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的声音就如同魔咒,时彧筋麻骨酥,近乎站立不住。
他伸手拍向两侧,试图打破樊篱。
白绫交织成蚕茧内部般的天地,并不断盘旋,周遭透不进一丝光亮来,无论多么用力拍打,这蚕茧内部也坚不可摧。
时彧拍打的力量逐渐被内心的悸动所瓦解,再也无法使出全力。
沈氏身处一片霜色的牛乳中,纤纤玉腿朝他更近一步走来。
她伸出洁白的、柔滑的双臂,在时彧惊恐地瞳仁瑟缩间,环绕住了他的脊背。
这时她又唤:“熠郎。”
时彧动弹不得。
仿佛洁白的云团笼罩住了自己,挤压,变了形状。
这给彼此借以呼吸的肺部造成了很大的不便,时彧梗住了,愈发大气不敢出。
就在少年无计可施、无所适从之际,忽然听见那一声勾魂夺魄的“熠郎”,当即血脉都跟着逆流起来,仿佛下一瞬就要血管爆裂开。
血色上了脸,时彧的俊脸逼得鲜嫩彤红。
沈氏的眼眸含着濛濛欲雨的水汽,环绕他,搂上他,如同身外流动交缠的白绫,系在他的腰间。
她的梨花玉容向他胸膛贴了过来,柔软的含着芙蕖芳香的体息,一缕缕钻入他鼻翼。
时彧胸口悸动,语调变得艰涩:“你唤我什么?”
沈氏支起眼睑,明润的乌眸怯不胜风,“熠郎。”
她再唤。
“熠郎。”
一声声“熠郎”,如催人迷醉的温酒。
时彧未饮先醉,只能由着她,堕入无尽光怪陆离的深渊去里。
她抱住他,攥着他,温柔地亲吻他。
时彧心跳得飞快,几不受控制。
蚕茧内的芙蕖香气愈来愈浓,不知是荷塘内逸散而来的清莲芬芳,还是来自她身上天生所携的馥郁体息。
潮湿,淋漓,浮沉着。
天外传来的一阵阵幽茫的琴音,在此刻倏然变得分金断玉、有杀伐之音。
幻境中沉沦的时彧,倏地睁开双目。
身上贴着她的女子,仍专情而忘我地亲吻着他的嘴唇与脸颊。
时彧被琴声唤醒,慌乱间拂开了沈氏。
他抱上散落的衣物一把丢给花容失色的沈氏,飞快地捡拾起自己的外袍捂住要害,俊脸憋得彤红,“这不可能,不可能。”
沈氏跪坐在地上,婉婉望着他,柔声道:“这有什么不可能呀?熠郎,正视你的内心,你不想要我么?”
“不……”
女子幽幽道:“我是你的。”
“不!你不是。”
时彧掩盖着自己,慌乱地后退,然而蚕茧的困缚,让他无路可退。
沈氏却趁虚而入,向他一点点爬了过来。
她容颜姣好,肌肤呈现美玉般的暖白色,随着爬行的动作,一点点轻颤摇曳。
时彧瞳仁战栗,让她莫再过来,沈氏置若罔闻。
她向他身前得寸进尺,再一次亲吻住他的唇。
只是蜻蜓点水,一触即离。
她捧着少年的脸,轻声道:“我是你的。熠郎,你阿耶把我托付给你了,我就是你的,熠郎,你真的不想要我吗?”
修长的指尖,寸寸抚过少年刚毅而深邃的眉眼,软化着他的固执。
美妙的嗓音持续地蛊惑。
“熠郎。要我吧。要我。”
时彧承认,他监守自盗了。
他道心不坚,被那把声音所蛊惑,身心均已不由自主,他向她靠近,双臂倏然用力,抱住了投向怀中的女子。
他就要深吻她,将她拆得支离破碎,将她揉入骨血,让她此生此世做他血肉中的骨头,再也不可离分。
天外天的琴音回旋得愈发激烈,如金戈铁马,劈山分海,撞入鼓膜来,教人无法忽视。
时彧心神一分,怀中的沈氏轻声道:“不要听。不要管它。”
但时彧无法不被琴声吸引,他仰起头。
一道铮铮裂帛之音划开了苍穹,将这片雪白的蚕茧忿然撕裂,仿佛在痛斥他的无耻。
是母亲的春雷。
时彧魂悸魄动,自睡梦中猛然苏醒坐起。
清醒时分,他的身体已经浸泡在汗水里,里衣已经湿透了黏腻地贴着肌骨。
他捂住发胀的额头,望向四周,才发现是在自己的书房里。
梦境中的一切都是假的。
而耳中此刻落入的琴音,是真的。
他望向窗外,披上自己的外裳,走到窗边。
西窗外一射之地是一堵坚实的墙壁,高约一丈,如果在此开一扇门,便能直接穿过墙壁走到对面——波月阁。
琴音正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只需有耳朵便能听出来弹琴之人琴技高超,其琴音沉厚清越,将断不断,平滑处似石脉水流泉滴沙,激昂处如车错毂兮短兵接,时起时沉,绕梁不绝。
应是管事刘洪从库房里将那把藏琴取出交给她了,沈氏正在后院调试春雷。
他不知道,她那般柔弱的女子,能弹奏得出金石之音。
倘使不是危急关头的琴音破障,他早就已经……
他是被梦魇住了,非他胡思乱想,不过是个荒诞无稽的梦。
时彧松了口气,幸梦中也未失蹄铸成错误。
他对沈氏无感,大抵只是年纪到了,有些本能自发苏醒,而恰好她今日见过沈氏罢了。
记得秦沣以前说,他情窦初开时也做过无数春梦,梦里连自己一道长大的表妹也没放过,他不敢对别人讲,只对少将军一个人提过。
但他表示对表妹绝无非分之想,只是梦境中的荒唐事,往往不由自己控制。
时彧猜测他说的是对的。
正如今日的一晌春宵,也不过是他近来太过疲累,和沈氏周旋之后产生了某种错觉。
只是如此,没有其他可能。
时彧敲了敲自己仍疼痛的脑袋,试图忘掉梦境中的一切。
以往他做了梦,醒来后不出一个时辰便会忘得干干净净,他相信自己很快便能将那件事忘得不留下一丝痕迹。
沈栖鸢弹奏一曲作罢,身旁画晴听得连声鼓掌,直夸赞她琴技高妙,沈栖鸢赧然垂眸。
刘洪呢,也听呆滞了眼睛,情不自禁地想要喝彩。
忽然想起这张春雷是先夫人的遗物,现在它易主了,刘洪咽了口水,强行把内心的惊艳压了下去。
他徐徐起身,向沈栖鸢告辞:“琴有新主,就像战马有了将军,可喜可贺。只是这张琴弥足珍贵,还望沈娘子以后务必珍摄,毋使毁伤。”
沈栖鸢道会谨记。
画晴将刘洪送走,松口气一蹦一跳地折回来,对沈栖鸢这张琴简直馋得恨不得流口水了:“沈娘子,这把春雷是先夫人的名琴,先夫人走后,伯府就再也听不到这样美妙的琴声了呢。少将军对您可真大方,先夫人的遗物他也舍得送给您。”
刚才刘洪没交代这是先夫人的东西,沈栖鸢听罢万分惊讶,“这么贵重?不行,我应当还给少将军。”
画晴制止了她:“少将军送出去的东西没有往回收的,兴许是他给您的赔罪呢。”
沈栖鸢抬手,抚了抚额角上已经上了药的肿包。
她的目光是柔和的,眼底无甚情绪。
画晴蹲下身,仰望沈栖鸢:“您还怪少将军吗?”
沈栖鸢摇头:“少将军在我眼底,和你一样都只是个孩子,我怎会怪他,和他置气呢?”
画晴轻轻地一笑,眉眼绚烂起来,她快活地点头:“娘子您真是宽容大量。”
沈栖鸢的指尖搭在春雷的弦上,轻一弹拨,便是余音绕梁,这种名琴旷世少有,不知先夫人是如何得到的,她好奇问了一句。
画晴立刻解释道:“咱们先夫人呀,可是一名县主,她还是广陵遗老的关门弟子,这张琴就是广陵遗老传给夫人的,夫人没找着传人,仙逝以后,伯爷怕睹物思人,就把这张琴锁进了库房里,再也没打开。”
沈栖鸢幽幽道:“伯爷与夫人,生前应当很是恩爱吧。”
画晴没听出沈栖鸢语气中暗藏的失落,顺嘴回道:“那是,长安的妇人谁不羡慕我们先夫人,能得伯爷全心全意,两人鹣鲽情深,伯爷上战场都恨不得带着夫人呢,可惜夫人体弱,跟不得去。”
沈栖鸢以前不知晓伯爷与先夫人感情如此深厚,如今知道了,也终于懂得,伯爷当初说要纳妾,对她是全然无一丝男女之情的。
伯爷应当确如时彧所说,只是为了与她父亲沈馥之的手足之交,为了方便照顾自己,才许的纳妾。
画晴终于察觉到了沈栖鸢神色的不对,也立刻反应过来,忙掩住嘴唇,心虚地转过眼珠去了。
她真是嘴快,竟忘了沈娘子曾和伯爷也谈婚论嫁过,沈娘子心里定是对伯爷旧情难忘的。
“沈娘子……我说错话了……”
画晴小心翼翼地赔不是,请求她原谅。
沈栖鸢看着这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她在这个年纪时,还天真不知愁,远没有画晴这般机灵,因此就和看一个天真可爱的孩子没有分别,怎会怪她。
她将唇角折了一点弧度,安抚画晴:“你没有说错话,伯爷如我所料,是重情重义之人,我应该感到高兴。”
沈娘子如此说,但画晴总觉着,沈娘子心里有伯爷,她会难受。画晴也跟着不好受,懊恼地打了下嘴。
沈栖鸢的头发已经晾干了,厚实浓密的青丝压下来,娇云慢垂柔领,绀发浓於沐。
画晴替沈栖鸢将一头缎子般柔滑亮丽的长发挽成发髻,用一支翡翠玺花芙蓉簪固定,云髻松软,碎发随风吹拂。
碎散的绒毛瘙过后颈,撩拨出了些微痒意。
沈栖鸢笑了下,垂下面容,拾起身旁角落的琴谱。
这时前堂有人来了,孙嬷嬷向沈栖鸢行礼,接着道:“少将军请沈娘子去一趟。”
沈栖鸢纳罕,不知出了什么事。
画晴对沈栖鸢对视一眼,替她问道:“天色已经晚了,少将军怎么这个时候要找沈娘子?”
孙嬷嬷叉着手在袖里:“去了就知。我只一传话的,问了老婆子我也没用。”
沈栖鸢将琴谱交由画晴保管,二人将春雷收好,沈栖鸢整理衣容,缓声向孙嬷嬷道:“好。”
她也不知时彧要见她作甚,眼看着日头西斜,夜色将至,这么晚了,男女之间多有不便,时彧这样做很不应该。
虽然她心里不觉得时彧是个男人,但架不住旁人产生见不得人的揣度。
孙嬷嬷拎上一杆宫灯,带沈栖鸢从角门出。
天色昏暗,西边现出丹砂、靛蓝交融一线,似倾翻的画墨洇染开来,若无灯笼前导引路,沈栖鸢都看不见孙嬷嬷的脸。
从角门出去,只见一驾马车横在门前。
“这是?”
沈栖鸢不明就里,试图问孙嬷嬷,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说时彧要见她么,怎么出门来了。
孙氏殊不客气,也不回话,撂下宫灯一掌从身后将沈栖鸢推一跟头:“进去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