常也读点文科的书吧行吗?那叫狼狈为奸,血亲相奸。”
“什么叫狼狈相奸,我是狼,你是狈,咱俩进行一场伟大的,冲破生殖隔离的世纪相恋?”
程思敏咯咯笑着,心里很放松,其实她也就是嘴强王者,实际上她自己还不是因为无法面对蓟飘失败的惨状而躲着陈晓芬和小宝?
陈晓芬也许不懂程家宝的苦恼,但那些无人在意的孤独,那些荒芜暗淡的寂寞,竟然可以跨越十几年的光阴,和程思敏的童年相接。
不是亲姐妹,也没血缘关系,但小宝就像是另一个时空的程思敏,让她没办法彻底扭头放下。那些日记她读了一遍又一遍,心口也疼了一遍又一遍。
她小时候不也那样吗?
大人不关心她,同龄人也不待见她,除了时应,根本没人愿意搭理她,她实属掉在人群里就找不出来,无论她怎么大声说话,用力微笑,大家好像总是看不到她。好不容易有一伙人要主动和她做朋友,无微不至地关怀她,还是耍她玩的。
她当年好歹还有个时应作伴,即便打打闹闹,经常拌嘴,快乐总是夹杂着痛楚,也驱散了不少成长中的寂寞。
可一想到小宝连一个朋友也没有,寄人篱下,动不动还挨打,唯一一个能聊天的人竟然是她这个没出息的家伙,她就想哭。
如果她现在没辞职,是大城市工作的金领,有车有房有存款,她肯定人模狗样儿地杀到莹莹凉皮店,直接做一回打脸装逼的爽文大女主。
文艺作品里受人追捧的主角们总是能不费吹灰之力地获得成功,大开金手指拥有光环,可是像她这样的普通人,是社会中隐形的背景板,终其一生要解决的命题,不是如何大杀四方,却是要怎么样学会与失败共存。
住在公租屋内疗伤的程思敏,有资格以天神降临的方式出现在陈晓芬面前吗?
人人都爱高枝儿,她不确定等待她的是怎么样的回应。
埋怨,憎恨,轻蔑,敌对?无论陈晓芬袒露其中的哪一种负面情绪,她都承受不了。
她想把仓鼠送给小宝当做礼物,也想和她聊聊天,可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才最合适。昔日切断联系时用了很大的力气,打断骨头连着筋,没想到回溯时试图踏出那一步,也是一样的艰难无比。
压了时应半天,程思敏重新翻下来和他并排平躺,一大一小两只手交握,只是这样静静地牵着手,就有种让人舒缓的力量,像是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小时候。
一句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就能驱逐所有晦暗。别的更多的她现阶段可能提供不了,但她也想做小宝的那个好朋友。
程思敏有点困了,时应也是,睡着之前,程思敏决定明天还是要去一趟小学附近,如果碰巧放学时看到了程家宝,她可以让别的小孩子把仓鼠转交给她。
打定主意后,程思敏打个哈欠,突然想起这些天时应给她家送来的那些礼物了。
侧身把一条腿横在时应的小腹上,她大发慈悲地说:“时应,以后我们不幸再吵架的话,你不用疯狂给我买东西,咱俩之间也不是外人,认识多少年了?话说开了比什么都强,你老搞那些花里胡哨的干嘛啊。没劲。”
“还不如放下你的身段给我打个电话。”
那么多东西,成箱成箱地买,她也吃不完呐,最后还不是浪费掉,过日子还是得精打细算。
时应牵着她,掌心贴着掌心,胳膊挨着胳膊,身上暖洋洋的,也有点犯迷糊,他咕哝了一声,支着眼皮去床头摸手机。
“不是吧,我给你买的赔罪礼你这么快就收到了?我买境外直邮,白天看物流还在清关啊。”
“啊?土鸡还要清关?徐香猕猴桃,沙田柚,这些不就是国产的么。你是不是让卖东西的人骗了?”
程思敏一听地主家的傻儿子上当受骗,心里十分着急。
时应就是长得太雍容,穿得太华贵,总给人一种摇钱树的观感,以至于谁都想上来摇两下。她下次得给他匀几件破洞的衣服穿穿,这样才显得精明,接地气。
时应也让她问蒙了,把手机屏幕递到她面前问:“什么土鸡?我没买土鸡啊。”他压根也不知道半山市哪儿有宰鸡的。
上次他给程思敏买水果,程思敏说什么都要还他钱,他已经改变了送礼物的作战方向,一切以实用为主。
程思敏瞅着图上的物流信息,确实是正在清关,预计大后天才能到达她的住址。
“你买的什么东西,六千多块钱这么贵。不会是永生花小摆件什么的吧,能不能退款呀,那些纯纯就是恋爱税,浪费钱。”
时应很嘚瑟,点开订单详情道:“肯定不会,我花钱你放心,绝对是你用得着的。必须花在刀刃上,能用几十年,一点儿也不浪费。”
程思敏噘嘴,虽然心疼钱,但心口还是甜丝丝的,想说礼物是情侣对戒吗?其实不戴也行,那也不算必需品呀。
定睛一瞧,她没笑出来,但是脸上肌肉自主抽搐,直接把脸颊一侧的小梨涡都挤出来了。
她的沉默震耳欲聋。
半晌,为了保持着最后的面子,程思敏沉着嗓子问:“时应,你给我买了个红光生发仪?”
小夜灯早关了,时应根本没发现程思敏正在发怒的边缘,还在美呢。
“是呀,上次咱俩吵架,我低头看了半天,发现你头顶的头发稍微有点稀疏。脱发这事儿是不可逆的,最好还是提前预防上。这样等你老了,还是个头发茂盛的小老太太。”
“别人都是地中海,就你是发量富豪。”
“怎么样,我这礼物不错吧?实用又贴心,程思敏,可以开始夸我了。”
半分钟后,房间内爆发出尖锐的怒吼,和好了不过几个小时,程思敏的怒气再次如爆竹般炸得到处都是。
程思敏先是狂吼着,“不谈了不谈了,他妈的太欺负人了,不谈了!”
好不容易被时应反省,道歉,哄好了,她又打开房间内所有的灯,疑疑呼呼地跑到穿衣镜前反复查看自己的头顶到底是不是真的秃了。
折腾了一个小时,时应保证自己不会再仗着身高优势随意检查她的头顶,两人终于重新躺回被窝里。
这才共同想到那个问题:如果吃的不是时应送的,那能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