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骑行,遥遥驶向长安。
潞州至长安,沿途多山,途径黄河,加上女眷随行,一行人走了将近一个月,才抵达京畿。
天色将暮,城门已关,时彧与孙孝业决意停驻,于京郊驿馆暂寄一夜,天明之后入城。
馆舍的驿丞听说是广平伯之子潞州刺史回京受封,应许得飞快,当下亲自前来相迎,猫腰细步,句句恭敬。
时彧下马,将马匹交给圉官,道了声:“多谢。”
他正往前要入门,身后的马车里,一只葱白纤细的玉手探出车门,缓缓将车门拉开,露出里边女子素衣乌发的清丽轮廓。
驿丞惊艳得两眼发直。
但更让他惊住的,是不巧此时,林中官道之上响起了一片哒哒的马蹄声。
马蹄声错乱,此起彼伏,乱入耳中,嘈嘈切切。
时彧也回眸,远远瞥见来人,一袭红衣骑服,腰缠宝带,发梳堕马髻,不饰金玉,只簪了一朵丹砂红芍药绢花于发间。
她驾乘骏马而来,飞扬的裙裾似天边皎艳的彤霞,端是英气华贵,不可逼视。
时彧蹙眉,耳中落入驿丞心如死灰的喃喃声:“额滴神呀,怎么是这位姑奶奶……”
不知来人何种派头,能让见多识广的驿丞惧怕至此。
沈栖鸢也没有再下车,侧目之时,只见一抹云霞从眼前刮过,裙角飓风般扬起。
那名少女率领十三名骑士停在驿馆前,自是一眼便注意到了时彧一行人,又见那驿丞吓得两股战战,马背上,少女的身影微微前倾,单肘撑住马头,眉眼睥睨傲视。
“我定的驿馆,你们是谁,也敢来抢?”
驿馆早已被人定下了?时彧锁眉看向身旁驿丞。
驿丞受惊觳觫的模样告诉他,绝无此事。
孙孝业见两方对峙,有些剑拔弩张那意味了,心知时彧绝不是能服软认输的主儿,便作为长辈站了出来。
他是长安为将的京官,对面前的少女也有耳闻,赔笑三分,叉手道:“原来是长阳郡主。看来郡主早已定下了这间驿馆,是我们远道而来不知内情,冒昧唐突了。”
长阳郡主目光停留在时彧身上,少年锋芒毕露双眸冷凝,她哼了一声,瞥开视线,对孙孝业道:“算你有眼力见。姑奶奶从城外打猎回来,天色已晚,进不得城,今夜就在这驿馆留宿了,我这里人多,馆舍房间没有了,你们上别处驻扎吧,这不是带了帐篷吗。”
时彧不是威武能屈的人,倘若这位郡主好言好语相劝,他看在她是女流份上,也可退让一步,但她事前并未曾定下驿馆,仅凭权势妄图压人,趾高气扬,时彧不可能让。
孙孝业返身,不着痕迹地拽了拽时彧的胸口,用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告诫:“时彧,好汉不吃眼前亏,这位小姑奶奶,是长阳王的独女,先皇嫡亲的孙女,平素嚣张跋扈惯了,忍一时躲着走就是了。”
长阳郡主谢幼薇,在长安横行如蟹,张牙舞爪,没人敢惹。
她在家说一不二,又是太后的孙女、陛下的侄女,陛下很买她的账,若是被她盯上了,日后长安居大不易。
长阳郡主厌恶有人在自己面前咬耳朵,当下不逊地蹙了两弯纤长眉梢。
“喂!你们占了姑奶奶的地儿了,还不让开!”
时彧拂开孙孝业拍来肩头的手掌,冷笑道:“凡事也讲先来后到,我等奉旨入京,凭何相让。”
谢幼薇显然是没料到面前这毛还没长齐的野小子,竟敢忤逆自己,气得她一撩长腿,沿马背一径滑落,攥着马鞭上前要与他较量。
驿丞看着火药味儿太冲,马上就要打起来了,两头都是他得罪不起的人物,于是赶紧上前来劝阻,谁知还没等他开口,那长阳郡主殊不客气,起手便是一记马鞭抽在他的脸上。
这一下,直打得驿丞脸颊皮开肉绽,他像只陀螺被一抽一转,哀呼吃痛地捂住了左脸。
孙孝业是早有预料的,时彧只要不让,郡主一定会动鞭子,当下也不忍细看,走开几步,以免引火烧身。
时彧拂开驿丞,冷冷道:“有何事,冲我来。”
谢幼薇轻蔑地弹了下指尖,“就凭你,你那身板,本郡主一鞭子能打得你跪地求饶!”
驿丞很想上前替时彧辩解一句,姑奶奶,这你可打不过的,这位是连收大业被胡人侵占的十座城池的悍将,其勇猛还在威名赫赫的广平伯之上,您可别我这驿馆里吃了亏呀。
可他捂住了见了血痕的脸颊,连大气都不敢吐,更别说做声了,戚戚然看了眼马车之中的素衣女子,退下了。
沈栖鸢听说面前的红衣少女竟是郡主,当年她身在长安,对年仅十二岁的长阳郡主也曾略有耳闻,时彧若是得罪了她,决计得不到半分好处,想来他们行伍之人,驻扎野地早已习惯了,定要入馆舍居住,也有一二分的原因是为了她这个身娇体弱的女子。
她不能让时彧为了她担上可能影响仕途的风险。
沈栖鸢再不迟疑,弯腰躬身,探出了马车。
她来到长阳郡主身前,敛衽行礼,声音温和:“郡主容谅,我们也是不通礼数的,冒昧占了郡主下榻的馆舍,这就离开。”
她向时彧眼神相劝,莫为了些许小事,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时彧冷嘲勾唇,目光反诘她,以为自己是谁,拿什么身份、什么立场来约束他。
他就是秉持公理道义,不让。
谢幼薇只想让时彧服软,低下他高昂的头颅。
但时彧没开口,又突兀地冒出个女人来,她一瞥眸,撞见沈栖鸢娇柔清丽的容颜,那弱骨纤形、潘鬓沈腰的模样,怯生生的,俨然就是天底下最讨厌的那类人,像是还没张口就在控诉别人欺负了她一样。
谢幼薇没那个耐性,抬起手腕便是一记马鞭抽打过去,势必也要将她的脸上抽出一条口子,把沈栖鸢打倒在地。
谢幼薇从小学习骑射,弓马娴熟,手劲儿也比一般闺阁小娘子大得多,她全力一击打来,马鞭仿佛幻出了多重残影。
鞭身所过之处,仿佛扭曲了空间,周遭气流汹涌,一股汹涌的罡风扑面而至。
沈栖鸢根本躲避不开,若生受这一鞭,只怕比驿丞的伤口还要惨痛。
沈栖鸢瞳孔紧缩,那一瞬间,她脑中掠过了万千鞭影,铺天盖地而来,加诸在她身上。
每一鞭落下,都是皮肉迸绽的声音,意识里的疼痛,盖过了此刻全部的感官。
十八岁,沈栖鸢因为父亲通敌之罪,被划入了乐籍,入了乐营。
从那以后,她在乐营里过着苦不堪言、暗无天日的生活。
乐营里的教习嬷嬷,成日拿着戒尺,催逼着她们这些新来的官伎练习跳舞,还要学习各类乐器,学成的官伎要应邀参加各类达官显贵办设的宴会。
沈栖鸢长于抚琴,且琴技高超,但为了怕人发现她的一技之长,她总是装作笨拙,被教习嬷嬷一遍又一遍地毒打。
就这样,在乐营留了整整两年,二十岁那年,教习嬷嬷似乎放弃了要带她继续学什么“本事”,为了防止她年老色衰之后吃空饷,嬷嬷强行带着沈栖鸢,去了宴会。
筵席上沈栖鸢什么也没做,甚至弹错了几个音,可还是吸引了席面上一受邀而来的富商豪客。
他暗戳戳向主人指名要她。
那一天,沈栖鸢在后厢房卸妆,空荡荡的屋子里,突然闯入一个浑身酒气的男人。
富商长得脑满肠肥,大肚子流油,望见她菱花镜中形容瘦,他纵身扑了上来。
沈栖鸢说什么也不从,她拼命地推、挤,用全身的力气去打他、咬他。
终没能挣脱,却不慎,激活了一头蛰伏的野兽。
他兽性大发,竟再顾不得得到那种欢愉,抽下腰间的鞭子,奋力向她抽打来。
“贱人,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下贱玩意儿,敢咬我,老子今日就弄死你!”
无数鞭打在身上,她被抽打得满身血痕,体无完肤。
疼痛混杂着血泪麻痹了她的神经,她数不清自己被打了多少鞭,也许,也许她命已该绝,该随着阿耶一起到黄泉地底了……
沈栖鸢闭目,等候着死亡的来临,不愿再反抗。
直到——
一只手,抓住了那条皮鞭。
正如此刻。
一只修长的皮肤泛着微微麦色光芒的手,长指攥住了那条即将落在她头顶,打在她脸上的马鞭。
周遭破空的声音一息静止。
沈栖鸢的双眸霍然睁开,只见时彧拽着那条质地纤巧但破空声凌厉迅捷的马鞭,鞭子尾部,被少年紧攥在虎口。
他的身上看不到任何发力的痕迹,但无论谢幼薇怎么抢夺,都无法将马鞭从他手里夺去。
“我说了,冲我来。”
少年抓着马鞭,目光阴鸷,一字字强调。
谢幼薇连吃奶的劲儿都使上了,对方却坚若巉岩,崔巍不动,她心头暗暗吃惊:这野小子是哪里冒出来的,这么大的力气,我好像敌他不过。
不过谢幼薇自忖男女天生体格存在差异,输给对面的男人不丢人,只是面子上不能难看。
见势不妙,谢幼薇将马鞭扔还给时彧,一叉柳叶细腰,轻谩道:“你想要我的鞭子?早说,送你了就是,男子汉大丈夫这般无赖羞是不羞!”
好汉不吃眼前亏,丢丑了事大。
时彧抓住鞭子两端,随手掷在了地上,蹙眉:“谁想要。”
谢幼薇气恼地翻身上马,平复了心情,回眸睨他一眼,“我记住你了!你给我等着。”
时彧光明磊落:“随时恭候。”
谢幼薇气得面红耳赤,带着她的飞骑离开了馆舍。
马蹄轰鸣声远去,密林恢复了清寂,唯余鸟啼,幽转久绝。
时彧一行人得到了馆舍,可从上到下谁也开心不起来。
平白无故地杀出一个长阳郡主来搅和,惹恼了她,也就相当于得罪了长阳王。
将来若不在京为官还好,若留于长安,凭长阳王的威信与手段,只怕不会给少将军好果子吃。
他们这些裨将追随广平伯征战多年,广平伯战死以后,他们也就成了时彧的副手,从戎的军士谁不想获得军衔,少将军若只是因为这件小事就前途未卜,实在忒不划算。
与副将等人的抱怨相比,时彧显得尤为镇定,下榻馆舍之后,便在房中一直未出。
沈栖鸢送来金疮药,敲开门,屋舍内烛光堂皇,杲杲如昼。
时彧坐在罗汉榻旁,正低头打量着自己的虎口,仿佛在沉思。
长阳郡主留下的马鞭,此刻被放在梅花案上,上面闪动着银屑的碎芒。
沈栖鸢将金疮药放在梅花案上,看向时彧的伤口,他的虎口上是一串刮烂的外翻的皮肉,被烛火漂出暗红狰狞的血色。
她吃惊不已:“只是抓了马鞭,怎会伤得这般厉害。”
时彧淡淡勾唇面有嘲意:“你看看那条鞭子。”
沈栖鸢这才留意到,这条马鞭的尾部,竟有许多的银质倒刺,稍微触碰便疼痛难忍,若是用力抓握,必会割破皮肉。
想来长阳郡主平素是用它来赶马,可万物有灵,马也是血肉之躯,这般抽打如何能不疼。
这位长阳郡主的确不负刁蛮跋扈之名。
沈栖鸢小心翼翼地咬唇,将金疮药取出于掌心,为时彧上药。
她垂目,看着他这可怖的皮肉溃烂的伤势,心里有些发抖:“少将军本可以不必忍受此辱的,郡主要打的是我。”
时彧挑眉:“难道我就让你被她打?”
金疮药擦在伤处,火辣辣的作痛。
少年终究没忍住轻轻“嘶”了一声,于是她更加谨慎,丝毫不敢下重了手。
指尖的伤药抹过伤处,沈栖鸢屏住了呼吸,搽得聚精会神。
“无论如何还是多谢少将军相助之恩。”
时彧把手缩回来,用衣袖将伤处拢上:“你不必谢我,就是换成我身旁任何一个人,即便只是一匹马,我也不会让它任由外人欺辱。”
时彧呢,从来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
沈栖鸢也知晓也厌恶自己,他救她,多半,就是他说得那样。
更深露重,男女有别,沈栖鸢不便滞留,将金疮药放下之后,轻声道:“少将军记得按时搽药,我便先告辞了。”
她端上空荡荡的托盘,转身离开。
女子衣裙微摆,一抹清幽怡人的芙蕖芳香,朦朦胧胧地散逸开来,吹拂向他的鼻端。
轻云般的薄罗袖口,顺着女子手持木盘的动作,沿玉臂滑下。
正露出一截皓质无瑕,犹如玉笋般清莹的小臂,腕白肌红,活色生香。
时彧目光一震,仿佛被施了定身法。
那夜的闷燥不适之感,似重临心间,缓缓抬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