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谢煜回到东宫便奏定陛下,亲自拟定琼芳宴请柬人员名单。
时彧是最早接到琼芳宴邀帖的,他对长安诸类宴会殊无兴趣,本想拒绝。
秦沣提醒道:“将军,这是太子的请柬。”
时彧反问:“那又如何?”
秦沣了解少将军为人,他平生最不喜阿党比周、投机钻营,对这些溜须拍马,向他人示好的手段事宜百千个看不上。
但少将军需要知道的是,现如今长安二王争储,太子虽仍贵为储君,但其母族无可依仗,且其自身才华受限无所建树,不过占了嫡长子名号,二皇子有平贵妃母族支持,近来修建灵渠,在百姓中获得了不小声量,朝堂上也开始出现了议论。
皇家兄弟阋墙那几乎是必然会发生的,二皇子有争夺大位的想法,太子也不可能不猜忌。
更何况此时二皇子已经被拱火到了高处,骑虎难下,若不引得太子忌惮,除非太子真的蠢钝。
如若两方交战,少将军作为武将之首,必然会成为双方拉拢的对象。
“太子殿下抛出这节枝,也是希望将军能选边站稳,巩固东宫的位置。”
秦沣好言相劝。
在他看来,太子仍是正统,少将军偏向太子更为稳妥。
时彧嗤笑,对此漠不关心,“无聊之事。”
秦沣知晓于少将军而言,最好的状态,最高昂的兴致,永远是留在战场上,而非勾心斗角的官场,但既回长安,有些事不是不愿面对就能逃避得了的。
秦沣将邀帖再一次双手呈递给将军,“还望将军三思。此次太子是借太后病愈的名目做筵,琼芳宴上到时怕是太后娘娘也会出席。将军,我们初回长安,不宜树敌太多。”
太后在储位上态度明确坚决,不容有变。她是陛下和长阳王的生母,曾在七王之乱时短暂摄政,至今余威犹在,在朝堂上仍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太后的态度也是重要的砝码。
时彧陷入了思量。
最终,少年接过了邀帖,蹙眉硬声道:“也罢。”
仔细看了看,这帖子上只说了邀请他一人,没有说携带家眷,看来对其余公侯伯府所下的帖子也是一样。
时彧本想拉着沈栖鸢去见见世面,但转念心忖,沈氏平时目不窥园,别说去参加宴会了,就连让她出去买点儿东西她都再三推脱不情愿,那种人多的场合,只怕她不会去。
“像是鸿门宴。”时彧攥紧了帖子,微垂长目,锐评道。
但既接了帖子,就是拨冗抽空,见缝插针,也要前往,时彧是守约的人,这两日便直接宿在营地里,将京畿大营的军务提前布设,交由秦沣代为主持。
自从那日,买药回来之后,沈栖鸢已经连着有好些日子不曾见过时彧。
波月阁无比清静。
沈栖鸢每每想到自己错买了“壮阳药”,都后悔不迭,懊得恨不得肠子都青了,她怎么就会错买了那种药呢?
回忆起那日买药的情景,那位药铺老板见她是位年轻的夫人,和颜悦色地迎上来,耐心询问她需要什么药材,她回答的是:“家主体虚乏力,眼下淤青,恐怕是久劳之症,须以药材进补一二。”
她仔细回忆,认为自己字字句句没有问题。
她不明白为何药铺的老板将她的话曲解成了那样。
而今想来,彼时那老板眉眼堆笑,两眼挂着了然的神色,对她道:“夫人放心,小的一定将贵家主调理妥当,用了我的药,他必然生龙活虎!”
沈栖鸢现在才咂摸过来意思,原来药铺老板说的“生龙活虎”,是那个意思。
错买了那种药,难怪时彧会生气。
天呐。仔细想来,时彧多年征战在外,年纪还这么小,说不定他时至今日都还不曾与女郎有过肌肤之亲,是个干净纯洁的孩子,他定是觉得自己羞辱了他。
难怪他躲避着波月阁,已连多日不见踪影了。
沈栖鸢也无心拨弄素琴,胸怀惴惴地来到前堂,正遇上管事刘洪在影壁底下开凿水池,说是打算养殖一池子睡莲,时近入夏了,水里添点薄红新翠更相得益彰。
见她破天荒好容易来回前院,刘洪也像见了稀客似的,问道:“沈娘子有何贵干?您只管提,少将军吩咐过,您提的要求,下人们都尽可能满足。”
沈栖鸢无欲无求,除却平日里宅居的喜好,旁的再无什么了,“这几日不见少将军,敢问将军是一直不曾回伯府么?”
那个误会若不解释开,沈栖鸢怕自己越憋着,越难受。
刘洪笑道:“将军营地里正忙。太子殿下给将军下了一封邀帖呢,太后娘娘亲自坐筵,今儿晚上,少将军就要去赴宴了。”
原来如此,并不为躲着她。
沈栖鸢略松心口。
黄昏时分,琼芳宴设在离宫玉树园,还未开筵已是宾客如织。
玉树园一如其名,此地遍植佳木,碧树葳蕤,琪花瑶草,参差在列。
绕园有一带流水,从中央一分为二,一路向南过群英门,一路向北至饕餮阁,中央凹聚之处砌成人工湖泊,湖中新荷始绿,粉花初发黄蕊,风动一池菡萏香。
荷塘吸引了无数蜻蜓蛱蝶驻足,也引来无数游人观瞻。
直至筵席初开,宾客们方成群结队地陆续走入玉树园深处就座。
时彧来得不早不晚,但他甫一出现,便是宴会上人群焦点,不少公子王孙都打量着这位朝中年金十八岁的新贵,或歆羡慕艳,或嗤之以鼻。
长阳王妃与谢幼薇也前来入席,此前谢幼薇不知这实则是为给她相亲而置的宴会,还以为果真是为了庆贺祖母病体痊愈,不用长阳王妃如何劝导,她自己便主动来了。
来筵席上后,谢幼薇眼尖,第一眼便发现了角落里端坐持凝,正处于风口浪尖的少年。
“母妃,”谢幼薇几乎尖刻地叫出声来,她压抑住,攥住了长阳王妃的胳膊,掐着母妃的臂肉,咬牙道,“这就是上次那个在驿馆欺辱我的小贼。”
真是冤家路窄,狭路相逢!
谢幼薇待要上前给他一个下马威,长阳王妃却审时度势,听到身旁人的议论声,她会意过来,赶忙制止了谢幼薇作难,语气低回:“幼薇,切莫胡闹。”
此人就是骠骑时彧,原来他与吾儿早已在长安外驿站不打不相识,能让幼薇念叨这么久,是有些本事的。
长阳王妃心忖着,又仔细打量着那少年男子的外貌来。
但见他端坐案后,背板笔挺,身处议论中央却仍不骄不躁,生得么倒也俊俏,一双深邃而冷峻的眉眼,似极了当年被无数公府世家榜下捉婿的广平伯,高鼻红唇,身如嘉树。
除却因连年征战,少年皮肤稍显健康麦色,不符长安时兴的冷白,算是一大显著缺点,整体上他面貌阳刚俊美,何况这皮肤在出身行伍的少年身上放着,看去异常和谐。
整个人便似引半之弓,张弛有度,鹤势螂形。
长阳王妃对时彧感到极为满意,暗中心有期许,盼之前幼薇与他胡闹的事,他心里能不计较。
谢幼薇极为不解,因为母亲的胳膊肘往外拐感到分外郁闷与委屈,将唇瓣咬得鲜红。
“母妃,他欺负我,欺辱你的女儿,你怎么还向着他。”
长阳王妃挽住她臂膀,母女两人入席的间隙里,王妃乐呵呵地翘起了嘴角:“傻孩子,这就是时彧。”
谢幼薇一怔。
他,就是时彧,父母千挑万选,让她嫁的时彧?
起初的恼火,不知不觉变成了一股探寻考量的欲望,她情不自禁地抬眸向时彧望去。
对方饮着酒,修长的指拈住杯盏,恰逢其时,与谢幼薇碰上目光。
谢幼薇脸颊一阵激烫,仿佛被烙铁贴上了柔软丰润的脸颊。
刚落座,身旁便飘来一些闲言碎语。
“这位就是新任的骠骑?的确是个风流倜傥的美男子呢。”
“你呀就别想了,美男子与你也无关,人家是早早地给太后娘娘定下了,是要做长阳郡主夫婿的人。”
“我一个有夫之妇想什么,看看不行呀?”
“看吧看吧,看美男不要钱,我还想白嫖几眼呢,嘿,真是俊。真奇怪,他爹广平伯时震,也没生得这般俊俏呀,你看那鼻子眼睛,活脱脱一玉刻美人。”
长阳郡主听着旁人的议论声,忍不住再三偷觑时彧。
心跳得几乎叩了嗓子眼的大门,她狐疑地想,真有那么好看?
或许是虚荣心作祟,当旁人在谈及的,那个优秀而瞩目的男子,就要与自己扯上瓜葛,甚至结为连理的时候,谢幼薇也禁不住脸颊发烧,心跳加快,藏了几分暗暗的羞怯与欢喜。
至于当事人时彧自己,已经酒过三盏,筵席竟还未开,停驻在他身上的视线愈来愈多,议论声愈来愈杂,少年心中唯独一个字:烦。
更烦的便是落座在他对侧的长阳郡主,那双凌厉的眸子,像要将他身上的皮肉剐下来一片般,狠狠盯着自己。
时彧讨厌极了,几乎不等太后出面就想离席而去。
第四盏酒还未饮下,忽听到鸣钟数声,一个传报的鸭嗓远远传来——
“太后娘娘凤驾亲临。”
吵吵嚷嚷、谈天论地的声音骤停,一时间,这些也在长安有头有脸、佳名美誉的青年翘楚,纷纷衣袖轻摆,拂衣而起,向太后所来之处齐齐跪拜。
谢幼薇的眼神始终紧紧地跟随着时彧,对面的少年,施施然起行,向太后那处行礼。
太子谢煜陪伴搀扶太后,出现在了琼芳宴上。
太后的凤冠沉沉地压着满头用膏油染黑的长发,华珠璀璨,衬出其面容的高贵雍容,可见太后年轻时也曾是一名美人,岁月雕刻了容颜,风霜淬炼了气韵。
当她手持凤首杖来到筵席上之时,昔日临朝摄政的气概,依旧令人无不惶恐慑服。
太后向太子低声问了一句什么。
谢煜的眼神向时彧瞟了一眼。
太后也随之飞快地侧目,看向时彧所在的人潮尾端。
那少年,虽低头致礼,仍骨节不弯,如萧萧风竹般俊逸轩朗。
只一落眼,太后便心存可惜。
“煜儿。”
太后对谢煜低声道:“莫让他被长阳王得了去。”
谢煜微微一笑,谦和地压住眼皮,“祖母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