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特尔几乎精疲力竭。为了在半天之内印制、分发这一千张布告,他又是劝说又是恐吓,把身上的所有气力都用尽了。他可以一直保持耐心,坚持不懈,必要时他也可以勃然动怒,大发雷霆。此外,头一天晚上他一直没有睡觉。他的神经发颤,头很痛,脾气愈发急躁。
但是,当他进入坐落在犬舍门、俯瞰布洛涅森林的公寓大楼时,立刻感到一股平和的气息降临在他身上。他为隆美尔做的这项工作要求他在法国北部各处旅行,所以他必须将总部设在巴黎,但弄到这么一块地方必须采用各种贿赂和恐吓手段。它的确值得迪特尔这么做。他喜欢这暗色的桃花芯木镶板、厚重的窗帘、高高的天花板以及18世纪的餐具柜中的银器。他在凉爽、昏暗的公寓里走来走去,重新认识他的那些珍爱之物:一只罗丹雕塑的手,一张德加的粉彩画,上面是芭蕾舞女在穿舞鞋,《基督山伯爵》的第一版珍藏本。他坐在施坦威小型三角钢琴前,弹奏起爵士名曲《是否老实》的散漫变奏:
没有人倾诉,只有我自己……
在战前,公寓和大部分家具属于一个来自里昂的工程师,他靠制造小型电器、吸尘器、收音机和门铃而发迹。迪特尔是从他的邻居,一位有钱的寡妇那里得知这些的,她的丈夫曾是三十年代法国的法西斯党的领导人物。她说,这个工程师是个庸俗的暴发户,他请人选择搭配合适的壁纸和古董,但搜罗这些精美的物件只是为了取悦他妻子的那些朋友。他后来去了美国,那儿的人全都庸俗不堪,寡妇说。她很高兴这套公寓现在有一个真正欣赏它的房客。
迪特尔脱掉外套和衬衣,把脸和脖子上沾染的巴黎的污垢清洗掉。然后他穿上一件干净的白衬衣,在法国式的袖口插上金链扣,选了一条银灰色的领带。他一边系领带,一边打开收音机。从意大利传来的都是坏消息。播音员说,德国人在激烈奋战,严守后卫。迪特尔推测罗马最近几天就会失守。
但意大利不是法国。
他现在要等待有人发现费利西蒂·克拉莱特。当然,他不能肯定她会经过巴黎,但除了兰斯以外,这里无疑是最有可能发现她的地方。不管怎样,他也只能做这么多了。他真希望他能把斯蒂芬妮从兰斯带来。不过,他需要让她占着杜波依斯大街上的房子。可能会有更多的盟军特工降落地面,找上门来。重要的是巧妙地把他们引入罗网。他已留下指令,他不在的时候绝不能拷打米歇尔和鲍勒大夫,他留着他们还有别的用处。
冰箱里有一瓶唐培里侬香槟。他打开瓶塞,往一只水晶高脚杯里倒了一些。然后,带着一种美好生活的心境,他在桌边坐下,读他收到的一封来信。
信是他的妻子沃特劳德写来的。
我亲爱的迪特尔:
我很遗憾我们不能在一起庆贺你的四十岁的生日。
迪特尔把自己的生日都忘了。他看了看卡地亚座钟上的日期。今天是六月三日。今天他就满四十周岁了。他又倒上一杯香槟以示庆祝。
他妻子的信封里还装有另外两封信。他七岁的女儿玛格丽特(大家都叫她茂西),给他画了一张画,画上他穿着军装站在埃菲尔铁塔前面。画里面的他比铁塔还高:小孩子都是这么夸大自己父亲的。他的儿子鲁迪十岁,写的信更像一个大孩子,用的是蓝黑色的墨水,字体精致圆润。
我亲爱的爸爸:
我在学校里表现很好,但里希特博士的教室被炸毁了。幸运的是当时是在夜里,学校里面没人。
迪特尔痛苦地闭上眼睛。想到自己的孩子们居住的城市挨了炸弹,让他实在无法忍受。他诅咒着英国空军的杀人凶手,尽管他很清楚德国的炸弹也投向英国学校的孩子们头上。
他看着办公桌上的电话,打算给家里打个电话。电话恐怕很难打通,法国电话系统超载,加上军事通话优先,私人电话可能要等好几个小时才能接通。不过他还是决定试试。他突然十分渴望听到他的孩子们的声音,让自己确信他们仍然活着。
他正要去抓电话,它却抢先响了起来。
他拿起听筒:“我是法兰克少校。”
“我是黑塞中尉。”
迪特尔的脉搏快了起来。“你已经找到费利西蒂·克拉莱特了?”
“没有,但有件事情也一样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