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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 第七章 月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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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快天亮了。吴温林下山去找工友,准备弄一些绷带药物过来。苏薇在竹楼里坐下,满身的泥和雨水,脸色苍白而憔悴。虽然疲倦已极,她却丝毫没有睡去的念头,只是焦虑地坐在一旁,看着蜜丹意忙忙碌碌。

没想到这个缅工的孤儿,居然还懂草药和医术。

苏薇想起方才吴温林说过的话——索吞的这个女儿,可不是一般孩子。听说还被拜月教的人收留过,以前月宫使者每年来这里为缅人祈福,蜜丹意还经常跟随在使者左右。

那个八九岁的孩子彷佛大人一样忙碌着,不停地从房间的大群花草里寻寻觅觅,找出几种来嚼碎,敷在重伤之人的伤口上,然后削好树枝,用其将折断的手骨腿骨固定住——动作虽然稚嫩,然而熟练程度却是令人颇为意外。

听师父说,拜月教在云贵一带势力庞大,教民数以万计。虽然膜拜月神,但月宫中的人也经常外出云游,深入各个村寨为普通百姓治病祈福,所以在这一带根基牢固。

想来,这个小女孩也是跟月宫的人学来的一些医术吧?

任凭小女孩折腾包扎,榻上的伤者始终忍着痛一言不发。然而,包着包着,蜜丹意却忽然把手里的草药一扔,放声大哭起来。

“蜜丹意?蜜丹意?”苏薇吃了一惊,“怎么了?”

小女孩的手上脸上全是鲜血,显得有些狰狞可怖。她一边哭,一边用手拼命压着原重楼左臂的折断处,然而简陋的包扎根本不管用,那里的血还是不停涌出,将敷上去的草药冲开,染红她的衣袖。

苏薇明白过来,知道这个小女孩已经竭尽了全力,却依旧无法对付这样可怕的伤势,所以在惊惧和苦痛之中濒临崩溃。

“乖,蜜丹意……不要哭。”原重楼微弱地开口,抬起唯一能动的右手,轻轻放到了蜜丹意的头顶,“不要哭了。”他望着苏薇,眼里闪过一丝苦笑,虚弱地喃喃:“拜托……先把蜜丹意弄出去吧。她太小。不要让她留在这里,眼睁睁……眼睁睁看着我死。”

苏薇脸色一白,手指轻点,转瞬拂中了小女孩的昏睡穴。蜜丹意终止了哭声,软软地躺在了竹榻旁,小脸上犹自挂着泪水。

她坐到了榻旁,将他微微扶起,手指一路点过,将他左臂和双腿上的大穴全部封住。

她用的点穴手法极高明,点到之处血流立缓——然而,她也知道点穴只能暂时令失血处血流减缓,但如果长期封闭血脉,肢体便会僵硬坏死。苏薇回过手,抵在他双肩之后,将内息缓缓送了进去,护住他逐渐微弱的心脉。

“不要多说话,”苏薇低声,“等吴温林拿到白药,再来给你止血。”

“迦陵频伽,你一定不是普通人。”看到她这样的身手,原重楼苦笑了一下,彷佛是内息转强,凝聚起了力气,忽然开口,“天亮后,孟康、孟康矿上的人……定然会开展报复。你一定要尽快带着蜜丹意离开这里……也不要去腾冲了,直接带她回中原去吧。尹家势力庞大,得罪了他们,日后在滇南肯定不再有立足之处。”

“我一定会保护好蜜丹意的,这个你可以放心,”苏薇坐在榻旁,回答着他,声音却是冷定的,“不过我绝不会扔下你不管,一定也会带你一起走的。”

他望着她,忽然问:“迦陵频伽,你感激我么?”

她怔了一下:“当然。你救了我很多次。”

原重楼忽然微笑起来:“是么?你感激我救你,是因为你本身还想活下去,还想解了毒返回中原——但是,我却不感激你救了我的命。五年前右手被废后,那个原大师就已经死去了,你本该让我死在那个翡翠的坟墓里——那才是我最好的归宿。”

他回过头看着她,眼神里有一种令人不可小觑的力量,声音肃穆:“所以,如果你感激我,就不应该违背我的心意,而应让我有尊严的死去。”

看到那样的目光,她的手忽然微微一颤,竟然无法对视。

“不要胡说。”她低声喃喃。

“答应我,迦陵频伽,以后不要再杀人。”原重楼注视着她,一字一句,右手微微抬起,上面巨大的刀疤触目惊心,“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你掌握着巨大的力量。但是,请善用这种力量,不要再做无谓的杀戮。”

苏薇心头一震,忽然间泪水直落下来。不知为何,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从心底涌起,瞬间征服了她,令她居然对这样一个毫无武功的人俯首听命。

“是。”她喃喃,“我答应你。”

原重楼微笑了一下,然而脸上已经没有血色。他凝望着她,彷佛看到了什么,眼神微微变化,用尽全力抬起了手,一寸寸的接近,似乎想去触摸面前女子那张带泪的脸颊——苏薇坐在那里,彷佛全身僵硬,竟无法闪避。

“真美丽……”然而,他的手只是触及了她颊边那一滴碧绿的翡翠,望着自己鼎盛时期亲手雕刻的作品,喃喃叹息,眼里充满了渴慕和回忆,“真美丽。”

他的手,在触及翡翠之前垂落。

“重楼!重楼!”苏薇失声惊呼,发现他体内的气脉一瞬间断绝。

五年江湖搏杀,也曾见惯生死,却从未有过这一刻灭顶而来的恐惧——因为那之前,她从未真正看到过自己所在意之人的死亡。苏薇在这一刻惊慌失措,拼命摇晃着怀里的人,呼喊着。然而,在这样空莽的异乡群山里,天地苍茫,人的力量是如此渺小,饶是她身负绝技、天下无双,此刻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竟然是无法可想。

忽然间,一只白色的鸟儿扑簌簌飞来,落在了窗棂上。

苏薇霍然抬头,看到那竟是一只迦陵频伽——美丽无比的鸟儿站在那里,用乌黑的眼睛静静凝视着她。朱红色的喙子里,居然还叼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灵芝。

“拜见血薇主人。”忽然间,外面的云雾里有人说话,声音婉转如鸟啼。

“是谁在那里?”她猛然心惊,从悲痛里回过神,按住了怀里的匕首——这是一个莫测的对手……忽然出现在这样的深山里,莫非是那一群附骨之蛆般的杀手又追上来了?

“姑娘切莫紧张。在下来自灵鹫山月宫,”那个女子微微的笑,绰约笼罩在云雾内,“奉灵均大人之命,前来迎接血薇的主人入月宫——妙音鸟口中所衔的这一枚,乃是我教宝物七叶明芝,请给这一位大人服用,以便在到达之前保住他性命。”

“月宫?”苏薇失声,站了起来,“你是拜月教的人?”

“正是。在下名叫胧月,乃是灵均大人的贴身侍女,”那个雾气中的女子微笑回答,微微躬身,“车马已备好,请姑娘一行跟我上路。”

然而,苏薇犹豫了片刻,却是暗自警惕:“灵均在哪里?为什么他不自己来?”

“大人昨夜在曼西河上见了姑娘一面后,因为教中另有要事,已经先行返回月宫,”胧月的声音依旧是优雅温柔,“不过大人特意吩咐在下留下来,若姑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让在下务必尽一切力量帮忙。”

苏薇怔了怔,喃喃,“是么?他……他怎么知道?”

“在苗疆,没有灵均大人不知道的事。”胧月掩口微笑,“他是孤光祭司的弟子,拜月教里如今的掌权者——是神一样的人。”

“……”苏薇没有回答,眼神犹豫。

她想起了昨夜那个吹着笛子的白袍男子,虽然是隔着雾气和面具,始终看不真切,然而那个人身上却有着一种奇特的邪异气息,令她隐隐约约觉得某种不安。

“先别担心千里之外的听雪楼了,人家未必还担心你的死活——倒是你那个朋友,似乎在前头遇到了一点麻烦,你还是赶紧去吧。”

——在雾露河上,他曾经对自己那么说。

可是,他自身也远在千里之外,又怎么知道如今听雪楼的情况?而且,他又是怎么知道重楼是自己半路上认识的朋友、并且同时在孟康矿上遇到了麻烦呢?

唯一的答案:就是自从她踏入腾冲后,他就一直在监视着她!

“姑娘朋友伤得如此严重,整个苗疆,看来也只有灵均大人才能治好他了。”见她长久不回答,胧月的声音微微起了变化,淡淡,“大人因为血薇与我教有宿缘,才吩咐在下来相助姑娘,若是姑娘执意推却,那么胧月也就不再坚持。”

说到后面时,她的声音已经在飘散,似在迅速的后退离开。

“等一等!”苏薇脱口而出,推开了窗户,“我跟你去!”

千里之外的洛阳,有人在高楼上对着南方寂寂而望。

“已经是两个月多了——还没有消息么?”萧筠庭喃喃叹息,“石玉他们应该也在苗疆搜索了多时,怎么连薇儿的一点点踪影都没有?”

旁边的素衣女子低声:“拜月教那边,打听过了么?”

“我派石玉去南疆,首先就是找的拜月教帮忙,”萧筠庭摇头,用手里折扇敲着栏杆,“可是对方推诿主事之人不在宫中,下人难以决定,竟然将我们的使者拒之门外——不但要不到碧蚕毒的解药琉璃花,更是无法调借他们的人手来搜寻薇儿下落。”

“似有不妥。”赵冰洁脸色微微一变,低声:“拜月教和听雪楼,虽然三十年前有过一场仇杀,但自从迦若祭司和萧楼主定盟之后,相互之间也算友善,此次苏姑娘有难,来到他们的地盘,断无道理如此推三阻四。”

“冰洁,你也这么认为?”萧筠庭霍然回头,“碧蚕毒……你说,下毒之人是不是就来自于苗疆?”

赵冰洁微微颔首,却是不答。

“看来,拜月教里,如今定然有所变动。”萧筠庭低下头,忽然问,“冰洁,关于孤光祭司的那个弟子灵均,你有多少了解?”

“很少,”赵冰洁淡淡回答,“他一直不曾在江湖上露面。听说即便是在月宫,也罕有弟子能看到他的真容——只听说他为人放荡不羁,虽然很早就跟随孤光祭司修习术法,但一直不曾有多大建树,经常在外浪迹,不务正业。一直到三年前孤光祭司退隐,离开中原去往海上寻访仙山,他才不得不担起了唯一弟子该负的重担,回到了月宫主事。”

“是么?”萧筠庭喃喃,“听起来,倒是一个没有野心的主儿呢。”

“但愿如此,”赵冰洁叹息,“否则,三十年前那场天劫,便是要重现了。”

她面向南方,临风而立:“没想到天道盟虽灭,却另有强敌虎视眈眈——当年萧楼主远征滇南,虽与靖姑娘联剑并辔,同去同归,却也是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如今双方已经三十年不曾有战事。”

萧筠庭沉默许久,显然是想起了勒马澜沧的誓约,低声:“如今我已经说动四护法远赴滇南,尽快寻访到薇儿。希望在这之前薇儿不要有事——若她在滇南出了事,则听雪楼必不能善罢甘休。”

赵冰洁脸上神色微微一动,眼底似是掠过一丝凄凉的笑意。

“苏姑娘是得到上天宠爱的人,定然会遇难呈祥。”她淡淡的说着,扶着栏杆开始一步步往楼下走去,“四护法都已经出马,楼主不用为此担心。只等三月后归来,血薇夕影便可再度聚首,从此号令江湖、再不分离。”

萧筠庭看着她的背影,眼神忽然变得复杂。

“但愿如此。”他淡淡道,默默握紧了手里的折扇。

话音未落,素衣女子却猛然一个踉跄,从白楼上直跌了下去!

“冰洁!”萧筠庭失声惊呼,闪电般地掠过去,将她一把拦腰抱起——然而她已经沿着台阶滚落了三四级,额头沿路撞在了扶手上,一片青紫色。

“怎么了?怎么了?没事吧?”他急忙查看她的伤势,紧张不安,“你平时不是经常来白楼的么?怎么还会摔跤?”

“没事,楼主。”她伏在地下,轻轻道,“不小心扭了脚而已。”

萧筠庭扶起她,静默地凝视着她苍白宁静的侧脸,忽然道:“冰洁,如果你心中不安,说出来也无妨。我一直都会听你说的每一句话。”

“冰洁心里平静,”她转过头望着夕阳,淡淡,“并无不安。”

“是么?”他微微叹了口气,彷佛死心一样转过头,“那我送你回岚雪阁吧。”

萧筠庭伸出手小心地扶着她,从白楼最高层往下走去。赵冰洁迟疑了一下,却没有拒绝。她纤细苍白的手指被握在他的手心,如此温暖而熟悉,彷佛遥远的过去——十几年前,刚来到听雪楼的她未曾熟悉各处,眼睛又不好,经常不停的摔跤。在那个时候,十三岁的他就曾经这样牵着她的手一路走过去,如同一个小小的护卫。

只可惜,一切都只能存在于记忆中了。

被血薇光芒压过的她,素雅卑微如同一朵野外的白花,再无法和日月争辉。当那个少女入主绯衣楼的时候,她就知道,一切都已经结束——从十几岁开始,他就在等血薇,而如今他终于等到了要等的人,得偿所愿。

那个人是他的梦想和期待,也是他的野心和霸图。

男人所需要的,都无过于此吧。

赵冰洁淡淡的想着,被人牵引着一路走去。她能感觉到夕阳照在脸上的温暖,然而视线里却已经感觉不到一丝光亮——她知道,很快,她的眼睛就要彻底的看不见了。

光明和温暖都只是一刹,宛如烟花,只有黑暗才是最漫长的吧?

她唇角露出了微微的笑,握紧了身边人的手。

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好好休息吧。”他将她送入岚雪阁,似乎还是有什么话要对她说。然而在黑暗里踌躇了片刻,最终是放开了她的手,低声叮嘱。

当岚雪阁的门被关上后,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黑暗里。他的气息彷佛还萦绕在耳侧,她默默地抬起手,在黑暗里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嘴唇,如此寂寞,也如此空无。

灵鹫山位于滇南群山之中,离腾冲东南二百余里。

不过拜月教在苗疆果然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不管从陆路还是水陆走,一路上都进行的极为顺利迅速,所有的马队为之让道、船队为之停航,令其先行通过。仅仅五日过后,他们一行便已经抵达了灵鹫山下。

到的时候正是入夜,一轮上弦月遥遥挂在月宫之上,凛冽清冷,令人一见忘俗。

苏薇走下马车,怔怔地看了冷月和群山片刻,心潮汹涌。

——她想起了少时师父和她说过的种种往事,记起了血薇的上一任主人曾经在这里发生过的种种。这是一个留下了诸多传说的地方,如今自身踏入,竟恍如梦寐。

“姑娘请。”胧月在旁躬身。

苏薇下车举步,发现脚下的道路居然都用细细的白沙铺就,在月下反射着冷冷的白光,就彷佛一条银河沿着山路直铺上去。

真美。她在心里喃喃叹息。

“请姑娘入住前方朱雀殿,这是专门接待贵客的所在。”胧月在前面带路,一路上遇到的宫人都匍匐在侧迎接,“至于姑娘的朋友,灵均大人吩咐把他送往圣湖旁的药室,那边已经安排了人手立刻救治。”

“可是……灵均呢?”苏薇有些愕然。

“大人正在为到访的镇南王侧妃祈福,需明日才能结束法事。”胧月望着圣湖最高处的月宫,低声回答,“天色已晚,还请姑娘休息一夜,明日再说。”

“不,我要守着重楼。”苏薇看到月宫子弟从马车上抬下伤者,执意。

胧月摇头:“圣湖重地,任何人不经大人吩咐不能入内——请姑娘见谅。”

她不放心,还想说什么,却觉得有人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原重楼在担架上微微摇头,似是劝告她不必担心,服用了七叶明芝后,他脸色虽然苍白,眼睛却依旧有神采。

“还请姑娘休息,”胧月躬身,顺便把身边的蜜丹意往身前一推,“如果觉得宫中孤寂,可以让这位小姑娘陪伴您。”

蜜丹意蹦蹦跳跳地到了苏薇身侧,紧紧拉住她的手,望着她,用缅语说了一句什么。

“丹意说,到了月宫,月神就会保佑这位先生了,”胧月听得懂缅语,微笑着翻译,“请苏姑娘不要担心,先好好休息吧。”

空无一人的月下,只有圣湖在泛着波光。

“已经到了么?”笛声停止,有人低声问。

“是的,大人。完全按照您的计划,他们一行已经入住了宫中。”

“替我通知尹文达,就说请他不要追究孟康这件事了,这是我的安排——回头我会在镇南王面前替他多说几句好话,补偿这一次他的损失。”

“是。大人。”

“石玉尚在大理吧?”

“是,听说尚未离开苗疆,还在奉命寻找苏姑娘。”

“呵……听雪楼的人,果然是不找到血薇主人不会罢休啊——好,胧月,替我传信给石玉,就说苏姑娘已经找到了,毒也已经无大碍。请听雪楼那边放心,过几天,我就会让石玉送她回洛阳。”

听话的人终于忍不住惊诧:“什么?大人难道真的要将血薇主人送回去么?看她如今这个样子,恐怕原重楼伤势未好之前,她都不会想到要回洛阳去。”

“呵。”黑暗里的人微笑了起来,用笛子轻轻敲击手心。

“只管执行我的命令,胧月,不该问的,不要多问——我有我的打算。”

“是。”

在陌生的宫殿里阖起了眼睛,却久久无法入睡。

——仿佛是做梦一样,她居然来到了童年时那些故事那些传奇发生的地方。夜很深很静,血薇和夕影主人的故事又一次次浮现在心头。

那个叫迦若的祭司,就长眠在圣湖底下吧?

这座圣湖,不是已经被萧楼主和迦若祭司合力封闭,放干湖水超度了亡灵么?怎么不过三十年,这座积蓄了恶灵的湖,又重新充满了水呢?是谁违背了当初两位掌权者立下的盟约,在重新进行恶毒的术法么?

她在黑夜里默默想着,眼前不期然地浮现出了雾露河上那个吹着笛子的灵均来——这个人,灵力高绝,风度超然,的确隐约有点传说中大祭司的风范。自己踏入苗疆后,也已经有两次被他所救。然而……为什么,她内心总是觉得隐隐的不安呢?

就如那样美丽出尘的笛声里,似乎总有一丝诡异。

难道,是他重开了圣湖?她默默地想着,身边的蜜丹意已经睡着了,小小的手臂缠绕着她的腰肢,仿佛是一个依赖母亲的孩子。

苏薇轻轻抚摩着孩子的面颊,不由出神。

出神的刹那,耳畔忽然又听到了笛声,从月光下传来,飘渺不沾一丝人间烟火气。她在中夜惊醒,坐起身来看向窗外——一弯上弦月在月宫之上静静悬挂,圣湖波澜粼粼。最高处的宫殿上,有人在吹笛,那笛声里仿佛有强烈的安抚力量。

她忍不住坐起,翻身掠出窗外。

在她出现在湖边时,远处的笛声停止了,彷佛那个人在极远处也能感觉到她的一举一动。笛声停止的瞬间,不知是否错觉,她忽然觉得整个月光都黯淡了一下。苏薇不自禁地停下了脚步,不敢再深入,只是望着黑夜里的那一袭白衣,微微失神。

然而,就在她止步的那个瞬间,那个高台上的人却动了。

他在冷月下掠下高台,凌空飞渡过那片圣湖,衣袂飘举,宛如一只掠过寒塘的白鹤——当他来到她面前的时候,她甚至来不及反应。那个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站到了她面前一丈开外,手里持着一支短笛,在面具后默默地看着她。

月宫里万籁俱寂,只有冷月照耀着粼粼的湖水,风都显得如此静谧和冰冷。有一种奇特的气息萦绕着,让她居然有被压迫得不能喘息的感觉。

“灵……灵均?”终于,她努力发出了声音,涩声问。

戴面具的吹笛者微微点了点头,躬身行礼:“幸会。”

他的语声在冷月下传来,虽然近在咫尺,却依旧是如笼罩在雾气里,缥缈无定,令人分不清声音的来源——这……是幻音之术么?她愕然地想着,觉得眼前带着木雕面具的人诡秘非常,面目森然,令人心生冷意。

“为什么还带面具?”她不自禁地问,“在月宫里也带?”

“这个么……”没想到她一开口就问了这样一个问题,灵均微微一怔,旋即微笑,“因为修习术法的原因,我不能让人看到我的真面目。这是禁忌。”

“术法?”

“是啊,”灵均在月下淡淡,“对于修习术法的人来说,很多东西都是禁忌,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比如生辰八字、真正的姓名,有时候甚至是面貌和声音。”

“为什么?”苏薇觉得不可思议。

“因为怕被另一个修习术法的同道暗算。”灵均颔首,“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苏姑娘一定听说过傀儡娃娃吧?——把对方的生辰八字贴在偶人身上,用针钉死,通过这种方式便可以施行诅咒,让对方生病甚至死亡。”

“……”苏薇渐渐明白过来,倒抽一口冷气。

“当然,这是最简单的一种咒术而已,”灵均的声音森冷,“对于我们这种修习高深术法的人来说,一旦秘密被泄露,将来在斗法里遭到的诅咒反噬远远不止于此——所以,除了我师父,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我的生辰八字。”

他回过头,抬起手放在面具上,似是微微一笑:“当然,灵均也不是我的真名。”

虽然他的眼睛藏在深深的阴影里,然而那一眼,依旧让苏薇心头一冷。

“重楼他怎么样了?”她喃喃,转开了话题。

“他很好。已经处理过伤口了,除了左手可能有些麻烦之外,一个月之后双腿应该可以完全恢复。”灵均淡淡回答,“请放心,到了月宫,就是死人都可以复活。这种伤根本不在话下。”

“死人都可以复活?”苏薇忍不住吃惊。

“你不相信么?”面具后的人似乎笑了,转过身,用笛子一指灵鹫山最高处入云的宫殿:“你看,就在这座广寒宫中,我们的教主正在试图复活一具几十年前的尸体——不是同一具尸体,而是想用一个人的头颅和另一个人的尸体合在一起,复活成一个新的人。”

苏薇顺着他的手看过去:“你……你说的是明河教主么?”

“是啊……”灵均低叹,“她把自己关在里面,已经三十年了。”

“太疯狂了。”苏薇知道那一段往事,不自禁地脱口,“这样做,就算真的复活成功,难道不会召出一个魔物来么?”

“这就是执念。”灵均低声,声音似有感触,“太过强烈的爱和太过强烈的恨,都令人无法解脱——教主已经被困住整整三十年。而我的师父则是从三年前开始被束缚的,所以他离开了这里去往海外,试图寻求解脱。”

“拜月教的术法真的可以让死人复活么?”苏薇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骗你的,当然没有这样的术法。”灵均忽然笑了,“拜月教的术法,祈福去病可以,诅咒夺命可以,甚至呼风唤雨也可以,唯独的就是不能起死回生——谁都不能拥有逆转生死和时间的力量,否则这个世间早就紊乱不堪。”

“是么?”苏薇叹息,微微觉得有点失望,“我觉得如果能起死回生,那就太好了啊。”

他忽然看着她,摇了摇头,说了一句:“一点也不象。”

“啊?”她愕然。

“你一点也不象血薇的主人。”灵均转过身去,面对着粼粼镜湖,“和我想象的一点也不像。”

苏薇微微一窘,觉得不忿:“那你觉得该如何?”

“孤光师父曾经和我说过很多他们那一代发生过的事情,”灵均望着圣湖,叹息,“在他的描述里,血薇主人应该杀伐决断,锋芒逼人,纵然站在血海之中也不会稍皱眉头——在我的想象中,能拥有血薇的人便应该是如此。”

他微微侧头,望着她:“可是……你太好了。”

太好了?她一时间不知道对方是在夸自己还是贬低自己,愕然。

“晚了,不打扰苏姑娘休息,”彷佛觉得说的话太多,灵均忽然间毫无预兆地停止了话题,“今日我为镇南王侧妃做足了三天法事,也要回去好好休息一下,以便养足精神,明日一早给原先生疗伤。”

他躬身告退。忽然间彷佛想起了什么,直起身,望着她微笑:“姑娘是不是真的想看我的真面目?”

月光下,他忽然间毫无预兆地摘下了脸上的面具,微微一笑。

——面具之下的那张脸,竟然是空白的!

长发漆黑,齐额上勒着镶有宝石的耳环,然而那张平板的脸上却根本没有眉目口鼻,只有黑黝黝的两个洞,彷佛只要看得一眼,可以把人的灵魂都吸收进去。

“啊——!”苏薇失声惊呼出来,不自禁地倒退。

只是那么一瞬之间,眼前的人就凭空消失了——方才昏暗的月光彷佛瞬间稍微亮了一亮,然而那翻飞的衣袖变成了一群白蝶,扑簌簌的四散飞去,刹那踪影全无。

她震惊地站在空荡荡的湖边,看着宛如梦寐的一切。

方才的一切……是幻境?还是现实?

第二日起来时候,觉得头很痛,昨夜一切恍如一梦。

蜜丹意已经不在身旁,苏薇撑起身,抬头看向窗外。外面已经是大天亮,日光明丽。然而她只看得一眼,便怔在了当地,脸色苍白:外面那个圣湖竟然是干涸见底,根本不曾有一滴水!那昨夜看到的万顷波光和凌波而来的人,难道是……

苏薇怔怔地看着,忽然觉得有森森的冷意——昨夜,她定然是不知不觉坠入了对方的幻术之中,眼耳鼻舌身意都完全被人蒙蔽和掌控,所听所见均是幻象。

那个灵均……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那面具之下的脸,又是如何?

出神之间,却听到外面有人西行上前,低声禀告:“姑娘醒了么?灵均大人吩咐,今日您用过午膳之后,便可以去药室探望原先生了。”

她一怔,忽然想起昨夜灵均说过的话——“他很好。已经处理过伤口了,除了左手可能有些麻烦之外,一个月之后双腿应该可以完全恢复。”

幻境里说的这句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她顾不得梳洗,从榻上一跃而起。

从朱雀宫到药室,需要绕行过半个圣湖。

苏薇坐在轿子里撩开帘子看着月宫里的一切。日光下,这个神秘的所在彷佛和世间别处也并无区别,亭台楼阁均为中原款式,围绕着中心干涸的圣湖布置,离湖最近的地方有一座高台,是所有建筑群里最高大的一座,显然是月宫里最主要的祭祀所在。

她抬起头,看向灵鹫山的最高处,上面那座宫殿赫然在目。

——原来,昨夜灵均指给她看的,终究有一处是真实的么?那么,那座广寒宫里面,是不是真的三十年来幽闭着拜月教主明河?

她怔怔地想着,不知不觉便已经到了药室。

当苏薇走下软轿的时候,她看到神殿里走下了一个女子。

那个女子孤身走下高高的神殿,旋即被底下等待已久的大群仆人簇拥。她坐上了肩舆,沿着湖走了过来。等到距离稍近,苏薇看到她容貌甚美,穿着一袭青碧色的罗衫,衣饰华丽,意态雍容,彷佛神仙中人。

“这是镇南王的侧妃尹氏,”胧月在旁边微笑,“是来还愿的。”

“还愿?”

“是啊,尹氏嫁入镇南王府五年,虽得独宠,却一直不育,”胧月避在道旁,望着走过来的贵族女子,微笑,“去年,她甚至将王府的至宝碧绿琉璃灯献给了月宫,供奉在月神座前,想要求个一子半女——如今如愿以偿,便回来还愿。”

“啊?”苏薇听得出神,不自禁地笑,“没想到灵均他还是送子观音呀……”

一语未毕,她脸上的笑容忽然凝结。

此刻,镇南王侧妃已经走得很近了。在这样的距离内,她清楚地看到那个女子如花的容颜,还有脸颊旁那一对摇晃着的青翠水滴耳坠。那一对翡翠耳坠是如此夺目,彷佛一滴柔软的春日湖水,映得雪白的耳根隐隐碧绿。

如此熟悉。

“绮罗玉?!”苏薇脱口低呼,下意识地按住自己的耳垂。

“是啊。姑娘眼力果然不错。”胧月却是毫不吃惊,“侧妃是腾冲尹家的小姐,身上佩戴的自然都是极品翡翠——听说光这一对耳坠就价值数万呢。”

“什么?她、她就是……”苏薇心头大震,不自禁地往前走了一步,“尹春雨?”

胧月不由看了她一眼,愕然:“姑娘如何得知侧妃的闺名?”

苏薇说不出话来,只是直直地看着那个肩舆上的女子——然而,那个女子却彷佛看到了什么,抬头看着另一个方向,彷佛认出了什么,雍容的脸上露出微微的吃惊之色,然后立刻回过神来,压低声音吩咐仆人快些走。

苏薇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不由低呼:“重楼!”

道旁那座白石筑成的药室窗口上,有一个人也在静静地望着这一幕。窗后露出的脸色苍白而消瘦,扶在窗棂上的手微微颤抖,上面赫然有巨大的疤痕。重伤之人就这样在病榻上坐起,默默看着底下走过来的女子,面无表情,眼神看不到底。

“重楼!”苏薇看到他的眼神,心里陡然一痛,再也顾不得别的,返身上了楼。

等到来到室内时,原重楼已经回过了头,不再看窗外。

蜜丹意一大早就来到了这里帮忙照顾病人,此刻看到苏薇也来了,不由欢喜地蹦跳过来。然而她顾不得和这个小丫头打招呼,只是直直地走到他面前看着,想说什么,却还是说不出来,只觉得口拙。

原重楼也没有说话,似乎都没有注意到她的到来,只是默默望着面前的虚空。

“她……她已经走了。”许久,苏薇看了一眼窗外,才勉强找出一句话来。

彷佛知道“她”是谁,病榻上的人微微一震,转身看了一眼窗外空荡荡的湖边。

“是,”原重楼声音却是平静的,“她五年前就已经走了。”

“……”苏薇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绞着手指,半晌才道,“听说她是来还愿的……她、她有喜了,也很得宠。”

“是么?”他只是淡淡,“那太好了。”

她看不得他这种样子,忍不住上前一步,冲口道:“如果你想见她,我可以——”

“不,我不想见她,正如她也不想见我。”然而,原重楼却是不假思索地打断了她,声音冷淡,“她已是人上人,而我不过一介残废——贵贱如云泥,再见也没有任何意义。更何况即便是在昔年,她也不曾对我许下过什么承诺。”

苏薇怔怔半晌,道:“可她还带着那一对绮罗玉。”

“那又如何?”他冷笑起来,“雕玉的原大师,也早就已经死了。”

苏薇哑口无言,看着他苍白默然的脸和残废的双手,忽然间觉得一阵心痛,忍不住泪水盈眶,捂住了脸低下头去。

“都是我不好,”她喃喃,呜咽,“如果那时候不是我……”

“不,不怪你。我知道春雨的为人,她不是那种会选择贫贱生活的女人,嫁入王府虽说是为了尹家,却也是最适合她的路。而你,”他抬起一只手轻轻按在她颤栗的肩膀上,轻声,“你救了我的命,迦陵频伽——五年前是第一次,五年后是第二次。”

苏薇抬起头看着他,重伤之人脸色平和宁静,用唯一能动的右手擦拭她的泪痕。

“没事了,迦陵频伽,”他低声道,“早上灵均大人来给我看过伤,说我的双腿不会有大碍,只是左手多处折断,恢复起来会要一点时间——没事了,别哭。”

蜜丹意听不懂他们大段的汉语对话,只是跑过来靠在苏薇怀里,殷切地看着她,也学着原重楼的动作,抬起左手,小心地擦拭着她另外半边脸颊上的泪痕。

看到她情绪低落,他微笑:“在孟康矿上的时候,你知道我在哪一刻感到过害怕么?”

“嗯?”她愕然地看着他。

“不是在对方忽然翻脸的时候,也不是在被围攻的时候——甚至不是在被扔下矿洞的那一刹。”原重楼看着自己一身的伤,叹息,“而是听到你在洞口嚷嚷,准备下来救我的时候。”

“啊?”苏薇吃了一惊,不自禁地问,“为什么?”

“当你把那些人一个个扔下来的时候,我真是第一次觉得害怕了,”他蹙眉,“我躺在那里想,我就算命大掉下来没死,被你那么一弄也非被砸死不可——你难道不知道洞里全是碎石,哪怕扔一块石头下来都有可能引起大面积倒塌么?”

“啊……”她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当时她正在气头上,被憎恨和怒火蒙蔽了双眼,想也不想就拉起那些人往洞里扔下,准备给他陪葬,却根本忘记了这样做会给里面的人带来多大的危险。

“你很笨。”他望着她,淡淡,眼里却有笑意。

这句话彷佛春风吹入了她心里,如此温柔妥帖,令她微微红了脸。

这也是一贯严厉的他说过的最温柔的一句话——只是直到很久之后她才明白,他当时说出的这句话、又是如何的意味深长。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有低着头坐在病榻旁。只有蜜丹意抬起头,莫名地看着忽然红了脸的苏薇,忽然笑了起来,抬起手刮着她的脸,用别扭的汉语重复:“你很笨……很笨!”

苏薇抬手打了她一下,腼腆地看了原重楼一眼,却呆住了。

方才还勉为欢谑、逗自己笑的人,此刻正定定地看着窗外出神,苍白的脸上殊无笑容,眼神深而冷,宛如一座深潭——那座软轿已经沿着湖离开了,消失在玄武殿,然而他却还是一直一直地看着那个方向,彷佛看到了遥远的时空里去。

她不敢再说出任何话打扰他,只能默默地退了出去。

在自己没有遇到他之前,他们之间、又发生过什么样的事情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而对他的人生来说,她不过是一个不受欢迎的闯入者罢了。

苏薇脸上的笑容也不由得消失殆尽,只觉得心头微微刺痛。

玄武殿里,帷幕后坐着衣衫华贵的丽人。

镇南王侧妃薰香而坐,意态端庄雍容,然而眼神却是游移不定,手心里紧紧握着那一对绮罗玉,彷佛想着什么,面色复杂变幻。

“灵均呢?”她终于忍不住开口,“我要见他!”

旁边的侍女吃了一惊,低声:“夫人,灵均大人说过晚上才能过来见您。”

“到底他在搞什么鬼?”侧妃握紧了手,咬牙,“这一切不是巧合,是他安排的吧?是他把‘那个人’接进月宫来的吧?他到底想做什么!——难道不知我费尽心思刚怀上了孩子,重新赢回了王爷的宠爱?在这个当儿上把那个人接进来和我照面,是什么意思?”

“夫人?”侍女莫名其妙,不知道她口中的“那个人”是谁。

“不行,今晚就要离开这里!”侧妃尹氏低语,“在这里多留一夜,如果将来被正妃和另外几个贱人知道了这件事,多半又会借此兴风作浪。”

她低低切齿,拂袖站起。

“夫人,”侍女连忙跪下,“灵均大人说,请夫人留至明日再下山,他还有话要交代。”

“哼,交代?不过一介草民,也敢这样和我说话!”镇南王侧妃心中更是不快,眸中凝结了寒意,“难道他还以为自己真的是神?”

“夫人。”侍女连忙拉着她的衣襟,试图止住她的话。

然而侧妃没有留意到侍女焦急的眼神,犹自气恨,然而下一句话未曾说出,忽然间腹中便是一阵剧烈的绞痛!她抬手护住腹部,踉跄跪倒,只觉得身体里有什么剧烈翻涌,不由失声惊呼,脸上登时痛得惨白。

“夫人身体不适么?”门外有人淡淡道,“我说过今日时辰不好,夫人不应擅自离开月宫,离开必有灾祸。”

“灵均大人!”侍女失声惊呼,连忙乌压压一片跪倒在地。

她忍痛抬起头,便看到一袭白袍静静伫立在门口。然而那个人投入门槛内的影子却是极淡极淡的,近乎透明。侧妃尹氏心中忽然漫起了一种奇特的恐惧,捂住腹部,筋疲力尽地伸出手去,握住了那个人的衣角:“大人……救救……”

灵均的声音平静,看着地上的女子:“夫人刚怀上龙胎,便擅自动气,实在不妥。”

“是……是。”她只觉得身体里彷佛有刀子在绞动,眼前一阵阵的发白,“救救……”

他看了她片刻,似在面具后笑了一笑,终于俯下身来抬手将她扶起,安慰:“夫人放心,月神既然赐予您这个孩子,只要夫人诚心侍奉,天下便没有什么可以夺去它。”

灵均抬起手,轻轻按在侧妃的额头上,无声念动咒语。一种奇特的冰凉感觉注入她颅脑,身体里蠢蠢欲动的感觉登时平息。

她筋疲力尽地在地上喘息,脸上全无血色。

“这个孩子将会成为继承王位的世子,还请夫人务必小心。”灵均吩咐侍女将她扶起,淡淡道,“将来尹家不但富甲天下,也将权倾一方,均靠此子。”

“你……你说什么?”侧妃尹氏吃了一惊,抬手拉着他的袖子,“世子?”

“是啊,我刚刚在月神前占卜过。神谕说:夫人的这个孩子,将会成为下一任镇南王。”灵均微微的笑,“恭喜。”

“是么?”侧妃尹氏又惊又喜,“可是,可是王爷前面已经有了三个孩子……”

“人有旦夕祸福,”灵均低声,“那几个孩子福泽不够,定会早夭。”

“……”尹氏知道这句话含意重大,一时间倒抽了一口冷气。

“夫人如此诚心侍奉,月神定然会给予夫人回报。”灵均淡淡地笑,“尹家五年前不过一介商贾,靠百里挑石头贩卖翡翠为生,五年后已经是富甲天下;而夫人五年前不过是一个商人的女儿,只能成为蓬门小户之糟糠,而如今得王爷独宠多年,快要生下世子、成为云贵最有权力的女人——这一切,都是月神的恩赐,请夫人不要忘记。”

“是。”尹氏不自禁地觉得心生冷意,俯首。

“只有尹家上下虔诚侍奉,月神才会保佑你们。”灵均的声音冷酷,“切勿说出半句不敬之语,否则神谴立至。”

“是!”尹氏颤声,“尹家定然虔诚侍奉,不敢有二心。”

“是么?”灵均微微笑了笑,“那么今年的翡翠专营所得,进贡给月宫为何比往年少了一成?还有,我说过让尹文达不必追究孟康矿难的事情,为何他不听?追究下去,对他没有什么好处。”

“这……”尹氏脸色苍白,“妾身一定回去严责此事!”

“如此便好,不要有下次。”灵均淡淡,拂袖而起,“今日时辰不吉,还请夫人留至明日再走吧。”

“可是,”尹氏忍不住,“大人为什么……为什么要将那个人带到这里?”

“那个人?”灵均定住身,回首,“夫人所说是谁?”

侧妃尹氏咬住了牙,紧握手心的那一对绮罗玉,垂下头去,双手微微发抖。

“昨日种种,已如昨日死。”灵均彷佛明白了什么,漠然回答,“偶遇而已,夫人不必挂怀。待到明日,便如朝露般消失无痕。”

他拂袖准备离开,然而刚一转身,便微微愣了一下——湛蓝色的天宇下,玄武殿门口站着一个绯衣少女,看着房间里的女子,张了张口,彷佛要说什么。

“姑娘如何来到玄武殿?”他微微不快。

“我……我是来见这位夫人的。”苏薇喃喃,探头看到了里面的丽人。

“有什么事?”侧妃尹氏定了定神,缓缓问。

“我……我想请夫人跟我去一趟药室,”苏薇迟疑了一下,“探望一个病人。”

“什么?”尹氏彷佛被刺了一下,忽然站起,“你说什么?”

“夫人的故人病得很厉害,希望夫人过去探望一下。”苏薇轻声道,双手有些紧张地绞着衣带,“他情绪很低落。可能夫人过去安慰一下,会让他……”

“胡说八道!”尹氏厉声,“何处贱民,竟敢冒充故人诋毁本宫?”

没有料到对方忽然发作,苏薇吃了一惊,不知如何是好。

“难道夫人不是腾冲尹家的小姐尹春雨么?”她喃喃,“难道您不就是重楼的……”

“胡说!”尹氏不等她说完,厉声,“什么重楼?本宫从未认识!”

“可是……”苏薇愕然。

“左右,立刻替我将她轰出去!”侧妃蹙眉,重重拍了拍案几,“在此胡言乱语,诋毁本宫,若不是看在月宫份上、定然将你拿下大狱治罪!”

左右侍女应了一声,准备上前将她推搡出去。

然而苏薇只是怔怔地看着忽然变脸的雍容贵妇,在侍女们的手触及她身体的时候,她忽然间动了动——只是一眨眼,她便已经逼到了尹氏身侧,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你……你好没心肝!”她眼里满是怒意,“跟我去!”

尹氏被这样鬼魅般的速度吓了一跳,挣扎着想甩脱她的手:“灵均大人!”

然而,灵均却只是站在一旁袖手淡淡地看着,带着面具的脸上没有表情,似乎在意味深长地观察着什么。

“就算你现在成了王妃了,那又怎么样!就可以翻脸不认人么?”苏薇厉叱,拉着她便往外走,“重楼现在伤得那么厉害,就躺在隔壁——只是让你去看他一眼而已,连这样也不肯么?真是没心肝……跟我去!”

“姑娘。”然而,在她拖着尹春雨便要出门时,一只手伸过来拦住了她。

“灵均大人!”侧妃彷佛获救一样失声喊。

“夫人怀有身孕,还请姑娘放手。”灵均淡淡,伸手拦下她们。

“啊?对不起!”苏薇猛然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松开手,“可是……”

“昨日一切,已如昨日死。”灵均漠然道,望着她们两个,“夫人既然不愿去,姑娘又何必勉强?这样的情形,就算去了,病人难道会觉得宽慰?——何况在月宫内如此对待王妃,姑娘虽是我宫贵客,也会获罪于镇南王,令在下为难。”

“……”苏薇哑然,觉得无话可答。

侧妃尹氏挣脱了她的手,躲回了帘幕后,惊魂方定地看着这个女子。

“还请姑娘跟我回去吧。”灵均伸手,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苏薇回头恨恨地看了帘后的女子一眼,不情不愿地踏出了门。

“怎么还有这样的人……”她低声喃喃。

“这不稀奇,”灵均似是在面具后笑了一笑,“权势富贵,高下判如云泥——侧妃也是出身于富庶人家,自幼锦衣玉食,何曾会去过苦日子。选了如今的路才是正道。”

“可也不能那么没心肝啊!”苏薇愤愤,“只是去看一眼而已!”

“姑娘想得太简单了,”灵均淡淡,“深宫争斗复杂,尹氏出身低微却得独宠多年,正妃白氏和另外三位侧妃虎视眈眈,她多年不育,其实是一直暗中被人下毒。如今怀了龙胎,更是步步如履薄冰,自然不肯冒险去看望故人,免得被人抓了把柄——倒也不能全怪她。”

“是么?”苏薇愕然,“既然如此辛苦,干嘛还要入王府呢?”

“呵,这种问题也要问么?”灵均望了她一眼,将玉笛在手心里敲了一敲,道,“我觉得稀奇的倒是姑娘这种人。”

他翩然而去,只留下苏薇在当地发呆。

她回头看了一眼玄武殿,正准备离开,忽然听得背后一声响,似有什么东西落下。苏薇愕然循声看去,只见寝殿的窗子迅速地关闭,尹春雨苍白的脸消失在窗后,脸上似有泪痕。她低下头,看到了墙根下躺着一个香囊,捡起来一看,里面却滑落出几样东西,赫然是那一对绮罗玉,还有一块翡翠玉佩。

绮罗玉犹自玲珑滴翠,而那块玉佩却已经被摔裂出一道痕迹。

玉佩上用阴线雕刻着精致玲珑的花纹,栩栩如生。正面刻着玉楼微雨,杏花盛开,半卷的珠帘下有美人晨妆,妩媚慵懒——看那面容,赫然是方才见到的女子。

而背面则刻着一句诗:小楼一夜听春雨。

玉佩已经被摔裂,一道深深的裂痕横贯玉石,将“春雨”两个字拦腰斩断。

苏薇将那个香囊拿在手里看了半日,怔怔出神。

回到药室,看到灵均正从里面走出来,白衣飘飘宛如御风。看到她来,在檐下微微驻足致意。他身边跟着的药僮上前一步,低声道:“姑娘,大人刚给原先生用过药,他已经睡了,姑娘还是小声一些。”

“嗯。”苏薇将香囊在手里攥紧,低声应。

“原先生的伤势比想象中恢复得更快,估计再有十天便可下地走动,”药僮看了一眼灵均,低声道,“但是左手伤得太重,可能需要更多时间才能活动如常——而且就算好了,手上的经络也会受到影响,肯定不如以前灵活。”

“我知道了。”苏薇喃喃,脸色微微苍白。

灵均没有说话,只是叹息了一声,抬手拍拍她的肩膀,便擦肩走过。

她怔了半天,默然走进去,望着正在沉睡中的人怔怔出神——这样一来,是不是说,他的双手就算是全废了?以后,他该怎么办呢?

“春雨……”昏迷中的人喃喃低语。

她将香囊无声地放在他枕畔,忽然间有泪盈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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