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多,陈晓芬着急回凉皮店准备晚上出摊的食材,程家宝抱着一大袋文具,鬼机灵直转,虽然未来游山玩水的诱惑力很大,但眼下她还是非常抗拒回到姑姑的店里。
虽然她爱妈妈,但学校也是个小社会,孩子们也有萌生的攀比心,相比年迈的,上次开家长会被同学们取笑为“老奶奶”的陈晓芬,她更愿意让年轻的姐姐出席这个会被同学们看到的场合。
别人有二十来岁的爸妈又能怎么样?她除了妈还有姐,她姐姐比同学的好多父母都强,跟老师们一样上过大学,他们不可以小看自己。
她先是请求程思敏带她去学校取书包,讲自己晚上还要预习功课,等到姐姐答应了,她又别别扭扭地询问母亲,自己今晚可不可以去姐姐家睡一晚。
陈晓芬一个眼锋,她立刻噤声,还是前座的程思敏主动请缨,说自己也好久不见小宝了,正好晚上跟她聊一聊学校的事情,顺便给她的学习状况摸个底,看看是不是真有陈晓芬说得那么差。
车子刚开到街口,距离莹莹凉皮店还有百十来米,陈晓芬就让时应在路边停车,说自己走回去就行。
她不想让程莹发现自己跟程思敏联系上了。
本来年初会搬到凉皮店也是权宜之计,半山小学是市里教育质量最好的小学,附近的房租贵,她有心省钱,正好程莹又怀了孕,店里需要帮手,不想额外花钱请人,那么陈晓芬就用干活抵房租,原是两不相欠的事情。
昨天听到小姑子竟然在算计她那些给两个女儿准备的存款,陈晓芬心里多少有点膈应,但想着只要自己继续装傻,程莹也拿她没办法,走一步算一步,反正不损钱就行。
但这会儿一见到程思敏和时应,她想法又变了。
一来,她很杞人忧天。
想着如果程思敏近期要和时应谈婚论嫁,双方家长见面时,人家一看他们一家三口,没男人不说,连个自己的住处都没有,像个要饭的,那多让人瞧不起。结婚在她眼里是人生大事,无论怎么样,她得给女儿置办个像样的娘家。
再者,程莹比她嘴还碎,万事爱掺乎。
程思敏年初才动过手术,正是要静养的时候,她怕程莹一见到程思敏和时应,又把算盘打到程思敏那里去,搅和程思敏的小日子鸡犬不宁。有些亲戚是花花轿子人抬人,但像程莹这样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大抵是没用的。
隐隐的,她也动了那要搬走的念头,但是具体到哪里去买房,不会再受骗,又得兼顾自己晚上的小生意,这事还要从长计议。
下车前,陈晓芬不太放心,隔着车窗反复问程思敏要不她还是把程家宝带回店里吧,别让个小孩子影响他俩的正事。
程思敏第一次谈恋爱,也是头一回误打误撞地带着男朋友见家长,这种感觉和小时候领好朋友回家又不一样,有种隐秘的羞耻在里头。
她可不好意思在陈晓芬面前秀恩爱,大讲自己约会的计划。
很快将头从窗子伸出去,一脸正气地说:“妈!我俩哪有什么正事儿!一个无业游民,一个今天放假,还不就是大眼瞪小眼地待着,也腻歪。”
“不碍事的,你就放心吧,晚上我辅导她作业,把今天的课补上,明天早上我送她上学。就当解闷了。”
陈晓芬点着头远远地走开了,时应这才打着方向盘冷嗤。
“瞧您这刚毅果断的口气。才谈几天啊,就腻了?早上还不是这么说的。”
说着,时应望了一眼后视镜内的程家宝,看到小学生还在专心致志地摆弄那些盲盒笔,应该是没在听他讲话,接着酸不溜丢地朝程思敏小声补刀:“哦,也对,咱俩确实没干正事儿,干的都……”
他刻意停顿一下制造悬念。
程思敏还以为他真要说出什么少儿不宜的话语,立刻伸手掐他大腿:“时应!你给我注意点。”
时应被她掐得一哆嗦,嘴中啧了一声,接着朗声将话补全:“都是一些无聊的事。”
程家宝耳朵一直听着他俩斗嘴,余光看到姐姐殴打男友,在后面噗嗤偷笑。
程思敏朝着时应翻个白眼。
“我说,别没事找事啊!那当着我妈的面,我能怎么说呀?你还说我呢,你不也一样吗?”
程思敏挤着一只眼睛,学着时应在陈晓芬面前装乖的语气道:“一在大人面前就假兮兮的,就爱扮那个善良无害的三好学生,还什么,程思敏帮了我的大忙!打心眼儿里感激她。”
“真能演啊你,现在把我的戏份也带上了。”
“明明是小时总您,接济了没有收入的我,好吧!你还挺会给我找面子。”
一个人怎么能做到这么面面俱到呢?跟个虚假的恋爱机器似的。
程思敏戳穿了时应的演技,时应清着嗓子摸了摸鼻梁。
但是思考了一阵,他还是为自己正名:“那话也不算完全的假吧。我之所以会到酒庄去工作,说到底也是因为你和贝贝。”
贝贝搅黄了他“高大上”的金融面试,程思敏又以“已婚妇女”的伪装将他逼到了深山老林里。
聊到这儿,时应还颇为惊奇地告诉程思敏,上周他竟然意外在半山卫视的新闻里看到了西城鼎丰财富管理中心面试他的那位中年男士了。
不过那张脸不再是作为尖酸刻薄的面试官,而是向记者求助的受害者。
他声称自己被所在单位的集团公司前前后后诈骗了一百多万,他的工作名义上是私募投资,拉存款,维系客户,实际上那些高额回报的“基金”不过是拆了东墙补西墙,被集团暗箱操作的庞氏骗局。
那一百多万里,除了他个人的存款,还有亲朋好友放在他那里利滚利的借款,现在基金暴雷,集团老总卷圈跑路,他希望寻求电视台的帮助,呼吁大家找到他的上家。
程思敏听后确实感慨,因为她自己也有个类似的消息。
上次她在时应的死缠烂打下,开始重新规划自己的退休计划。因为焦虑存款少,不够缴纳养老保险,她曾在网上搜索过前公司的近况和自己那套卖掉房子的房价。
搜索之前,她心中是存在一丝后悔的,如果自己当时再咬咬牙,即便病了也马上重新返岗,即便贷款压力再大,身心俱疲,但依然强迫自己坚持下去,或许她就马上会迎来触底反弹。
不过搜索的结果将她脑中那点残存的后悔彻底击碎了。
她的前东家在她离职后不久就彻底将服务器关闭了,甚至在天眼查里还有三十多个拖欠员工工资的高危纠纷。
至于她那套腰斩亏出的房子,竟然在这半年内又阴跌了一笔。
结论竟然是,还好她跑得快,不然可能真的会没命。
四点钟小学生放学,程思敏和时应带着程家宝到学校里取书包,从学校出来,约会计划变更为临时带娃行程。
吃儿童餐,逛书店买辅导书,投币抓娃娃,还在街边复古的大头贴机器里拍了十来张搞怪的照片。
回黄河苑的路上,夕阳将街道染成烂橘色,程家宝累了,在后座张着大嘴睡觉。
时应和程思敏继续那个关于青年发展,成功与失败的谈话。
程思敏的结论是,个人的成功必须依仗正确的大方向。
房地产,金融,互联网等神话行业已然进入衰退期,所以她再怎么削减了脑袋往里冲,做得再优秀,最佳的结果,也不过是比别人输得更慢一点。
尤其是今天看到陈晓芬小摊位的营业额,也对她的价值观造成了一定冲击。
她在上市公司当白领时,年薪最高拿到了 20 万,可陈晓芬单靠一个小小的,几乎没有成本的关东煮摊位也能做到跟她一样的事情。
“所以你的结论是,光鲜亮丽的行业不靠谱,未来更适合你个人发展的是职业是关东煮摊?”
程思敏脑袋靠在车窗上,确实是动了重操父母旧业,当个体户的心思,她望着窗外下班回家的人流思索着说:“也不一定非要是关东煮摊儿吧。总之就是那些以前我看不上的行业。新闻联播里不也那么说嘛,呼吁年轻人振兴乡镇,金山银山不如绿水青山,做小而美的项目。”
程思敏完全是信口雌黄地乱念标语,思维跳脱之余,她又用举例子摆事实的方式为自己的思路添砖加瓦。
“日本失去的三十年里不也是这样吗?好多大企业因为积极扩张寻求快速发展都倒闭了,但是很多家族性质的微小企业,就靠着干多少赚多少的单一模式,一直生存下来了。”
时应明白程思敏的意思,他本硕学的就是商科,不至于不会分析经济模式,但他不认同程思敏的想法,因为在日本失去的三十年里,初期也采取过振醒乡镇的政策和手段。
青年在大城市相继失业,政府鼓励他们回乡再就业。
但事实上,这些从东京返乡的 30 万青年们,在三到五年的回访中,又重新离开了家乡前往大城市寻找机会。
正因为经济下行,大城市对资本才更具有虹吸效果,就像在国内,金融人都在蓟城,想要做新能源,就只能去沪城,搞直播孵化 KOL 更不必说,所有头部都在扬城。
想赚大钱的人,势必还是要去到大城市。
可是这些话时应没说,车子进了地下车库,他快速将话题岔过去,提醒程思敏叫程家宝下车。
走进电梯,程家宝还在程思敏身后打哈欠,电梯一楼停止,她看到电梯外的周燕,整个人立刻吓得缩进电梯角落。
程家宝看到周燕,周燕也看到了她,她立刻深处右手挡着自己的半张脸,猥猥琐琐地往后退。
程思敏今天为了找小宝还没好好跟周姐道谢呢,一看到她就大声招呼她上电梯。
“周姐!今天早上的事都不知道怎么谢你好了!明天有空我请你吃饭呗?还是说你有啥想吃的,跟我说,我做好了给你送过去!”
“还有罚款,你赔了人家多少钱?我补给你。事情也算是因我而起。”
“不用不用!是我自己冲动了,与你无关。你,你们先上,我突然想起我好像没拔车钥匙……我得,去,去车上一趟。”
周燕说着掉头就往单元门外走,程思敏奇怪地从电梯内探头往外看了看,等她再回过头时,时应这才把拦着电梯的胳膊收回来,重新按下闭合键。
“哎,怎么感觉周姐有点儿不对劲,是不是和你们赵总吵架了?我看她眼圈红红的。”
时应倒没看周燕的眼睛,不过他也觉察出周燕行事古怪。
“嗯,估计找借口不想和我们一起上去吧,我看她车钥匙就在右手攥着呢。”
“嘶,为什么呀?还在因为进派出所的事儿生气呢?我一会儿给她发个微信问问吧。怪我,昨天不该把狗交给金刚,我主要想着他俩做个伴,没想到早上能出这事儿。”
“幸亏贝贝和金刚都没事儿,不然我也能找到那男的家去扇他!”
时应看了她一眼,也老实巴交地承认错误:“不是,还是怪我,赔偿算我的,回头我转给老赵,你就别管了。”
“跟你有什么关系?”
“ 昨晚太卖力,害你今早起不来床呗。今晚怎么说?再接再厉,共创辉煌?”
“时应,你真无敌了,人家留洋回来建设祖国,你留洋回来就是为了卖弄风骚?怎么能做到把所有话都往下三路里引的。”
“这不是给你行方便吗?省得你扭来扭去的,暗示能力太差了,我以为你后腰被蚊子叮了在浴室里挠痒痒呢。”
两人从 12 层走出来,在 1202 接完贝贝,从还在旁若无人地斗嘴,本来时应是往程思敏家的方向走的,还是后面的程家宝一把拉住姐姐的手,面色煞白地说:“姐,哥哥也要去你家吗?我有一件事情想和你悄悄说。”
时应一听这话,也品出自己太粘人了,这是招小孩儿烦了,人家姐俩要说悄悄话,他最好避让。
乖乖地掏出钥匙捅 1201 的门,时应开门后还很慈祥地假笑着,眯起眼睫对程家宝说:“没事儿,你们慢慢说,我回我自己家,不打扰你们的。”
看到程家宝松了口气,接着摸着贝贝的肩胛往前走,他又朝着程思敏的手机使眼色,嘴里用气说:“等她睡了 call me!”
Call 你个头啊,吃药了是吧?想都别想。
程思敏狠狠用眼皮夹了他一下,带着程家宝和贝贝进了 1203。
身后的防盗门一关,程家宝立刻紧紧扯着程思敏的手垫着脚问:“姐,你咋和那个人贩子认识的?”
“我是不是今晚必须被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