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散尽,晓光穿林,飞瓦青檐自水汽之中被剥离而出,渐渐现出峥嵘原貌。
灵堂诸事还不曾完全撤去,正堂壁上高悬着一幅先人遗像,其人广平伯时震,轩然壮硕,身披甲胄,腰缠一柄三尺长的古纹宝剑,双目炯炯,神态飞扬,呼之欲出。
时彧停在这幅画像前瞻仰许久,思绪莫名。
“父亲,我不会去找她的。”
时彧自己也不知道,他这是对父亲说,还是在对自己强行告诫。
他想,既然沈氏不领情,不打一声招呼就找好了退路,他也不必去阻拦了人家。
反正,父亲将她从乐营里救出来,给了她两年安然无恙的太平生活,时家并不欠她什么。
时彧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
“这是别人自己选的路,非我强逼,她就是上山做比丘尼,也不与我相关。”
“本来就是如此,难道我真要娶她?她比我年长好几岁,又和父亲……她本来就不该是我的。”
“父亲,孩儿就要回长安述职。京都龙潭虎穴,人心鬼蜮,各怀算计,她一个孤女,我带着她,对她也不是好事。”
尽管如此,时彧总忽略不掉心头的惭怍。
他不守信用,他薄情寡义,实在不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有愧于先父的教诲。
时彧被这两股在脑海中天人交战的势力夹击得头晕脑胀,终于无奈,脱力地靠向梨木太师椅椅背,长长地吁了口气。
他这具身体,好像仍旧没有从疆场那十日十夜之中缓过来,一直存在于紧绷的状态里。
只要稍感松懈,那么周遭一切突如其来变动都有可能让他风声鹤唳,肌肉不受控制地虬结,并迅速冒出鸡皮,然后他便会进入到一种备战的状态。
这一次,也只是稍作整顿,当耳中落入来历不明的脚步声时,时彧立刻睁开眼,倏然望外。
但见天光炽亮,身形挺拔健硕的男人迎光而来。
“时彧。”
来人年过不惑,神情九分的敬畏之中,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宠爱。
“孙叔。”时彧怔然迎上前。
孙孝业为时震旧部,曾追随时震南征北战,如今俨然也是朝廷的三品大将。
“你怎会从长安来?”
时彧立刻要安排孙孝业就座,对方缓缓摇头,坚持要先为时震上三炷香。
礼尽后,就在挂画前,孙孝业告诉时彧:“你临危受命替父上阵,抗击外辱有功,不日回长安,还要论功行赏,熠郎这次,是要加官进爵,越过我们这些不中用的老叔了。”
时彧汗颜:“不。时彧资历尚浅……”
孙孝业抚掌:“你无须自谦。”
他叹了一口气,欣慰地按掌在时彧肩头:“你的这些叔伯们,打了一辈子的仗,都没有你此仗赢得精彩,赢得一雪前耻!”
说起打仗,孙孝业的严重冒出灿然精光,心向往之。
但想到也是因为这场大战,广平伯时震牺牲,孙孝业的情绪低落了下去。
他转过话头,问时彧:“你家中沈氏呢?”
孙叔竟知晓沈氏?
时彧顿时心虚惶惑,眼神闪避了过去,心头暗忖:莫非当初父亲有意纳沈氏为妾,也告诉了孙叔?可是孙叔为何在此时突然问起沈氏,莫非他还知道了,父亲临终前将沈氏托付于我一事?
时彧的胸口如同揣了一只兔子,跳得飞快,背了良心的羞愧感,让他无所适从,只能侧过身,踌躇着道:“孙叔怎会问起沈氏?”
沈氏昨夜里要走了一根登山杖,照时辰推算,此刻,只怕都快要上尼姑庵了。
孙孝业“哦”了一声,并未察觉到时彧的异常,只是道:“故人之女,代问其安。之前时兄曾来信说,已经接回了沈氏,正打算纳妾,我还没道一声恭喜,可惜了……”
时彧捕捉到关键字,一抬首,眼神露出错愕:“故人之女?”
孙孝业颔首:“是啊。”
他见时彧不解,便反问道:“你可曾听说过,沈馥之?”
时彧身为朝廷武官,从戎已有数年,军旅生涯与沈馥之有过重合,对曾名噪一时的游骑将军,自是也有过耳闻。
他实诚地点了下头。继而又想到,莫非,沈栖鸢是游骑将军沈馥之之女?
少年胸口怦然:“沈馥之勾结北戎,被射杀于城门之外,部从充军流放,女眷送入教坊,沦为乐籍。沈氏,与沈馥之有何关系?”
孙孝业皱起了眉,显然很不乐意听到时彧这样说。
“沈馥之与我曾是同袍,我们一起在你父亲麾下为将,随你父亲四处征战。沈馥之是朝廷中一员不可多得的骁将,也曾多次救你父亲性命,时彧,怎可如此落井下石。勾结北戎一事,从来都没有实证,他是清白还是奸邪,尚无定论。”
时彧听出,孙孝业对朝廷的判决并不认同,这番话若是传出去是极其危险的,孙孝业肯对自己讲,必是将自己也视作了极亲之人。
时彧很感激。
孙孝业道:“平谷关之战,你父亲腹背受敌,损兵折将,若非沈馥之背着你的父亲冒死突围,时兄早已殒命,嘉兰峪之战,沈馥之率五百精兵驰援,冲入阵中,你父亲这才得以与援军里应外合,打退贼寇。你父亲曾经能把身家性命都交给沈馥之,反过来也一样。”
时彧早已不是当年初出茅庐时孤军奋战、好大喜功,只顾自己突围,而无手足袍泽之义的鲁莽少年。
六年戎马生涯,时彧懂得了何为家国大义,不再只会单枪匹马地厮杀。
沈馥之,于父亲,竟有诸般救命之恩、襄助之情。
难怪,父亲明知沈馥之死于“勾结外敌”之乱,仍要冒险,救出他沦落乐营的女儿。
沈栖鸢是沈家孤女,先父挚交后人,父亲当初说要纳妾,多半也是为了照拂她余生。
沈栖鸢仍是沈馥之的遗孤,罪名在身,若公然迎入时家,恐引人注目,暴露身份,给沈氏带来诸多不便,所以父亲只是说要纳妾。
难怪,父亲临死之际,也不忘要托付沈栖鸢,让他好生照顾沈氏。
少年攥紧了拳头,忽地一拳砸落在自己脑袋上,恼火至极。
孙孝业没看懂他的举动,呆了一呆:“时彧,你这是——”
时彧回过神,朗润如星的双眸迸绽出熠熠光亮:“我做了一件蠢事!孙叔见谅,我这就去,把沈氏接回来。”
少年背影匆忙,几乎不待孙孝业再问下文,那少年修长劲拔、犹如岩岩孤松的身影便绕过了门前影壁,于竹柏翠阴中消失了踪迹。
松竹摇曳,亭亭如盖。
日光如恢弘无比的画笔,毫端抹过青檐,直滑向天穹之下巉岩耸立的连绵青山。
如泼墨一般,满山镀上金黄,那辉煌的日色晕染开来,溶尽了飞鸢的翅膀。
流转呼啸的风声于此回响,时有猿啼,哀转久绝。
沈栖鸢跪在佛堂前,眼眸轻闭,双掌合十。
鸦色睫羽纤长而浓密,向下垂落,她祝祷的姿势,虔诚而宁静。
心无挂碍,无忧无怖。
她今天来,只愿皈依我佛。
楹窗含着日影,映上女子漆黑柔软的发,如云的青丝,不着任何束缚,轻盈地披落于背心,如山间泉瀑一泻流下。
佛家说,这是三千烦恼丝。
若断绝红尘,遁入空门,需割舍掉尘缘,绝了这数不清的烦恼。
沈栖鸢摸了摸身后柔顺乌黑的长发,许今日,就是她这一生最后拥有它的时光了。
剃度的师太已经准备好了剃刀,她走到沈栖鸢的身后,声音里含着慈悲:“施主当真想好了,你即使剃度,也暂还入不得我们庵中的文牒,便同山下那些游行的野僧一般。其实,贫尼观你六根未净,不若,先带发修行。”
沈栖鸢迟迟等不到剃刀落下,听师太如此说,她笑了笑,语气太平静,浸透着她的深思熟虑。
“我已于尘世无牵无挂,留着一头青丝,也没有用处,求师太准允了我吧。我愿终此一生,常伴青灯古佛,祈福诵经。”
师太于身后,深深垂首,念了一声佛偈。
沈栖鸢现在还听不懂,没等师太开口,她已再度出声:“您也说我有慧根。就请您,成全了我吧。”
静慈庵的觉慧师太,守着山门四十年,看尽人间诸般世情,此前,也并非没有遇见过执意要剃度出家的女子。
那女子,眼底燃着妒恨的火苗,因为夫君宠妾灭妻,她便执意上山削发为尼。
当她跪在佛堂前祷告,口中念念有词,思绪却一刻不离她的丈夫,与他丈夫的爱妾。
心意不诚,佛祖不留。
后来她的夫君来了,甜言蜜语将她哄了回去。
出山门之际,两人冰释前嫌,看似已经恢复得如胶似漆。
觉慧师太摇头叹息,什么也没说。
过后两年,那女子又来佛前,祈愿她丈夫的爱妾腹中胎儿为女。
心愿不诚,佛祖不允。
女子大闹庵堂,推搡间失手将庵中一名年轻的女尼腹部刺伤,佛光普照之地,那日染了血光。
女子锒铛入狱,没过几日,她的夫君,将爱妾抬作了正妻。
从此,觉慧师太便想封闭山门,再不开放给香客,山中清寂了这许多年。
如今的觉慧师太,自知已到晚年,山中人烟稀少,比丘尼也走的走、散的散,她却没能找到一个能传承衣钵之人。
或许潞州百世太平、风调雨顺,红尘中人,并未感觉到苦难,因此就不需来佛门避世。
沈栖鸢是这几年,第一个叩响山门的女人。
觉慧师太看到了这个女子身上的万念俱灰。
她只身一人,持一根登山杖,徒步来到这里,所凭借的,几乎仅仅只是最后一个信念。
虽然觉慧师太看不出那个信念是什么,但她相信沈栖鸢绝不是一时意气。
叹了声,觉慧师太无奈同意:“女施主心意已决,那么,好吧。贫尼这就为你剃度,有朝一日女施主反悔,也可自行下山,静慈庵绝不阻拦。”
沈栖鸢的乌发落满衣肩,更衬其形容消瘦,色如皎月。
她将脸颊垂落,默默等候。
觉慧师太上前,右手手操剃刀,左手稳准地扶住了沈栖鸢的下颌骨面,第一刀,就要沿着沈栖鸢光洁嫩滑的额头,刮向密集丛生的发根。
乌发迤逦,蜿蜒而下。
剃刀的刀刃贴着肌肤,那股寒凉之意,砭着人的骨头,沈栖鸢肌肤战栗,仿佛就连骨头缝里都冒出了一阵阵寒意。
就在第一根纤细长发,被锋利的剃刀即将割断之际,庵堂外,忽传来一道响亮的制止声。
“且慢!”
声音无比熟悉,沈栖鸢险些回头。
剃刀顿在了半空中,觉慧师太停止了剃度。
只见几名比丘尼遮遮拦拦地簇拥着一名少年走来,少年身穿古铜绿蟒纹圆领袍,高束长发,腰缠嵌牡丹白玉鞶带,足蹬海水江崖纹墨青长靴,双眉攒峰,双眼如电。
清贵矫矫,身如鹤立,觑之不凡。
年轻的比丘尼小声道:“师太,他执意往里闯,我们拦不住。”
觉慧师太并不曾怪责,如此人物,万军从中亦能来去自如,不是区区庵堂能阻。
“静慈庵也谢绝香客,不知施主前来静慈庵所为何事。”
师太面露微笑,不知为何,时彧看出她苍老垂落的嘴角,隐隐露出一丝松释的情态。
按下那股怪异的感觉,少年径直大步来到沈栖鸢身旁,一指她:“沈氏是我家中之人,我是她的家主。依我朝律例,没有我的准允,她恐怕是不能出家的。”
沈栖鸢被他的突然造访惊到,又听他说出这样的话,茫然地挑起了眼帘。
时彧垂下俊容,与她视线相撞。
少年剑眉轻耸,墨润的瞳仁之中泛着光,明晃晃、赤条条,任由打量,目不斜视。
沈栖鸢微愣,就听他沉下嗓音,语气不容拒绝:“跟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