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 年冬,国企陆续取消岗位“世袭制”,普遍开放对外招工,年满 16 岁的周燕和两个堂姐一同从鲲城的农村跨越半个中国地图来到半山县投奔亲戚,预备进厂打工赚钱。
转年后,两名堂姐相继在附近的电化厂焦化厂内找到工作,而周燕因为年龄不够,迫于无奈,开始在小姨夫组织的青年服务队内干起了小工。
青年服务队当时隶属街道办事处,存在的目的是为县上的待业青年解决就业困难,名头听起来很响亮,但实际上,这就是一支小型的建筑包工队。
包工头就是周燕的小姨夫高宏德。而在包工队内工作的,除了本地有前科的刑满释放人员,就是像周燕这种从全国各地农村出走在外的农民工。
土建工作风吹日晒,异常辛苦,周燕年纪不大又是新手,在工地上轮不到她做那些重要的工作。她的活儿就是给师傅们搬砖,在他们脚边的水泥桶里用铁锹添水泥。
工作完全是机械性的,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每每一天劳作下来,她的两只胳膊沉得抬不起饭碗,睡觉时骨头缝都在痛,小腿更是想要爆炸了一样肿胀难耐,要在脚下面垫两床被子才能勉强入睡。
头半年,她干得特别起劲儿,因为在农村里,就算她成夜成日地在田中挑水耕种,一年到头也不过收获一些送进嘴巴的粮食,但是在姨夫的青年服务队里,吃和住都是免费的,第一个月开支,她就能到春晖市场里给自己买一双女式的牛皮手套。
她对这份工作非常感恩。
但渐渐地,随着她在半山长住下来,摸清了县城内各行各业的工资体系,周燕那点自给自足的幸福感逐渐被冲淡了。
尤其是当她知道自己干得比驴多,但赚到的钱却远不如在厂里打工的两个堂姐时,她的心理彻底失衡。
土建最忙的时候,青年服务队接了个县政府重建二层办公楼的工程,她因为心存不满,开始频繁向姨夫告假,一个月中超过一半时间她都在“感冒发烧”,另一半时间,就算上了工地,也是去磨洋工,总是偷奸耍滑地躲在阴凉处,不肯认真工作。
又是一天无奈上工,太阳刺目,工地外的树荫下有一个穿着雪纺连衣裙的女孩儿正在和摩托车上的男友打情骂俏。
看年纪,那个女孩也就和周燕差不多大,但是她不仅头上烫着时髦的卷发,耳朵上摇摇晃晃,还有一对心形的黄金耳坠。
她的金首饰会是男友送给她的吗?她的玫瑰花裙子是父母给她买的吗?
周燕心里羡慕极了,两只眼睛像 X 光射线,几乎是要把人家射穿。
灵魂已经出走了,行动自然心不在焉,给瓦工师傅添水泥的时候,她不小心用锹把推倒了几块垒好的砖,立刻遭到姨夫的当众臭骂,叫她不想干就立刻滚回老家。
工地外路过的行人都来看她,周燕气得扔了铁锹,跑到工地后头的围挡外抹眼泪。
夏日蝉鸣,崭新的柏油马路上冒着热气,除了蹲在马路牙子上涕泗横流的周燕,路边还停了一辆黑色的轿车。
半晌,等到周燕哭得差不多了,开始用工作服的袖子擦鼻涕,驾驶位的车窗摇了下来,内里一头自然卷发的年轻男人朝着周燕笑问:“哎!要卫生纸不?”
一周后,周燕对小姨和两个堂姐声称自己在半山一家房地产公司找到了一份售楼小姐的工作,带着自己的一大包行李搬走了,离开的时候,她的耳朵上多了两个小小的金珠子。
男友小罗是开基房地产老板时总的专职司机,黑水人,比周燕大五岁,算是她的半个老乡。
据他自己说,他从十八岁来到半山打工就跟着时开基这个大哥混,以前也在工地跑,什么杂活累活都干,后来大哥终于发达了,他就开上了车。
大哥吃肉,他喝汤。
平日他不仅做着开车的活,也要帮着时开基处理家事,全天 24 小时待命,没时间恋爱,所以一直单身至今。
他有心立刻和周燕结婚,但碍于周燕的年纪太小,怕周围人说闲话,所以他们二人之间恋爱期间,一直以表哥表妹相称。
在“表哥”小罗的介绍下,初中肄业的周燕开始在半山花园的售楼部做起了销售别墅的工作。
那个年代的房地产还是以福利分房为主,更别说是像半山花园这样的别墅商品房,根本是蛮荒模式。沙盘,楼书,价目表,这三样东西,就是售楼员的全部装备。
但是按照提成标准,只要卖出一栋别墅,周燕就能拿到做小工一年的工钱,所以她接待客户非常积极,白天总结其他同事的成功话术,下班和小罗约会时也在背楼书和价目表,晚上躺在员工宿舍的床上,心里反复演练第二天接待客户的开场白和介绍语。
功夫不负有心人,加之开基房地产公司的老总营销定位准确,入职期间,她成功售出了两套房产,但还没等到年底提成发放,她发现自己意外怀孕了,孩子是“表哥”小罗的。
周燕的第一想法是辞职跟着小罗回黑水老家补办酒席,安心产子,小罗激烈反对她的意见,说自己当年从黑水出来,就没想过再回去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现在他刚混出个名头,周燕就叫他为了孩子放弃自己的事业,回到农村老家,他绝对不肯。
再者周燕的工作也刚刚步入正轨,售楼部的工作哪是那么好安排的,今天她不干了,明天就比她学历更高的高中生来干。
于是俩人几番协商,最终决定,趁着周燕的肚子还不显怀,先瞒着公司干到年底,等周燕拿到了今年的销售提成,到时候两人再带着这笔钱回小罗的老家生孩子结婚,安定下来。
就这样,周燕借口长胖,在售楼部一直工作到怀胎七月。
1996 年元旦,小罗和周燕约定好假期三天坐火车到周燕的老家鲲城提亲,火车发车前,小罗下车买烟,一去不返。周燕独自踏上了前往鲲城的火车,在鲲城下车后,她唯恐男友出事,没有回家,立刻购买返程车票寻找男友。
但小罗就此在半山县彻底蒸发,他的出租屋人去楼空,就连司机的工作也于月前办理了离职,在周燕短暂离开半山的那一天,小罗还以“表哥”的身份谎报周燕在老家出了急事,将她即将发放的销售提成全部支取到自己的银行卡内。
假期过后,周燕失魂落魄地蹲在售楼部门口,俩人的地下情在公司败落,她才从几个平常不熟悉的知情人口中得知。她的“表哥”小罗不到二十岁时就在老家结过婚生过子,他之所以会到半山打工,就是为了养活在老家替他务农侍奉双亲的妻子和两个年幼的儿子。
她受骗了。
出于对自己的愚蠢感到羞耻,未成年的周燕没有报警,出于对未婚先孕千夫所指的恐惧,她也没有返回老家联系父母亲戚。
就这样,走投无路的周燕在半山县,躲在小罗的出租屋内挨到了次年三月。肚中的孩子越来越大,已经接近预产期,她决定在一个大风呼啸的夜晚结束自己的生命。
前半夜,她想在出租屋选择紧闭门窗开煤气自杀,可是当天供气单位大检修,她站在厨房打了半天火也没能成功放出燃气。
后来,她又拿出一条丝袜,打开卧室门上的两扇副窗,将丝袜系在中间的门框上,踩着凳子进行上吊自杀。
可是出租屋内的装潢年久失修,门框是糟透的朽木,她怀着孕身子又沉,刚把板凳蹬掉,门框就从当中折断。
从地上爬起来,周燕仍然一心求死,又从床上扯下一条床单,穿上厚衣服去街上找更结实的上吊场所。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夜路,只知道肚子很痛,接近天明,她终于在一片荒草丛生的地方找到了一颗又高又结实的大枯树,而且枯树的角度正合适她爬上去吊死自己。
就在她从怀里掏出床单时,腹腔处传来一阵强烈的痛意,让她忍不住佝偻着身体呻吟出声。
巨浪一样的痛意从腹腔滚下去,腿间有种极其不适的异物感,她连忙往不远处的旱厕里跑,刚一进女厕,她脱下裤子,还没伸手去摸,已经有东西从她的身体里掉了出来。
等她再缓过神,一连串的肉与她的身体分离,掉进粪坑,她肚中仿佛有巨石碾过。
周燕满身冷汗,耳边听到有人急匆匆地往厕所跑,立刻拉起裤子往外走,就这样,她将怀胎十月的生命遗弃在了没有生还可能的旱厕内。
赵富贵坐在沙发对面,看着对面的周燕,久久没有出声,大概过了一个百年那么长的时间,他给周燕倒了一杯已经冷掉茶水,看着她举起来,将茶水簌簌撒了一桌。
他知道,周燕当年才十七岁,没有明辨是非的能力,也没有独自抚养孩子的决心。
但一想到那个被留在粪坑内的婴儿,老赵的心脏揪着,于心不忍地开口问她:“那么冷的天……孩子是不是……是不冻死了?”
周燕摇摇头哑声道:“我不知道,那天我跑回家的路上大脑一片空白,回到出租屋,怎么睡着的,什么都不知道。”
生产后的周燕在出租屋内昏睡了一天一夜,再清醒过来已经是第三天,她有偷偷回过那间旱厕附近打探,但是奇怪的是,村民中,没人因为见到死婴而报警,也没人因为捡到活婴而前往村里的卫生所。
除了周燕虚弱的身体,肚子上触目惊心的妊娠纹,一切就像一场突然结束的噩梦,也许是天不该绝,她的人生因为一场意外,又获得了重新开始的机会。
大约逗留了一周修养身体,周燕装作无事发生一般,将所有伤心事抛在脑后,带着那两年攒下的金银细软,离开了半山,继续南下打工。
她这二十多年在外漂泊,几乎什么底层的工作都做过,最接近成功的一次,她在鹏城一家酒楼内做到了餐饮经理的位置,手下管理了二十多个年轻貌美的服务生。
可是后来因为看不过酒楼常客与老板对下属的性骚扰,她受到了生命威胁,不得不辞职离开。
兜兜转转好像浮萍的一生,赚过一些钱,也谈过几场恋爱,但始终因为那个烂在内心的秘密,无法与他人建立真正的亲密关系。
几年前,她还是回到了半山,用积蓄买了一辆小货车,为得就是在大街小巷和附近的农村寻找自己可能存活下来的孩子。
是男是女,是高是矮,甚至是生是死一概不知,茫茫人海无异于大海捞针,只凭心电感应。
多可笑,当年为了活下去,可以抛弃骨肉远走四方,可现在活了下来,有了一点钱,还不知足,孤苦伶仃的心中也只有这一件事始终忘却不掉。
如果活下来那就太好了,如果过得好,那她真的死而无憾。
好在半山市常住人口只有一百多万,去年,她在城中村内一家叫做“家宝床品纺织”的店面内发现了当日和她在旱厕内相撞的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