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贝尔丰特大厦门厅,那唯一的电梯里亮着灯,折叠的麻袋布上,还是那位水泡眼的老人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仿佛是“被遗忘的人”[1]的一个象征。我走进去,对他说声“六楼”。
电梯摇晃着慢慢往上升。电梯停在了六楼,我走出去,老人身子从电梯里探出来,吐了口痰,声音沉闷地说:
“怎么回事啊?”
我一下子转过身来,就像旋转台上的一个假人。我凝视着他。
他说:“你今天穿了灰色外套。”
“是的,穿了灰的。”我说。
“看上去不错。”他说,“我喜欢你昨天穿的蓝色外套。”
“说下去。”我说,“都说出来。”
“你坐到八楼。”他说,“两次。第二次比较晚。你又下到六楼。之后不久,那些穿蓝制服的人就都来了。”
“他们现在还在吗?”
他摇摇头。他的脸上全无表情。“我什么也没有对他们说。”他说,“现在要说也太晚了。他们不把我吃了才怪呢。”
我说:“为什么?”
“我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去他们的!你对我很礼貌。很少有人对我这样。见鬼!我知道你跟那桩杀人案并非没有关系。”
“我得说你错了,”我说,“完全错了。”我拿出一张名片给他。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副金属架眼镜,架在鼻子上,将名片放在一尺开外。他慢慢地读着名片,嘴唇嚅动着,眼睛从眼镜上方看着我,又把名片递还给我。
“最好留着。”他说,“免得我不小心丢了。你的生活很有趣,我猜。”
“有趣也不有趣。你叫什么?”
“格兰迪。就叫我波普吧。谁杀了他?”
“我不知道。你看到有人上去或从那儿下来吗?看上去不是这幢楼的人或你觉得眼生的人?”
“我没太注意。”他说,“我碰巧注意到你了。”
“比如一位高个金发女郎,或者一个瘦长、留着鬓角的男人,约莫三十五岁样子。”
“没有。”
“那有人上下楼总得坐你的电梯吧。”
老人点点头。“除非他们走消防楼梯。他们可以下楼走到外面的小巷子,那儿有扇带插销的门。当事人可能走后门进来,但电梯后面有楼梯通到二楼。从二楼可以走消防楼梯。没人能看见。”
我点点头。“格兰迪先生,你能收下一张五元钞票吗——完全不是作为贿赂,而是作为一个真诚的朋友表达的敬意?”
“孩子,我要是如此冒失地收下一张五元钞票,那亚伯·林肯的胡须就会冒汗了。”
我给了他一张五元钞票。我给他之前看了一眼钞票。不错,五元钞票上果然有林肯的头像。
他将钞票折小,放到了口袋里。“你真是个好人。”他说,“我希望你千万别以为我是个贪财的人。”
我摇摇头,沿着过道一边走,一边看那些名字:E·J·布拉斯科维茨大夫,脊椎按摩师;道尔顿和里斯,打字服务;L·普雷德菲尔,公共会计师;四扇门上是空白。莫斯邮政服务公司。又是两扇门上空白。H·R·蒂格尔,牙科实验室。位置和两层楼上莫宁斯塔的办公室差不多,但房间的格局不一样。蒂格尔的房间只有一道门,他的房间和隔壁别人的房间之间有一大面墙。
门把手扭不开。我敲敲门。没有回应。我敲得更重些,还是没有回应。我走回到电梯间。电梯仍然停在六楼。波普·格兰迪看着我走来,好像从来没见过我似的。
“你了解H·R·蒂格尔吗?”我问他。
他想了想。“身材魁梧、上了年纪、穿着随便、指甲很脏,跟我一样。我想起来,今天还没有见过他呢。”
“你觉得管房子的人会让我进他的办公室看看吗?”
“他是个计较的人。我觉得不妥。”
他慢慢地转过头去,看了看电梯的厢壁。在他的头顶上方,一个大金属环上挂着一把钥匙。一把通用钥匙。波普·格兰迪又把头转回来,从凳子上站起来说:“我得去趟厕所。”
他走了。他身后的门一关上,我就拿下那把钥匙,回到H·R·蒂格尔的办公室,打开门,走进去。
室内是一间没有窗户的前厅,为了省钱,家具很简陋。两把椅子,杂货店低价买来的一只烟灰缸座台,商场廉价区淘来的一盏落地灯,一张桌面有污垢的木桌,上面有几本旧画报。门在我身后关上,室内很暗,只有从门上镶嵌的磨砂玻璃透进来一点儿光。我拉了下落地灯的拉链开关,走向用墙分隔的里间的门。门上写着:H·R·蒂格尔,私人办公室。门没有锁。
里间是一间方方正正的办公室,东边有两扇窗户,没挂窗帘,窗台很脏。有把转椅,两把直背椅,都是杂色硬木的,还有一张近于方形的办公桌。桌上只有一本旧记事簿、一个便宜的笔架和一只圆形的玻璃烟灰缸,里面有雪茄烟灰。办公桌抽屉里有一些沾了灰尘的衬纸、一些夹子、橡皮筋、铅笔头、几支钢笔、一些生锈的笔尖、用过的吸墨纸、两张没用过的两分面值的邮票、几张印刷信笺、信封和账单。
字纸篓里丢满了垃圾。我几乎花了十分钟时间仔细地翻捡。最后我弄明白了一件我已经十分肯定的事情:H·R·蒂格尔作为一个牙科技师,经营一些小业务,为城里一些生意不好的牙医做些实验室工作,那种牙医通常在没有电梯的商场二楼有个简陋的诊所,他们既没有技术,也缺乏设备做实验室工作,他们会把活送到和他们一样寒碜的人那儿,而不是送到高效但不讲情面的实验室去,因为那些实验室根本不会给他们赊账。
我找到一样东西。一张煤气账单上有蒂格尔的住址:托伯曼大街1354B号。
我站起来,将垃圾放回纸篓里,走到写着“实验室”的木门前。门上有把新的耶尔锁,楼里的通用钥匙打不开。这也没办法。我拉灭外间的落地灯,走了出去。
电梯又下楼了。我按了铃,当电梯上来时,我侧身从波普·格兰迪身边经过,悄悄将钥匙挂回他头顶上方的环上。环叮当一声碰到了电梯的厢壁。他微微一笑。
“他走了。”我说,“肯定是昨晚走的。肯定带了不少东西。他的桌子都清理过了。”
波普·格兰迪点点头。“带了两只箱子。虽然我并未注意到。通常只带一只箱子。我猜想他是给人送货去了。”
“送什么货呢?”电梯吱吱嘎嘎往下降的时候我问。只是没话找话说。
“假牙啊,尽管装上一点也不舒服。”波普·格兰迪说,“给我这样的可怜的老家伙装。”
“你不会注意到的,”当电梯在门厅费劲地打开时,我说,“没人会注意到,五十英尺高处一只蜂鸟的眼睛是什么颜色。你注意不到的。”
他微微一笑。“他干了什么?”
“我想去他家里找到答案。”我说,“我觉得他很可能远走高飞了。”
“我倒想和他换个位置。”波普·格兰迪说,“即使他只是去了旧金山,并在那儿被逮住。我也愿意和他换个位置。”
[1]20世纪30年代美国总统罗斯福以此指代大萧条的受害者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