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小宝……姐,姐是……”
面对妹妹的问题,程思敏一时答不出来,她低头看看妹妹,又抬头看看陈晓芬,四只眼睛的模样相像,都在向她寻求答案。
关键时应还站在门口,当着外人的面,她既不能大言不惭地撒谎,又不敢讲太赤裸的实话,支支吾吾地吭哧:“我那个什么,嗯,已经不在蓟城工作了,我年初身体不太舒服,就没再上班了……”
“现在就住在附近的公租房。刚才我是去派出所办事,刚好碰见咱妈了。”
听了这话,陈晓芬不打孩子了,程家宝也不哭了。
她俩一左一右把程思敏围住,同时张嘴问她的话。
陈晓芬问她:“敏敏,你哪点不舒服?现在好些了?”
而程家宝瞪大眼睛,关心的另有其事:“姐,你的公主房是城堡吗?不是公主可以进去住吗?”
余光里,本来站在房檐下的时应主动走到雨里去了,程思敏兜里的手机亮了一下,是时应发微信给她。
讲自己到街上买把雨伞。
程思敏知道他这是刻意回避,回了句好。
心理空间上的私密性被保全了,她卸了力,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已经露馅的事情没有再装面子的必要,只能干干脆脆地坦白着自己的状况。
她先是朝着左边的陈晓芬说:“乳腺结节,良性的,做的微创手术,现在已经好了。不过把工作给弄丢了。”
后朝着右边的程家宝说:“不是公主,是公租,里面的住户都是手里存款少的,暂时名下没房的。反正就是你姐我这种困难户。”
程家宝大张嘴巴,还在消化此公祖非彼公主。
程思敏从背包里掏出一包纸巾扔给她,叫她先把鼻涕好好擦擦,自己转过头对陈晓芬说:“妈,你是不对我挺失望的?”
“现在想想当时你没跟我走可能也没错,我从小就这毛病,往好了说是理想大,往坏了说就是不自量力。我毕业的时候还真以为自己到了蓟城,只要足够努力,就能在公司过五关斩六将,轻而易举地当上人上人。结果到头来工作工作没保住,房子房子买了又卖了,自己还落下病,竹篮打水一场空,夹着尾巴跑回来了。”
“我好失败啊。”
天真的蜜蜂在透明的玻璃瓶内撞得头破血流,才知道社会中到处都是无形的赛道和壁垒。
努力不一定会到达成功,但她这样被批量生产的游戏弹珠,只要在强压的职场内退缩一步,那么也就与世俗的成功擦肩而过了。
她不卷是因为她不想卷吗?是心灰意冷,卷不动了,浅看,是洒脱了,深看,是爬不起来了。
“你是不是老早就看出来我靠不住了?你跟爸……”说到这里,程思敏眼睫有点湿了,但还是鼓起勇气朝她笑了笑说:“肯定没少后悔当初捡了我吧?”
“到他走,我也没孝敬过他。爸走了,你一个人带着小宝那么难,我不跟你们联系,躲着你们,你特别恨我吧?”
程家宝看到姐姐眼圈红了,急忙将纸巾抽出来递给她,程思敏刚拿着纸巾抵在眼睛上,谁想到坐在她旁边的陈晓芬竟也哭了,程家宝忙坏了,又赶快再抽出几张纸巾跑过去递到母亲手里。
程思敏是完全站在陈晓芬的立场去揣测她的想法,但是陈晓芬又何尝不是在以一个过来人,女人的身份在自作主张地“照顾”程思敏?
当年她没有带着程家宝去蓟城投奔程思敏正是因为她认为自己是个累赘。女人在这社会上做事多难啊,程思敏一个姑娘跑到外地上班打拼,那是陈晓芬这辈子想都不敢想的事,已经足够厉害足够不易了。
程家宝是她和程伟不顾程思敏的意见执意要生的,她怎么有脸面把这种照顾孩子的责任转嫁给大女儿?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丈夫的责任天经地义,应该担负起她和小宝。
曾经她以为自己这样的女人没了丈夫,天就彻底塌了,可程伟真正死了,她才恍恍惚惚地发觉自己的日子也并没有比以前更坏。
像程思敏说的,人得往前看,以前程伟确实庇护过她,可是在程家宝出生后,那种微不足道的庇护已经变成了四处漏雨的屋顶,待她被迫地,从摇摇欲坠的危房里走出去一看,原来天地广阔,也没有那么可怕。
她没因为丧夫而一蹶不振,反而越活越韧。
她已经习得了赚钱的能力,她不需要被谁庇护,她也可以做别人的屋顶。
陈晓芬伸手推了一把程思敏的肩膀,流着眼泪道:“你咋会这样想?这二十多年的妈是白叫的?我咋会恨自己的丫头。敏敏,不管那个人咋说,我从来都没后悔过捡了你,就算你生我的气,不跟我联系,埋怨我,但我这心里始终挂念着你。”
“我只恨自己,没本事,没能力,啥都要靠他,没办法给你更好的。”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妈有钱了,妈可以用自己的本领照顾你。”
“你不要想许多,回来又不是丢人的事,病了就养,累了就休息,你还这么年轻,有啥失败不失败的?不到死的那天,谁能给谁定性呢。妈以前咋给你养大的,现在就能咋供你的吃穿住行。不要怕。”
程思敏本来是哭得泪眼朦胧,挺具有林黛玉式的美感的,可是听到陈晓芬竟然突然豪气万丈地叫她啃老,她实在忍不住又哭又笑,像个疯婆子似的抱着陈晓芬的肩膀,摸着她的额头嚎:“妈,咱家都这样了!你还叫我跟着你啃老,你也没发烧啊,怎么说胡话!”
程家宝就跟发牌员似的,左一张卫生纸右一张卫生纸。
很快,纸巾包里的纸巾见底,她听着俩人的对话,感觉她俩也太能哭了,终于忍不住插嘴跟程思敏说:“姐,别哭了吧,咱家有的是钱,妈的存折里还有二十多万呢。”
“妈你也别哭了,纸都叫你用没了,爸死的时候你不也没哭么,你多狠毒呢。”
父亲出事后,她曾听到好几次听到姑姑和伯伯们议论陈晓芬是个铁石心肠的女人,非常狠毒,竟然一滴眼泪都没流。
她那点小学生词汇量有限,不知道狠毒是什么意思,但听姑姑的口气似乎是有点惧怕母亲,所以她认为狠毒应该是个强大的褒义词。
陈晓芬真想抬手掐她的嘴,可是碍于程思敏说的爱的教育,捏着最后一张纸抹掉了眼泪,斜了程家宝这个传话精一眼,没有反驳她,顺势掏出手机打开微信账单递到程思敏眼前炫耀:“敏敏,你来看,二十万算啥呢!最近天气冷,我做的关东煮一晚上就能卖出七八百,我最近又跟人学了个辣糊糊的配方,照这个节奏,不到明年我就又能再攒个二十万出来。”
“攒够一百万,咱们就退休!买个车,学驾照,整日游山玩水,吃吃喝喝,啥也不干。”
程家宝毕竟是个小孩子,一听到母亲给姐姐画大饼,立刻钻到两人中间,也紧紧地和她俩抱在一起,朝着母亲奴颜讨好:“妈,对不起,我不该逃课,你游山玩水时带我一个吧。我听话,我擦桌子,我考一百,我还给你俩开车伺候你俩。”
陈晓芬一看到小女儿这顽皮的模样就犯愁,板起脸来瞪她:“一边耍可,不是讨厌我吗?咋还听我的话,赶快拿着你的存钱罐到蓟城去,离我远远的。”
程家宝只是年纪小,又不是脑子钝,她姐都不在蓟城呆了,她去那里干嘛呀?
“不讨厌不讨厌,我那是逗你玩呢,我可爱可爱你了,说好了,带着我昂。”
说着,程家宝左右端茶,还怕冷落了姐姐,又回身把掉在沙发缝里的的存钱罐扣出来拿给程思敏道:“姐,我的心一样多地爱你,不是公主房也没关系,就算你不是公主,我也永远和你玩。”
“不叫你吃沙子。我对你好,拿钱给你买吃的,先花我的。”
时应离开时屋里的三人的气氛还剑拔弩张,等他在商店里买了两把雨伞,刻意消磨些时间,又给程家宝挑了一大兜文具,再举着伞慢慢地走回来。天上的云散了,丁达尔现象和彩虹同时挂在天边,敞开的院门里欢声笑语,跟捅了麻雀窝似的。
他刚进院,就听到陈晓芬问程思敏。
“刚才那个开车的是你对象?叫啥名?”
脚步放慢了一些,听到程思敏说了他的名字又大声肯定后,时应挺胸抬头继续走。
“哎呀,好攒净呢,名字好,个子高高的,说话也礼礼貌貌的,一看就是读书多明事理的那种男的。能对你好!”
“是吗?”
程思敏声音憋着笑,想到以前上学时,陈晓芬可没少因为时应总往她家跑而说时应的坏话,那阵子陈晓芳对女儿可谓十分具有男女防范意识,每次看到时应又在楼下等程思敏上学,都要偷偷骂上几句,说他是条小野狗。
“妈,你看他不眼熟吗?”
“眼熟?”时应这边已经如沐春风地跨进了门槛,还想多听点丈母娘夸奖他的美言美语呢,下一秒只听陈晓芬背着身对程思敏说:“眼熟倒不觉得呢,但是我突然想起你那个朋友了。”
“敏敏,就你上小学那会有个男娃子总到咱家找你上学,记得不?你不知道吧!他家出大事了,他那个爹破产了,让警察抓了,被抓得时候身边还带了个另外的女人。天呦,可怜他妈呢,让讨债的人逼疯了。年初菜市场里都传遍了,说是进医院了。”
程思敏瞥见时应回来了,立刻朝着陈晓芬瞪眼,捂嘴巴,可是陈晓芬说八卦说得正激情澎湃呢,一把拉掉程思敏的胳膊,还在感叹人生无常。
“你说这男娃娃得咋活呢。才知道他家里以前那么有钱。像他那样的,肯定过惯了富有的日子,突然一下啥都没了。又不说是像咱们,本来就是村里人,苦惯了。他爹可是那么大的老板,你说他现在人还好着吗?要不你打听打听?看看咱有啥能帮上的。毕竟以前也是你朋友么。”
“妈,你别说了…….人就站在你身后呢!”
程思敏咬着牙,不动嘴,说腹语,对陈晓芬真的服气,她就没见过这样当着人家面说人家闲话,还一说说一堆的。
陈晓芬回头看了看时应,朝他笑了笑问他咋去了这么久,时应说给程家宝买了点小东西,程家宝立刻奔过去甜甜地叫了一声哥哥,抱着塑料袋蹲在地上翻腾,惊呼他竟然把最近流行的五套卡游盲盒笔端盒了。
天呐,这可是她平常都不舍得买的好东西,姐姐的男朋友一买买五套!这下子她拿到学校去,同学们不得羡慕死?
陈晓芬看时应亲和力好,对他的人品很是满意,回过头对程思敏直白道:“在身后咋了,咱娘俩好久不见说说话么,女人聊天男人不管么,我又没说他。我说是你那个男同学。”
“哎?我想起来了,那个男娃好像也姓时……”
说到这里,陈晓芬终于闭嘴了,她这张嘴又犯了罪。
但时应不介意,传言都是事实,陈晓芬说的话也没添油加醋。他人也蹲在地上,津津有味地看程家宝拆盲盒,抬起脸时,他朝着程思敏投去一个让她安心的眼神,笑着说:“我挺好的阿姨,程思敏已经帮了我很多了。”
“就这几天,她还在工作上帮了我一个大忙,我打心眼儿里感激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