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特尔的偏头痛在午夜后不久发作,他站在法兰克福酒店的房间里,看着那张他再也不能跟斯蒂芬妮分享的床榻。他觉得要是自己放声大哭,疼痛或许会消失,但眼泪并没有流出来,他给自己注射了一针吗啡,然后便倒在了床罩上。
天不亮他就被电话吵醒了。来电的是沃尔特·莫德尔,隆美尔的那位助手。迪特尔迷迷糊糊地问:“进攻开始了吗?”
“今天没有,”莫德尔回答,“英吉利海峡的天气不好。”
迪特尔坐直身子,摇了摇头,让脑子清醒过来。“那会在什么时候?”
“抵抗组织明显在期待某些事情发生。一夜之间,整个法国北部出现了破坏活动的大爆发。”莫德尔的声音一直就是冷冰冰的,现在更是降到了北极冰层之下。“防范这类活动应该是你的工作,你还躺在床上做什么?”
迪特尔被问了个猝不及防,他极力恢复自己惯有的镇静。“我正在跟踪一个最重要的抵抗运动领导人,”他说,尽量显得不像是为失败找借口,“昨晚我差点儿抓到她,我会在今天逮捕她,不要担心,明早我们就能围捕几百名恐怖分子。我向你保证。”最后一句话有点儿恳求的意思,他有些后悔不该这样说。
莫德尔不为所动。他说:“过了明天,恐怕一切就太晚了。”
“我知道——”迪特尔刚说到这儿,电话里没声音了。莫德尔那边已经挂了。
迪特尔放下电话,看了看手表。现在是四点钟。他起身下床。
偏头痛过去了,但他感到有些恶心,不是让吗啡,就是让这通不愉快的电话闹的。他喝了杯水,吞下三片阿司匹林,接着开始刮胡子。他在脸上涂满肥皂沫,紧张地梳理着头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反问自己是否该做的都已经做了。
当时他让黑塞中尉留在里吉斯之家外面,自己跟着米歇尔·克拉莱特到了菲利普·莫利耶那里,那是个给餐馆和部队厨房供应鲜肉的贩子。这里是一个街面店铺,楼上是住人的地方,店铺侧面还有一块院子。迪特尔观察了一个小时,但没人从里面出来。
看来米歇尔打算在里面过夜。迪特尔找了一间酒吧,从那儿给汉斯·黑塞打电话。汉斯骑着摩托车,十点钟到了莫利耶店铺的外面跟他会合。黑塞中尉告诉他,搜查里吉斯之家上面时,只找到一个空房间,实在令人难以置信。“那儿肯定有一套提前警报系统,”迪特尔推断道,“如果有人搜查,酒保在楼下就会随时发出警报。”
“你认为抵抗组织在使用这个地方?”
“有可能。我想,以前是共产党在那儿开会,后来被抵抗组织接手了。”
“但昨晚他们是怎么逃掉的呢?”
“地板下面有个活动门什么的。共产党们自有办法。你抓了那个酒保没有?”
“我把那里的所有人都抓了起来。他们现在正关在城堡里。”
迪特尔让汉斯监视莫利耶这里,自己开车去了圣-塞西勒。他审讯了那个吓得要命的店主亚历山大·里吉斯。几分钟后他把事情弄清楚了。他没有猜对,这地方既不是抵抗组织的藏身处,也并非共产党们聚会的地点,而是一个非法赌博俱乐部。不过,亚历山大证实了米歇尔·克拉莱特昨晚到过那里,他还说,米歇尔在那儿跟他的妻子见过面。
又一次让她在眼皮底下逃跑,这简直让迪特尔气得发疯。抵抗组织成员他抓了一个又一个,可弗立克却总能避开他的追捕。
他刮完胡子,把脸洗净,给城堡打了个电话,要了一辆车,让司机带两名盖世太保过来接他。他穿好衣服,到酒店厨房要了半打热乎的羊角面包,用亚麻布餐巾包上。然后他走出饭店。清早的空气十分凉爽。破晓的微光给大教堂的尖塔抹上一层银晖。一辆深受盖世太保青睐的快速雪铁龙已经等在外面。
他把莫利耶的地址交给司机,在五十米外的一个仓库门口找到藏在那儿的汉斯。汉斯说,这里一整宿都没有人出来,米歇尔肯定还在里面。迪特尔让司机在下一个街角等着,然后跟汉斯站在一起,两人分吃了羊角面包,看着太阳升过城市的屋顶。
他们必须一直等在这儿。迪特尔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急躁情绪,几分钟,几小时,时间就这么白白过去。失去斯蒂芬妮的痛苦重压在他的心头,但他已经从眼前的打击中恢复,重新关心起战争态势来。他想象着盟军部队正在英格兰的南部或者东部某地集结,整船的战士和装甲正急于将法国北部宁静的海边城镇变成战场。他还想到了那些法国破坏者——他们用空投的枪支、弹药和炸药武装到了牙齿,正准备从背后攻击德军,对他们后背猛刺一刀,严重挫败隆美尔的机动能力。现在,他站在兰斯城里别人的家门口,等着一个业余的恐怖分子吃完早餐,这让他觉得自己既愚蠢又无能。也许,今天,这个人会把他带到抵抗组织的心脏——但一切仅仅是希望而已。
时间过了九点,那扇门开了。
“终于出来了。”迪特尔叹了口气。他从人行道上闪开,省得被人注意。汉斯掐灭了烟头。
米歇尔由一个十七岁左右的男孩陪着走出那座房子,迪特尔估计,这孩子可能是莫利耶的儿子。那孩子拿一把钥匙打开了院门上的挂锁。院子里有辆洗刷干净的黑色小货车,侧面用白色写着“莫利耶父子肉铺”几个字。米歇尔上了车。
迪特尔来了精神。米歇尔借了这辆送肉的车,一定是去接“寒鸦”的。“我们走!”他说。
汉斯匆忙朝他停在路边的摩托车走去,背对着路站在那儿,假装摆弄着引擎。迪特尔跑到街角处,示意盖世太保的司机发动汽车,然后看着米歇尔。
米歇尔把车开出院子,往远处开走了。
汉斯启动了摩托车,紧随其后。迪特尔跳上汽车,命令司机跟上汉斯。
他们向东驶去。迪特尔坐在盖世太保黑色雪铁龙的前排乘客座位上,焦急地望着前面。莫利耶的货车很好跟踪,车棚很高,顶部还有个像烟囱一样的通风口。这个小通风口会让我找到弗立克,迪特尔乐观地想。
货车驶向职业大街,进了一家名叫拉佩里埃尔的香槟酒厂。汉斯驶过那里,在下一个拐弯掉头。迪特尔的司机也跟了上去,他们都停了下来。迪特尔跳下了车。
“我认为‘寒鸦’晚上就是藏在这儿过夜的。”迪特尔说。
“我们要不要搜查一下?”汉斯急切地说。
迪特尔想了一下。这就跟昨天在咖啡馆外面的情况一样,让他进退两难。弗立克可能在里面。但是,如果她已经离开这儿了,下手搜查就会让他过早失去这个十分有用的诱饵。
“现在先不要。”他说。米歇尔是他所剩的唯一希望。冒险行事会很快丧失这件武器。“我们先等等。”
迪特尔和汉斯走到这条街的顶头,在一个拐角监视着拉佩里埃尔家。那房子很高、很漂亮,院子里摆着很多空桶,里面还有一座低矮的平顶房,迪特尔猜测那平屋顶下面就是香槟酒窖。莫利耶的卡车就停在院子里。
迪特尔的脉搏跳得很快。他想,马上,米歇尔就要跟弗立克和其他“寒鸦”出现了。他们会坐上那辆小货车,开到他们的行动目标——那时候迪特尔跟盖世太保就会一举逮捕他们。
他们看见,米歇尔从那座低矮的房子里出来。他眉头紧锁,踌躇不决地站在院子里,四下看着,显得茫然无措。汉斯问:“他这是在干什么?”
迪特尔的心往下一沉。“出了什么让他意外的情况。”难道弗立克又把他甩开了?
一分钟后,米歇尔攀上一段台阶,去敲房门。一个戴着白帽子的女佣让他进去。
过了几分钟他又出来了。他仍然迷惑不解,但已不再优柔寡断。他朝货车走过去,上了车,把它掉头开了出来。
迪特尔骂了一句。看来“寒鸦”并不在这儿。米歇尔跟迪特尔一样感到吃惊,这一点是个小小的安慰。
迪特尔必须弄清楚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对汉斯说:“就像昨晚一样,但这次你跟上米歇尔,由我来搜查这地方。”
汉斯打着了他的摩托车。
迪特尔看着米歇尔开着莫利耶的货车走远,汉斯·黑塞骑着摩托车,拉开一段距离,小心地跟在后面。当他们开出了视线以外,他就招手把三个盖世太保叫过来,快步奔向拉佩里埃尔的房子。
他指着其中两个人说:“搜查房子,不要任何人离开。”又朝第三个人点点头说,“你跟我去搜查酒厂。”他领头进入那座低矮的房子。
在一层有一个大型葡萄压榨机和三个大桶。压榨机上很干净,葡萄的收获时节已经过去了三四个月。除了一个老人在扫地外,这里空无一人。迪特尔发现了一段楼梯,便拾级而下。凉爽的地下室里更为繁忙,几个穿蓝色工装的人在翻弄摆在架子上的一排排酒瓶。他们停下来,盯着这两个入侵者。
迪特尔和那个盖世太保挨个搜查装满香槟酒瓶的房间,这里的酒有好几千瓶,有的靠着墙壁堆放着,另一些则瓶口朝下,放在一个特殊的A字形架子上。但这里一个女人也没有。
在最后一段通道尽头的凹室里,迪特尔发现了烟蒂和面包屑,还有一个发夹。他的担心不幸被证实了。“寒鸦”在这儿过了一夜。但她们逃脱了。
他为自己寻找泄愤的目标。这些工人大概并不知道“寒鸦”的事情,但她们在这儿藏身肯定受到了厂主的许可。他会为此受苦的。迪特尔回到一层,穿过院子,往房子那儿走去。一个盖世太保为迪特尔开了门。“他们都在前面的屋子里。”他说。
迪特尔走进这个大房间,里面的陈设很雅致,但十分破旧。窗户上的厚重窗帘多年未曾清洗,地上铺着一块旧地毯,还有一张长餐桌和十二把配套的椅子。受惊的家庭雇员站在房间的这边,其中有开门的那个女佣人,一个看上去像是管家的老者,穿着破旧的黑外套,还有个穿着围裙的女人,大概是个厨师。一个盖世太保拿着手枪指着他们。在桌子的另一端坐着一个身形瘦削的女人,约莫五十岁左右,红头发上戴着银饰。身上穿的是淡黄色的丝绸上衣。她气度镇定,姿态高傲。
迪特尔转向盖世太保,压低声音问:“她丈夫在哪儿?”
“他八点钟离开家了。他们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他会回家吃午饭。”
迪特尔仔细看了看那个女人,问:“你是拉佩里埃尔夫人?”
她面色凝重地点点头,但并未屈尊开口。迪特尔决定践踏她的尊高姿态。有些军官对上层阶级的法国人很是尊重,迪特尔则认为这些人全都没脑子。他决不会去迎合她,走过去跟她说话。“带她到我这儿来。”他说。
一个男人对她说了几句话。她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近迪特尔。“你想干什么?”她说。
“一组从英国来的恐怖分子昨天从我这儿逃跑了,她们杀死了两个德国军官和一个法国女公民。”
“听到这个消息我很遗憾。”拉佩里埃尔夫人说。
“她们把那个女公民绑上,近距离朝着她的后脑勺开枪,”他接着说,“她的脑浆溅在她的衣服上。”
她闭上了眼睛,把头转向一边。迪特尔继续说下去:“昨晚你丈夫在你们的地窖里给这些恐怖分子提供庇护。你能想出任何理由,不让他被绞死吗?”
站在他身后的女佣哭了起来。
拉佩里埃尔夫人受到了震动。她的脸色变得苍白,一下子坐了下来。“不,请不要。”她低声说。
迪特尔说:“告诉我你都知道什么,这样可以帮助你丈夫。”
“我什么也不知道,”她低声说,“他们晚饭后才来,天亮之前就走了。我根本没看见他们。”
“他们是怎么走的?你丈夫是不是给他们提供了车辆?”
她摇摇头说:“我们没有汽油。”
“那你们怎么送掉那些香槟酒?”
“我们的客户自己来取。”
迪特尔不相信她的话。他相信弗立克肯定需要运输工具。因此,米歇尔才从菲利普·莫利耶那里借了小货车。不过,米歇尔到这儿的时候,弗立克和“寒鸦”们已经走了。她们肯定找到了其他交通手段,决定提前离开。无疑弗立克会留下信息,解释情况,告诉米歇尔赶上她。
迪特尔问:“你是不是想让我相信她们是走着离开这儿的?”
“不,”她回答说,“我告诉你我不知道。我醒来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
迪特尔仍然认为她在撒谎,但从她嘴里掏出真话需要时间和耐心,而这两样他都快用完了。“把他们全都逮捕起来。”他说,遭受挫败让他的声音也变得气急败坏。
客厅里的电话响了。迪特尔走出饭厅,拿起电话。一个人用德国口音的法语说:“我要跟法兰克少校讲话。”
“我就是。”
“我是黑塞中尉,少校。”
“汉斯,出了什么事?”
“我现在在车站。米歇尔停下了他的货车,买了去马尔斯的火车票。列车就要开了。”
迪特尔正是这么想的。“寒鸦”已经提前离开,给米歇尔留下指令,让他加入她们。他们还在计划炸毁铁路隧道。他感到灰心丧气,弗立克依然保持领先一步。然而,她一直没能完全逃脱他的掌控。他仍然在跟在她的后面。他很快就会赶上她。“快点儿上车,”他对汉斯说,“跟他待在一块儿,我在马尔斯跟你会合。”
“好的。”汉斯说完,挂断了电话。
迪特尔回到饭厅。“给城堡打电话让他们派辆车,”他对几个盖世太保说,“把所有犯人都交给贝克尔中士审讯。告诉他从夫人开始。”最后,他指着司机说,“你开车送我去马尔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