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狂风大作,树影抖动,天边不时炸起黄色的惊雷,地上行人的雨伞被接二连三地吹翻。
红色的小夏利在雨幕中飞驰,就在这样的天气里找孩子。
雨珠像是密集的子弹,一阵阵击打在车身外,车内,寒冷的雾气不停地上窗,时应将空调热气开到最大,才能勉强看清车窗外的街景。
按照程思敏的思路,搜寻路线的第一站小红帽文具店,第二站是小学后面的水渠。但为了快速定位程家宝到底是往哪个方向行动,他们要先去一趟半山小学,查看两点十五分到二十分内的监控录像。
她人坐在副驾驶,目标明确,眸光镇静,查找好地图后,递到时应面前跟他沟通最节约时间的路径后,回过头问陈晓芬:“妈,你手机上有小宝最近的照片吗?发到我微信里来。还有班主任的电话,我先打过去让老师帮忙去看下监控。”
刚才听说程思敏丢了妹妹,老赵也自告奋勇地要带着周燕到火车站周围去找孩子,虽然程思敏不认为拿着十块钱的程家宝能够跑到火车站去,但多一个人多份力,她预备把程家宝的照片发到朋友圈和社交软件上。
陈晓芬从刚才被几个人扶起来环顾一周后,就呆呆傻傻地盯着程思敏看。
后来坐进了夏利的后座里,握着时应递给她的瓶装水,她脑子还是发蒙,眼前像是走马灯,不停回溯着很多过去的事儿,根本没还魂。此刻知晓程思敏在和她说话,但耳朵像是听不到声儿,只能见到她张嘴,那个口型好像喊得是“妈”。
程思敏喊一声,她就答应一声,但除了“哎”也就没别的话了。
程思敏问了她好几遍,都不见她回答,态度逐渐急躁起来,她跟陈晓芬这个慢性子真的着不起这个急,干脆拱着身子伸出手臂把她握在手里的手机抽走了。
陈晓芬用的还是程思敏工作第一年后换下来的那个旧手机,连手机壳也没变,粉色的 tpu 材质已经变硬了,上头挂着一串掉色的爱心串珠。
手机屏幕设有手势密码,程思敏尝试着划了划,还是她的小名缩写 M。
画面成功解锁的瞬间,程思敏的心脏了莫名缩痛了一下,不过很快,她调整好情绪,深吸了一口气,点开了母亲的手机相册。
可惜相册里最近几年内除了一堆软件自动加载的图标外什么都没有,她明明教给过陈晓芬怎么设置解锁密码和拍照,但她的手机里唯几张初始照片,还是程思敏刚上班时发在朋友圈的内容。
陈晓芬竟然将每一条都保存了下来,单独放在一个名叫我女儿的相册内。
视线黏“我女儿”那三个字上,程思敏咬着嘴唇,喉咙不可抑制地发出一阵细小的格愣声。
感情的涌动像是强劲的海浪,试图将她努力维持的平静打破。
程思敏既愤怒又悲伤,她想大声质问陈晓芬为什么要在手机里保存着一个断绝关系的陌生人的照片,她也想大声叱责陈晓芬,为什么要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动不动非打即骂。
陈晓芬不是不会做一个温柔的母亲,在程思敏长大的过程中,她不是那顶天立地的大树,但也是韧如丝的蒲草。
她在家里虽然处处维护着程伟的权威,但她的角色向来是言语上的规劝者,父女间的粘合剂,绝不是暴力的执行者。无论程思敏犯了什么错误,甚至质问她为什么不去流产,陈晓芬也只是沉默着,朝她露出那种凄恻的神情,可怜巴巴,从未动过程思敏一个指头。
程家宝既然是她拼了老命,怀胎十月诞下的亲生骨肉,难道她不应该更加视如珍宝?
怎么会对眼珠子一样的妹妹漠视至此,导致她离家出走?
陈晓芬为什么总是这么矛盾,让程思敏不能理解,让她想要嚎啕大哭?
时应余光看到程思敏的手指在发抖,以为她是害怕程家宝离家出走后发生不可控的结果,伸出右手拍了拍她的膝盖,轻声安慰她:“别害怕,不会有事的。如果这几个地方找不到,拿好资料报警也来得及。下雨天,她不会走太远的。”
“嗯。”因为时应的话,程思敏的情绪又被拉回了现实当中。
无论如何,大人的感受都是其次,他们的首要目标是要找到程家宝。
只要找到她,杜绝意外,接下来什么都好说。
程思敏咽下腔子里那股酸涩,打开母亲手机的通话记录,拨通班主任的电话代替母亲与她进行沟通。
不同于陈晓芬讲十句话说不到重点,程思敏说话简言意赅,除了告知老师程家宝失踪,还特意询问了程家宝上午在学校发生了什么事情,通话的结果十分顺利。
挂掉电话,班主任也意识到今天上午程家宝在学校和人打架受到冤枉的严重性,积极配合他们,报备校方,安排调取今天下午的监控视频。
程思敏将手机塞回母亲的手里,两只手短暂触碰了一下,是陈晓芬的断指和程思敏的掌心,感觉到陈晓芬的手很凉,程思敏有心想握一下陈晓芬的手腕,但她怕自己会忍不住流泪,所以她回过头,朝着前挡风玻璃的方向,也学着时应的语气轻轻道:“没事的,妈,能找着的。能找到。”
“你相信我。”
十五分钟后,车子在学校大门口暂时停驻,程思敏让陈晓芬和时应呆在车上,自己冒着雨独自下车。
时应哪能让她淋雨,拉上手刹,朝着后面的陈晓芬快速说了句:“阿姨,您先在车上坐一下,别着急,我们马上就回来。”
话音刚落,人也跟着下了车,脱了身上的冲锋衣追上程思敏给她举起来挡在头顶。
陈晓芬张了张嘴,姿势有些呆笨,本能的,她的身体也想跟着程思敏走,但是陈晓芬这辈子从没坐过私家车,手指在后车门内胡乱摸了一阵,没找到开门的地方,她又像只蜗牛,重新缩回了座位内。
布满细纹的额头靠着玻璃窗,陈晓芬的虹膜里倒影着无数滴水珠。
那些雨滴不停在玻璃窗上往下淌,投射出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陈晓芬看得出神,恍惚间,她竟然忆起了她和丈夫第一次见到程思敏的那个冬天。
1996 年,是陈晓芬和程伟婚后的第四个年头。
那年按农历属乙亥,有十三个月。农村的老人们都讲闰七不闰八,闰八动刀杀,注定是天灾人祸的一年。
陈晓芬不知道这种迷信准不准,但她当年确实深陷泥潭,正面临着即将被婆家人扫地出门的局面。
农村不讲计划生育,重男轻女的观念尤甚,男人们讨老婆出彩礼无外乎就是为了生孩子。
生一个不上算,生两个才回本,生三个,保男丁,血脉有了传承,农田有了劳动力,那就是稳赚不赔的好买卖。
陈晓芬的彩礼没少要,嫁妆非但分逼没有,还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婚后三年也没有为程伟诞下一儿半女。
头一年,公婆叔嫂待她还不错,为了让她备孕,说是心疼她身子孱弱,经常给她宰鸡杀鹅熬汤补充营养,有好菜好肉也先在饭桌上紧着她吃。
不过渐渐地,一年又一年,村子里比她晚结婚的女人们都大起了肚子,她的肚子始终没动静,程家人的耐心被耗尽了,公婆心生不满,叔嫂有样学样,没人再会特意善待她,甚至连还是个姑娘的小姑子程莹都瞧她不起。
一家人话里话外,总是在程伟面前敲打她。
今天说是东头那家的媳妇子屁股大好生养,刚结婚就给老公生了个大胖儿子,明天又说西头那家的媳妇子虽然是个二婚头,但人家不要不仅不要彩礼,还用嫁妆给婆家买了一辆拖拉机。
程伟上有两个哥三个姐,打小就任性惯了,左耳朵进右耳多出,对家人的闲话满不在意,但陈晓芬心思重,每每听到这些话,就如坐针毡,自觉对不起程家,干农活分外卖力,一个人当两个使,一天劳作回来,连饭桌都不敢上,像只老鼠似的,专门捡家里的剩菜吃。
身体一天天瘦下去,备孕的事情没少干,但就是怀不上孩子。
第三年的夏天,程伟也忍不住父母唠叨,坐上小巴车,带着陈晓芬到西城省会的医院里去看病。那时候生殖科不像如今这么发达,连 B 超机都是黑白的,两人看来看去没看出个所以然。
花了好些钱,那都是辛辛苦苦卖庄稼挣来的,陈晓芬赖在医院里不肯走,非要大夫给她扎针开药。
老大夫被她缠得不行,见她手指缺失,问了她具体原因,随口说了句也许高压电将她的子宫附件打坏了也不一定,这都是说不准的。
自那之后,虽然程伟没有对父母吐露过医生的话,但是程家人也看出俩人回来时垂头丧气,知道没了指望,便彻底视她为空气。
长达半年,包括除夕,除了丈夫程伟之外,没一个人和她说话,连叔嫂的孩子们也不理她。
翻过年还没开春,公婆就开始给程伟介绍新的亲事。
那态度明摆着就是要等她自己走人,再迎接新人进门。
每一次,陈晓芬都会哭着问程伟是不是要和自己离婚,头几次程伟还斩钉截铁地告诉她不会的,家里两个哥哥已经生了好几个侄子,程家的血脉早就续上了,叫她不要多心。
可是后来他又改口,一脸忧郁地说,现在村里人传闲话,都在看他程伟的笑话,说他老二不行,是个哑炮,让媳妇子坏不了孕,他可以没孩子,但是不能失去尊严。
也就是在那个乍暖还寒的三月天,半夜陈晓芬坐在睡觉的丈夫旁,又在为自己的苦命发愁。
天还没亮,她实在睡不着,爬起来穿上衣服,准备步行到几公里外的药店去给高血压的公公买药。她没有娘家可回,除了做农活也不会赚钱,除了厚着脸皮讨好公婆,再没有别的办法。
她是程家的罪人。
才走了不远,冷风咧咧,从脖领子直钻小腹,陈晓芬一阵尿急,忙着往村口的旱厕跑,进女厕时还不小心和一个比她矮些的年轻女孩儿迎面撞上。
女孩儿面生,不是村里人,被她撞后唇角渗出一阵痛吟,陈晓芬还没问她咋样,就被旱厕里一声猫叫似的啼哭吸引了注意力。
陈晓芬愣神片刻,再回头,女孩儿早已不见踪影,她大着胆子走到厕所里,竟然发现两米多深的粪坑下有一个连着脐带和胎盘的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