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琪一直在想下午在那栋公寓楼门口碰到的那个男人。这些天,她常看见他,近一个星期里,至少有两次,她看见他坐在“夜巴黎”门口的栏杆上,默默地吸烟。她在他身边走过时,他会抬起头,朝她脸上迅速一瞥,然后又马上把目光移开。
她是个三十五岁的夜总会妈妈桑,这一生中看过的男人无数,所以第三次跟他眼神交流后,她就肯定,他是为了她才驻守在“夜巴黎”门口的。她猜想他可能是某个暗恋她的男人。
他看上去比她年轻,大概二十七八岁,不算特别英俊,但也不难看,中等身材,脸型瘦削,虽然穿得很普通,不过是蓝色衬衫和牛仔裤,但那冰酒般冷淡的目光,却让她经常不由自主地慢下脚步。她知道,他跟那些喜欢肆无忌惮盯着她胸部瞧的男人不一样。他要的不会比他们少,但付出的不会比他们多,也许比他们更坏,但是她向来就喜欢有点危险的东西,要不然也不会在十七岁那年就出来混世界了。有人说这是贱,但她从来就没后悔过。
今天下午,她在那栋高级公寓楼门口又碰见了这个男人。她确定这一次,不是他故意制造的机会,而是百分百的偶遇。当他走出大楼看见她时,眼中掠过一丝惊讶。她注意到,今天的他看上去有些疲倦。
她突兀地在他面前停下,当她确定自己已经将高跟鞋又细又尖的鞋跟塞人两块地砖的缝隙时,脸上露出抱歉的神情。
“妈的,真倒霉。”她嚷道。
“你怎么啦?”他盯着她的脸,终于开了口。
这是年轻男人的声音,不太高,不太响,她听在耳里,眼睛却盯着他脖子上起伏的喉结,舌头不由自主地舔了一下上面的那排牙齿,吐出一句话来:“我的鞋跟好像被卡住了。”
他的目光从她脸上滑落到她脚上。随后,正如她所料,他弯下身子,将她的鞋跟从那条小缝隙里拔了出来。她窥到他的头顶有条隐约可见的伤疤。
“这下行了。”他说。起身的时候,他的眼睛快速在她四周搜索了一番,这眼神让她想到正在被条子盯梢的歹徒。
她一只手扶住他的肩,另一只手从背后摘下高跟鞋,拿到眼前瞧了一眼。
“哈哈,谢了。”她粗声笑道,又把鞋丢在地上,脚踩了进去。
“没关系。”
他朝别处望去,这个动作让她在一秒之内对自己的判断有了动摇:他坐在“夜巴黎”门口,真的是在看她吗?至少现在看起来,他对她没什么特别的兴趣。当她把手搭在他肩膀上的时候,他并没有伸手去扶她的腰,甚至都没多看她一眼。她心里微微有点受挫的感觉,但马上又想到,至少他还没有立刻走人。她想,也许,我该再试一下。
“我好像看到过你。”她站直后,说道。
“是吗?”
“好像是在‘夜巴黎’门口。”
“记起来了,有点印象。”他的口气很冷。
“我在‘夜巴黎’工作,如果你以后来的话,找我,我给你打折。”她从小坤包里掏出名片,递给他。
他看也不看,就把名片塞进了紧绷的牛仔裤后裤袋。
“有空我打给你。”他道。
“啊,不过,今晚别打,我不上班。”
“知道了。”
她朝他微微一笑,但不知道他是否看见,因为他说完最后三个字时,已经转身走了。凭借她多年对男人的直觉,她认为,他虽然看上去有点不解风情,但应该能听懂她的暗示——她只不过在告诉他,自己今晚有空而已。
不过,到了晚上十一点还没接到他的电话,她就有点泄气了。她低头瞄了一眼桌上那张画有黑背鱼的卡片,轻轻叹了口气,心想,自己真的是老了,一张卡片就能让她想入非非。今天早上当她在信箱里发现它时,上面的那句话立刻令她想到了他大腿上紧绷的牛仔裤——“黑背鱼即将光临”,如果这不是一个男人对她发出的危险信号,还能是什么?而这些日子以来,他是她身边唯一的神秘男人,其他男人都像饿汉那样猴急,她相信只有他才会以这种歹徒般的方式慢慢接近她——是他的眼睛告诉了她。
难道这张卡片不是他写的?他从来就没跟踪过她?那又会是谁?她踱到窗口,烦躁地往嘴里塞了根烟。
这时,她包里的手机突然响了。
“信文,我看得千真万确!”阿冒跟在小林身后,大声申辩,他知道她现在很生气,因为自从那个法医被警察带走后,她就没跟他说过话。
“是的,我知道你视力超群,因为你从来不看书,也不看电脑!”她的口气果然很差。
“喂,我究竟是不是你的朋友?他杀了我哥!他当着我的面杀了我哥!”
小林猛然停住脚步,回头凶巴巴地盯着他。“我告诉你,阿冒!谷平是绝对不会杀人的。”
“你为什么那么肯定?他是你什么人?你别忘了,他是个法医,动刀子对他来说,就像拿筷子那么简单!”
“我跟他是不能算朋友,但我了解他。他曾经因为坚决不肯解剖一具假死的尸体,不惜违抗上司的命令,把假死的尸体偷出来,送到他朋友的医院救治,经过十几个小时抢救,那人还真的醒了过来。因为这件事,他从首席法医一直降到法医助理。像他这种为了救活一条人命,哪怕是坐牢、降职都在所不惜的人,我绝对相信他不会杀人!”
姓谷的还会有这种事?阿冒心里嘀咕。
“阿冒,谷平也许并不可爱,但他至少是个尊重生命的人。我相信他。”小林义正词严地丢下这句话,转身朝前走去。
阿冒追上了她。
“但我真的看见他了。”
“只是脸像,对不对?一个人可不仅仅只拥有一张脸,他的身高、体型、说话的声音,还有最重要的是,眼睛的颜色!难道都一样?我告诉你,谷平是混血儿,他外公是英国人,所以他的眼睛有点灰。你到底有没有看清楚?”
阿冒被问住了。他当然不可能注意乌鸦眼睛的颜色,因为他不太敢直视乌鸦的脸。至于体型,现在想起来,好像谷平更魁梧一些,还有声音。现在他觉得乌鸦的声音跟谷平是不一样,但是谁知道他作案的时候,有没有进行声音伪装?
“但是他们的脸真的一模一样。”他的口气已经没最初那么肯定了。
小林再度停住脚步。
“阿冒,我们打个赌怎么样?”
“什么赌?”
“我赌谷平不是凶手。假如我赢了,你要娶你的初恋女友当老婆。”
“喂,这个赌注也太大了。而且我都不记得我的初恋是谁了。”
“是简妮。记得大学时,你说她是你的初恋。我有她的联系方式,她在新加坡航空公司工作,还跟过去一样美。最重要的是,她现在仍对你念念不忘。怎么样?”
阿冒眼前出现一张充满异国情调的美丽脸庞。简妮当然不是他的初恋,但确实是他看到过的最美也最有个性的女子。他还记得,他跟别的女孩在公园约会,她走过来当面就给了他一个耳光。他们就是这么分的手。后来其实他是不敢再见她了,他有点怕她。
“你怎么知道她还想着我?”
“我们有时候在网上聊天,她会向我打听你。好了,你到底同不同意?”
简妮的身材和脸庞都是一流的,他的心又痒起来。“那好吧。我同意。但假如我赢了怎么办?”
“你赢?”
“我要你嫁给谷平。”阿冒决定也给小林出个难题。
“如果你赢了,他就是杀人犯,你让我嫁给他?”
“那好吧,放你一马,如果我赢了,他上庭的时候,你要亲他一下。别紧张,我说的是脸。”
小林斜睨着他。
“怎么样?”
小林想了想,最后向他伸出了手。
“好吧。反正我赢定了。”
他跟她握了握手,笑道:“这也未必。赌的世界可是千变万化的。”
“废话少说啦,”小林瞪了他一眼,“你忘记你的悲惨遭遇了?我们现在要赶快去调查你看到的人是不是谷平。”
“怎么调査?”
“乌鸦来你家多久了?”
“顶多一个多月,我没怎么注意他。他也不是总在我家,其实大部分时候都不在,他也得干活啊。”
“那你家有没有照片、家庭录像之类的东西?或许一不小心留下了他的影像呢?有了影像,就能分析身材身高和很多生理特征了。”
阿冒知道别墅中有这种东西,但想到那里曾经发生过的惨剧,他就不想再回去了。
“喂。”小林推了他一下。
“你真的要去现场?”
她看出了他的胆怯。
“你可以在外面等我。只要你哥哥他们都被搬走了,我就不怕。我可以自己去找。”
“非得去吗?”
“那当然。如果走到半道有疑问,就得回到起点,这是我爸说的。”小林道。
走出酒吧的时候,叶琪觉得有点冷。那个男人走过来从身后搂住了她的肩,这是整个晚上,他们唯一的身体接触。
今晚,他的电话是在过了十一点后才打进来的,电话一通,他就以礼貌的口吻约她到酒吧见面。他说他非常想见她,等不到第二天去“夜巴黎”了。这个理由足够充分,她没办法拒绝。
一见面,她就把那张画有黑背鱼的卡片丢在他的面前。
“这是你给我的吧?”她问道。
男人现出惊讶的神情,但并没有否认,也没有用手去碰那张卡片。
“是不是你?”她又问。
“这是什么?”
“你不会自己看?”
他没有动手去碰那张卡片。这让她肯定他知道卡片里画的是什么。果然是他!
“你以前没听说过黑背鱼的传说吗?”他问。
她往嘴里塞了根烟,心想这种小男生的把戏,她八百年前就知道了。
“没有。是爱情传说吗?”她不知不觉口气里带了点轻蔑。
“不是。”
“那又是什么?”
他盯着她的脸,她以为他会说下去,但他没有。
“你想喝点什么?”他问道。
“给我一杯威斯忌加冰块。”她朝空中吐了个烟圈,心里在庆幸对方没有跟她继续说什么狗屁爱情传说,不然今晚就太扫兴了。她很清楚,她现在跟这个男人坐在一起,只不过是想抚摸他牛仔裤里的皮肤而已。这个念头一旦有了,如果不能如愿,她就会寝食难安。这跟爱情根本没什么狗屁联系!这辈子她只爱过一个男人,但他却在五年前抛下她走了,现在,只要一想到这些年来她为他付出的一切,她就后悔不已。爱情,就好比不来钱的赌博,就算你得到了,也只是短暂的心里满足而已,什么实质性的东西他妈的都没有。爱情!
“你在想什么?”对面的男人问道。
“知道红星社吗?”
他的眼睛很奇怪地眯了一下。
“听说过。”他道。
“他们的老大今天早上被杀了。”
“是吗?”
“广播里说他被人砍了,死得很惨。”
“他是你的朋友?”
她笑了一下。
“朋友!?我是他的女人!”
“是吗?”
她的牙齿狠狠咬住了嘴里的烟,声音变得模糊不清。“小时候,我爸在码头街开了一家小饭店,那时候,常有流氓上门来捣乱,是他替我们打跑了那些人。我觉得他是个男人,很有种,所以,十七岁没满就跟他出来混了。我们没结婚,不过,我一直跟他在一起……”她意识到对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便住了口,“啊,都是些陈年往事了,你就当我没说好了。”
“不,说下去,我很喜欢听。你后来跟他分手了?”他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那就说说吧,不然也不知道该聊什么。
“我们是五年前分的手。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当然是因为有了别的女人才甩了我的。”她吸了口烟,望着前方,许久没说话。
“你一定为他做过不少事。”最后,是他打破了沉默。
她轻轻笑起来。
“为了他,我曾经……”她停顿了好久才说下去,“我曾经跟别的男人睡过,还曾经……”
“还曾经怎么样?”
“作伪证。”她把一口烟喷在那个男人脸上,又笑起来。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跟这个陌生男人说这些,也许是因为常豹死了,所以一切都无所谓了吧。她今天很放松,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一对夫妻死了,他要我去作证。”
“那其实呢?”
“其实?其实当然是他干的。我正好过去看见了……”她眼前再度闪现当时的情景,常豹把她逼到墙角,厚实的手掌托着她的脸,说话的热气像风扇一样让她透不过气来,“宝贝,你不帮我的话,你也得死。”真他妈的混蛋!他死了活该!
“别提这些了。”她猛喝了一口威斯忌,声音更粗野了,“你今晚还有什么打算?”她大大咧咧地问道。
那个男人默默注视着她,嘴角向上弯起。
“你一个人住吗?”他问。
“不是一个人住,还能几个人住?”她用举着香烟的手撑着脑袋,目光又飘向他的脖子。他的喉结因为喝饮料和说话,不断上下鼓动着,她很想用手指去摸一摸。她还想把鼻子顶在他的胸膛,尽情闻出他的味道。妈的,但愿他的腿毛不太长,她可不喜欢扎人的感觉。
他们只在酒吧待了半小时,出门的时候,她顺手将那张黑背鱼卡片丢进了酒吧的垃圾桶。
“好吧,既然不是你寄给我的,那我就扔了。”她想试试他的反应,但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她不打算再问他关于这卡片的事了。她敏感地意识到,他不喜欢这个话题,而且,今晚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你叫什么?”上出租车的时候,她娇媚地问他。
“叫我乌鸦吧。”
一个声音在阿冒耳边一闪而过。等小林从便利店里跑出来时,他仍在车里发呆。是不是错觉?为什么那个声音如此熟悉,而且,他说什么?——“叫我乌鸦吧。”
乌鸦!乌鸦!他永远都忘不了这个名字。
“喂,阿冒,你愣着干什么。快开车啊。”小林催促道,把一袋从便利店买来的食物丢在车后面。
“我……”
“怎么啦?”
“我好像听见乌鸦的声音,就在刚才。”
小林没把他的话当真。
“不要一惊一乍的,再这样下去,你都快疯了。”
“信文,我是真的听见了。”他在记忆里搜索,蓦然,他眼睛一亮,“出租车!对了,刚才有一对男女在我旁边上了一辆出租车!”他朝前方望着,大声嚷道:“我真的听见他的声音了!很像很像,真的太像了。只是可惜,我没留神看他们两个!”
“你说谷平才是黑背鱼。”
“信文,我跟你说的都是事实。你不是我的女朋友,我没必要骗你。”
这句大实话让小林终于开始重视他的话了。“好吧,就算你没听错。假如他们是在这里上的车,那么,”她四下张望。其实,他们所在的是一条很冷寂的街道,马路对面只有一家酒吧的招牌亮着微弱的灯光,“他们很可能就是那家酒吧的客人。这里没别的公共场所了。”
小林似乎也没把握,“要不去问问吧?”
酒吧空空荡荡,阿冒一走进门,就闻到一股萧瑟的味道。如果在晚上十一点,这里的客人还不到三成,那它离关门也差不多了。
他坐到吧台,试图跟肥胖的酒保聊天。
“嘿,哥们,这里是不是刚来过一男一女?那女的还穿了件缀亮片的外套。”
酒保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你是警察吗?”
“不是。只是随便问问。”
酒保抬起了头。
“你不是警察?”他问道。
阿冒觉得他的口气不对,不知不觉从位子上站了起来。
“对,我不是。”
“那就给我滚!”酒保从柜台后面钻出来,揪住他的衣领,把他直接扔出了门。等他心有余悸地在街上站定,才发现酒吧门口贴着一张告示,上面写着:由于从事非法活动,酒吧明天起歇业。
他正在困惑中,小林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阿冒,怎么回事?”她已经坐在了一辆出租车里。
他愤愤不平地朝她走去。
“喂,你看到那个人是怎么对我的吗?怪不得这家店要歇业!”他拉开车门上了车。
“有没有打听到什么?”
“没有。”
“那就别理他了!我们还是去别墅吧。”小林一边打开包装袋开始吃零食,一边吩咐司机:“麻烦,南海路十八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