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医生是最糟糕的病人。送福尔摩斯回到贝克街221B号,在那里等候的骨伤专家医治了他的腿,我又安排同事埃加医生下属的一位私人护士照顾福尔摩斯,然后匆忙赶往哈利街的一位朋友家处理我的伤。刚回到家,我就收到了我亲爱的玛丽生病的消息。
所以,我接连照顾了她十天,忽略了自己的身体,结果我的伤口出现了感染,我自己也住院了。
在此之后,我亲爱的妻子严肃地命令我与她同去布莱顿度过一个短暂的假期,在那里,我们两人可以完全恢复健康。
我们在布莱顿与朋友们度过了迟来的新年,享受着清新的海滨空气和众多美食。虽然我在此期间每天拍电报给福尔摩斯,但没有收到任何答复。然而埃加医生写信给我,请我放心,福尔摩斯恢复得很好,尽管他从来没有直接回答我关于福尔摩斯的精神状况的询问。
整整五周后,一月下旬,我终于回到了贝克街,慢慢走上通往我们的老房间的楼梯,担心再次看到我的朋友毒瘾复发,我满怀惶恐与内疚,心情复杂地踏入我们的共享空间。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我本以为这里会是一片灰暗的混乱,可窗帘却是拉开的,房间里光线充足,一台崭新的留声机播放着轻快的莫扎特,这台机器很像劳特雷克在巴黎的寓所里的那一台。福尔摩斯坐在沙发上,身旁是欢快跃动的炉火,跷着一条腿,正在凝视架子上那些成排的书籍。
房间里还有其他一些变化,沙发的一端多了一副拐杖,角落里有堆枕头,厚厚的地毯上摆着一支蜡烛,一幅彩色的油画速写高挂在墙上,旁边就是福尔摩斯用弹孔拼成的“VR”两个字母。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油画是图卢兹-劳特雷克的大作。
“福尔摩斯!”我叫道,“看到你的状态这么好,我很高兴!”
“的确如此,华生,埃加医生医术高超,我的护士,呃,也非常高效。我发现你已经注意到了墙上的新画,很了不起,不是吗?我预测它会在未来得到广泛的好评。”
他指了指镶在画框里的杰作,我认出那是“樱桃切丽”拉-维克托莱小姐的肖像——她正在黑猫俱乐部引吭高歌,劳特雷克同时捕捉到了她的美丽和表情中的某种哀伤的东西——也许反映出她本人的可怕经历,正如他在福尔摩斯身上观察到的那些东西一样。
“很美。”我说,但我说不上来吸引我的是画作本身还是它的主题。
“这是佩灵汉姆伯爵送我的礼物。这个男人尽管懦弱,却懂得艺术。啊,劳特雷克先生已离开巴黎,目前正在法国南部与他的毒瘾搏斗。”他若有所思地注视着画作。“作为艺术家,他情绪化的天性恐怕已经战胜了理性思维。”
这正是我的朋友曾经面对过的威胁,我原以为现在的他也会处于这种状态。
“然而劳特雷克先生与我们不同,华生,他将继续取悦这个时代,虽然我怀疑他可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我走到近处看画时,福尔摩斯仔细打量了我一番。“我很高兴看到你恢复了,华生,埃加医生把你的遭遇告诉我了。”
“我当时恐怕是疏忽大意了,真是愚蠢!”
“是的,愚蠢,坐下吧!”福尔摩斯给我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
“福尔摩斯,我很抱歉。”我说。
“不必道歉。”
“可是你呢?你的腿怎么样了?还有你的背呢?”
他无所谓地挥挥手:“愈合得很快,我们还是聊聊别的吧。”
“但我是你的医生和你的朋友。”
他没理睬我,而是呷了一口茶,靠在椅背上,笑着说:“告诉你个好消息,埃米尔正在康复之中,他现在的时间分成了两半,一半属于巴黎的母亲,另一半属于英国的父亲,还开始学习钢琴,小姐说他有这方面的天赋。”
我兴奋起来:“他愿意说话了吧?”
“显然很喜欢说。”
“啊,那很好!噢,不过我听说《马赛的胜利女神》被卢浮宫要走了,那个无赖维多克把功劳全部揽到自己名下。”
“我一点也不关心什么功劳,华生,你明白的。”
“但是,你在乎正义,伯爵显然再次逃脱了法律的惩罚!”
“舰队街(1)也并非无所不知,我亲爱的伙计。我的哥哥不知怎么说服了伯爵,让他把所有的藏品捐赠给了大英博物馆,他现在正在安排送交事宜,同时也在改变他的,呃,爱好。我听说他准备买下法国图尔的一处城堡和一座葡萄园。”
“在法国?靠近拉-维克托莱小姐的地方?”
“不很远。”福尔摩斯笑着说。
我们坐在那里喝着茶,但我想来点更带劲的东西。
“白兰地,在餐柜里。”福尔摩斯说。被人如此了解,有时真是尴尬。
“孤儿和工厂呢?”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你要白兰地吗,福尔摩斯?”
“不,谢谢你,华生。”
“还有斯特罗瑟呢?”
“一切回归正轨,工厂现在由伦敦监督,孤儿们被送到一所寄宿学校,费用由伯爵承担。斯特罗瑟已经下狱,毫无疑问会上绞架。但我很想知道小弗莱迪怎么样了,那个孤儿,”他说,“我还没有听到他的消息。”
“啊!我有一些消息!我收到了斐洛医生和太太的信,他们收养了弗莱迪。噢,他们自己的孩子也快降生了!”
“最后这条新闻我早就知道了。”
“你怎么知道的?”
“她摆在窗台上的东西。”看到我疑惑的目光,他高兴得笑了,“橘子。晨吐。”
“当然!”我说,“可这件案子还有一点让我困扰,福尔摩斯,与你的哥哥迈克罗夫特有关。”
福尔摩斯的脸色阴沉下来。“他怎么了?”
“他威胁过你,福尔摩斯。我不希望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你,但是——”
“那就不要。来,再给我们倒点茶。”
“可他是你的哥哥!”
“这很复杂。”
“这样的解释太轻巧了!”
福尔摩斯顿了顿。我站起来,在杯子里续满茶水。注意到我的不安,他继续说:“华生,我总是比迈克罗夫特抢先一步,他也是这么想的。一直都是如此。”
福尔摩斯才华横溢,但我相信他有时也会欺骗自己。他显然读懂了我的心思,因为他哼了一声,说:“让我们换个话题,聊点更恰当的内容。你想知道我这一次是如何在没有你的情况下恢复过来的吗?”
“好吧,是的,”我说,“也没有可卡因。”
“其实我只会在没有案子的时候觉得无聊,孤单对我而言不是问题,恐怕我还很享受孤独。”
我不相信他说的:“是的,是的,你当然会享受的。那么,你是如何恢复的?”
“我使用了一种被称为‘正念’的冥想方法,这种方法在东方国家很常见。”
“冥想!可那不是灵修吗?是一种宗教?”我无法想象我的朋友这种理性思维的机器如何会被灵性追寻和神秘主义吸引——除非他在上个案子里遭遇的恐惧和痛苦令他完全改变或者精神失常了。
“有可能。至于对我自己而言,它无关信仰,而是对心灵力量的进一步探索。”他笑道,“这是我最喜欢的课题,如你所知。”
“你是怎么做的?”
“我坐在那里,背部挺直,就像一片草叶,我会静坐很长时间。”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到角落里的那堆奇怪的垫子:“就这些?好比你在解决案件时会抽烟斗一样?”
“不止如此,”他说,“在冥想中,你可以引导自己的思维关注特定的细节——你的关注对象并非案件中的难题,而是当下的简单活动——例如呼吸,这是心灵运转的另一种方式。”
他一定是在开玩笑。“关注你的呼吸?为什么不关注你的大脚趾呢?”我问。
“你不明白,让心灵在安静状态下专注于细枝末节,反而有助于帮你看到更伟大的宏观图景,从而获得相应的平静。”
我哼了一声:“荒谬!”
福尔摩斯笑了:“亲爱的华生,你只有试试才会知道。以这种方式冥想也能减轻痛苦——我也可以尽量不去依赖那些,该怎么说呢,额外的安慰。”
如果这是真的,简直称得上是医学奇迹,作为医生,我应该持欢迎态度,不过恐怕只有福尔摩斯这样独特的头脑才会享受其中的好处。福尔摩斯似乎再次读懂了我的心思。
“这种方法已经在东方成功使用了一千多年,”他说,“受益者包括僧侣、武士、艺术家——”
“当然啦,你可以说是集三者于一身呢。”我说。
他笑了。“亲爱的华生,没有必要把我变成一个英雄。在任何情况下,这种方法都可以为普通人所用。”他微笑着说,“我建议你尝试一下。”
“我会记着的,福尔摩斯。”我说,“在我下一次为缺少工作而烦恼的时候。”
他哼了一声。“你又没对工作上瘾。不过,”他说,“你现在一定要告诉我所有关于布莱顿的事情,我相信你和那些已婚的新朋友们玩得很好,也充分享受到了海滨度假胜地所提供的许多娱乐。这些是否有利于你自己的恢复呢?”
我略有犹豫。福尔摩斯盯着我,一丝笑意爬上他的嘴角,这时我才知道他在嘲笑我,我也忍不住朝他微笑,我们两人很快都笑出了声。
“我讨厌布莱顿,”我说,“那里非常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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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译注:指代伦敦新闻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