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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六十章 炭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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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萍剑宗的山水邸报,放在云蒸山那边,暂时由种秋负责。

以后的镜花水月,被崔东山放在了绸缪山,而不是风景最好的祖山,或是距离渡口最近的云蒸山。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仙都山是剑修炼剑处,云蒸山武夫学拳地,两者都很纯粹。

崔东山笑道:“种夫子,你是账房先生,不如翻翻账簿,好让我先生在内的上宗老祖们,心里有个数。”

说出来,让大家开心开心。

宗门庆典,不比一般金丹修士的开峰仪式,前来道贺的,往往都是财大气粗的宗字头门派,往往出手阔绰,贺礼分量不轻。

临近宗门的山下王朝国家,加上藩属门派仙府,各路山水神灵,为了面子上过得去,几乎都会咬咬牙,给出一份不跌份的礼物。这也是宝瓶洲那边,娄山黄粱派与云霞山当邻居的为难处,实在是观礼次数多了,只出不进,等于是经常主动送钱给云霞山,形若藩属山头,既憋屈,颜面无光,又伤财库的家底。

一些个仙家门派,尤其不地道,还会专门安排让人“唱名”,直接报上贺礼内容,几颗神仙钱,给了什么天材地宝、奇珍异宝,都打开天窗说亮话,直接在观礼庆典上边公开,说得一清二楚,比如……皑皑洲趴地峰,由于火龙真人收徒本事极高,就经常举办庆典,传闻每次庆典结束,德高望重的火龙真人经常亲自送客下山,老真人神色和蔼,都要询问对方一句,最近家里是不是遇到困难了。

种秋笑着点头,从袖中摸出一本账簿册子,“此次青萍剑宗举办宗门庆典,从发出第一封邀请函起,时至今日,最近这段时间里边,密雪峰贵客如云,不算皑皑洲刘-氏父子、玄密王朝的郁先生,他们三人是今天临时登山观礼,密雪峰并未安排住处,其余三十二位贵客,迎来送往的开销,加上今天祖师堂的茶水、瓜子,总计七百二十两六钱银子。”

黄庭还好,当年太平山各类典礼,她都是看客,就跟先前陶剑仙的说法差不多,只需要她坐着打瞌睡。

但是福缘深厚的黄庭,修行路上,她再不用计较神仙钱,还是知道“七百二十两银子”,到底是怎么个概念。

叶芸芸却是蒲山云草堂的一把手,这位黄衣芸再喜欢将庶务丢给檀溶、薛怀他们全权打理,不具体经手,都还是要她过目、点头批准的,故而叶芸芸极其清楚一座仙府门派举办典礼的开销,为客人们安排下榻之地,光是日常待客的仙家酒酿、茶水,农家修士精心培植的瓜果,每天就是一大笔钱,再就是举办一场场镜花水月,消耗的宗门灵气,是需要用砸钱硬生生砸出来的山水画面,再加上一些观礼修士,总不能到了蒲山,就把他们丢到一个灵气稀薄的“无法之地”吧,岂不是耽误了他们的修行,这就又需要云草堂预先揉碎一大堆的雪花钱,在各处仙家宅邸、螺蛳壳道场,事先“浇灌”灵气,营造出一座座益于修行的山水形胜之地,按照山上的说法,地仙修士的一个呼吸都是神仙钱,确实不是开玩笑的,当真都是钱,此外还要准备一些庆典结束、客人们能够带下山的回礼,都需要山上账房财库,早早去地方王朝或是别家仙府采购一些极具特色的雅致礼物……一场观礼,前前后后,林林总总的开销,加在一起,动辄就是一笔天文数字的神仙钱,一旦真要讲究宗门颜面,扣去贺礼收入,甚至都会有入不敷出的可能。

结果青萍剑宗倒好,就花了七百多两银子,一颗雪花钱都不到!

陈平安绷着脸,还有那六钱银子,种夫子你是怎么算出来的,这就有点过分了啊。

韦文龙感慨不已,同样是账房先生,学到了学到了,种夫子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一鸣惊人。

不愧是旧藕花福地的南苑国国师出身,精打细算,韦文龙自叹不如,下次落魄山再有开峰典礼,务必更上一层楼。

种秋翻过第一页账簿,接下来就是这场庆典的贺礼收入了。

大泉王朝这边,礼部尚书李锡龄要比老将军姚镇和府尹姚仙之,后到密雪峰,除了随身携带的八十颗谷雨钱,大泉皇帝姚近之还主动与青萍剑宗承诺一事,未来大泉王朝在国境和藩属国内,每发现一位剑修胚子,就都会立即送往仙都山修行练剑,炼剑一事所需钱财,都由大泉户部负责给钱,如果仙都山这边愿意将剑修收取为诸峰亲传弟子,当然是最好,如果觉得不合适,就让他们打道回府,返回大泉,但是大泉皇帝陛下提出了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要求,这拨仙都山出身的剑修,将来修道有成,必须下山担任大泉王朝的皇室供奉,或是边军的随军修士,期限是最少一甲子光阴。

作为大泉皇帝的亲弟弟,如今还担任蜃景城府尹的姚仙之,其实他也是第一次知晓此事。

他终于有点明白,为何自己会在青萍峰祖师堂有条椅子了,除了与陈先生的私人友谊之外,将来这些大泉王朝出身的剑修,陆陆续续进入青萍剑宗,那么自己就是他们的靠山了?

陈平安以心声笑着打趣道:“你小子现在后悔还来得及,青萍剑宗与大泉王朝是盟友,祖师堂里边怎么都会有张座椅留给你们的,换个人坐,一样是坐,所以你要是觉得麻烦,脸皮薄,担心自己无法胜任这个位置,我可以帮忙跟崔东山商量一下,等过几年,再让你们皇帝陛下举荐别人。如果不嫌麻烦的话,你就大大方方坐着,反正我只是落魄山的山主,又不是青萍剑宗的宗主,以后遇到了争执,你该怎么吵就怎么吵,不用怵崔宗主,我至少可以保证一件事,你以后在这里,不管跟谁,吵得再凶,都不用担心翻脸,将来琐碎事肯定不会少,可后顾之忧是没有的。”

姚仙之聚音成线,调侃道:“陈先生,换了人,来坐我的位置,他们哪敢闹,坐这儿,肯定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更别说据理力争与谁吵架了,估摸着偶尔代替我们大泉来这边参加议事,注定就是坐这儿当木头人,还不是崔宗主说啥就是啥,这可不行,万万不行,再说了,我跟裴姑娘也熟悉,就像陈先生说的,关起门来吵得再凶,开了门,也还是自家人。”

姚仙之瞥了眼祖师堂唯一一幅挂像。

谁敢在这儿闹?

宗主崔东山,是一位仙人,要知道那场大战之前,玉圭宗的老宗主荀渊,也就是仙人境。

何况如今的首席供奉米裕,还是一位仙人境剑修,更是剑气长城的那个米拦腰。

再者陈先生已经把意思说得很明白了,他是上宗祖师,还是崔宗主的先生,再加上陈先生与大泉的香火情,很多时候不用陈先生开口,就是一种对大泉王朝的无形偏袒。

种秋继续说道:“蒲山檀掌律,这次登山道贺,送出了两张地契,是两处距离蒲山较远、距离仙都山最近的飞地,按照最保守的估价,至少价值五六百颗谷雨钱,完全可以作为金丹修士的开峰道场,至于能否开辟为两座较小的仙家渡口,暂时还需更进一步的细致考察。”

叶芸芸笑道:“檀溶事先找我商量过此事,按照我个人的意思,其实是拿出一张地契就可以了,但是檀溶跟薛怀都觉得不妥,用了个好事成双的理由,我当时还想说点什么,檀溶就又开始摆出一副‘山主你再废话半句,老子就辞去掌律’的架势要挟我,没辙,由他去,反正蒲山挣钱一事,从来都靠他们,他们不心疼,轮不到我指手画脚。”

贾晟感叹道:“贫道之前还不敢妄言什么,担心是自己是井底之蛙,见识不广,听到叶山主这番诚挚之言,终于可以万分确定一事,蒲山的风气,与我们落魄山和青萍剑宗,天然亲近,故而咱们双方结盟,真就是水到渠成,天作之合。”

如果“好话”止步于此,也就不是那个马上去某座私人书院开课授业的贾老神仙了。

“贫道不会说话,要开口说话了,也是直来直往,顶不会察言观色的,先前对蒲山云草堂,了解不多,只觉得是叶山主一人,是那顶梁柱,独自挑起了所有重担,现在才知道,原来蒲山这边,多有担当人,不缺豪杰,胡说几句肺腑之言,多有冒犯,还希望叶山主恕罪个。”

议事堂内鸦雀无声。

好像贾老神仙但凡开口,都有一种独有的气势。

叶芸芸只得抱拳笑道:“过奖。”

种秋翻过一页,笑道:“玉圭宗那边,贺礼是八百颗谷雨钱。”

陈平安忍不住问道:“多少?”

“谷雨钱,八百颗。”

种秋说道:“除此之外,云窟福地那边,少主姜蘅口头承诺一事,不过没有纸面契约,他们福地那边,会在五百年内,将黄鹤矶和砚山两处的收益,全部交给我们青萍剑宗,作为姜氏福地自家一姓的贺礼,跟玉圭宗没有关系。按照姜少主的说法,这是父亲下山游历之前,就已经在姜氏祠堂那边通过了这项决议,无人有任何异议。”

小陌有几分自惭形秽,这位只闻其名未见其面的落魄山周首席,委实是大气。

老真人梁爽,指玄峰袁灵殿,太徽剑宗刘景龙,金甲洲大剑仙徐獬,都是几颗谷雨钱不等,其实这才是山上观礼的常理。

其中铁树山,仙人果然,极为客气,拿出了两件私人珍藏的法宝作为贺礼,一件是替铁树山给的,一件是他的个人道贺。

崔东山嘿嘿笑道:“可惜我们那位魏海量不在山上,不然刘宗主难称酒量无敌。”

裴钱不说话。

魏海量这个绰号是怎么来的,她心里最有数。

藕花福地画卷四人,裴钱最亲近的,除了朱敛,就是那个“自称酒量极好,然后一杯就倒”的魏羡了。

这还是因为后来到了落魄山,裴钱与老厨子相处久了的缘故,真要说一开始的关系,当年黑炭小姑娘还是跟魏羡最好。

而且当年离开藕花福地,共同游历桐叶洲,也数魏羡带着裴钱出门闲逛次数最多,不敢说次次满载而归,毕竟那会儿魏羡也穷,兜里没几个钱,但是保证小姑娘吃得小肚子滚圆,一路打饱嗝。

所以如今看待魏羡收取的嫡传弟子,小姑娘柴芜,裴钱也是不一样的心态,其实柴芜现在喝的仙家酒水,都是裴钱自掏腰包。

然后就是裘渎,因为老妪先是观礼客人,继而成为祖师堂供奉的,所以先前她偷偷摸摸走了一趟旧龙宫遗址,结果在新任东海水君王朱的眼皮底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取出了一小部分龙宫旧藏宝物,除了三件压箱底的心仪物件,会被这旧龙宫教习嬷嬷,拿来作为醋醋将来的嫁妆,其余全部拿了出来,裘渎甚至都没有给自己留下一件。

崔东山先前帮忙掌眼过后,估价六百颗谷雨钱。

同时由此可见,昔年一座大渎龙宫的家底之丰厚,财力之可观。

青同先前也主动找到崔东山,连同一件咫尺物,多是孤本藏书和一些秘宝,如果撇开几件山上重宝不谈,约莫相当于镇妖楼旧藏的一成家当。

所以按照崔东山的说法,种秋此刻直接报了个数字,青同道友的贺礼,是一千两百颗谷雨钱。

崔东山突然说道:“先生,庾谨那边,自称愿意拿出五成家底,当作贺礼。”

这还是钟魁先前帮忙从中斡旋的缘故,等于是帮着胖子姑苏登门“讨债”来了,不然崔东山和小陌,一个只会坚决不承认有过这档子事,一个只说根本没出过海。

陈平安微笑道:“你才是下宗宗主,这种下宗事务,问我做什么。如果真要我说点什么,五成实在太多,三成、四成就足够了。”

崔东山说道:“明白!”

最后便是刘聚宝和郁泮水这两位“土财主”了,半点不让人失望,称得上是出手不凡,一给就是一条名为“桐荫”的大型渡船,虽说算是皑皑洲刘氏和玄密王朝的共同贺礼,“桐荫”渡船也非风鸢这种造价高昂、堪称天价的跨洲渡船,但是品秩不低于落魄山的那条翻墨龙舟,故而航线可以囊括桐叶洲半洲山河之地,而且载货量,还要胜出当年作为观赏楼船的龙舟一筹,对于青萍剑宗而言,这等于是打瞌睡便有人递来枕头的好事,毕竟如今的浩然天下,品秩高的渡船,实在是太紧俏了,有钱都买不到,只要有这类渡船,就拥有了一只财源滚滚的聚宝盆。

崔东山看了眼裴钱,小心翼翼说道:“除了这艘‘桐荫’渡船,刘聚宝和郁泮水,都希望大师姐能够担任皑皑洲刘氏与玄密王朝的记名客卿,大师姐愿意当供奉更好,只要大师姐点头,双方分别愿意一口气给出六百颗谷雨钱和四百颗谷雨钱,如果是那供奉,谷雨钱数量就直接翻一番,而且他们双方承诺,只是挂名为‘记名’客卿或是供奉,以后不用大师姐参加任何家族祠堂、或是玄密王朝的京城议事,大师姐至多是每百年之内,在皑皑洲或是玄密王朝那边,露个面就可以。”

陈平安无言以对。

刘氏真是财大气粗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不用猜,桐荫渡船就是刘氏的家产,跟郁泮水没半颗铜钱的关系,说不定连那邀请裴钱担任记名客卿的“一千颗”谷雨钱,都是刘聚宝独自一人掏的腰包,所以说有个“天底下最有钱”的有钱朋友,就是不一样。

陈平安都想私下问那两位一句,你们还收不收止境武夫了?

要说刘聚宝和郁泮水,作为极其务实的生意人,当然他们不是有钱没地方花,是有一定私心的,剑仙徐獬与裴钱关系如此好,就是一个明证。

当年在金甲洲那边,“郑钱”在战场上救下了众多山上练气士、王朝武将,这位沉默寡言的女子武夫,既年轻,出拳又狠,虽说战功没有曹慈那么大,但是不知为何,所有金甲洲本土人氏都发现了一件怪事,好像那个郑钱,是与蛮荒妖族有那不共戴天之仇的,在从南到北、各处战场上,她对敌出拳之狠辣,要比同样身为纯粹武夫的曹慈、郁狷夫,更加凶残,很多时候,郑钱简直就是有意虐杀妖族修士,她经常一拳递出,就是当场打碎对方的半截身子,或是故意打碎妖族修士的半颗头颅,尤其是数位妖族地仙剑修,更是被郑钱“专门腾出手来”折磨,曾经有一位传闻去过剑气长城半截城头炼剑的年轻剑修,不幸被郑钱找到,更是被裴钱一手“拔起”头颅,当时一位身为护道人的元婴妖族修士,被郑钱以手掌开路,硬扛一记术法,不退反进,将对方当场劈成两半,早已浑身浴血的女子宗师,就那么一穿而过。

金甲洲战场上,从谱牒修士到山下军伍,人人有仇,皆身负血海深仇,退无可退,故而所有人都在报仇。

但是郑钱出手帮忙报的仇,在战场上的金甲洲本土人氏看来,则无疑是最为痛快的,没有之一。

可事实上,裴钱一个外乡武夫,之所以在金甲洲如此出拳,凶狠到近乎变态,纯粹就是她的一种无言泄愤。

就是你们这帮蛮荒畜生,害得我师父无法返乡的。

按照崔东山的那个谐趣说法,如今金甲洲那边每每提起先生,都会是一句,哦,原来是那位郑宗师的师父啊。

所以先生和大师姐一起去别的地方不好说,但是在那金甲洲,肯定还是大师姐要更吃香些。

简而言之,皑皑洲刘氏以后在金甲洲那边做买卖,有裴钱破例首次担任某个山头的记名供奉、客卿,就是一块极有分量的金字招牌。

裴钱说道:“可以,当供奉都没问题。但是谷雨钱,青萍剑宗和落魄山对半分。”

其实剑仙徐獬之前已经跟她提过这茬,但是她没有直接答应或拒绝,只说得问过师父。

崔东山马上就要小鸡啄米了,但是陈平安摇头说道:“这笔神仙钱,你自己留着。”

裴钱赧颜笑道:“师父,我一个习武学拳的,留着这么多神仙钱做什么。”

陈平安笑道:“师父说了算。”

裴钱哦了一声。

听师父的。

先前在营建渡口那会儿,趁着先生不在,崔东山曾经问过裴钱一个问题。

当年大师姐在金甲洲,是不是就没打算返回落魄山。

裴钱沉默许久,只是喝酒。崔东山非要大师姐给个答案,裴钱这才给出那个心中的真实想法。

只要师父不回落魄山,落魄山就不是她的家了。

她的言下之意,师父不在了,她的家就没了。

只是这种话,崔东山至今都没敢说给先生听。

怕被大师姐记仇,更怕先生听了伤心。

崔东山拍了拍手掌,“接下来还有第二场观礼,我们先休息半个时辰。”

因为还有一个青萍剑宗金玉谱牒的开笔仪式。

陈平安与李宝瓶走出主殿,没有径直去往祖师堂大门外的那座广场,两人坐在门外的台阶上。

崔东山带着裴钱去找那俩土财主。

曹晴朗和小米粒,当然还有贾老神仙,就在祖师堂里边忙碌,要重新安排椅子。

会有一张桌案,摆放好笔墨纸砚,最早一位执笔人,要写下青萍剑宗的首任宗主崔东山,名字,籍贯,师承,写在青萍峰祖师堂的谱牒第一页。

这个人当然是陈平安。

然后就是作为上宗掌律祖师的长命,为下宗掌律崔嵬在谱牒上边题写名字。

在这之后,才是崔嵬落座,负责所有被纳入青萍剑宗的谱牒修士撰写名字,米裕,种秋,曹晴朗……

之后就是拜师仪式,崔东山收取胡楚菱和蒋去为弟子,

崔嵬,收徒于斜回。米裕收取何辜为嫡传,还有隋右边收徒程朝露等等。

他们喝过了拜师茶,弟子们行磕头礼,就算是山上的正式师徒了。

上山下宗的二代弟子当中,作为山主陈平安的嫡传弟子,有崔东山,裴钱,曹晴朗,赵树下,郭竹酒。

朱敛带上山的岑鸳机,卢白象的两位弟子,元宝,元来。魏羡的弟子,柴芜。贾晟的两位弟子,赵登高,田酒儿。

然后就是除了作为宁姚不记名弟子的孙春王之外,其余白玄在内的六个剑仙胚子。

而三代弟子,有裴钱的大弟子,骑龙巷压岁铺子的小哑巴,真名周俊臣。

以及即将成为崔东山嫡传弟子的蒋去,胡楚菱,谢谢,他们几个。

按照山上辈分,以后见到陈平安,这几个可就要尊称一声祖师了。

陈平安笑问道:“怎么刚好今天赶来这边了。”

李宝瓶说道:“先前我游历到中土穗山的山门口,早早打好腹稿了,上了山,要与山君府礼制司那边打个商量,看看能否准许我拓碑。结果就是这么巧,我先前还纳闷呢,怎么就在穗山边境那边,大半夜的听到了一阵鼓声,等到我赶夜路,到了山脚那边,刚好天亮,结果周山君亲自现身,除了说拓碑一事没问题,还告诉我鼓声的缘由,说小师叔昨夜离开穗山的那座节气院,我要是昨夜早些进入中岳地界,他是可以帮忙与小师叔打声招呼的。我估算了一下时间,好像就只差了不到一炷香,着急嘛,就喊我哥了。被连累,我哥与周山君又是作揖又是道歉的,之后我哥也没立即放行,帮忙推算出了小师叔这边的庆典具体时辰,我就只好耐着性子,陪着我哥一起拓碑。”

陈平安笑道:“弄混了吧,到底是谁陪谁拓碑?”

李宝瓶哈哈一笑。

陈平安说道:“怪我走得太急了。”

李宝瓶说道:“我哥说他暂时不宜在这边露面,准备先走一趟西方佛国,回来之后,可能会先去白帝城做客,再来找小师叔你叙旧喝酒。”

陈平安点点头。

只希望一事,在那白帝城,双方只是下棋就好,千万别打起来。

毕竟真要计较起来,自己难逃干系。

看着微微皱眉的小师叔,李宝瓶一下子笑了起来,说道:“我哥说啦,他以后去白帝城,跟小师叔无关,要你别多想。”

陈平安沉默片刻,双手笼袖,轻声道:“总会有些人,会让我们想要成为那样的人。”

李宝瓶说道:“小师叔一直就是这样的人啊。”

陈平安掏出养剑葫,晃了晃,“都不多喝。”

李宝瓶这才摘下那枚养剑葫,与小师叔的酒葫芦轻轻磕碰一下,各自饮酒。

陈平安笑问道:“想不想游历桐叶洲,小师叔可以陪你。”

李宝瓶眨了眨眼睛,“我哥说了,等他返回之前,不可以打搅小师叔的修行,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哥模样可严肃可凶。”

陈平安忍住笑,“能凶到哪里去?”

李宝瓶板起脸,开始模仿大哥李希圣的神色语气,“宝瓶,这件事真得听哥一次,眼睛别瞥来瞥去的,不说话是吧,那你总得点个头吧,行了行了,就你当默认了。”

裴钱和崔东山很快步入大门,一起坐在台阶这边,崔东山坐在先生身边,裴钱就坐在宝瓶姐姐身边,李宝瓶摸了摸裴钱的脑袋,说了句长大喽,姑娘太好,也愁嫁。裴钱眯眼而笑,那就不嫁人呗。

陈平安问道:“第二场观礼结束后,能不能用个折中的法子,把玉圭宗拉进来参与大渎开凿一事?”

“就当是决定双方是否结盟的一种共同考验。可真要这么做了,玉圭宗那边,会不会觉得我们是在得寸进尺?”

“跟这种大宗门之间的利益往来,我其实不太擅长处理,东山,你觉得合不合适?”

崔东山笑道:“先生,有件事,你可能有些误判了。”

陈平安问道:“怎么讲?”

崔东山说道:“在这个桐叶洲,咱们没什么可妄自菲薄的,如今真正说得上话的山上势力,其实就只有两个,需要看人脸色行事的,不是我们青萍剑宗,而是他们玉圭宗。如果说对方觉得我们只是没有立即答应结盟一事,就觉得我们气势凌人,故意端架子啥的,呵,那就真是他们玉圭宗太高看自己、小看我们青萍剑宗了。”

“我觉得先生的这个建议,其实分寸极好啊,张丰谷几个,能够以外人身份,在我们青萍峰祖师堂里边参与议事,该知足了。怎么可以说是刁难他们呢,明明是一种投桃报李嘛,给了他们一个很大的台阶。”

“所以说,先生还是太好说话。”

陈平安笑道:“这个说法,很剑修了。”

如果换一种说法,其实是很事功很崔瀺。

没什么不好的。

之前已经跟观礼客人提过醒,所以众人很快就又都重新聚在了青萍峰广场上。

陶然来到米裕这边,还有那个来自上宗的记名供奉,道号喜烛,名叫陌生,黄帽青鞋,手捧绿竹杖,陪着米首席,双方背靠着崖畔栏杆闲聊。

米裕直起身,笑眯眯道:“陶剑仙,找我有事?不知有何吩咐。”

先前隐官大人与陶然一起走来参加庆典,山路上,那番对话,听得米裕差点没给风骨凛凛的陶剑仙跪下。

一板一眼,奉劝隐官大人,以后别一口一个陶剑仙,他不爱听。搁以前,就是跟他问剑……

陶剑仙,你真是不知道被咱们隐官大人问剑对象的下场啊。

不过米裕反而对陶然油然生出一种敬意,我们下宗,有人如此铁骨铮铮,落魄山上宗那边,有吗?好像没有吧。

陶然问道:“容我斗胆问一句,喜烛道友,也是一位剑修?”

小陌微笑点头。

陶然硬着头皮说道:“先前有些混账话,喜烛道友听过就算,别上心。”

曾经在燐河畔的铺子,陶然与这位道友撂下一句狠话。

爬开。

陶然又不是个傻子,只看今天祖师堂的座位安排,喜烛道友的椅子,可就在裴钱身边。

小陌笑容和善,摇头道:“陶供奉多虑了,以后喊我小陌就是了。陶供奉所谓的某些混账话,小陌都不记得了,何谈上心。”

陶然如释重负,没有冒冒失失直接询问对方的境界,容易犯忌讳。何况双方也没啥交情,真算起来,才第二次见面,关系没到那个可以问境界高低的份上。

小陌好像看穿陶然的心思,笑道:“我与米首席是不同境。”

陶然点点头。

元婴境剑修?估计不太够。

这位喜烛前辈,估摸着是个玉璞境剑仙。

米裕呲牙咧嘴,也没解释什么。

其实陶然原本已经认命了,你们愿意喊陶剑仙,你们自己不觉得掉价,我也无所谓了。

不曾想这个小陌,率先就改口了,称呼自己为陶供奉,再看看米首席,小陌不愧是从上宗落魄山来的人,说话就是更讲究些。

别处,梁爽与青同站在一起,老真人好奇问道:“青同道友,你怎么也混成这边的供奉了?”

青同笑着解释道:“我道号‘青同’,与青萍剑宗,都有个‘青’字,投缘。”

老真人一时间错愕无言。

真能扯啊。

刘幽州刚才不但见着了裴钱,她竟然还答应了父亲的邀请,担任自家供奉,这会儿还在乐呵呢。

郁泮水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啥时候喝喜酒啊?”

刘幽州涨红了脸,装傻道:“什么意思?”

刘聚宝笑着没说什么,如果真能成,当然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他和刘幽州他娘亲,私底下早就说过此事了,她既期待又忧愁,还问刘聚宝,自己儿子是不是有点配不上那个姑娘啊,可真要娶进门,裴钱到底是个止境武夫,万一吵架,儿子会不会鼻青脸肿都不敢跟爹娘抱怨、甚至还要傻乎乎担心自己媳妇的巴掌疼不疼啊……刘聚宝哪敢就这件事评论半句,不得不承认,儿子想要娶裴钱当媳妇,这件事太难了,傻儿子可能还没察觉到,作为裴钱的师父,那位年轻隐官看儿子的眼神,就跟防贼一样,不但如此,陈平安还有一种在找个地方套麻袋的感觉。

李宝瓶拉上裴钱,找到了郑又乾,师伯刘十六的大弟子。

他们三个,刚好是文圣一脉君倩、齐静春和陈平安的三位再传弟子。

蒋去如何都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能够成为崔东山的嫡传弟子。

开山大弟子,估计已经有了人选,但是崔宗主故意略过不提。但是蒋去哪敢奢望成为一宗之主的大徒弟。

蒋去深呼吸一口气。张嘉贞只是站在那里,双手抱拳,晃动几下,这个看着比蒋去要最少年长十岁的账房先生,笑容真诚,由衷替同乡的同龄人感到高兴,但是嘴上没有说什么锦上添花的客气话。

蒋去欲言又止。当年在落魄山上,一心修行符箓的蒋去,曾经被朱敛拉去忙活那些土木营造事务。

其实朱敛敲打过蒋去,“与张嘉贞真正处好了关系,才算你修心小成,到时候我就帮你找个传道人。”

此外,老厨子也曾与蒋去坦诚相见。

小心点,千万别成为第一个被落魄山除名的山中修士。

我所谓的除名,未必在祖师堂谱牒上边,而是在这里。

老厨子拎着酒壶,轻敲磕碰心口。

事先提醒你一句,这种事情,不容易做到的,劝你别自作聪明,假装去跟张嘉贞客气热络,管用吗?那就太蠢了。

你不妨自己仔细想想看,我们落魄山,大多数人,看待你蒋去的那点小心思,还不跟玩一样?浅得就跟雨后小水滩差不多。

蒋去一个没忍住,伸手攥住张嘉贞的胳膊,说道:“嘉贞,别老得太快!”

张嘉贞虽然觉得奇怪,仍是点头笑道:“好的好的。”

只觉得蒋去好像变得不一样了,就像……重新回到了家乡,他们两人都还只是酒铺的短工伙计。

白玄,柴芜,孙春王,专门等着小米粒。

他们这座小山头,也没个高下之分,都是朋友。

如今个头也差不多。

忙完了祖师堂的椅子“搬家”一事,黑衣小姑娘飞奔出来。

柴芜问了个她最感兴趣的问题,“右护法,你们在祖师堂那边议事,能不能喝酒?”

要是可以的话,她就要更认真修行了,

那边的酒水,怎么都该是那种价格死贵死贵的仙家酒酿吧?

小米粒挠挠脸,这个问题有点刁钻啊,试探性道:“可以……的吧。”

好人山主也没说不行,可就是没见人喝过啊。就算是好人山主和武林盟主,那么大的官,刚才都只是在外边台阶喝酒呢。

白玄双臂环胸,“这种问题,直接问隐官大人呗。”

柴芜说道:“陈山主多忙,是能随便见随便打搅的?”

孙春王难得开口说话,“隐官大人忙归忙,耐心还是很好的。”

当年跟着隐官大人一起从芦花岛离开,乘坐一条符舟泛海远游,为了照顾他们这帮屁大孩子,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隐官大人一个人忙碌,也不见他抱怨什么,是很耐烦一人。是后来,程朝露才开始分摊一部分,再后来,关系熟了,除了虞青章和贺乡亭这俩对隐官大人有成见的……白眼狼,当然是白玄给取的绰号,孙春王觉得也没冤枉他们,何况他们的绰号,比起自己的死鱼眼,孙春王觉得也不算太难听了。

不远处站着一个想要靠近又比较害羞的外人,邱植。

因为看遍青萍峰,就这边只有同龄人,而且还扎堆站着,所以邱植就想要跟他们聊几句。

邱植到底还是个孩子,在被带上山之前,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只能算是山下的殷实门户,属于桐叶洲地方上耕读传家的书香门第。

白玄双手负后,绕着他转了一圈,“你叫邱植?听说来自玉圭宗九弈峰?”

邱植点点头。

有点紧张。

听张爷爷私底下说过,落魄山这边,那几个孩子,有可能是来自那座剑气长城。

浩然天下,不是剑修还好,是剑修,面对剑气长城,可能北俱芦洲除外,都会有一种极其复杂的心态。

邱植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在九弈峰修行的这段短暂岁月里,就已经开始逐渐认识到玉圭宗、九弈峰、剑修,这些词汇的分量了。

白玄问道:“那你听说过我吗?”

邱植点头道:“叫白玄。”

记忆深刻,除了对方与自己是差不多岁数的同龄人,此外不光是这个白玄,还有其余几个,都有一种邱植觉得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尤其是这个白玄,又最为清晰。

邱植如今还不清楚。

那是一种近乎自负的自信。

天下剑修就有两种,剑气长城和之外。

我来自剑气长城。

我家乡那边的大街小巷,随处可见是剑仙。

我年纪小,不曾去过城头,但是我以后肯定会去。

因为约莫每百年,就会有一场大战,等着我们去打,登上城头,就可以与整座蛮荒天下递剑。

那么在这种地方成长起来的剑修,哪怕到了浩然天下,依旧会带着一种天生的锋芒。

邱植好奇问道:“白玄,能不能问一句,你是隐官大人的嫡传弟子吗?”

白玄摆摆手,“我在家乡那边有师父的,何况我有个绰号,叫‘小小隐官’,跟隐官大人拜师,反而不合适。”

邱植疑惑道:“那么‘小隐官’是谁?”

白玄打了个哈欠,“就是比我虚长几岁,那家伙,不值一提。”

小米粒立即说道:“‘小隐官’陈李,是金丹境了哩。”

白玄说道:“对啊,所以我才说不值一提嘛。”

邱植惊叹不已。

厉害,金丹境都不算个啥。

以后要常来青萍剑宗做客。

白玄随口问道:“邱植,你啥境界了?”

邱植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告知,“龙门境。”

白玄非但没有惊讶,反而眼神怜悯,这位洞府境小剑仙,叹了口气,摇摇头,拍了拍邱植的肩膀,安慰道:“那就跟陈李是一个路数的练剑方式,资质不够,勤勉来凑。以后回到九弈峰,记得修行别懈怠啊。回头给我个收信地址,隔三岔五,飞剑传信一封,得提醒你几句。”

邱植笑了起来,轻轻点头。

不愧是隐官大人一手创建起来的青萍剑宗,果然是金丹境剑修都不算什么。

不过邱植觉得如此才是合情合理的,就该是这样。

白玄想起一事,环顾四周,然后伸手搂住邱植的肩膀,不由分说拉着后者一起走向别处,走出一大段距离,故意背对着小米粒,白玄小心翼翼从怀中摸出一本随身珍藏的英雄谱,压低嗓音说道:“邱植啊,我跟你一见如故,相当投缘,既然今天是咱们下宗的庆典,那就肯定是个黄道吉日了,我这边有本册子,来,签个名,以后咱俩就等于是斩鸡头烧黄纸、那种义结金兰的江湖朋友了。哦,忘了没带笔墨,没事没事,我有带印泥,盖个手印,一样作准的。”

白首远远看着那一幕,感慨万千,造孽啊。

王霁笑道:“在玉圭宗里边,从神篆峰到九弈峰,邱植可不会有这样的对话,这孩子当下整个人都是放松的。”

张丰谷笑道:“蛮好的,那拨孩子,嘴上和心里,都不会把那个九弈峰峰主的身份太当真,邱植要是在这边能有几个同龄人,可以成为以后的长久朋友,那么这趟出远门,九弈峰就算赚到了。”

王霁微微皱眉,“要不要提醒邱植一句,不要随便盖手印?”

山上术法,千奇百怪,也怪不得王霁疑神疑鬼,要说王霁自己,在江湖上,也是极为豪迈的作风,可是邱植这个孩子,却是玉圭宗极其器重的,以至于宗主韦滢去浩然天下之前,其实留下过类似遗言的话语,而且是在祖师堂那边记录在册的。

如果他本人无法从蛮荒天下返回,就交由张丰谷、王霁他们这拨祖师堂供奉,为邱植护道,不惜任何代价!

而玉圭宗宗主之位,宁肯空悬百年甚至更久,也要让邱植慢慢成长,再来补缺下一任宗主的位置。

张丰谷思量片刻,“我们不用这么紧张,青萍剑宗的风气,还是值得信赖的。”

退一万步说,就算这次无功而返未来玉圭宗和青萍剑宗,也是一场光明磊落的君子之争。

张丰谷信得过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信得过一个肯死守城头的末代隐官。

王霁自嘲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张丰谷笑道:“不能这么说,切莫如此想。”

张丰谷犹豫了一下,试探性说道:“王供奉,以后神篆峰祖师堂议事,能不能少骂几句姜尚真。”

王霁听着这句没头没脑的提醒,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作为老宗主荀渊一个辈分的玉圭宗老祖师,张丰谷要比王霁知道更多内幕。

多年之前,还是担任九弈峰峰主的剑修韦滢,就曾经找到过老宗主荀渊,建议玉圭宗领衔,聚拢起一拨桐叶洲剑修,学那北俱芦洲,赶赴剑气长城,长久以往,燕子衔泥一般,用一个最笨的法子,最终为整个桐叶洲赢得一份数量可观的剑道气运。而作为领头人的玉圭宗,说不定就有机会出现一位飞升境……剑修!

当时作为荀渊师弟的张丰谷,恰好在场,但是荀渊没有答应,又不给出个说法,只说此事再议,而所谓的再议,事实上就是荀渊再不提及。

这让韦滢极为费解。不至于心生怨气,但是失落总是难免的。

等到张丰谷也去私下询问,师兄荀渊还是没有给出理由。

最终事实证明,荀渊和韦滢都是对的,同时又都是错的。

对于整个桐叶洲来说,韦滢对荀渊错,但是对于玉圭宗而言,则是韦滢错荀渊对。

因为一旦玉圭宗与剑气长城牵连过深,表现得太过瞩目,之后那场妖族大军的围山一役,可能至少会多出一位旧王座大妖,例如绯妃,或是搬山老祖袁首,甚至会再加上一个切韵,蛮荒天下的甲子帐,可能直接就会不计代价,哪怕拖延进攻宝瓶洲的脚步,也要推平掉玉圭宗诸峰,作为一种杀鸡儆猴的手段,与浩然天下表明姿态,敢与剑气长城为伍者,就是这个下场。

不过张丰谷确定一事,正是从那一天起,师兄荀渊就认可了韦滢,开始真正为韦滢谋划未来宗主一事,秘密为其铺路。

甚至某种意义上,打破传统,让不是九弈峰峰主出身的姜尚真,担任玉圭宗下任宗主,而让韦滢去往宝瓶洲,继任真境宗宗主。

等于是双方调换了位置,荀渊明摆着是做好了那个最坏的准备,让姜尚真死守祖山神篆峰,死了就死了,也要让韦滢和真境宗,将玉圭宗香火传承下去。

这就是说,从一开始,荀渊就先是将姜尚真当做了韦滢担任宗主的拦路石,外放到宝瓶洲,类似一次封王就藩,结果等到大战在即,就转过头来,如同再让太子殿下远离京城,远离形势险峻、无路可退的是非之地,让那位“藩王”入京。

姜尚真不清楚老宗主荀渊的这桩谋划吗?

肯定很清楚,心知肚明。

有怨怼吗?

毫无怨言。

所以张丰谷看待姜尚真,怀揣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心态。

因为就算是玉圭宗本身,绝大多数祖师堂有椅子的修士,至今依旧没有意识到这件事。

好像姜尚真也根本不希望任何人察觉这个真相,乐得继续被人大骂不已。姜尚真可从来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主,作为手握云窟福地的姜氏家主,双手沾满了鲜血,哪怕单纯以修士来说,经常出门远游的姜尚真,若论私德,姜尚真可以被指摘的地方,确实太多了。大概这就属于私德有亏,不缺半点大义,所以姜尚真才能问心无愧?问心无愧,不是一己之私,什么外人谩骂,我自岿然不动,那不叫问心无愧,这种人年纪越大,脸皮越厚,那叫老而不死是为贼。

事已至此,尘埃落定。

当年荀渊是怎么想的,已经无人得知了。

可能唯一知己,就只有姜尚真。

因为曾经在神篆峰修行,还是荀渊亲自带上山的,后来又担任过真境宗的谱牒剑修,所以隋右边今天专门带着弟子程朝露,来张丰谷、王霁这边叙旧几句,对于隋右边而言,这已经算是极为难得事情了。

道别之后,程朝露小声问道:“师父,没当上官,会不会觉得失落啊?”

隋右边笑道:“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程朝露挠挠头,“就是随便问问。”

隋右边反问道:“那师父既不是掌律祖师,也不是首席供奉,剑道境界还不高,跟着我练剑学拳,怎么看都好像出息不大了,你会不会觉得失落?”

程朝露使劲摇头,“这有啥好失落的。”

隋右边说道:“陈平安,朱敛,卢白象,魏羡,当然还有师父自己的独门拳法,你都要用心学,至于最后能学到多少,立志在己,成事在天,看命。”

程朝露疑惑道:“隐官大人的拳法也能学?算不算偷师啊,没有忌讳吗?”

隋右边笑道:“没有。”

第二场青萍峰祖师堂观礼,按部就班进行。

之后就算庆典结束了,关于大渎开凿一事,地址竟然就选在了青萍峰祖师堂,由此可见,青萍剑宗对这件事的重视程度。

除了青萍剑宗,太平山,大泉王朝,蒲山云草堂,还有玉圭宗,张丰谷,王霁,邱植,姜蘅。

以及邀请了刘聚宝和郁泮水,刘幽州和徐獬属于旁听。

青萍剑宗这边,则有陈平安,长命,韦文龙,裴钱,小陌。崔东山,米裕,崔嵬,种秋,曹晴朗。

唯一比较奇怪的地方,在于首席供奉米裕的嫡传弟子何辜,与掌律崔嵬的弟子于斜回,也得以列会议事。

郁泮水看着对面那边的陈平安一行人,笑道:“我能不能换个位置,我跟你们仙都山其实才是一伙的。”

己方虽然人多势众,对方瞧着略显势单力薄,可事实上,自己这一排,“家贼”才多呢,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占到便宜的。

年轻隐官明与崔宗主,你们俩分工明确,一个负责骗狗入门,一个就关起门来杀猪呢,太平山和蒲山这些个,肯定是帮凶啊。

之后大渎开凿一事,讨论了大概足足一个时辰,主要是崔东山,叶芸芸和李锡龄聊得多,光是那条崭新大渎的主干一事,就耗费了大半个时辰。

依旧不算有个真正的定论,因为在座几方势力,将来各自负责哪条河段的开凿事宜,都有异议。

这也正常,玉圭宗和蒲山肯定都需要先回去举办一场自家的祖师堂议事,大泉王朝更是会召开一场声势浩大的朝堂议事、以及御书房的小规模议事。

青萍峰这场最少已经敲定了“桐叶洲必然会多出一条崭新大渎”的重大议事结束后,由曹晴朗关上大门的祖师堂里边,就多出了一个老秀才,做了个气沉丹田的姿势,稳住身形,比早先预期好太多了,没直接坐地上,这个好不容易才从文庙功德林那边脱身的老人,转身,双手负后,望向那幅画像,捻须而笑,洋洋得意,“除了君倩,稍微差了点意思,我的弟子,就没一个不俊俏的,模样气度这一块,都随先生,毕竟年轻那会儿,出门买个酒,都要被揩油呢,只有那个鱼市的婆姨,太过分,实在是太过分了,当年卖我俩螃蟹都缺胳膊少腿的,还骗我说新鲜得很呢……”

老人走到为首那张椅子旁边,伸手扶住椅背,自己这个当先生的,能够从功德林那边一步缩地,就跨洲远游,能够如此轻松,为什么,当然是坐在这张椅子上的学生,这个关门弟子,用自己的所有功德,再加上所有师兄们的功德,背着他们的先生,共同做了一件事情。

至圣先师返回功德林的时候,身边跟着一头麒麟。

至圣先师专程拉上礼圣和经生熹平,找老秀才喝了一次酒,最后说记得让你的关门弟子去天外走一趟。

暮色里,在密雪峰崔东山的宅子里边,屋内一行人围炉而坐,略显拥挤。

陈平安,小米粒。裴钱,李宝瓶。曹晴朗,郑又乾。

只有崔东山可怜兮兮单独坐一条长凳。

除了小米粒她不属于文圣一脉,其余六人,两个辈分,几乎可以说是一场最严格意义上的同门了。

陈平安和崔东山也就是忙里偷闲片刻,在这边小憩片刻,还有一大堆事务等着他们去忙。

李宝瓶说了件事,当年曾经在清风城狐国那边,遇到了顾璨。

陈平安听着李宝瓶讲述的过程,笑着点点头。

有些过往,其实陈平安就算在刘羡阳那边,都从未提起过。

比如当窑工学徒的泥瓶巷少年,每次从龙窑那边返回泥瓶巷,就会带着小鼻涕虫出去玩耍,买点让顾璨平时很馋嘴又吃不太起的。有次让小鼻涕虫坐在脖子上边,孩子张开双手,嚷着飞喽飞喽,草鞋少年就笑着在一条巷弄中飞奔,结果一个不小心,拐角处出现行人,为了躲避对方,少年只得匆忙身体歪斜,结果小鼻涕虫的脑袋就撞到了墙壁,嚎啕大笑起来,少年连忙蹲下身,把孩子放在地上,孩子额头上很快就出现了一个红肿大包,还渗出血丝,那一幕,看得少年脸色惨白无色,双手颤抖,想要用手心去轻揉几下,结果刚刚碰到伤口,孩子就疼得哭声愈发撕心裂肺,手忙脚乱的少年赶紧抱着孩子,去路边熟门熟路找到了几种草药,碾碎了嚼烂了,小心翼翼敷在孩子的伤口上边,再帮忙把孩子的眼泪和鼻涕擦干净,反复问他还疼不疼了,孩子使劲抽了抽鼻子,挤出笑容,双手叉腰,说疼个卵……之后他们走去胡大娘家的包子铺,少年掏钱结账,买了两个肉包子,小鼻涕虫站在一旁,一边眼馋,一边下意识拿手揉了揉额头上边的红肿,一皱眉,咬紧牙关没吭声,只是胡乱抹掉快要挂在嘴边的两条鼻涕,少年将两只热腾腾的包子都递给小鼻涕虫,孩子二话不说就还给了少年一只肉包子,说自己吃不了那么多。最后一大一小走在街上,小鼻涕虫摇头晃脑,说好吃好吃,贼好吃,天底下最好吃的就是胡大娘家的肉包子嘞。拿着另外那只包子的少年,一手牵着孩子,等着小鼻涕虫吃完了包子,再递过去自己手里边的包子,小鼻涕虫确实没吃饱,就将包子掰成两半,包子馅大都在少年那半边,这一次等看到少年吃了,孩子才吃起来,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说道,陈平安,等我以后有钱了,啥好事都分你一半,等着啊,等我长大了,肯定有钱得很,兜里有铜钱算什么,家里的金子银子都一大堆,都帮你留一半,说话算数!

草鞋少年笑着说好的好的。

其实根本没有当真。

毕竟那会儿的泥瓶巷少年和小鼻涕虫,一个只是见过金子,都没真正碰过银子,一个可能都还没见过银子,只是碰过铜钱。

很多年后的各自离乡,然后等到再次重逢,开场白却是一个众目睽睽之下的耳光。

被打的小鼻涕虫,依旧很开心。但是打人的那个人,却很伤心。

所以没有人知道,后来离开书简湖的青峡岛账房先生,在返乡路上,为什么会在遇到那个古怪的老先生后,他会觉得要是吃上两个池水城的包子,自己就有力气吵架了。

陈平安收起思绪,低下头,拿起铁钳轻轻拨弄着盆内的炭火。

只是刹那之间,陈平安和崔东山几乎是同时,率先察觉到祖师堂那边的异样。

下一刻,老秀才就来到了屋外,笑容灿烂,伸手虚按两下,“坐,都坐。都好,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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