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李湘群从六号楼走出来,重新坐上了楼下等候许久的红旗轿车。
关于父母对外孙的诸多担忧,她一一安抚,化解,告诉他们,不过一点挫折,时应会没事的,他从小就是个勇敢的小孩子,跌倒后不管摔得多痛也会不要人扶自己爬起来,这样的小孩也该学会勇于直面自己的内心。
楼上,时应靠着床头,还在迎着小小一盏的床头灯翻看他妈带过来的影集。
用李湘群的话说,时应天生会长,只挑父母的优良基因去像,一出生就是个人见人夸的漂亮孩子。所以当妈的很自豪,特别热衷于记录他成长时的变化。
像这种童年相册,时应家里头原本还有厚厚的几十本,除此之外,她妈还为他刻录了不少光碟,都是他出国之前,每年过生日时的录像视频。
但大部分照片和视频已经在李湘群被追债时叫那些人恶意毁坏了,现存的只剩这一本,还是她没和父母闹翻之前搁在老居民楼的。
这些照片中,有艺术照,有旅客照,也有生活抓拍,每一张,时应都能精准地应对镜头,给出大人期待的反应。
但唯独一张照片牵动了李湘群的心,也只有那一张照片里,时应没有看向摄像头,在镜头之下暴露了自己的情绪,像个普通的七岁小朋友一样,制造了一张有缺憾的废片。
时应的视线顺着照片上纷飞的梨花上下浮动,也透过长长的时间轴回望那时的自己。
几分钟后,他抽出这张照片,起身下床,将它贴在冰箱上,然后久违地,走到浴室内洗了个澡。
隔壁的程思敏并不知道时应在李湘群的开解下想通了什么,三天前她按照原计划上架了一波预售链接,但是让她完全没想到的是,预售首日,销售订单就突破了一千件。
三十天,货物交付后,她将得到六万块的利润。
没时间考虑时应了,恋爱的失败无疑令她痛苦,但即将暴富的喜悦完全冲淡了这种负面情绪,第一个晚上,她兴奋地一宿没睡,跟打了肾上腺素似的,紧锣密鼓地赶工,连夜下订单批发原料。
但随着订单还在不断增加,销售额一路上涨,截止到昨天,程思敏困惑地盯着近两千个待发货订单,再看看自己一天完工的 20 个捏捏,终于意识到一个问题,她这次创业最大的困难并不是怎么把货卖出去,而是根本无法匹配的供求关系。
她只有一双手,一个人,但订单的需求量却达到了每天必须制造上百个的量级。她必须寻求他人的帮助。
第一波预售的发货时间不断倒数,这时再去网上发布招聘消息,组建团队已然来不及了,所以她计算了一下成本,立刻以月工资两万的高薪邀请 12 楼的邻居们和她一起投入生产。
程思敏调配胶水,周燕脱模清洗,金刚订卡头组装飞机盒,就连祁奶奶也在自己家里用上了老式缝纫机给捏捏锁边。
这周陈晓芬在夜市附近买了套房,已经带着女儿从莹莹凉皮店搬了出来,但房子的布置还要从长计议,现阶段,那里面除了以前家里的旧沙发,床,柜子之外,既没有彩电也没有电脑,客厅里摆着两个小冰柜,里头塞满了关东煮的半成品。
程家宝还是愿意和姐姐,姐姐的两只宠物一起挤在黄河苑的公租屋里。
下午程家宝放了学就在帮忙给成品捏捏打孔排气,程思敏怕耽误她学习,赶了她好几次,才终于把她赶去卧室里写作业。
写完作业,她没事儿干,又跑到程思敏旁边,帮忙给捏捏裹植绒粉,程思敏的家里实在没地方供小孩子放松,她又把她支到 1202,叫她带着贝贝去祁奶奶的客厅里看动画片。
祁奶奶家里有股很苦很苦的熏香的味道,贝贝一进去就开始打喷嚏。
程家宝也不太舒服,因为除了味道怪,祁奶奶踩缝纫机的声音也特别影响她看动画片,电视屏幕上,猪猪侠说了什么她根本听不见,再一转头,她竟然看到祁奶奶卧室的衣柜上竟然有一个正朝着她方向注视的陶瓷人像。
小孩子不知道什么是供奉的神像,只觉得那观音的眼睛好长,似乎在随着她的动作而转动,程家宝左摇右摆,心里有些害怕,立刻牵着贝贝起身从客厅往外挪。
祁奶奶鼻梁上架着一副红色塑料包边的老花镜,她扯断线,将手里的捏捏扔进旁边的大纸箱里,没抬头,但像是背后有眼睛,很大声地问程家宝:“咋不看了?嫌我吵?”
程家宝昨天掉了一颗乳牙,替换的恒齿才冒头,不足以填补空缺,所以她一咧嘴就会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即便她再拘谨,一张嘴还是冒出喜感。
“祁奶奶,我看好啦,我,我该回去睡觉了!”
祁奶奶回头看了一眼她的豁牙子,没再说话,凌空指了一下客厅茶几上的遥控器,程家宝会意,立刻抿唇奔过去将电视关上,这才恭恭敬敬地对着奶奶说了声“再见”。
带着贝贝走出了 1202,路过 1201,程家宝扫了门缝一眼,内心警铃大作,立即将耳朵贴在时应的房门上,贝贝歪着头看了看她,也学着她的样子,低下头,使劲儿用鼻子细嗅门缝下的味道。
自从上次一起到学校取书包,吃饭逛书店后,程家宝没再碰到时应,关于时应为什么不再露面,陈晓芬伙同周燕多次盘问过程思敏,姐姐给出的解释是:时应哥哥家里有事,暂时需要搬走。母亲再多问,姐姐也不肯正面回答。
陈晓芬半信半疑,觉得程思敏肯定有事瞒着她,但程家宝不这么觉得,因为她每次路过时应家门口时,都会在楼道里逗留一阵,据她侦查,隔壁的屋子里确实没人。
她周一在他家的门缝里塞了一小条仓鼠用的雪梨纸碎,只要一打开门,雪梨纸肯定会掉在地上,但这五天以来,粉色的雪梨纸一直稳稳地夹在门缝里。
不过就在刚才,她发现那张小纸条不翼而飞。
忽然,贝贝朝着门内大叫一声,程家宝也听到屋内有人走路,她立刻拔腿狂奔跑回 1203,朝着程思敏急色道:“姐,哥哥家里好像进小偷了!”
今天的产量还没达标,程思敏忙得四脚朝天,刚才周燕腰酸背痛腿抽筋,先下班回家休息了,只能明天再战。程思敏是老板也是员工,自己给自己干,没有白班夜班之分,正在将一大盘子灌好胶水的模具都端到阳台上等待凝固,听到妹妹的话,她下意识垫脚,朝着隔壁阳台的方向去看。
隔壁许久没亮过的灯确实开着,但不是小偷,而是刚洗完澡的时应正在开窗通风。
他手里还握着几分钟前充满电刚开机的电话,可是很奇怪,他想象中的属于老赵的铺天盖地的指责并没有发生,微信对话框里非常安宁,只有周榕和钱经理的几个未接电话。
甚至在昨天,老赵还在问他家里的事情有没有处理完,说是商会的孙启阳来了趟酒庄,大讲特讲商会对他们获奖酒类的重视,特意给赤霞安排了一个下个月跟团,一起去沪城参加进博会的名额,去不去,就等他回话。
视线相接,两人都愣住了,程思敏没想到时应竟然在家,而时应也没想到程思敏就在阳台上往他家偷窥。
程思敏身后,程家宝带着贝贝冲到阳台,还在朝着姐姐重复道:“要不要找警察!隔壁屋里有人。我刚听见有人在里面走路,贝贝也听到了!哥不是搬走了吗?肯定是小偷!”
程思敏额头青筋抽搐,装作无事发生般重新缩回脑袋,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不是小偷,是他突然回家了。”
冬眠了五天,时应反应有点慢,他懵懵懂懂地推开阳台门,也踮起脚,表情人畜无害,朝着程思敏家的方向跟她俩搭话:“可我不是突然回家,我就在家,没出门……”
程思敏“啊?”了一声,是完全的傻眼,程家宝才不在意他们两个到底在打什么哑谜,时间还不到半点,现在还来得及接着看动画,于是她立刻扒开程思敏踮起脚朝着时应家的方向问:“哥,我可以带贝贝去你家看动画片吗?”
“你家有大电视吗?”
五分钟后,1201 与 1203 完成人员交互,程家宝哼着小英雄大肚腩和贝贝一起躺在沙发上用超大的投影幕布看动画片,而时应被投喂了两个牛肉饼后,被程家宝指使着来 1201 帮程思敏的忙。
工作台上,时应带着手套给几十个迷你贝贝用洗洁精搓澡,每洗干净一个,他就将它们依次整齐地摆放在手边的成人尿垫上控干,至于距离他半臂远的程思敏,也带着手套,正在一个个将硅胶小狗拿起来,仔细地用镊子取掉上面附着的细小毛发。
金刚就在他俩身后的沙发上订卡头。
三个人就这样安静的工作了一阵,直到金刚看到程思敏手边的纸箱满了,拖着一条不太好的腿,起身将新装袋的二十个捏捏搬出房门。
房间里暂时只有他们这对男女,空气中有种看不到的张力,如弓上之弦,都快被拉断了。
程思敏侧目看了看时应,又收回视线继续捏毛,须臾,时应也抬眼看了看她,又低下头接着给几十个草莓和蓝莓洗泡泡浴。
下一秒,两个人正巧握住吸水垫上的同一颗草莓,两层手套下的温度都烫人,又同时慌乱地松开,再异口同声地回头质问对方。
程思敏问他:“你怎么没去签合同?”
时应也问她:“你干嘛帮我打掩护?”
看到时应脸上的困惑,程思敏眯起眼睫,试图用他的想法去思考,下一秒立刻明白了他心里的弯弯道道,收回视线冷哼道:“神经,我对酒庄的生意可不感兴趣,先不说我和周燕现在只是朋友,再说别人的是别人的,我的是我的。”
每个人的生活都是由自己创造的,她又不是没手没脚,为什么要去投靠一个只见过一面的赵富贵?她哪有那么趋炎附势?有奶便是娘?
她想,她也是爱时应的,虽然她不赞同时应用那种不道德的方式获利,但是这是时应的本事,她理解他需要这笔钱去填补内心的荒芜。
如果取得这些钱能令他得到幸福,那她只有一声祝福。
她衷心祝他今后可以赚大钱,得快乐,虽然那条路上,她不会与他一起。
可他竟然没去签合同,白白失去了精心谋划的四百万,这简直太荒唐了。
时应不仅没得到四百万巨款,他也没搬去更好的地方,这几天竟然还一直躲在隔壁睡觉,像个把头扎进坑里的笨鸵鸟一样。
想着想着,程思敏实在忍不住,突然嘻笑了一声,摇着头道:“时应,我发现你真的好笨。以前是我高估了你的智商。”
“确实。你说完我也感觉我有点不聪明的样子。”
他怎么会像个白痴一样以为程思敏会主动抛弃他?
他们俩都低估了对方爱自己的程度,又夸大了自己爱对方的水准,谁都不想做第一个放开对方手的那个人,就那样伸出脑袋,用信徒献祭的姿态,等着对方做无情的刽子手。
可是刀子迟迟未落,一睁眼才发现爱情的迷宫竟然还有一线生机。
听到程思敏笑,时应也笑了,可是蠢点似乎也不错,因为误会而没去签合同对他来说根本是件好事。
人比钱重要,起码程思敏对他来说远比钱重要,这个教训用这个价格买下来,千值万值。
两人话音刚落,金刚推门进来,抱着一箱已经锁完边的捏捏坐回沙发上继续工作。
一对忍笑的男女再次认真作业,草莓的清洗结束,来不及换水了,时应开始用地上的另一盆毛毛水操作彩色吐司,他蹲在大脸盆前,眼神清澈,动作认真,像洗贝壳的水獭。
洗着洗着,刚才摄入的碳水化合物终于将能量供给到大脑,时应那点资本永不眠的生意经又开始转了。
他看了看不远处正在认真工作的金刚,针对程思敏的“手工作坊”,由衷地给出了自己的建议。
“程思敏,你这么大干特干也不是回事儿,早晚把大家累垮了,撑不了多久的。这次预售结束,你要是还想接着做,要不要考虑开个工作室。”
“工作室?”程思敏对自己做捏捏的定位,就是个不需要投入的小本买卖,因为父母曾经频繁开店又频繁亏损,她对于扩张经营有种本能的恐惧,不太确定地说:“租店面,雇人什么的,要花很多钱吧?我这次把利润全分了,自己也就能得三四万吧。”
再者说,这种活,不是那么高大上,如果不是像现在这样,和大家平分利润的模式,真的会有人愿意来干吗?
关于这点,时应也有想好的对策。
“其实这些工作除了你的设计,制作环节整个拆分下来,每一步还是比较简单的,完全能通过教学培训快速上手。可以跑跑残联,表明自己在创业中可以提供的岗位。针对残疾人用工,工作强度适当降低,薪资匹配劳动市场,大概那边还会给你解决一个场地的问题,人有了,地方有了,也照顾了一些残疾人就业的问题,算是共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