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一的深夜,蒙蒂对保罗·钱塞勒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如果你只能为这场战争做一件事,那就把电话交换站毁掉好了。”
保罗在这天早晨醒来时,脑子里还回荡着这句话。这是一个简单的指令,如果他能够完成,将会有助于打赢战争。如果失败的话,战士们会丧命,而他可能会为输掉的战争而懊悔终生。
他一早就去了贝克街,但珀西·斯威特已经在那里了,坐在他的办公室里,就着烟斗吞云吐雾,眼睛盯着六箱子的文件。他是那种典型的在军队混事儿的人,穿着一件格子外套,留着牙刷般的小胡子。他看着保罗,带着几分敌意。“我不知道为什么蒙蒂让你负责这次行动,”他说,“我并不介意你只是一个少校,而我是上校,这些东西本来没什么意思。可是你从未指挥过任何秘密行动,但我干这行已经有三年。这应该有所区别吧?”
“是的,”保罗快活地说,“当你需要有绝对把握完成某项工作,你就会把它托付给你信任的人。蒙蒂信任我。”
“但不信任我。”
“他不认识你。”
“明白了。”珀西没好气地说。
保罗需要珀西的合作,因此他要安抚一下对方。他环顾一下办公室,看到一张镶在镜框里的照片,是一个穿中尉制服的年轻男子和一个戴着一顶大帽子、较为年长的女人。那男子看上去像三十年前的珀西。“是你儿子?”保罗猜道。
珀西马上变温和了。“大卫现在在开罗,”他说,“我们在沙漠战争中有过一些倒霉的时刻,尤其是隆美尔到达托布鲁克那会儿,不过现在好了,他那儿不再是枪林弹雨,这很让我高兴。”
那女人黑头发,黑眼睛,长着一张刚毅的脸,与其说她漂亮,不如说那是一种阳刚的俊美。“这是斯威特夫人吗?”保罗问。
“罗莎·曼。她是妇女参政者,在二十年代很有名,她总是用她婚前的名字。”
“妇女参政者?”
“为妇女获选参政的活动家。”
保罗推断,珀西喜欢作风强悍的妇女,因此他喜欢弗立克也就好理解了。“我得承认你刚才说对了,我的确有这个不足,”他坦率地说,“我曾参与过秘密行动,上过第一线,但现在我是第一次作为一个组织者,所以我会非常感谢你的帮助。”
珀西点点头。“我已经见识到你促成一件事情的能耐了,”他略微笑了一下说,“但是,如果你要听什么忠告的话……”
“请说。”
“按弗立克说的去做。没有任何人像她那样,潜伏了那么长时间,最后幸存下来。她的知识和经验无人可及。尽管在理论上她由我管,但我所做的不过是提供她需要的东西而已。我从来不会去指指点点,告诉她该干什么。”
保罗有些犹豫。他从蒙蒂那里获得了指挥权,他是不会因为某人的建议就把它转交出去的。“我会牢记的。”他说。
珀西看上去很满意,他指着文件问:“我们开始吗?”
“这都是什么东西?”
“一些人的档案,原来考虑让他们当特工,后来由于种种原因被否决了。”
保罗脱下他的外套,挽起了袖口。
他们两个花了一上午的时间一起看文件。有些人甚至没有经过面试,有些是见面后被拒绝的,大多数是没有通过特别行动处的训练课程而被筛选下来的——弄不清代码、无法使用枪支或者听到要从飞机上带着降落伞往下跳就吓得歇斯底里。他们大多二十出头,另外还有一个相同点是都能说一种外国话,流利程度就跟讲自己的母语一样。
文件实在太多,但没有几个合适的人选。珀西和保罗剔除了所有男人和那些不会讲法语的女人后,他们手头只剩下了三个名字。
保罗有些灰心,他们刚刚开始就遇到了如此大的障碍。“即便假设弗立克今早去招募的那个女人已经招募了进来,我们最少也要找到四个人。”
“戴安娜·考菲尔德。”
“而且这几个人既不是爆炸专家,也不是电话机械师!”
珀西比较乐观。“他们到特别行动处参加面试之前不是,但现在可能就是了。女人什么东西都能学会。”
“好吧,那我们就试试看。”
他们花了一会儿工夫就找到了这三个人的下落。让人更为失望的是其中一个已经死了。另外两个人在伦敦。一个叫鲁比·罗曼,不幸的是她正被关在霍洛威——贝克街以北三英里的妇女监狱里,等待谋杀案的审判。另一个叫莫德·瓦伦丁,档案上只是简单地写了一句“心理上不适合”,她是急救护士队的一名司机。
“只剩两个!”保罗沮丧地说。
“我担心的不是数量,而是质量。”珀西说。
“我们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些人是淘汰下来的。”
珀西的声调变得愤怒起来:“但我们不能拿这种人让弗立克去冒生命危险!”
保罗发现,珀西在拼命保护弗立克。这老家伙愿意交出行动的控制权,但不肯放弃当弗立克守护天使的角色。
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他们的争论。是西蒙·福蒂斯丘,军情六处的那个穿细条纹外套的幽灵,就是他在圣-塞西勒的失利问题上对特别行动处大加指责。“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保罗谨慎地说。福蒂斯丘这人不值得信任。
“我想我可以给你们帮点儿忙,”福蒂斯丘说,“我知道你们要实施克拉莱特少校的计划。”
“谁告诉你的?”保罗怀疑地问,因为这件事还是保密的。
“我们就别纠缠这事了吧,我自然希望你们的任务取得成功,尽管我是反对的,但我愿意提供帮助。”
保罗很生气跟这家伙谈论这次行动,但追问下去也没有意义。“你认识哪位能说流利法语的女电话机械师吗?”他问。
“不认识。但有一个人你应该见一见,她的名字是丹妮丝·鲍耶女士,一位非常漂亮的姑娘,她的父亲是因弗罗齐侯爵。”
保罗对她的血统不感兴趣。“她的法语说得怎么样?”
“她跟法国的继母长大,那是因弗罗齐侯爵的第二任妻子。她很愿意效自己的一份力。”
保罗很怀疑福蒂斯丘这个人,但为了找到合适的人选也顾不得这个了。“我怎么才能找到她?”
“她在亨登的皇家空军部队。”保罗不知道“亨登”是什么意思,福蒂斯丘随即解释道:“那是北伦敦郊区的一个机场。”
“谢谢你。”
“成不成都告诉我。”福蒂斯丘挂上了电话。
保罗跟珀西讲了电话的内容,珀西说:“福蒂斯丘想往我们这里安插他的奸细。”
“我们不能因为这个原因就不要她。”
“当然。”
他们先看的人是莫德·瓦伦丁。珀西把会面地点安排在芬丘奇酒店,就在特别行动处总部的街角上。他解释说,他们从不带陌生人去64号。“如果我们没有招她,她就可能猜到要她做某种秘密工作,但她无法知道这个组织的名称,也不知道办公室在哪儿。所以哪怕她泄露出去也没有多大害处。”
“很好。”
“你母亲娘家姓什么?”
保罗愣了一下,想了一会儿说:“托马斯,她叫伊迪丝·托马斯。”
“那你就叫托马斯少校,我是考克斯上校。我们没必要用真名实姓。”
珀西并不是白混事儿的,保罗想。
保罗在酒店的大堂里见到了莫德,她立刻引起了他的兴趣。她人长得漂亮,有点儿卖弄风情,制服上衣紧绷着胸部,很俏皮地斜戴着帽子。保罗用法语对她说:“我的同事在一个私人房间里等我们。”
她调皮地看了他一眼,也用法语回答。“我一般不跟陌生男人进酒店房间,”她傲慢地说,“但是看在你的分上,少校,我可以破个例。”
他脸红了。“不过是个会客室,有桌子什么的,不是卧室。”
“哦,那就好。”她有点儿嘲弄地说。
他决定换个话题。他察觉她有法国南部口音,便问:“你老家是哪里的?”
“我是在马赛出生的。”
“那你在急救护士队做什么工作?”
“我给蒙蒂开车。”
“是吗?”保罗不打算透露自己的情况,但他忍不住要问,“我为蒙蒂工作过一阵子,但我不记得见过你。”
“啊,也不是总给蒙蒂开,我为所有高级将领开车。”
“哦,是吗,这边请。”
他把她引进房间,给她倒上一杯茶。保罗发现,莫德很喜欢被人注意。珀西提问她的时候,他就仔细观察着这个姑娘。她很小巧,尽管不像弗立克那么纤瘦,人也很可爱,玫瑰花蕾般的小嘴巴,还特别涂了红色的唇膏,一边脸颊上还有一颗美人痣——这或许是画上去的。深色头发带波浪卷。
“我十岁的时候全家搬到了伦敦,”她说,“我父亲是个厨师。”
“他在哪儿工作?”
“他在克拉里奇饭店当首席糕点师。”
“真了不得。”
莫德的档案就放在桌子上,珀西轻轻往保罗一边推了推,保罗瞥见了这个小动作,眼睛随之移到了莫德第一次面试时的记录。“父亲:阿尔芒·瓦伦廷,三十九岁,克拉里奇饭店厨房搬运工。”
面试结束了,他们让她到外面等着。“她生活在一个幻想的世界里,”等门一关上,珀西就说,“她把她父亲提升为大厨,自己的姓也改成了更高贵的瓦伦丁。”
“难怪以前被刷了下来。”
保罗觉得珀西可能要拒绝莫德。“但是我们现在不能那么挑剔了。”他说。
珀西吃惊地看了看他说:“她会对秘密行动造成威胁!”
保罗做了一个无奈的手势。“我们没别的选择。”
“这太疯狂了!”
保罗想,珀西恐怕是爱上了弗立克,只不过由于结了婚,年龄也大很多,就把这种感情转变成一种父亲般的关爱。这让保罗对他更有好感,但是要想把事情办成就必须抵制珀西这种谨小慎微的做法。“我看,我们不能淘汰莫德。弗立克见到她时,会自己拿主意的。”
“我觉得你说得也对,”珀西不情愿地说,“万一受到审问,她这种编故事的能耐可以派上用场。”
“不错,那就算她一个。”保罗把她叫了进来。“我们正在组建一个小组,我希望你成为其中一员,”他对她说,“你能承担某种危险的工作吗?”
“我们能去巴黎吗?”莫德急切地说。这种反应有点儿不合常理。
保罗迟疑了一下,然后说:“你为什么问这个?”
“我喜欢去巴黎。我从来没去过。都说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
“不论你去哪儿,都不会有时间到处观光的。”珀西说,毫不掩饰他的恼火。
莫德好像并不在意。“太可惜了,”她说,“那我也愿意去。”
“那你怎么看待危险任务呢?”保罗继续追问。
“没问题,”莫德爽快地说,“我不怕。”
到时候你会害怕的,保罗想,但他什么也没说。
他们开车从贝克街出来向北行驶,经过饱受炸弹摧残的工人居住区,每条街上都至少有一座房子被炸得只剩黑乎乎的外壳,或者干脆成了一片瓦砾。
保罗要在监狱外面跟弗立克会合,两人一道面试鲁比·罗曼。珀西要继续赶往亨登,去见丹妮丝·鲍耶女士。
珀西手里握着方向盘,自信地在肮脏的街道上拐来拐去。保罗说:“你对伦敦很熟。”
“我在这附近出生。”珀西回答。
保罗一时来了兴趣,他知道,一个贫穷家庭的孩子最后当上英国陆军上校,这种情况并不多见。“你父亲是靠什么为生呢?”
“用马车拉煤卖。”
“他有自己的生意?”
“没有,他给煤炭商人干活。”
“你是在附近上的学吗?”
珀西笑着,他知道,对方在查他的老底,但他似乎并不介意。“当地的一位牧师帮我获得助学金,上了一所好学校。我在学校那儿改掉了伦敦口音。”
“是有意的吗?”
“算不上是有意的。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在战争爆发前我从事过政治。有人总是问我,‘像你带有这种口音的人,怎么成了一个社会党党员呢?’我解释说,我是受学校的鞭打才改掉原来的口音的。这么回答总能让那些自高自大的家伙闭嘴。”
珀西把车停在一条树木夹围的街道上。保罗向外望去,看见一座梦幻般的城堡,有城垛、塔楼和高高的尖塔。“这是监狱?”
珀西做出一个无奈的手势。“维多利亚时代的建筑。”
弗立克站在门口等候,她穿着急救护士队的制服,有四个口袋的束腰外衣和一条裙裤,戴了一只小翻沿帽子。皮带束紧她纤细的腰身,让她看上去更加娇小,一缕漂亮的卷发从帽子下面逸散出来。保罗惊讶地看了好一会儿。“她可真是个漂亮姑娘。”他说。
“她是结了婚的。”珀西直截了当地说。
他还提前警告我一下,保罗觉得这挺有意思,便问:“跟谁?”
珀西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我觉得你也应该知道。是法国抵抗组织的米歇尔,波林格尔小组的领导人。”
“哦,谢谢。”保罗下了车,珀西继续开车离开。他想,看到他和珀西从档案里只筛选出这么几个人,弗立克也许会生气。保罗只见过她两次,两次她都对他大嚷大叫。不过,这会儿她看来挺高兴,他跟她提起莫德,她说:“看来我们已经有了三名队员,包括我在内,这么说工作已经完成一半了,而现在刚下午两点。”
保罗点点头,这也是看问题的一种角度。他很着急,但这么说也没解决什么问题。
霍洛威的入口处是一个中世纪的门房,有几个箭头形的狭长窗户。“为什么没有整个统一起来,建一扇铁闸门和一座吊桥呢?”保罗说。通过门房进入院子,有几个穿着深色衣服的女人在种蔬菜。在伦敦,每一小片荒置的土地都种上了蔬菜。
监狱赫然出现在他们面前,门边守着石头怪物,身形巨大、长着翅膀的狮身鹰首兽用爪子抓着钥匙和镣铐。正门的房子两侧连着四层的楼房,每层都有一长排狭窄的尖角窗户。“这是什么鬼地方啊!”保罗惊叹道。
“女权参政者曾在这里进行绝食,”弗立克告诉他,“珀西的妻子就在这儿被强行灌食。”
“我的上帝。”
他们走了进去,空气中带着刺鼻的漂白粉味道,就好像当权者指望用消毒剂杀灭犯罪的细菌。保罗和弗立克找到了林德莱小姐的办公室,她是一个桶形身材、长着一张坚硬的胖脸的主管助理。“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见罗曼,”她说,接着又不满地加了一句,“显然你们也不打算告诉我。”
弗立克的脸上浮上一丝轻蔑之色,保罗看出她似乎要开口挖苦对方,便连忙插嘴说:“我很抱歉,但这是秘密。”他带着迷人的微笑说,“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我们大家都是公事公办,”林德莱小姐稍稍缓和地说,“不管怎样,我必须警告你们,罗曼是个很暴力的囚犯。”
“我明白,她是个杀人犯。”
“不错。她应该吊死,可眼下法律太宽松了。”
“的确是。”保罗说,虽然他一点儿也不这么认为。
“一开始她是因为醉酒进来的,后来,她在操场上打架,杀了另一个囚犯,所以正在等待谋杀判决。”
“一个难对付的家伙。”弗立克很有兴致地说。
“是的,少校。她乍看上去挺讲道理,但不要被她骗了。她很容易被激怒,一眨眼就能发作。”
“她一发作就要命。”保罗说。
“你说的一点儿不错。”
“我们时间很紧,”弗立克不耐烦地说,“我想现在就见她。”
保罗急忙补充说:“如果你方便的话,林德莱小姐。”
“好吧。”主管助理领他们出来。坚硬的地面和光秃秃的墙壁让这里发出教堂一般的回声,远处的喊叫声、关门声和靴子在铁制过道上发出的叮当声组成了持续的声音背景。他们通过一条狭窄的走廊和一段陡峭的楼梯,来到会面室。
鲁比·罗曼已经等在那里。她的皮肤呈深棕色,直发是暗黑色的,还长着一双凶猛的黑眼睛。不过,她不是那种传统的吉卜赛美女,她的钩鼻子和往上翘的下巴让她看上去倒像个侏儒。
林德莱小姐离开了,留下一名看守在隔壁房间透过玻璃门监视着。弗立克、保罗和囚犯围着一张破破烂烂的桌子坐下,桌子上面有个肮脏的烟灰缸。保罗随身带了一包好彩香烟,他把香烟放在桌子上,用法语说:“请随便用。”鲁比拿了两支,一支叼在嘴上,另一支夹在耳朵后面。
保罗问了几个一般性的问题,以打破沉默。她回答得既清楚、又有礼貌,但是口音很重。“我父亲到处旅行,”她说,“我还是小姑娘那会儿,我们跟随一个大游艺戏团在法国到处走。我父亲有个气枪打靶摊子,我母亲卖带巧克力沙司的热烤饼。”
“你是怎么来英国的?”
“我十四岁时,爱上了在加来遇到的一个英国水手,他叫弗雷迪。我们结了婚——当然,我撒谎说我已经够了岁数——然后就来伦敦了。几年前他丧了命,他的船在大西洋被德国潜艇打沉了。”她颤抖着说,“冷冰冰的坟墓。可怜的弗雷迪。”
弗立克对这些家史不感兴趣,便问:“说说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自己弄了个炭火盆,在街上卖烤薄饼。可是警察不断来骚扰我。有天晚上,我喝了点儿白兰地——我承认,我就好这个——不知怎么的,我就跟人争吵起来了。”她换成了伦敦腔的英语,“警察说让我滚远点儿,我也就破口大骂。他使劲推我,我就干倒了他。”
保罗看着她,觉得很有趣。她只有中等个头,身材结实,但她长着一双大手,两条腿上满是肌肉。他能想象得出伦敦警察被她放平了的样子。
弗立克问:“后来呢?”
“他的两个哥们儿从街角赶了过来,我没能赶紧离开,因为喝了白兰地,他们踢我,抓我进了号子。”见保罗不解地皱起了眉头,她加了一句,“也就是警察局。总之,那第一个警察不好意思说我攻击警察,不愿意承认让一个女孩家给搁地上了,就按酗酒和妨碍治安关了我十四天。”
“接着你又干了一架。”
她瞥了弗立克一眼。“我不知道怎么对你们这类人解释这里面的事儿。有一半的姑娘都疯了,她们全都有武器。你可以把勺子磨得像把刀子;或者找根铁丝磨尖了,做成一把锥子;也可以用线拧成一根绞索。看守从来不干涉犯人之间的打斗,他们宁愿看着我们互相揪扯。所以不少人身上都是伤痕累累。”
保罗感到震惊,他以前从未接触过监牢里的人。鲁比描述的这幅场景十分可怕。或许她有所夸大,但她看上去平静、诚实。她并不在乎别人是否相信她的话,只是在干巴巴、慢悠悠地讲述事实,看上去似乎兴趣缺缺,但也没有更好的事情可做。
弗立克问:“什么事让你杀了那个女人?”
“她偷了我的东西。”
“什么东西?”
“一块肥皂。”
我的上帝,保罗想,她为了一块肥皂就能杀人。
弗立克问:“你是怎么做的呢?”
“我把肥皂拿了回来。”
“然后呢?”
“她找上门来,手里拿了一根用椅子腿做的棍子,上面箍了个水管接头,她用那东西打我脑袋。我看她是要杀了我。可我有刀。我捡到过一长条碎玻璃片,把宽的一头用旧自行车轮胎捆成了刀把。我把刀往她喉咙里一插,她就再也打不了我第二下了。”
弗立克忍着没有发抖,说:“这应该算是自卫吧。”
“不算,因为你得证明你当时不可能跑开。再说我拿一块玻璃做了刀,这就算预谋杀人。”
保罗站了起来。“请你跟看守在这儿等一会儿,”他对鲁比说,“我们出去一下。”
鲁比对他笑了一笑,这是她第一次显得让人愉快,尽管不太漂亮。“你真客气。”她感激地说。
到了走廊,保罗说:“多恐怖的故事!”
“别忘了,这里的人都说自己是无辜的。”弗立克审慎地说。
“不管怎样,我看她可能受罚过重了。”
“我说不准,我觉得她是一个杀手。”
“所以我们不要她。”
“正相反,”弗立克说,“我要的就是她。”
他们回到房间里面。弗立克对鲁比说:“如果你能从这儿出去,愿不愿意做一种危险的工作?”
她以问代答:“我们是要去法国吗?”
弗立克眉毛一挑。“你怎么想起问这个问题?”
“你们一开始跟我说法国话,我估计是考查我会不会说法语。”
“这种工作我不能讲得太细。”
“我敢打赌是有关敌后破坏活动。”
保罗感到震惊,鲁比理解问题相当快。见他如此惊奇,鲁比便接着说:“一开始我以为你们想要我给你们当翻译,但这并没什么危险。所以我们可能是去法国。可英国部队除了轰炸桥梁和铁路线,还能干什么呢?”
保罗一言不发,但十分惊叹她的推理能力。鲁比皱起了眉头说:“我弄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要弄一个清一色的女人队伍。”
弗立克瞪大了眼睛。“你是怎么想到这个的?”
“如果你们需要男人,干吗还来找我?你们肯定是走投无路了。把一个女凶犯从牢里弄出去并不容易,哪怕为了某种要紧的战争任务。那么,我到底哪里特别?我敢来硬的,可是能说法语的硬汉子成百上千,早就准备好参加这种秘密活动了。所以,挑上我的唯一原因就是我是个女的,大概女人不太可能引起盖世太保的怀疑……我说得对吗?”
“我无可奉告。”弗立克说。
“好吧,如果你们要我,我就干。我能再拿一支香烟吗?”
“当然。”保罗说。
弗立克说:“你要明白这工作很危险。”
“明白,”鲁比说,点燃一支好彩,“总不会比待在这个该死的监狱更危险吧。”
离开鲁比以后,他们回到主管助理办公室。“我需要你的帮助,林德莱小姐,”保罗说,再一次表示奉承,“告诉我你需要什么手续才能释放鲁比·罗曼。”
“放了她?她可是个杀人犯!为什么要释放她?”
“恐怕我无法告诉你。但我可以向你保证,如果你知道她要去什么地方的话,你不会认为那是什么幸运的逃生,而是恰好相反。”
“明白了。”她说,但并未完全平静下来。
“我要让她今晚就离开这里,”保罗接着说,“但我不想让你处于任何一种尴尬的境地。因此我要知道你需要哪个部门的批准。”他真正想弄清的是她能找出什么借口阻碍这件事。
“我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释放她,”林德莱小姐说,“她已经被地方裁判法院押回这儿,所以只有法院可以释放她。”
保罗很有耐心地问:“那么,你觉得需要什么手续?”
“她必须由警察押解,押到地方法官面前,公诉人或者公诉人代表,需要告诉地方法官,对罗曼的所有指控都被撤销,然后法官就会开恩宣布她获得自由。”
想到面前有这么多麻烦,保罗皱起了眉头。“她应该先签署加入部队的文件,然后才能去见法官,这样,一旦法院放了她,她就处于军事纪律的约束下……否则她可能会一走了之。”
林德莱小姐仍然将信将疑。“他们为什么要撤销指控?”
“检察官是政府官员不是?”
“是。”
“那就不成问题了。”保罗站了起来,“我晚上再回到这儿来,带着地方法官,还有检察部门的人,还有军队的司机,把鲁比带到……她的下一个驿站。你看还有什么障碍吗?”
林德莱小姐摇着头说:“我遵命行事,少校,就跟你一样。”
“好吧。”
他们离开了那里。到了外面,保罗停住脚望了望身后。“我还从未到过监狱,”他说,“我不知道我指望自己看到什么,但这可不像神话传说里的东西。”
他对这幢建筑的品评听上去不合时宜,弗立克脸色阴沉。“这里吊死过好几个女人,”她说,“根本就不是什么神话。”
保罗好奇为什么她的脾气变得如此糟糕。“我猜你是把自己当成这里的犯人了,”他说,忽然他明白过来,“这是因为你有可能在法国蹲进大牢。”
弗立克看上去吃了一惊。“我看你说对了,”她说,“不知为什么我十分痛恨这个地方,看来是因为这个。”
她也可能会被吊死,保罗想,但他把这一念头压在心里。
他们一路走着,去就近的地铁站。弗立克想着心事。“你很有洞察力,”她说,“你知道如何让林德莱小姐站在我们这边。要是我就可能得罪她,给自己树敌。”
“没那回事。”
“一点儿不假,你把鲁比这只母老虎变成了小猫咪。”
“我不想让这种女人讨厌我。”
弗立克笑了说:“你这话让我一下子有了自知之明。”
听到她这么说,保罗很是得意,不过他已经在考虑接下来的问题。“午夜前,我们就得再凑齐半个小组的人,抵达汉普郡的训练中心。”
“我们把它叫做‘女子精修学校’,”弗立克说,“是啊,现在有戴安娜·考菲尔德、莫德·瓦伦丁、鲁比·罗曼。”
保罗冷冷地点了点头说:“散漫的贵族,分不清幻想和现实的小妖精,脾气暴虐的吉卜赛杀人犯。”一想到弗立克可能被盖世太保吊死,他的心情就跟珀西当初担心招募者的才干一样,变得焦躁不安。
“要饭的不能那么挑肥拣瘦。”弗立克乐呵呵地说,心情不像刚才那么坏了。
“可我们还是既没找到爆炸专家,也没找到电话机械师。”
弗立克看了一下手表,说:“现在刚下午四点。也许特别行动处已经教会丹妮丝·鲍耶怎么炸毁电话交换站了。”
保罗笑了笑,弗立克乐观起来真是让人难以招架。
他们到了地铁站,搭上一趟车。他们没法谈论有关任务的事,因为旁边坐的都是乘客。保罗说:“今天早上我了解了一点儿珀西的情况,我们驾车经过他小时候住的街区。”
“他的举止习惯,甚至口音都是从英国上流社会学来的,但这只是表象。在他体面的老斜纹呢外套下面,是一颗街头斗殴少年的心。”
“他说,他在学校因为说话有下层人的口音挨过鞭子。”
“他是靠助学金上学的,这种孩子在嫌贫爱富的英国学校一般很难熬。这我知道,我也是带助学金上学的。”
“你也改掉了原来的口音吗?”
“没有。我在伯爵的家里长大,口音一直没变。”
保罗心想,难怪弗立克和珀西两个人处得那么好:他们都来自下层社会,一点一点沿着社会阶梯爬上来。跟美国人不同,英国人不觉得阶级偏见有什么错,尽管他们听美国南方人说黑人是劣等人种会大惊失色。“我觉得珀西很喜欢你。”保罗说。
“我像爱父亲一样爱他。”
这种情感看来是真实的,保罗想,但这也就此对保罗明确说清了她跟珀西的关系。
弗立克已安排好在果园宫跟珀西见面。他们来到那儿时,看到大楼外面停着一辆车。保罗认识那个开车的司机,他是蒙蒂的一名随从。“先生,有个人正在车里等你。”司机说。
后面的车门一开,保罗的妹妹卡罗琳从里面下来。“噢,我的老天!”他说。她扑到他的怀里,保罗抱住了她,说:“你来伦敦干吗?”
“我不能告诉你,不过我有几个小时空闲时间,我求蒙蒂办公室的人借给我一辆车来看你。给我买杯喝的?”
“我连一分钟的空闲都没有,”他说,“就算你来了我也没时间。但你可以把我带到白厅。我得找一个叫做公共检察官的人。”
“那我带你到那儿去,我们有话车上说。”
“那好,”他说,“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