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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 第五章

肯·福莱特Ctrl+D 收藏本站

吉尔贝塔和弗立克离开了圣-塞西勒镇,沿着一条乡间道路前往兰斯市。车道很窄,吉尔贝塔尽力快点儿开。弗立克两眼警觉地扫视着前面的路,道路在低矮的山坡上起起伏伏,不时穿过一座座葡萄园,松松散散地连接着一个又一个村落。一路上他们经过不少十字路口,这让他们放慢了行程,但纵横的岔路让盖世太保无法封锁每一条从圣-塞西勒出来的路。尽管如此,弗立克还是紧咬着嘴唇,时刻担心被偶然出现的巡逻队拦住。她没法解释为什么后座上坐着一个受了枪伤、正在流血的人。

再往前考虑,她觉得不能把米歇尔送回他自己家。1940年法国投降,米歇尔复员后,他没有返回索邦大学的教师职位,而是回到自己的老家,当了一个高中的副校长,他的真正动机是建立一个抵抗阵线。他搬进已故父母的家,那座房子非常迷人,附近是一座大教堂。但弗立克认为他现在不能回到那儿去,知道那个地方的人太多了。尽管出于安全考虑,抵抗运动成员往往不知道彼此的住址,他们只在必须交付货物或会合时才透露,但米歇尔是个领导,大多数人都知道他住的地方。

在圣-塞西勒那边,有些队员可能被活捉了,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被提审。跟英国特工不同,法国抵抗队员没有携带自杀药丸。审讯这件事的唯一可靠法则是,每个受审的人最后都会招供。有时候盖世太保会失去耐心,有时会出于狂热杀掉他们的审讯对象,但是,如果他们小心从事,执意求成,那么他们一定能让最坚强的人出卖自己最为亲密的同志,任何人都无法持久承受折磨带来的痛苦。

所以,弗立克必须假定米歇尔的房子已经暴露给了敌人。但是,除了那里,她还能把他带到哪儿去呢?

“他怎么样了?”吉尔贝塔焦急地问。

弗立克朝后座扫了一眼。米歇尔紧闭着眼睛,但呼吸还算正常。他睡着了,他最需要的就是休息。她怜爱地看着他,他需要有个人照顾他,至少最初的一两天需要。她朝吉尔贝塔转过身,这姑娘既年轻又单纯,大概还没有离开她的父母。“你在哪儿住?”弗立克问道。

“在镇子的边上,塞尔内大街。”

“你一个人住?”

不知为什么,吉尔贝塔显得有些害怕:“是,我当然是一个人住。”

“是单栋住宅、公寓,还是单间居室?”

“公寓,两间屋子。”

“我们去你那儿。”

“不行!”

“为什么?你害怕了?”

她显得有点儿委屈地说:“不,我没害怕。”

“那为什么?”

“我信不过那些邻居。”

“那儿有后门吗?”

吉尔贝塔显得不太情愿。“有,一座小工厂边上有一条小道。”

“看来挺合适。”

“好吧,你说得对,我们应该去我那儿。我不过是……你说得太突然了,没别的。”

“对不起。”

按计划弗立克今晚要回伦敦,她要在兰斯以北五英里的查特勒村外的一块草场上等待接她的飞机。她不知道飞机是否能按时到来,只靠星光导航,要想找到一座小村近旁的特定区域极端困难。飞行员经常迷失方向——事实上,他们要真能到达某个指定地点,都应该算是奇迹。她看了看天气。晴朗的天空变成了夜晚的深蓝色。如果这种天气不出现变化,那么晚上应该有月亮。

如果今晚不行,就改在明天晚上,一直就是这样的,她想道。

她的思绪转移到了留在自己身后的同志们。年轻的贝特朗是死是活?吉娜维芙怎么样了?要是死了可能更好些吧。活着,他们就要面对残酷的折磨。再次想到是她让他们遭受失败,弗立克的心就一下子抽紧了,感到痛苦不堪。贝特朗迷恋上了她,这她猜得出来。他太年轻,还不会为暗恋指挥官的妻子感到愧疚。她真希望自己当初命令他留在家里,那样的话,战斗结果也不会有多大差别,但他就能让自己快活、明亮的青春时光延长一点儿,而不是变成一具死尸或者更糟。

任何人都不能次次成功,战争意味着如果指挥失算,大家都得死。这是铁一般的事实,但她还是要找些心理寄托,为自己找点儿安慰。她很想找到一种办法确认他们没有白白受罪。或许她最终能以他们的献身为基础,从中获取某种胜利。

她想到了从安托瓦内特那儿偷来的通行证,考虑着暗中溜进城堡的可能性。小队人马可以装成平民雇员进入城堡。她很快打消了让他们装成电话接线员的念头,那是一种技术活,需要花时间去学才行。但是,摆弄笤帚倒是人人都会。

如果清洁工换了新面孔,德国人会发觉吗?他们大概不会留意拖地板的女人都长什么样子。至于那些法国话务员——她们会不会泄密呢?也许这个险值得冒。

特别行动处有一个特殊部门,能够伪造任何证件,有时候他们甚至拷贝自己的证件,应急用上一两天。他们能按安托瓦内特的通行证很快做出假证来。

弗立克为自己偷了这张证件深感罪过。这会儿,安托瓦内特大概正在发了疯地寻找它,查看沙发下面,翻遍所有的衣袋,带着手电筒去院子里找。要是她跟盖世太保说自己丢了通行证,想必是会惹上麻烦的,不过最后他们可能会给她补发一张。这样一来,她不会因为帮助抵抗组织获罪。如果受到审问的话,她也会一口咬定是自己放错了地方弄丢了,因为她自己也相信这是事实。再说,弗立克确信,如果她明着说要借,安托瓦内特很可能会拒绝她。

当然,这个计划有一个很大的缺陷。所有清洁工都是女人,化装成清洁工的抵抗队员也必须都是女性。

但弗立克转念一想,全是女性又有什么不行?

他们已经来到兰斯的郊区地带。吉尔贝塔在一个围着高高铁丝围栏的低矮厂房旁边停下车,天色已晚。她把车熄了火。弗立克立刻去叫米歇尔:“快醒醒!我们把你抬到里面去。”米歇尔呻吟了一声。“我们得快点儿,”她催促道,“我们违反宵禁令了。”

两个女人把他弄下车。

吉尔贝塔指了指工厂后面的一条小巷。米歇尔把胳膊搭在她们的肩上,她们搀扶着他往前走。吉尔贝塔打开墙上的一扇门,这里是一个不大的公寓楼的后院。他们穿过院子,从后门进了楼。

这是一幢简陋的五层楼公寓,没有电梯,更糟糕的是吉尔贝塔的房子是在顶楼。弗立克指点吉尔贝塔该怎么抬,两人互相抓着胳膊,抬起米歇尔的大腿。他搂住两个女人的肩膀,就这样一直爬了四层楼梯。很幸运,楼梯上没遇到任何人。

到了吉尔贝塔的门前,几个人已经气喘吁吁。她们放下米歇尔,米歇尔勉强往屋里挪着步子,最后跌坐在一张椅子上。

弗立克四下看了看。这的确是女孩子住的地方,到处收拾得十分整洁、漂亮。重要的是没有人能眺望到这儿,这就是顶层的好处,谁也看不见屋里的情况。米歇尔在这儿应该很安全。

吉尔贝塔在为米歇尔跑前跑后,她拿来一个垫子让他舒服点儿,用一条毛巾轻轻给他擦脸,还给他找出阿司匹林。她很体贴,但有点儿瞎忙活,安托瓦内特也这样。米歇尔对女人有种影响,能让她们手足无措——但弗立克不会,这也是让他对她一见倾心的原因之一,他经受不住那种挑战。“你得让大夫看看,”弗立克决断地说,“克劳德·鲍勒行吗?他原来帮过我们,但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跟他打招呼,可他却装着不认识我,吓得几乎要拔腿跑掉。”

“他结婚以后胆子变小了。”米歇尔说,“但他会来看我的。”

弗立克点点头,很多人都愿意为米歇尔破例。“吉尔贝塔,去把鲍勒大夫接来。”

“我想陪着米歇尔。”

弗立克暗自叹了口气。吉尔贝塔这种人别的事做不了,只能送个信什么的,尽管干这种事情她也可能会弄出乱子。“请按我的吩咐做,”弗立克不容争辩地说,“我回伦敦之前要跟米歇尔单独待一会儿。”

“那宵禁怎么办?”

“如果有人拦住你,你就说去接大夫,这种借口能通融过去。他们可能跟你到克劳德家去,看你说的是不是真的。但他们不会跟到这儿来。”

吉尔贝塔不大情愿,但还是穿上羊毛开衫走了出去。弗立克坐在米歇尔的椅子扶手上,亲了他一下。“真是一场大灾难。”她说。

“我知道。”他咬着牙哼了一声,“军情六处就那么回事。那里面的人比他们说的多一倍。”

“我再也不会相信那些笨蛋了。”

“我们失去了阿尔伯特,我得通知他的妻子。”

“我今晚回去。我回伦敦给你再派一个报务员。”

“谢谢。”

“你需要弄清还有谁死了,谁还活着。”

“但愿我能办到。”他叹了口气。

她握住他的手,说:“你的感觉如何?”

“蠢透了。子弹伤在这么个不体面的地方。”

“那身体上感觉怎么样?”

“头有点儿晕。”

“你应该喝点儿东西。不知道她这儿有什么。”

“有苏格兰威士忌就好了。”在战前,弗立克那些伦敦的朋友让米歇尔爱上了威士忌。

“那个太烈了。”厨房就在起居室的一角。弗立克打开碗橱,让她惊讶的是里面竟有一瓶白标杜瓦酒,从英国来的特工总是随身带着威士忌,自己喝或者跟同志们分享,但这种酒不太适合法国女孩。橱柜里还有一瓶打开了的葡萄酒,这更适合让受伤的人喝。她倒了半杯出来,然后在酒杯里兑满自来水。米歇尔贪婪地喝着,失血让他感到口渴。他喝干了酒,然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弗立克自己想喝点儿威士忌,但既然她没让米歇尔喝,自己再喝就不太好了。再说,她还要保持头脑清醒。还是等她回到英国的土地上再说。

她扫视着屋里的一切。墙上挂着几张浪漫伤感的画,屋里还有一摞旧的时尚杂志,但没有书。她探头朝卧室里望了一眼。米歇尔立刻问了一句:“你去哪儿?”

“只是随便看看。”

“她不在家,这么做你不觉得有点儿失礼吗?”

弗立克耸了耸肩膀说:“不觉得。反正我要去趟盥洗间。”

“它在外头。下楼,沿着楼梯走到头,我想我没记错。”

她按他说的找到了盥洗间。在里面解手时,她感到有种东西让她心神不定,跟吉尔贝塔的公寓有关。她苦苦思索着,从不放过自己本能的感觉,这种感觉不止一次救过她的命。回到屋里,她对米歇尔说:“这里有些不对劲。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他一耸肩膀,看上去不太自在。“我不知道。”

“可你有点儿着急。”

“也许是因为刚在一场枪战中受伤吧。”

“不,不对,是这间公寓。”这也跟吉尔贝塔的不安有关,跟米歇尔知道盥洗室在那儿,跟威士忌有关。她走进卧室,查看着,这回米歇尔没再责备她。她环视周围,在床边柜上放着一张男人的照片,长着跟吉尔贝塔一样的大眼睛和黑眉毛,那大概是她的父亲。床罩上有一个洋娃娃。角落里有个洗脸池,上面是一个镜子柜。弗立克打开柜门,里面有一把男人的剃须刀、碗和剃须刷。吉尔贝塔并非天真无邪,这里有个男人经常在这儿过夜,还把洗漱用具留在这儿。

看得更仔细一点儿,弗立克发现那剃须刀跟刷子是一套,都有精美的骨柄,她终于认出那是她在米歇尔三十二岁生日时送他的礼物。

原来如此。

巨大的震惊让她定在那里,一时动弹不得。

她曾怀疑他喜欢上了别人,但没想到他如此过分。现在,证据摆在这里,就在她的眼前。

她由震惊转而痛心。当弗立克一个人在伦敦独守空房,他竟然投入另一个女人的怀抱!她转身望着床铺,他们就是在这儿私通的,就是在这间屋子里。这简直让她无法忍受。

接着她变得怒不可遏。她一直对他忠心耿耿,她一直忍受着孤独寂寞——但他却完全相反,他欺骗了她。一股狂怒让她快要爆炸了。

她几步走到隔壁房间,站在他的面前。“你这个杂种,”她用英语说,“你这个肮脏堕落的杂种。”

米歇尔用同一种语言回答:“不要对我气着了你自己。”

他知道自己这种半吊子英语一直让她觉得可爱,但这一次没有奏效,她马上换成了法语说:“你怎么能为一个十九岁的蠢货而背叛我?”

“那没有任何意义,她只是一个漂亮姑娘。”

“你以为这么说就万事大吉了?”弗立克知道,一开始是自己吸引了米歇尔的注意,当时她还是学生,而他是教师,她在课堂上不拘礼节的提问吸引了他。同英国学生相比,法国学生显得更恭敬有礼,但弗立克天生不惧怕权威。如果是某个类似的人引诱了米歇尔——比如跟她不相上下的吉娜维芙,弗立克心里或许会好过些。可他看中的是吉尔贝塔,一个脑子空空,除了指甲油之外对什么都没兴趣的女孩,这让她受不了。

“我很孤独。”米歇尔可怜巴巴地说。

“我不想听你讲什么悲情故事。你才不是孤独,你是脆弱,不忠,背信弃义。”

“弗立克,我亲爱的,我们别吵了。一半的朋友都被杀了。你就要回英国。我们俩可能不久都会死,别生着气走。”

“我能不生气吗?我还不得不把你留在你那小荡妇的怀里!”

“她不是小荡妇——”

“别咬文嚼字了。我是你的妻子,可你在跟她同床。”

米歇尔在椅子里吃力地挪动着,疼得一咧嘴,他用那双蓝眼睛深沉地盯着弗立克。“我承认我有罪,”他说,“我是个卑鄙小人。但这个卑鄙的人爱着你,我请求你的原谅,仅此一次,以免万一我再也见不到你。”

这话让人无法抗拒。弗立克在五年的婚姻和一次放纵之间掂量着,最后只得让步。她向他靠近了一步,他用手臂抱住她的两腿,把脸贴在她的旧棉布衣裙上。她抚摸着他的头发。“好吧,”她说,“就这样吧。”

“我真对不起你,”他说,“我心情糟糕透了。我从没遇到过,甚至没听到过比你更好的女人。我再也不会这样了,我发誓。”

门开了,吉尔贝塔和克劳德走了进来。弗立克蓦地一惊,连忙不好意思地放开米歇尔的头。她随即又觉得这样很愚蠢,他是她的丈夫,而不是吉尔贝塔的丈夫,干吗她要为抱着他而愧疚,就算是在吉尔贝塔的公寓又怎样?她对自己感到恼火。

吉尔贝塔看到她的情人在这儿搂着自己的妻子,显得有些震惊,但她很快镇定下来,脸上做出一种冰冷漠然的表情。

克劳德跟她走进屋,这是个年轻英俊的大夫,看上去有点儿紧张。

弗立克迎上前去,吻了吻克劳德的脸颊。“谢谢你能过来,”她说,“真让我们感激不尽。”

克劳德看着米歇尔说:“感觉怎么样,老兄?”

“我屁股里有颗子弹。”

“那我要把它取出来。”他丢下那副紧张兮兮的样子,摇身一变,成了一个身手敏捷的行家。他转身对弗立克说:“在床上铺几块毛巾吸干血迹,然后把他的裤子脱掉,让他脸朝下趴着。我去洗洗手。”

吉尔贝塔把旧杂志铺在床上,上面覆盖上一条条毛巾。弗立克把米歇尔扶起来,帮他一步一步移到床边。他躺倒在床上时,她禁不住想,他在这儿已经躺了不知多少次。

克劳德把一个金属工具插进伤口,摸索着在里面寻找弹片。米歇尔疼得叫了起来。

“对不起了,老朋友。”克劳德贴心地说。

在这张床上,米歇尔曾带着负疚的快感叫喊过,现在看到他痛苦的样子,弗立克几乎感到一种满足。她希望他就这样牢牢地把吉尔贝塔的卧室印在记忆里。

米歇尔说:“一口气就做到底吧。”

弗立克的报复心很快消失了,她真的为米歇尔难过。她把枕头朝他的脸边挪了挪,说,“咬住这个,能管点儿用。”

米歇尔把枕头塞进嘴巴。

克劳德再次开始摸索,这一次他取出了子弹。伤口涌出了大量鲜血,几分钟后才慢了下来。克劳德给他包扎好。

“几天之内尽量不要动。”他对米歇尔嘱咐道。这就是说,米歇尔必须待在吉尔贝塔的家里。不过,要做性事的话他就会疼死,想到这儿,弗立克有了一种恶意的满足感。

“谢谢你,克劳德。”她说。

“很高兴能帮这个忙。”

“我还有一个请求。”

克劳德害怕起来。“什么?”

“我要在午夜前一刻钟等一架飞机。我要你开车把我送到查特勒。”

“为什么吉尔贝塔不能送你,开那辆她刚才去我家开的车?”

“因为有宵禁。但我们跟你一起走安全些,你是大夫。”

“那我怎么解释身边还带了两个人?”

“三个,我们需要米歇尔举手电筒。”每次搭飞机都是这个程序,四名抵抗成员组成一个巨大的“L”字形,高举着手电筒,表示风向和飞机降落的地方。用电池供电的小手电筒需要指向飞机的方向,保证让飞行员能够看见它们。直接把电筒插在地上也可以,但那样就没有把握了,而如果飞行员没看见他所期待的信号,就会怀疑是个圈套,就不会降落。因此如果可能的话,最好有四个人。

克劳德说:“我怎么跟警察解释你们几个人呢?一个出急诊的大夫不会在车里带三个人的。”

“我们会想出个理由的。”

“这太危险了!”

“在晚上这个钟点,整个用不了几分钟。”

“玛丽·珍妮会把我杀了的。她让我做什么事情先为孩子们着想。”

“你还一个孩子也没有。”

“她已经怀孕了。”

弗立克点了点头,这下知道他为什么变得畏畏缩缩了。

米歇尔翻身坐了起来,他探身抓住克劳德的胳膊说:“克劳德,我求你了,这件事非常重要。就算为了我,行吗?”

对米歇尔说不是很困难的,克劳德叹息一声:“什么时候?”

弗立克看了看她的手表,时间已经快到十一点了。“现在。”

克劳德看着米歇尔说:“他的伤口会再裂开的。”

“我知道,”弗立克说,“要流血就让它流吧。”

查特勒村由一个十字路口和散落四周的几座建筑物组成,其中有三座农舍,一排农工的棚户,还有一家供应附近农场和村户的面包店。弗立克站在离十字路口一英里外的牧草地上,手里拿着一只烟盒大小的手电筒。

161中队的飞行员给她上过一个礼拜的课,教她如何引导飞机降落。这块地方符合他们提出的要求,草场差不多有一公里长——一架“莱桑德”起飞或降落需要六百米的距离。她脚下的土地很坚实,也没有斜坡。月光下,可以从空中很清晰地看见附近的一个水塘,这也为飞行员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地标。

米歇尔和吉尔贝塔站在弗立克的上风处,与她处在一条直线上,手里也拿着手电筒,而克劳德在吉尔贝塔旁边几码的地方,组成了一个引导飞行员的倒“L”字形夜间跑道。如果是在偏僻地带,接应小组会用篝火代替手电筒,但这里靠近村子,在地上留下可疑的燃烧痕迹十分危险。

四个人组成了特工所称的“接应小组”。弗立克的小组总是沉默守纪,但有些组织较差的小组时常把接机当成一场聚会,一帮男人抽着烟大声说笑,惹得附近村子里的人注意。这样做很危险,如果飞行员怀疑降落行动被德国人发现,认为有盖世太保埋伏在那儿,就必须快速做出反应。接应小组所受的指令提醒他们,如果从错误角度接近降落的飞机,任何人都可能被飞行员射杀。这种事其实从未发生过,不过有一次,一架哈德森轰炸机轧死了一个看热闹的人。

等待飞机从来都是一件苦差事。如果飞机没来,弗立克就得紧绷着神经再等二十四小时,再冒一次险,直到机会来临。但一个特工永远不能预知飞机到底什么时候出现。这并非由于英国皇家空军不可靠。其原因更像161中队的飞行员跟弗立克解释的那样,仅靠月光为进入一个国家上空几百英里的飞机导航,难度非常之大。飞行员使用航位推测法——依靠方向、速度和消耗的时间计算自己的位置,还要凭借河流、城镇、铁路线和森林等地标校验结果。航位推测法的问题是,无法准确调整风力造成的漂移。而地标也很麻烦,因为月色下面的一条河看上去很像另一条河。到达一个大致区域已经够复杂的了,而这些飞行员还要找到某一块具体的场地,这就更加困难。

如果有片云彩遮住月亮的话就更不可能找到了,这种情况下,飞机甚至不会起飞。

但今晚天色很好,弗立克觉得很有希望。果真,就在离午夜还差几分钟的时候,她听到了单引擎飞机的轰鸣声,一开始很微弱,接着越来越响,像一阵激烈的鼓掌声,让她心里顿时充满了回家的渴望。她用手电筒闪出莫尔斯电码的“X”字母。如果她的字母发错了,飞行员就会怀疑是个圈套,就会直接飞走,不会降落。

飞机盘旋了一圈,然后陡然降落下来。它停在弗立克的右方,刹了车,转向米歇尔和克劳德之间的方向,又朝弗立克这边滑行过来,再次将机身转向风头,整个划了个椭圆形,做好起飞的准备。

这是一架韦斯特兰公司的“莱桑德”,它是一种小型的、翅膀上翘的单翼飞机,机身漆成哑光黑色。飞机只有一名飞行员,有两个乘客座位,但弗立克知道一架“莉齐”英国飞行员对“莱桑德”的亲切称呼。总共能搭载四个人,此外舱内带一个,包裹架上还能坐一个。

飞行员没有熄灭引擎。他在地面停留的时间不过几秒钟。

弗立克想拥抱一下米歇尔,祝他好运,可她也想扇他一个嘴巴,警告他不要去碰别的女人。两样事情她都没时间干,这倒对谁都好。

弗立克只是挥了一下手,便登上了铁梯子,拉开舱口盖爬进了机舱。

飞行员匆匆向后座瞥了一眼,弗立克朝他竖起一只大拇指。小飞机猛冲向前,加大了速度,然后一下子升到空中。

弗立克能看到小村子里的一两处灯火,乡下人对灯火管制并不在乎。弗立克飞抵此地时,时间太晚,已经是凌晨四点钟,十分危险。当时她在空中就看见了面包炉那红彤彤的火光,开车穿过村子,她闻到了新鲜面包的味道,那就是法国的味道。

飞机倾斜着转弯,弗立克看见月光下几个人的面孔,米歇尔、吉尔贝塔和克劳德,就好像黑暗的操场上的三个白色的斑点。飞机开始平稳地向英国飞去,这时,一种巨大的痛苦涌上她的心头,她想,自己也许再也无法见到他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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