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房门关闭,时应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
他长舒一口气,在铺着地毯的长廊快步穿行,进入电梯后,时应礼貌地朝着帮他按下开合按键的旅客道谢,搭乘电梯下楼。
走出酒店大门,他神色如常地走到最近的一家便利店,选了一瓶矿泉水,接着,他步行至对街的药店,买了一盒胃药。但是之后,他没有按照和程思敏约定的:立即返回酒店,反而慢腾腾地走到街边的垃圾桶旁,抠出两粒药扔了进去。
拧开矿泉水瓶,他喝了一口,抬头望向顶楼程思敏所在的房间,思绪还停留在刚才老赵来的那个电话上。
以理性的头脑思考,相比四百万的启动金,老赵的 offer 不堪一击。
但在挂断电话后,他心中突然有一种不可名状的焦躁,就好像是考试交卷后,人走出考场,突然发觉自己涂错了填题卡。
时应急需思考自己对于变卖股份产生犹豫的理由,但是程思敏溢出的能量太强了,只要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她总能源源不断地释放出一种混沌高热的安全感,这种没有任何逻辑的感受会麻痹神经,会降低他思考的效率,所以他选择为自己争取十分钟的独处时间。
像是杀毒软件清扫硬盘,时应一帧帧回放刚才老赵说过的话,突然,他眼下的肌肉一跳,找到了那些被他遗漏的缺口。
酒庄活动后,周燕在酒桌上对程思敏出生日的盘问,派出所内,周燕看到陈晓芬后异常反应,再加上程思敏门口始终无人认领的“礼物”,老赵口中的半个爹,所有的蛛丝马迹串联在一起,都形成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而这个事实,会打破时应预设的游说程思敏搬离公租屋的结果。
如果周燕是程思敏的生母,那么在自己和周燕之间,他将不会是那个最优选。不仅如此,如果程思敏事先知道了他的计划,还会赶在他和钱总签约之前,将消息透露给老赵,他失去的不只是四百万,这几个月的卧薪尝胆将会全部化作沉没成本。
完美计划毁于一旦,时应一下子就慌了,立刻掏出一直放在兜里的手机,想要打电话给老赵确认更多细节,但是屏幕亮起的一瞬间,他发现自己错拿了程思敏的手机。
他们两个用的是一样的手机款式,一黑一白,再加上时应向来是习惯用裸机,本来是很好区分的,但是几周前程思敏给他的手机也套上了和她一样的情侣手机壳,导致他竟然犯了这么低级的错误。
而他的手机,还搁在楼上,里面充斥着关于出售酒庄股份周旋抬价的聊天记录。
最重要的是,程思敏知道他的手机密码。
本来躺在塑料袋内平稳摇晃的矿泉水和胃药全都跌落在地,时应以最快的速度冲回酒店。
脑中预设了几种可能的情况,但打开房门后,最坏的结果发生了:程思敏穿戴好了所有的衣服,鞋子,正坐在沙发上等他,而在她的手边,自己的手机正在高频的震动着。
“怎么不泡了,等急了吧?”
“药店里的顾客不少,稍微耽误了一些时间。”
一口气跑了十层楼,时应胸膛剧烈起伏,需要调动全身的意志力,才能控制每一块肌肉,让身体以一个不紧不慢的姿态,走到程思敏身边,笑脸相迎。
他需要冷静地化解这个状况,但程思敏的反应却比他更镇静,她抬起头将他的手机递过来直白地告知他:“对不起,刚才私自查看了你的手机。”
时应将手机接过来,紧紧握在手心,手机壳的边缘在他的掌心硌出两道白线,他像是没听到她说话,也不要她解释,还在自顾自地讲着:“哎,我好像把药落在药店了。你怎么把衣服又穿起来了?穿起来也好,下面小吃街挺热闹的,我们下去逛逛。”
“今天天气还不错,没有那么冷,风不算太大。听说下周有大降温。”
“啊,忘记给你带奶茶了!你上次说你想尝尝新出的万里木兰,不知道附近有没有。”
“你刚才吃得也不多,是不是不合胃口,记住了,你不爱吃日式铁板烧,下次我们还是选中餐。”
时应的话完全没逻辑,就像是程序错误的乱码,完全是为了避免和她沟通正在发生的冲突而不断抛出新的话题。
看到合同后,程思敏本来是有种被蒙在鼓里的愤怒,但现在,她看着时应慌乱的模样,几乎有点可怜他的欲盖弥彰了,深吸了一口气,她轻声说:“你先接电话吧。民宿的主理人一直打过来,可能有急事。”
“我没急事啊。我能有什么急事。”时应完全不和她对视,直接把手机静音,“明早你想吃什么?回去的路上有家网红面包店,多买点,还能带给你妹。”
“时应。”
“嗯?”
“我们聊一聊吧。迟早要聊的,今天不聊,明天也会聊,躲不过的。”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策略失败了,节节败退的感觉让时应胸闷,他垂首坐在距离她两米远的床脚,终于安静下来,身上那强撑的劲儿没了,人不像人,好似魂飞魄散的鬼。
“是什么时候决定卖股份的?”
缓缓抬起眼睫,四目相对,时应在程思敏脸上看到了他最不愿意看到的表情。
程思敏没有为他即将取得的成功而兴奋,她满脸写着,不解,失望,疑虑,眼睛鼻子嘴巴全部用力向下,充斥着等不及一秒就要将他抛弃的嫌恶。
她不认同他的决策,她也不会力排众议偏爱他,她更不会抛下周围的一切跟他走,即便有了四百万,他也不是她的最优选。
是啊,如果可以成为赵富贵的家人,跟周燕一起名正言顺地参与酒庄的经营,她会得到更多利益,区区一个他又算得了什么呢?这世界上的男人多的是,没有他,总会有和她更志同道合的人出现。
不像他,要时时刻刻调动人格面具,假装友好,假装善良。
就在这一秒钟,时应一直引以为傲的自制力绷断了。
理智失灵,大脑一片空白,与其说是不再愿意燃烧自己迎合程思敏的道德标准,他是真的累了,他不屑于再伪装自己了。
总之要被放弃了,挽留还有什么意义呢?
从明天起,他又成了个那个一事无成的废物,没人会尊重废物,没人会渴望废物,再怎么摇尾乞怜也没用,只能让自己丢尽脸面。
于是她问什么,他就不加掩饰地回答什么。
“一个月前。”
在 9 月的中阿博览会后,时应就已经开始攒局,周榕以帮助酒庄拓展销售渠道为由提高酒庄的价值,时应一步步扩大酒庄的影响力,作为回馈,卖出股份的时应会给掮客们百分之二十的提点。
时应帮助老赵把赤霞酒庄扶上正轨的目的就是为个能卖好价钱。
不存在知遇之恩,不存在热爱家乡,更不存在程思敏幻想中的,泥潭里的“恋人”,和她一起努力奋斗,找寻人生的价值的弱者。
程思敏恍然:她和时应的思维模式之间是始终是有壁的。
是她太天真了,以为人和人相处是真心换真心,一点点惺惺相惜就能让她感到快乐。
点了点头,程思敏默了一会儿,努力让自己的“原来如此”显得不那么悲伤,“那你应该收到钱后就会搬走了吧。”
“对。”
“那……”
房间内的空气似乎被抽干了,程思敏竭尽全力地呼吸,但却还是觉得肺部内是真空的。她很想问他,那我呢?那我们之间的感情算什么,难道也是他的阶段性过渡的,为什么明知他们在人生中去到的目的地不同,还要以那个“我们是永远的盟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概念迷惑她。
让她对他产生依恋的感情?
但程思敏拒绝让自己再次变成感情中的弱者。
她不停地告诉自己,情感的互相的,她付出了情感,时应也是一样,他们只是不能携手走同一条路,这并不代表她丧失了自我。人生是一场体验,她永远是她自己,不会因为受伤而失去任何宝贵的自己。
于是她扯起嘴角,保持着温和的表情问他:“那你打算什么时候通知我?”
“今天吧,最迟明天签合同之前。”
“也是,合同签完就算你不告诉我我也会发现。”
这是时应最后一个提前规避他们感情冲突的窗口。
他在用做金融产品的思路设计他们的感情路径,他在打造一间景观式的人生样板房。四百万不会是时应的终点,他未来还会开豪车,住豪宅,追逐更宏大的成功,一种超越时开基的成功。
他似乎是为弱肉强食法则而生的精良机器,而他人生的女主角到底是不是她,好像都一样。
但是那种为了追逐利益,不惜伤害身边人的生活,不是程思敏想要的生活,她不要变成被资本异化的,抹杀了人性的假人模特。
她不愿意,如果她对那种钢铁森林下的生活甘之如饴,那么她就不会辞职回到半山。
时应也感受到了她无声的对抗,继续自己的叙述。
“嗯,但我没想到你会查我手机。也怪我,上次不该夸下海口,说自己没有秘密。”
时应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讽刺,卸掉了身上柔和的一面,原来他真实的表情是如此锋利。正因为五官太扎眼,只要不去调动正面情绪时,他说话的样子像极了一把冰做的刀,可以直接插进程思敏最柔软的胸膛。
他不再看程思敏了,直接背对她躺在床上,以举白旗的姿态道,“我当时指的是关于我的情感经历方面。”
说着,时应面无表情地闭上眼睛,用一只胳膊挡住能够穿透眼皮的射灯强光,看样子是在收拾残局,快速清空情感槽。
“但你现在应该也不相信我了吧。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了。无所谓,你可以自由发挥想像力。以最恶意的方式揣测我的意图,我都接受。”
他接受她即将背离他,他接受真正的自己被她拒绝。
他想,即便是这样,他还是爱程思敏的,如果他们两个人中只能有一个人在余生取得用之不竭的财富,那么他愿意把这个机会让给程思敏。
当然,弃权的主动性也并不在他手上,程思敏不会等到明天早上,就会中止他出售股份的恶行。这是正义的裁决,非常不幸,他在这次事件中站到了邪恶的一方。也许那样想只是为了让自己的失败显得高尚一些?他不知道,他的大脑好像坏掉了。
其实从他开始和程思敏谈恋爱,他的头脑可能就已经被逐渐瓦解了。
没办法再思考下去了,因为身体里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让他想像耍赖的孩子一样痛哭流涕,满地打滚,让程思敏选择他支持他陪着他,但他不是孩子了,那样做是无耻的,观感不好,也不够体面。
做错事的人只能站着挨打,输了就是输了,不被选择的人没资格纠缠。
所以他从床上重新坐起来,像个成熟的大人一样跟程思敏说:“走吧,我送你回去。”
来时的路上,两人欢声笑语亲密无间,归途中,车内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两个人都隐约知道他们之间彻底完了,但是又有种不切实际的希望,例如希望车子可以开进异时空,永远都不会到达终点,这样他们就可以永远呆在一起。
回到黄河苑,走出电梯,路过 1201,时应握住门把手时,像往常一样,侧目问了程思敏一句:“要过来坐坐吗?”
程思敏没回头,但是眼睫抖得像那只她曾经见过的,濒死的蝴蝶,也用很平常的口气回答他:“不了。我有点累,想休息了。”
“好。”
“嗯。”
“晚安。”
“再见。”
两扇门同时打开,又同时关闭,时应靠在门上,四肢像石头,半晌没有动作。
也许再见只是明天见的意思,也许情况也没他想象的那样严重,他现在再到隔壁去卖惨还来及。
手机亮了,是程思敏,手指划开屏幕,本来就苟延残喘的心脏被捏碎了,程思敏跟他说:“时应,祝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