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入那条私家道路的大门上了挂锁。我把克莱斯勒停到两棵松树间,爬过大门,沿着路牙子蹑行,直到小湖的水光突然在我脚边荡漾。比尔·切斯的小屋黑漆漆。苍白的花岗岩露头上,映着另一边三间小屋支离突兀的阴影。淌过坝顶的涓涓细流闪着微光,几乎是无声地流下水泥斜坡,落进小溪中。我听了听,听不到一丝别的声音。
切斯家的正门锁上了。我绕到屋后,发现后门上挂了一把恶形恶状的锁。我贴着墙走,摸了摸窗纱。都很紧实。高一点的地方倒是有扇窗没装窗纱。那是扇农舍里常见的双开小窗,就在北墙的中间。也锁了。我静静站着,又听了一阵。没有风,树安静得如同它们的影子。
我试着用刀片在小窗的中缝里划了几下。没用。锁闩一动不动。我靠在墙上,思考片刻,接着猛地抓起一块大石头,朝两面窗格中间砸去。伴随着一声裂响,锁闩迸出了干枯的木窗格。窗开了,后摆进一片漆黑中。我在窗台上撑起身体,勉力把一只麻木的腿甩上去,慢慢挪进窗口。我翻身下地,进了屋。从那么高的地方爬下来,我不禁一边转身一边嘀咕了几句,又听起动静来。
一道刺目的手电光正对我的眼睛照过来。
一个异常冷静的声音道:“我要是你,就在这儿歇下脚,小子。你准累坏了。”
手电照得我靠在墙上动弹不得,活像只被人捏死的苍蝇。手电关了。吉姆·巴顿坐在桌边的一只莫里斯椅[1]上。一条带流苏的围巾搭在桌子一端,碰到他的膝盖。他还是当天下午那身装束,惟添了紧身皮外套。那外套从前准也新过,大概得是格罗弗·克利夫兰头一届任期[2]的时候。他手里就拿着那支手电。他的下巴徐徐动着。
“东西也砸了,窗也爬了,你还想干吗,小子?”
我拖出一只椅子,跨坐上去,手臂靠着椅背,环顾屋内。
“我有个想法,”我说,“一度显得很不赖,但现在看来还是忘掉拉倒吧。”
那屋子比外面看上去要大。我破窗而入的是起居室。里面摆了几件朴素的家具,松木地板上铺着一块碎呢毯子,尽处的墙前是一只圆桌,靠放着一对椅子。透过敞开的房门,一只黑色大厨灶露出一角。
巴顿点点头,他端详着我,眼里并无恶意。“我听到有车来,”他说,“知道必然是往这儿的。不过你脚底功夫相当可以。我一点都没听见。我开始对你有点儿感兴趣了,小子。”
我没说话。
“希望你不介意我叫你‘小子’,”他说,“我不该这么随便的,但习惯了,改不了啊。没一大把白胡子,没关节炎,在我眼里就都是‘小子’。”
我说他想到叫我什么就是什么。我这人不敏感。
他笑了。“洛杉矶的电话簿上记了一堆侦探,”他说,“但叫马洛的只有一个。”
“怎么想到要去查的?”
“或许可以称之为查人底细的好奇心吧。而且比尔·切斯对我说你是什么警探。你又懒得告诉我。”
“我本该抽出时间来告诉你的,”我说,“让你心烦了,抱歉。”
“我没有心烦。我可没那么容易心烦。你带证件了吗?”
我拿出钱包,拉拉杂杂给他看了一通。
“行,你身子骨棒,干这行正合适,”他说,“脸上也是高深莫测。我猜你是想搜查这屋子。”
“是的。”
“我已经好好翻过一遍了。刚回去就直奔这儿来。这么说吧,我在指挥所门外停顿了一分钟,就过来了。不过,恐怕我不能让你搜。”他挠挠耳朵。“这么说吧,我也吃不准能不能让你搜。告诉我谁派你来的?”
“德雷斯·金斯利。找他太太。她一个月前跑了。从这儿出发的。所以我也从这儿开始。她应该是跟一个男人跑的。那男的否认了。我觉得会在这儿查到点什么线索。”
“有了吗?”
“没有。可以确定,她到了圣贝纳迪诺,然后是埃尔帕索。往后线索就断了:不过我才入手呢。”
巴顿站起身,打开屋门。松林的刺鼻气息涌进来。他朝门外啐了口痰,重新坐好,抓了抓斯泰森毡帽下的灰棕色头发。他这种难得不戴帽子的头,脱掉帽子未免不堪入目。
“你对比尔·切斯一点没有兴趣?”
“完全没有。”
“你们这伙人大概接不少离婚的生意吧,”他说,“相当龌龊的活儿,在我看来。”
我由他说去。
“金斯利不愿请警察帮忙找他老婆,是吗?”
“不大愿意,”我说,“他太了解她了。”
“你说的这些都没法解释为什么要搜比尔的屋子。”他睿智地说道。
“我就是一四处打听的主儿。”
“鬼话,”他说,“你总能找个比这强点的借口吧。”
“那就算我对比尔·切斯有兴趣好了。但只是因为他碰上麻烦了,而且落得很惨——尽管他确实不是东西。如果他杀了他太太,这屋里就有东西能佐证那种可能。如果他没杀,也有东西可以证明。”
他侧着头,像只警惕的鸟。“比如说呢?”
“衣服、私人首饰、梳妆用品,一个女人准备一去不回时会随身携带的任何东西。”
他慢慢向后靠去。“可她没走,小子。”
“那么东西应该还在。可如果东西还在,比尔就该发现她没带走。他理当知道她没离开。”
“干他娘的,这两种情况都挺糟的。”他说。
“可如果比尔杀了她,”我说,“那他就得把她若是离家出走会带着的东西都给处理掉。”
“你估摸他会怎么处理,小子?”昏黄的灯光把他的一侧脸照成了古铜色。
“听说缪丽尔·切斯自己有辆福特。除了那车,我预计他会把能烧的都烧掉,没法在树林里烧掉的则埋起来。东西沉湖里可能不保险。但他没法把车给烧了或者埋了。那车他能开吗?”
巴顿神情讶异。“当然。他右腿膝盖弯不了,所以用起脚刹来不灵便。但他能靠手刹对付过去。比尔自己那辆福特的特别之处就在于刹车踏板装在变速杆左边,靠近离合器,这么一来,他便能用一只脚踩两处了。”
我把烟灰抖进一个蓝色小罐头。看上面的金色小标签,罐头里原本装的是橘子蜜。
“要把车处理掉是他的大难题,”我说,“不管他开去哪儿,总得回来啊。他可不愿意人家看到他回来。要是他直接把车扔街上呢,比如圣贝纳迪诺,很快车就会被发现并确定车主。那种情况他也不会想看到。最好的办法是脱手给走私车贩子,可他不一定认识这么个人。所以他八成就把车藏在从这儿步行就能到的树林里。而步行就能到就说明不远。”
“口口声声说不感兴趣,思路倒是门儿清,”他冷冷说道,“那这下你知道车藏在树林里了。接下来呢?”
“他必须得考虑到车可能被人发现。林子虽然荒僻,可不时会有巡警和樵夫进去。要是车被发现了,最好缪丽尔的东西出现在车里。这会给他两条出路——都算不上无懈可击,但至少不是死路。一,不知道是谁杀了缪丽尔后把东西放在车上,一旦凶案为人知晓,就能牵连比尔。二,缪丽尔确实是自杀的,但故意将东西搁在车上,栽赃比尔。报复性自杀。”
巴顿镇定自若地细心思索了一番。他走到门口,再次减轻喉头的负担。他坐下来,又抓抓头发。他看着我,眼神里是十足的怀疑。
“第一种情况有可能发生,像你说的那样,”他承认道,“但只是有可能。我想不到有谁会那么做。还有那张纸条,这一点得给个解释。”
我摇头。“假设比尔手里的是上一回的纸条。假设缪丽尔确实如他所想,是出走了。没留纸条。一个月过去,太太全无音信,他也许会很着急,心里没底,就把纸条翻出来了,觉得缪丽尔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也好自保。他没有提及这点,但说不定念头是有的。”
巴顿摇头。他觉得这假设不靠谱。我也觉得。他慢吞吞说:“至于你的另一个猜想,简直荒唐!自杀不算,还要摆东西栽赃别人杀了你,完全不符合我对人性的简单理解。”
“那你对人性的理解也太简单了,”我说,“因为这种事是有过的,而一旦出了这种事,几乎总是女人干的。”
“不,”他说,“我五十七了,疯子见得多了,但没个屁用。我倒倾向于缪丽尔是打算要走的,纸条也是写了的,但还没来得及脱身,就被比尔截住了,他一红眼,就要了缪丽尔性命。然后他就得做我们上面说到的那些事了。”
“我没见过她,”我说,“所以完全不清楚她可能会做些什么。比尔说他俩是一年前在里弗赛德的某个地方遇上的。那之前,她兴许有段又长又复杂的历史。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孩?”
“打扮好了是个很漂亮的金发小妞。差不多总是顺着比尔。挺安静,有点什么事不会写在脸上。比尔说她有脾气,我是一点看不出来。比尔的臭脾气我倒领教过好几回。”
“那你说她长得像不像一个叫米尔德里德·哈维兰的人的照片?”
他的嘴停止了咀嚼,抿得几乎密不透风。随后他又非常缓慢地嚼起来。
“干他娘的,”他说道,“今晚上床前,我得好好看看床底下。确保你没躲在那儿。这消息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一个叫波蒂·凯佩尔的女孩儿告诉我的,人很好。她业余给报纸干活,采访了我。她刚巧提到,有个叫德·索托的洛杉矶警察拿照片到处找人看。”
巴顿打了一下他厚实的膝盖,肩膀向前弓去。
“那件事上我做错了,”他严肃地说,“我犯了个错误。那大老粗拿照片给镇上差不多每个人都看了,最后才轮到我。这让我有点不痛快。是有些像缪丽尔,但还不够像,不管怎么看都没法确定。我问为什么要找她。他说是警方要人。我说我就是警方;乡下人嘛,说话粗鲁了点。他说他接到的命令就是找到那个女人,别的一概不知。也许他不该那样打断我的话。我便告诉他,我认识的人里,没有同他那张小照相像的。我大概不该那样说。”
这平静的大块头朝天花板角落茫然笑着,随后低下双眼,死死盯着我。
“你要能帮我保守这个秘密,我会感激不尽,马洛先生。你的推测也相当有道理。你以前去过库恩湖吗?”
“从没听说过。”
“往后大概一英里,”他说,拇指在肩膀上方朝后一指,“那儿有条狭窄的林间小道转向西边。你沿路开就是了,到看不见树为止。再往后的一英里,路会上升大约五百英尺,库恩湖就到了。那一小片地方,景色很好。人们偶尔会去那边野餐,但不是经常。很费轮胎。那儿有两三个长满芦苇的浅湖。背阴的角落里,现在都积着雪呢。那里有很多手伐的原木旧屋子,打我记得起,就快塌了,还有一栋坍倒的大木板房,差不多十年前是蒙特克莱尔大学用作夏令营营地的。已经很久没人用了。这房子背湖而建,用的是很重的木料。房子后面是间洗衣房,锅炉都生锈了,边上还有个带滚轴滑门的木柴棚。本来是当车库造的,结果他们用来放柴火了,禁猎期间会锁门。这儿的人会偷的东西很少,柴火是其中一种,不过也就是从柴堆上偷拿一点,撬锁是不可能的。我猜你知道我在木柴棚里找到了什么。”
“我以为你去圣贝纳迪诺了。”
“改主意了。好像不该让比尔和后座上他太太的尸体一块坐车下山。所以我叫来了医生的救护车运送尸体,派安迪同比尔一道走。估摸着我应该四处多看几眼,再把情况上报给警长和验尸官。”
“缪丽尔的车在木柴棚里。”
“没错。车上还有两个手提箱。装了衣服,而且我看装得有点匆忙。女人衣服。问题是,小子,外地人是不会知道那地方的。”
我同意他的看法。他把手伸进外套斜侧口袋里,掏出一小卷绵纸。他在手心里打开绵纸卷,摊平手掌。
“看看这个。”
我上前看了看。绵纸上是一条纤细的金链子,带把极小的锁,跟链子的一环差不多大。金链被剪断了,锁完好。那条链子长约七英寸。链子和绵纸上都沾了白色粉末。
“你猜我是在哪儿找到这个的?”巴顿问道。
我拈起链子,想把断裂的两头接上。接不上。对此我没有发表意见,只舔舔一根手指,蘸上点粉末尝了尝。
“在细砂糖罐头或者盒子里找到的。”我说,“这链子是根脚链。有些女的从来不脱下来,像结婚戒指一样。脱下这根链子的人没有钥匙。”
“你有什么想法?”
“没啥特别的,”我说,“比尔没道理把链子从缪丽尔脚踝上割下来,却不动她脖子上的绿项链。缪丽尔也没道理自己割断自己的脚链——就当她钥匙丢了——再把链子藏起来等人找到。除非她的尸体首先被发现,不然人们不会查那么细致,链子也就找不到了。如果链子是比尔割下来的,他肯定会把它扔进湖里。但如果缪丽尔想留下这链子,并且不让比尔找到,那藏在这么个地方就说得通了。”
这回巴顿显得颇困惑。“怎么说?”
“因为这是个女人藏东西的地方。细砂糖是用来做蛋糕酥皮的。男人不会去看那种地方。能找到这链子,您可真机灵,警长。”
他略带羞涩地咧嘴一笑。“呸,我把糖盒碰翻了,糖洒出来了,”他说,“要没这出,估计我是找不到的。”他把绵纸重新卷好,轻轻放回口袋。他站起身,一副斩钉截铁的神态。
“你待在这儿还是回镇上去,马洛先生?”
“回去。等你来找我问话。我想你会的。”
“这得看验尸官,当然。去把你砸开的窗关好吧,我关灯锁门。”
我按他说的做了。他吧嗒打开手电,关上灯。我们走到门外,他推推屋门,确认锁上了。他轻轻合上纱门,站着,面朝月光下的湖水,眺望对岸。
“我不觉得比尔是故意杀她的,”他伤感道,“他可以在根本不是有意的情况下活活掐死一个姑娘。他那双手劲儿很大。出了事就只好想法遮掩,有多少脑子用多少脑子。我很痛心,可这不能改变事实和可能的结果。那是简单自然的,而简单自然的事情最后往往是正确的。”
我说:“要我说,他该逃跑才对。我不明白他待在这儿怎么受得了。”
他朝熊果树丛浓重的黑影里吐了口痰,缓缓道:“他有笔政府给的抚恤金,要是跑了,那钱也没了。而当事到临头,没有退路,非承受不可的时候,大部分男人是承受得住的。就像现在他们在世界上干的那些勾当那样。行了,跟你说晚安。我准备再走去那小码头,在月光里站一会儿,伤感伤感。这样的夜晚,我们却要想谋杀的事儿!”
他匆匆走进树影里,自己也成了一道影子。我站在那儿,直到看他不见,随后走回到上锁的大门前,翻过去。我钻进车,原路返回,去找个藏身之处。
[1]一种早期的靠背扶手椅。最初由威廉·莫里斯的商行改进设计,因此得名。
[2]格罗弗·克利夫兰(Grover Cleveland)担任过两届美国总统(1885—1889,1893—18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