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回到家后时应整整一周都没出门。
手机关机,饭也不吃,澡也不洗,人躺在床上靠矿泉水和无糖可乐续命,不是正在睡觉,就是闭着眼睛试图睡觉,连什么时候天亮什么时候天黑也不知道。
周一他爽约,没现身民宿签订股份出售合同,周三他安排好的别墅代拍人没收到他的订金,李湘群的别墅再次流拍,进入公示变卖期。
周五他姥爷给他打了个电话发现外孙关机了,这才在饭桌上和妻子聊起了他的担忧。
今晚家里的饭菜是李湘群准备的,木须肉,老爆三,烧茄子,都是父母爱吃的,再用早上三个人没吃完的油条切断,做了碗飘蛋花的果子汤。
趁着女儿到厨房去盛米饭,姥爷用筷子敲了一下姥姥的碗边儿,小声蛐蛐:“哎,我没记错吧,满满周天是不是说这周就能把半山花园那房子拍下来?”
“今天都周五了,怎么也没给咱们来个信儿?”
“这明天周六,法院该放假了吧。”
姥姥吃得半饱,刚盛了一碗汤,正溜着边儿喝浮头不那么热的,一听他提起时应拍房子这事儿立刻放下碗,压低声音道:“拍了又能怎么样,不拍又能怎么样?那大别墅就那么好?没有别墅这日子不是照样过吗,你净爱打听那些闲篇。”
“嘶。”姥爷老脸一横,发觉最近这老太太是越发造反了。
以前年轻的时候,他脾气爆,老伴经常轻风细雨地哄着他,让着他,老了老了,他是圆滑了不少,老伴的脾气反倒是见长,跟个刺猬似的,他这一天天的动不动就挨掘,谁受得了?
他耷拉着花白的眉毛,声音略大起来:“我怎么是管闲篇,那我不是关心他吗?那成不成,得给个话啊,不然我心里放心不下。”
“你这老头!得个车还不行,人家的别墅跟你有什么关系,叫你别老是胡说八道让孩子心里难受,你是不是打电话去催他了?”
“我……”姥爷理亏,但他思路清晰,立刻拍下筷子反驳道:“你别把人说得这么势利眼,我是打了,但他关机了,所以等于我没催。”
蔡月凤眉心拧起来,余光看到女儿去而复返,重新端起碗喝汤。
老头也捡起筷子夹起一块腰花搁到自己的碗里,但他在自己家,总是随地大小说惯了,根本没把他闺女当回事儿,惆怅地自言自语道:“不能出什么岔子吧,上次他在我这儿留了把钥匙,要不,要不我晚上开车过去看看?”
“您去看谁?”
李湘群今天心情看起来很好,不仅是做了三菜一汤,上午她还到楼下的小发廊里剪了个发,此刻她面色红润,眼睛有神,整个人神采奕奕,一点也不像是个病人。
她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把烧茄子的汤汁浇在碗里的米饭上,扒了一口饭,没听到父母讲话,又问了一遍:“妈,您刚和我爸说谁关机了?”
老两口正在支支吾吾,里屋内那只多嘴的八哥叫起来了,“满满!满满!”
叫两声时应的小名还不算完,八哥跟录音机回放似的,又模拟着刚才主人的语气道:“哎,我没记错吧,满满周天是不是说这周就能把半山花园那房子拍下来?”
三个人面面相觑,当然,主要是夫妻俩看闺女,生怕她听到别墅的事儿又要发疯。
但李湘群没发疯,她敛起眉眼继续低头吃饭,吃完了,又去给自己倒了杯热茶,这才问他俩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蔡月凤主说,李怀清副讲,听完后,李湘群管父亲要时应家里的钥匙,说要去看,也该是她这个当妈的去看。
她的父母都是本分的职工,不知道生意场上那些尔虞吾诈的阴险,但她是和时开基过了几十年的夫妻,她太清楚了,像时应这样资历尚欠的年轻人,通过几个月的努力就能从公司拿到几百万分红,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这里面肯定有他们不知道的内情。
姥爷当然不同意,他认为女儿病还没好,没有和外孙交谈的能力,再者就算出了事,她一个家庭主妇能做什么?
“就算不能为他做什么,我走之前肯定也要和他见一面,我有些话要和他说。”
“走?你能走去哪?”姥爷对女儿的话嗤之以鼻。
李湘群知道他向来看不起自己,生病出事也只是将她暂时置于一个绝对弱势的位置,像是一个成年人变成了一个婴儿或宠物,从而变相削弱了父亲对她的厌恶,但只要她好起来,又开始为自己的生活做决定,自由地说话做事,他们两个人之间仍然是水火不容的。
李湘群也不和他置气,她是彻底想开了,回过头对母亲说:“妈,这也是我今天想通知你们的,最近吴总的公司有个去塞尔维亚全职工作的机会,为匈塞铁路分段项目做造价,为期六个月,我已经提交申请了。”
“什么?你要出国?!精神病能出国工作吗?根本是害人害己!你想都别想!”李怀清立刻吼起来。
但这一次,蔡月凤不允许丈夫对女儿的选择指手画脚,她使劲儿大喝;“李怀清!有你这样说自己孩子的吗?不会说话就把嘴闭上!”
“现在孩子是通知我们,你想听你就坐在这儿,不愿意听你就出去!”
“这家不是你一个人的家。”
趁着丈夫还在被训斥的惊讶之中,她朝着女儿坚定地说:“湘群,你说,妈听着。”
李湘群朝着母亲笑了笑,目光明晰。
她伸出胳膊,将母亲的双手捧起来,一寸寸抚摸那些衰老的纹路道:“我知道你们不放心我,我近期我会去医院复诊的,相信医生对我的诊断也会和我想的一样。”
一旦从那个深不见底的兔子洞里爬出来,她突然发现自己前几十年来不间断地跟父亲较劲,跟世俗较劲,跟钱较劲的模样十分幼稚可笑。
其实钱算什么呢?别人的目光又算什么呢?
如果钱不能再给她带来快乐,那么她根本就是钱的奴隶,如果不能学会忽略他人对自己的评价,那么她一辈子都会深处地狱的中心。
别人的口舌,无论夸奖或是贬低,都会是刺向她的刀剑。
她要摒弃所有声音,找自己的可能性。现在,得到擅长的工作,向自己展示,她还可以重新再来,就是她快乐的源泉,这是她的渡舟。
“我能胜任这份工作,我也对这份工作充满期待。爸,您也说了,我做了这么多年的家庭主妇,重新再走进职场对我来说不会容易,所以这对我来说是个非常难得的机会。虽然我也很希望得到你们的支持,但是不管你们的意见是什么,我都会尽全力争取这份工作的。”
“你们也知道,我决定的事,没人能说得通我。”
“这次如果不行,我还会开始准备下一次。” 匈塞铁路是中国高铁进入欧洲的第一单,之后中国铁路“走出去”的步伐会不断加快,这种海外项目会越来越多。
李湘群是个倔性子,这一点她的父母比谁都要清楚,既然她去意已决,如果医院方面的评估放行,公司又肯给她这个岗位,他们根本拦不住她。
就算把她锁在家里,她半夜跳楼也会跑掉。
“不用说通谁,妈支持你。”
李怀清本来是在屋里踱步,听到妻子竟然支持她出国造铁路,一下跌坐在沙发上,他看着女儿,心中五味杂全,忍不住喃喃开口:“早知道今天何必当初呢?如果你当初听我的,不和那个玩意儿结婚,留在十六局上班,一辈子平平安安,现在你该多好啊?”
“看看你多少岁了,你以为你还年轻?你都长白头发了,人到中年,一事无成,走错路又复返,你觉得还来得及吗?”
李怀清这话说得很重,但这就是他的心里话。
从女儿恋爱选男友开始,他就不满意,直到今天,她婚姻失败,搞坏了身体,又要去出国工作,他仍然是不满意的。
蔡月凤嫌他说话难听,又要和他叫,但李湘群握了握母亲的手,有她自己的话要说。
“爸,我知道您对我不满意,其实和时开基在一起之前,我也对自己特别不满意。”
虽然是那个年代少有的独生女,但李湘群不认为自己得到了这世间所有的好处,相反,正因为父母的工作繁忙,没时间再去养育一个孩子,她得到的只有微小的关爱,和男女莫辨的双重期望。
在成长的过程中,她经常感到,自己时时刻刻,在和一名家中根本不存在的兄弟做竞争。
李怀清为女儿规划的路径是代父从军的花木兰,就算不能做到男人的成就,退而求其次,她也要向母亲一样,做一名能文能武,顶下半边天的进步女性,可是无论李湘群多努力,她并不能达成父母的期望。
她拥有很多柔软和胆怯,她也拥有对浪漫的向往和渴求。
她在被领导训斥时会流泪,她在被同事穿小鞋时会忧郁,甚至因为加夜班,独行回家时没有路灯,她还会因为想象中潜伏在黑暗中的强奸犯而产生刺骨的战栗,浑身发抖。
她总是不够好,不够强,仿若惊弓之鸟,她也总是在自己摇摇欲坠的时候,用比父亲更刺耳的污言秽语在心里辱骂自己。
在这样一个不完美的她遇到时开基后,所有的事情都天翻地覆起来。
时开基包容她一切的弱点,她所有女性化的特质都被他夸大其词的赞扬,她在他身边可以肆无忌惮的流泪,示弱,不明原因地耍赖和撒娇都是可以做的。
这种不需要再苛责自己,为所欲为的感觉像是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
父亲以为她做了全职太太就是为了享福,是思想上的倒退,其实,她那只不过是她自洽的手段。她要身体力行地向自己的前二十多年的焦虑反抗,即便是做弱势的女人,做一名不被父亲认可的全职太太,挤入太太圈攀比信仰,外貌,吃穿用度的狭窄赛道,她也能用自己的经营家庭的智慧为孩子提供更好的生活。
但一切都开始坍塌的时候,当她发现时开基出轨,当她发现手中靠丈夫积累的财富都要因为这个人的错误而快速消失时,她又想到了她的父母。
那个总是对她充满无尽期待,无尽要求,但却给她很少关爱的父亲。
那个总是带些愧疚,用不知所措的目光看着她,拿她没有办法的母亲。
她想到了谩骂,指责,恨铁不成钢的同情,她也想到了周围人都会一脸鄙夷地指着她说,早知如此。
而这样恐惧后悔的心情,变成了迫使她精神崩溃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绝对不能失去别墅,因为失去了别墅她就只能去后悔了。
“但是现在我不感到后悔了。”
李湘群的面容柔和,但声音很有力量。
人总是在美化自己没走过的那条路,尤其是当自己的路上布满荆棘,便幻想另一条路上鲜花盛开。实际上,每一条路都有每一条路独特的风景,每一条路都会有不为他人所知的坑洼不平。
“就算他出轨了,我的钱没了,我也没什么好后悔的。人怎么能机关算尽预知未来?其实再让我回到过去一万次,当年的我也一定还会选择他。我快乐过,幸福过,何况这条路还带给了我时应,让我体验了当母亲的感觉。我知道相比我,您更喜欢时应,但没有我,哪来的时应呢?”
“这条路,我走过了,知道了结果,安心了。”
“现在换条路走而已,永远都不晚,只要我不觉得自己老,那我就不会真正衰老。”
蔡月凤抱着女儿的肩膀,眼角湿润,从没有哪一天,她像今天一样感到自己的女儿是真的长大成人了。
可李怀清面容晦涩,不知道是根本不能理解她,还是压根不想去理解她,他半晌没说话,开口时还是居高临下地点评她:“哼,不后悔?看你就是嘴硬罢。”
“给自己找个台阶下,阿 Q 精神胜利法!”
要放在以前,李湘群容得了他这样夹枪带棒?势必要和他打起来骂起来。
但是现在李湘群已经完全不在意他是怎么想的了,她的价值并不在于向父母证明自己,她没义务向任何人解读自己的选择,所以她笑了笑,非常心平气和地咂摸着道:“也是,完全不后悔是假的,非要找一点,那就是我很后悔我没有更多地,用朴素的方式去关心时应。”
她总是用钱解决时应的所有需求,就像时开基也是这样爱她的,她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认为钞票是全世界最好最珍贵的东西,钱在哪里爱就在哪里。
钱没让她和儿子的心离得更近,也没有让她和时开基的婚姻拥有不死之身。
半小时后,李湘群到底还是拿到了时应的备用钥匙,坐着父亲的红旗车来到了黄河苑。
李怀清想和她一起上去,但她不同意,蔡月凤又完全地贯彻都听孩子的那一套,两个女人一老一小,哪个不也听他的,老头儿气哼哼的,没办法,也只有在下面等。
6 号楼,12 层的楼道里乱糟糟的,到货的发货的,几个快递员正在用麻袋拖着两箱货下楼,李湘群没看到时应的邻居,但听声音,三扇虚掩的门里头都挺吵,可能是在进行某种神秘的聚会。
1201 敲门没人应,儿子的电话还是关机,李湘群用备用钥匙打开房门,屋内一片漆黑,寂静无声。
她走进去,轻轻关上门,没有立刻开灯,以一个母亲的直觉,在卧室里发现了正躲在被子里睡觉的时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