绰号叫黑皮的人,似乎皮肤都会很黑。所以,当皮肤黝黑的黑皮比约定时间晚了五分钟出现后,前任警局缉毒组组长马云一眼就在人群中把他认了出来,他随即招招手,示意黑皮到自己身边来坐。
黑皮的职业很特殊,是一家精神病院的护工,为了能赚更多的钱来满足自己赌桌上的小小嗜好,闲暇时分,他于是又变成了一个私人盯梢,专门替人收集各种各样见不得光的事情。
黑皮曾经是马云在职时的线人。马云辞职离开警局后,黑皮依旧在为马云工作,用他的话来说,那就是——给我钱,我什么都干!
由于少了一层警服的束缚,黑皮在马云面前显得更加底气十足了。
“我迟到了!对不起啦,马大警官!”
已经年过半百的马云耐着性子没有和黑皮计较,就当没听见他拖着长音的称呼。
女服务生过来打招呼,马云点了两杯奶茶。因为是工作日,所以茶餐厅里的人并不是很多。
“黑皮,东西搞到了吗?”马云问。
黑皮得意地点点头。掏出一个信封,放在桌面上,用手指压着,并不急着给马云。
马云当然懂他的意思,随即从兜里摸出一个白信封,两人心领神会地互相进行了交换。
马云并不急着打开信封。他一边喝着奶茶,一边低声问:“你这个东西拿出来,确定没有人发现?”
“那是当然。我工作的地方就是我的地盘,那帮官老爷可不会到精神病院来发神经,一年来一次就很不错了,走走过场罢了。”
“对了,那个人的情况,你跟进得怎么样了?”
黑皮眉毛一挑:“你说那个‘厨工’啊,我跟了三天,没什么异常,按时上班按时下班,就是有一次,很奇怪,这老头就跟丢了魂一样,穿过马路,差点被撞死,我吓了一跳,刚想着给你打电话,结果你猜他想干嘛?”黑皮卖了个关子,故作神秘地看着马云。
“说!”马云瞪了他一眼。
“就为了一张海报!你能想得到吗?就为了一张海报,这老头跟疯了一样,真他娘的活见鬼!……”黑皮嘀嘀咕咕,一肚子不乐意。
“那你看了那张海报了吗?”
“那张海报,谁不知道啊,现在大街上到处都是!”
说着,黑皮从牛仔裤口袋里摸出了一张叠得皱皱巴巴的海报,打开后,推到马云面前:“就是这个,老马!我还真看不出,这老头子还有这方面的雅兴。”
马云愣住了,海报上写着——著名女雕塑家司徒敏女士作品展会,地点;市体育馆,时间,十二月二十四日至十二月二十八日。
他的目光落在了司徒敏身后的那尊少女塑像上,双眉渐渐紧锁。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马云抬起头,黑皮早就已经走了,既然拿了钱,他肯定会立刻去赌桌。这一切,马云都不会在乎。他把海报放到一边,随手拿出了那个信封,迫不及待地撕开封口,从里面倒出了几张相片。他等这些相片已经等了有好几年,现在终于拿到手了,尽管拿到的方式有些不光彩,毕竟是拿到了,因为激动,马云布满皱纹的嘴角微微颤抖。
相片一共有四张,已经有些发黄,拍摄的地点在房间内,相机的像素虽然不是很好,但是却一点都不妨碍相片的成像效果。
房间里的墙壁是白色的,涂满了血红的眼睛,几乎遍布除了天花板以外,绘画者所能到达的每个角落。使得整个房间让人感觉都快要窒息了。可以看得出,绘画者是在一种近乎痴狂的状态下画出这些眼睛的,因为一个套一个,密密麻麻,有些地方还重叠了起来。
马云不敢再继续看下去,他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正在变得越来越困难。
他终于明白,这些相片为什么会被作为机密医疗档案而被精神病院永远封存,也终于明白了女儿为什么会最终选择跳楼来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
因为这些眼睛,是女儿亲手画下的,也是她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画作。
马云的脑海里刮起了狂风暴雨。
一片云雾飘过,使得天空变得有些昏暗。阳光下有一架银针似的飞机,拖着一条长长的白线渐渐地消失在天际的云端尽头。
在沉默中,司徒敏看着那条凝结的白线慢慢扩散,直到最后的消失。她的嘴角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
在她的身后,是杂乱无章的工作间。在房子正中央,一座一人多高的雕像此刻正被一块红色的天鹅绒布整个覆盖着,以至于根本就看不到雕像的真正面目。
这是自己一周以来不眠不休的劳动果实,司徒敏虽然感觉到了难以言表的疲惫,但是此刻的她却是如此的兴奋。难得的晴朗天气,没有下雪,虽然有些寒冷,但是司徒敏渴望着新鲜的空气。
她默默地伸手关上了窗,没多久,房间里那股熟悉的咖啡香味顿时弥漫了整个空间。
司徒敏走到雕像前,伸手拉下了天鹅绒布,用骄傲的目光开始欣赏起了自己的作品。
她知道自己的付出是值得的,因为她给予了这座雕像真正的灵魂。而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做得到!
过了一会儿,司徒敏伸手摁下了桌上电话的免提键,接通后,没等对方开口,她就兴奋地说:“成功了,妈妈,这一次,效果会更好,肯定会引起轰动!”
有枪指着自己的时候,时间并不会因此而变得停止不前。
相反,它们会走得更快,快到自己根本就没有机会去寻找可以逃过一命的地方。欧阳景洪本能地伸出双手高举过头顶,用这个最原始的手势来表明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他心跳加速、呼吸停止,眼睛里只有这黑洞洞的枪管紧紧地抵着自己的额头。他没时间去做任何事情,更没有办法去问一问对方为什么要杀了自己。
他的耳边安静极了,以至于能够清晰地听到扳机扣动的“咔哒”声。
完了,自己就要死了。
就在这个时候,耳边传来了敲门声。欧阳景洪一声惊叫,从床上猛地坐了起来,这时候,他才意识到刚才所发生的那可怕的一幕,只不过是在自己的梦里罢了。
虽然已经好多年都没有当警察了,但是这内心深处的一份对死的恐惧却仍然深深地缠绕着自己,并且随着时间而愈演愈烈。
欧阳景洪为自己的懦弱而感到羞耻。他伸手拽过了床头的一块脏兮兮的毛巾,一边擦汗一边心有余悸地闭上了双眼,试图不去理会那不断响起的敲门声。但是对方却似乎不依不饶,非常确定欧阳景洪此刻就在家里,所以一边敲一边还隔着门大声地叫了起来:
“欧阳,快开门!听到没有,我知道你在家!快开门!”
是大楼管理员。
欧阳景洪不再犹豫,他跳下床,随便披上一件衣服,趿拉着拖鞋走到门口,伸手把门打开。
他不想去招惹管理员,因为现如今愿意把房子租给像他那样刚出狱没多久的人,并且允许拖欠房租的大楼管理员早就已经是凤毛麟角了。欧阳景洪可不想在这一年中最冷的日子里被毫不留情地扫地出门。
房门被打开了一条缝,但却已经足够可以把门口站着的人看得一清二楚。欧阳景洪感到很讶异,因为门口站着的不只是那胖胖的大楼管理员,还有另外两个陌生的年轻人,一脸严肃。
“丁老大,有事吗?”大楼管理员姓丁,他很喜欢被别人叫他丁老大。这样一来可以显得身份尊贵许多。
“欧阳,把门打开,这是警局的人,想和你谈谈。”丁老大的神情有些说不出的尴尬。
欧阳景洪愣了一下,刚想开口,可是随即想到了自己的特殊身份,于是点点头,一声不吭地伸手卸下了门上的安全链,然后弓着背,转身就向里屋走去。
进里屋坐下后,其中一个年轻人掏出自己的证件亮明了身份:“我是警局重案组的薛警官,这是我的搭档小陆。”
欧阳景洪的心不由得一颤:“你们不是监狱的?”
阿城摇摇头,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身份:“我们是市局重案组的。”
“重案组来找我干什么?”欧阳景洪双眼的目光渐渐地黯淡了下去,他在一张几乎摇摇欲坠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阿城看了一下身边的小陆,后者解释说:“我们是为了你女儿欧阳青十三年前被害的案子来的。希望你能配合我们的调查。”
房间里一片寂静,许久,欧阳景洪淡淡地说:“事情早就已经过去了,人没了也都已经十三年了,还提她干什么?我都已经忘了。”
“目前我们手头有线索可以证实的是,当年杀害你女儿的凶手又出现了,欧阳先生,你也曾经是一名警官,虽然说后来发生了很多让人惋惜的事情,但是不可否认你曾经是一个非常优秀出色的警官。直到现在,缉毒组的光荣榜上还有你的名字。欧阳先生,你知道吗?在来这里拜访你之前,我们找过你以前的上司,缉毒组长马云,他从来都没有把你忘记过。从他那儿得知,案发后你曾经调查过凶手,所以,我们需要你的帮助,因为目前来看,最了解这个案子的人就是你了。如果说以前你因为种种原因而没有时间的话,那么,现在,你终于可以静下心来为你的女儿和那些无辜的受害者做些什么了?难道这不就是你多年期盼的吗——给你女儿一个交代?”因为激动,阿城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响。他深知十三年的牢狱生活对于欧阳景洪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可是,他最终还是失望了,因为从欧阳景洪布满皱纹的脸上,他看不到任何神情的变化。自己所做的努力,就好像是在讲述一件与眼前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完全不相关的事情。
欧阳景洪站起身,默默地走到门口打开门,然后头也不回,疲惫地拒绝:“警官先生,你们走吧,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请原谅我帮不了你们,我老了,记忆和身体都不如以前了。再说,我还要去上班,迟到了可是要被炒鱿鱼的。像我这样的人,能找到一份工作来养活自己,是很难的。”
阿城愣住了,虽然说这样的结果早就在自己的意料之中,但是他的心却还是沉到了谷底。略微迟疑之后,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决定不再勉强,便点头示意身边的搭档小陆一起离开。
临出门的时候,阿城的目光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卧室门口的那个空狗笼子,随口问:“欧阳先生,你家养狗是吗?”
欧阳景洪尴尬地笑了笑:“以前捡过一条流浪狗,但是因为我对狗毛严重过敏,一天到晚拼命打喷嚏,所以后来就不得不把狗送走了。狗笼子是买的,虽然是二手货,可我舍不得扔了,留着以后装东西吧。”
走到楼下,小陆打开车门钻进了驾驶室,阿城却并没有马上进来,他抬头看了看七楼临街那个狭小而又破旧的窗口,心里沉甸甸的,很不是滋味。
“薛队,你不上车吗?”
“你觉得欧阳景洪是真的忘了他女儿这件事吗?”阿城伸手抓着车顶,若有所思,“我觉得他是在回避我们。”
“薛队,你别想那么多了,我听缉毒组的人说过,欧阳景洪当年可是出了名的勇探,疾恶如仇不说,还曾经一个人单枪匹马对付过整个贩毒组织七八号人。我想,他的心理素质是极强的,你要想从一个曾经执行过多年卧底任务的警察脸上读出什么破绽来,那简直就是白日做梦!”小陆在这个年纪与自己相仿的上司面前从来都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阿城点点头,迅速拉开车门钻了进去:“赶紧回局里。”警车飞速拐上对面的高架桥,疾驰而去。
欧阳景洪站在窗口,默不作声地看着警车开走后,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放下窗帘,转身离开了。
傍晚,雪停了,章桐走出警局的大门,刚要转身向公交车站走去,迎面就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是刘东伟!此刻,他正面带笑容地看着自己。
章桐皱眉:“你有什么事吗?”
“我找你!”刘东伟伸手指了指章桐,依旧一脸笑容灿烂。
“我下班了,明天再说吧。”章桐没再搭理他,继续向前走。
“公事。”
“公事?”章桐停下了脚步,“你把竹南的申请函带来了?”
刘东伟摇摇头。
“其实也就是私事啦。”说着,刘东伟把早就准备好的一份检验报告塞给了她,“我知道这不是你的案子,但是在这一行里,你是唯一能真正帮我的人。这是蛇的样本检验报告。我请我同学帮忙做的检验。”
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我们去咖啡馆谈吧。你慢慢看,我也正好请你吃晚饭。”
章桐点点头,一声不吭地向马路对面走去。
就在这时,一辆迎面开来的黑色奥迪在两人面前突然急刹车,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了尖锐刺耳的刹车声。章桐本能地闪在一边,她还没有反应过来,一个打扮入时的年轻女人就迅速打开车门,绕过车头,走到两人面前,毫不客气地伸手指着刘东伟的鼻子就发起火来。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改不了这老毛病!猫抓老鼠多管闲事。你还有完没完啊?我和你早就离婚了,我家的事与你无关!你给我能滚多远就滚多远!别再让我看见你!不然的话,下次我就不会这么客气了,混蛋!”
章桐惊得目瞪口呆,她注意到刘东伟阴沉着脸始终没有还嘴,自己也就不好多说什么。
年轻女人丢下这几句话后,依旧怒气冲冲地走回车里,嘭的一声用力关上车门,驾车扬长而去。
“刚才那女人不会是你的前妻吧?”在咖啡馆坐下后,章桐竟然开始有些同情眼前的这个倒霉男人了。
刘东伟耸耸肩,并不否认,但却摆出一副刚才所发生的一幕与自己无关的样子,言辞之间轻描淡写:“她就是我前妻,叫司徒敏。我们离婚三年了。”
“这一次你就是调查她父亲的案子,”章桐扬了扬手中的检验报告,一脸的无奈,“你也不征得她的同意就着手调查,怪不得她会生气。要不,你和她好好谈谈,或许她会改变态度,毕竟你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她的父亲。她应该会理解你的。”
“和她?”刘东伟不由得苦笑,“我的章大医生,要是能和她谈,哪怕只心平气和地说上一句话,我想我们俩就不会离婚了。她脑子里除了她自己,根本就听不进去别人的劝告。没办法的,她就是这样的人。我上中学的时候就已经很了解她了。”
“原来你们是青梅竹马啊,”章桐更加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现在见面就像仇人一样?这说不通啊!”
刘东伟重重地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地看着章桐:“难怪我弟弟曾经不只一次地跟我提起过你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人,章医生,感情这个东西,不是你所想象的那么简单的,我想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门科学可以用来完美地诠释什么叫做感情。”
“是吗?那好吧,这是你们之间的私事,我就不过问了。”章桐尴尬地撇了撇嘴,在等待咖啡的时候,她顺手打开了手中的检验报告扫了一眼,抬头说道,“蛇毒类不是我的专长,但是上面写得很清楚,这蛇没毒!我就是搞不明白,既然没毒,为什么要放到死者嘴里,我记得你给我看的现场相片中并没有发现死者挣扎的迹象,而一个正常人是绝对不会任由他人把活生生的蛇给放进自己的嘴里的。”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死者被下了麻醉剂!”刘东伟神色凝重。
“但是你不是说死者没有进行解剖吗?”
“是的,所以我们没有直接证据来证实死者事先被人麻醉了才被害。我只是不明白有谁会想害老师?又要用这么恶毒的手法?”
章桐嘀咕了句:“这个得靠你自己去想明白,尸体没了,我就只能做这么多了。但是靠那张X光片,应该可以申请立案。”
刘东伟点点头,神情忧郁:“我回去后会找她谈。”
虽然刘东伟并不愿意再去面对那张脸,但是他也很清楚没有直系亲属的首肯,这个案件的存在永远都不可能在法律程序上得到认可。
他的心情糟糕透了。
讨厌的女人!
司徒敏怒气冲冲地把车钥匙丢给了酒店的门童,然后径直穿过大堂,走向电梯口。对早就守候在大堂里的娱乐周刊记者,她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来这个酒店居住已经不止一次了,所以司徒敏对自己的房间位置熟门熟路。她是公众人物,每次来都是固定一个贵宾级套房给她居住。
回到房间后,司徒敏一边甩掉自己脚上的高跟鞋,一边掏出手机拨通了远在竹南的母亲电话。
“妈,到底怎么回事?刘东伟那家伙怎么跑到天长来了?他还找了警局的人……没错,我今天路过警局附近的时候看到他了,他还不死心啊!这么东打听西打听有什么好处!……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没看错,后来我还问了门卫,那人,是法医!他烦不烦啊!……好吧,你自己处理,马上展会就要开始了,我可没这个闲工夫来陪他玩!”
挂断电话后,司徒敏重重地倒在了席梦思床上,看着天花板,脸上露出了厌恶的神情。
“假惺惺的家伙!”她嘟囔了一句,因为这几天的劳累,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阿城的办公室并不大,他本可以提出换一个更加大一点的,但是他宁可让四周密不透风的队长办公室空着另作他用,而自己则选择在隔壁废弃的茶水间里办公。对周围的同事解释说那只不过是因为他喜欢有窗户的办公室,心情不好的时候至少能打开窗子吹吹风,而废弃的茶水间是唯一拥有最大窗户的房间,虽然还不到一平方米的面积。但是个中真实的原因,他对谁都不会说的。
在别人眼中,阿城是个工作很认真的年轻人,有时候甚至会玩命地去工作。因为阿城是重案组的头儿,所以他的这股干劲自然也就可以被理解为是想做出表率,毕竟年轻的上司是最难得到下属的认可的,理由很简单——资历太浅。
看着眼前一桌子的相片,阿城毫无头绪。他一根又一根不停地抽烟。希望借此能让自己的头脑保持清醒状态。他根本没有去想过自己这一周以来,每天睡觉的时间都没有超过三个小时。
东大尸骨案,虽然说模拟画像和相关特征早就已经公布出去,但是想要大海捞针般地去寻找一个在三年前失踪的女性,真的是很难。在把模拟画像交给自己时,章桐曾经提到过可能在死者体重方面会有些不正确,因为在现场并没有发现死者的衣物,而死者的衣物是最能直接拿来判断死者体重的标准了。
阿城感觉这就像是一场赌博。
东大作为东部沿海最大的一所国际性大学,每年来自全国各地乃至于全世界的学生和访问者有很多很多,在册的和没有记录的,更是无法清点。学校的花名册早就查过了,毕业后还能联系上的只是一小部分罢了,剩余的,杳如黄鹤。而随着时间一天天地推移,阿城越来越担心这个案子也会像十三年前的阳明山中学女生被害案那样,最终变成一件冰冷的悬案。
由于过于焦虑,他的双手开始不断地颤抖起来。这可不是一个好现象。阿城慌忙拉开抽屉,翻找起了藏在抽屉最深处的一个小药瓶。然后手忙脚乱地想用力拧开瓶盖。
“啪啦”一声,瓶子滚落在地,两种不同颜色的药片和小胶囊被撒得到处都是。阿城急了,赶紧跪在地上试图尽快捡起药片。门,随时会被打开,他可不想被别人看见自己的这副样子。可是越急,细小的药片就越是和自己作对,阿城的额头开始冒起了汗珠。
当他背对着门的时候,虚掩着的门轻轻响了两下,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几乎快要停止了。
紧接着门就被推开了,章桐拿着文件站在门口,看见阿城趴在地上狼狈不堪的样子,她赶紧弯腰帮忙,可是,才捡起两片,低头仔细一看,却不由得怔住了。
见此情景,阿城慌忙站起身,想伸手拿过章桐手中的药片,却被后者躲闪开。
章桐反手带上了门,然后一脸关切地看着阿城:“你现在的双手是不是抖得很厉害?而且有心悸的感觉?感到浑身冒虚汗,焦躁不安?”
“章主任,章医生,没有,你别瞎想,我一切都好。”阿城结结巴巴地,努力掩饰着自己内心的不安,脸上也挤出了勉强的笑容。
章桐摇摇头,目光中充满了同情:“不对,这药,我见过,是奥氮平和卡马西平,外面药店是买不到的。每个开出这种药的医生必须要进行登记和备案,而且一般情况下不会随便开出奥氮平和卡马西平,除非症状已经到了一定的程度。阿城,你老实告诉我,你出现这样的症状已经有多长时间了?”
一听这话,阿城愣住了,他双手紧紧地互相握在一起,努力想让它们不要再颤抖,尽快镇定下来,抬头看着章桐,他的声音中充满了哀求:“章主任,我知道瞒不过你,求你不要告诉副局,求你了!我不会影响工作的!我向你保证!不要开除我!”
“可这是严重的躁郁症啊,‘保证’又有什么用?你不应该再在这个岗位上工作了。你知道哪怕你出一丁点的差错,后果都是不堪设想的吗?你手下那几十号人会因为你的差池而有可能丧命!”章桐激动地说,“当年欧阳景洪就是因为这个病,结果把他搭档给失手打死了。我不想再在局里出现第二个欧阳景洪!也更加不想再在我的解剖台上看到我所认识的人!”
阿城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我,我也不想这样的,但是压力太大。章医生,抓不住凶手,我整晚都睡不着。”
章桐无奈地叹了口气,她想了想,然后走到屋子一角的饮水机旁,倒了杯水,连同两片药一起递给了阿城,低声说:“快把药吃了吧。”
“谢谢你,章医生。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出事!”阿城感激地接过了水杯。
章桐的目光落在了阿城铺满了案发现场相片的办公桌上,而桌角烟灰缸里堆积如山的烟头更是让她感到心里难受。
她把手中的尸检报告轻轻放在办公桌上,转身走到门口,在打开门的那一刻,她心情沉重地说道:“阿城,我知道你喜欢这份工作,但是,为了你周围的朋友和亲人着想,我建议你在这个案子了结后,就申请休假吧。别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看着章桐的背影消失在了门后,办公室的门缓缓地关上,阿城感到从未有过的绝望和沮丧。
就在这时,门又一次被敲响,阿城赶紧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去了满脸的泪水和汗水。
推门而进的是小陆,他一脸的激动,以至于并没有注意到自己上司脸上那稍纵即逝的异样神情:“队长,我接到个电话,对方马上到警局来,说他知道东大的死者是谁!”
章桐刚回到办公室,就接到了刘东伟的电话。
“我已经买了一个小时后回竹南的高铁车票。我是来向你告别的。如果司徒老师的案子能顺利立案的话,我有可能会需要你的帮助,因为你的鉴定证词非常关键。”
“你前妻不是在这里吗?”章桐感到很诧异。在她面前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张当天的报纸。头版头条就是刘东伟前妻司徒敏的一张相片,旁边写着——著名女雕塑家司徒敏女士作品展会将在圣诞节期间于本市隆重举行。标题下的简介中,出现了‘原籍竹南’的字眼,还有她下榻在凯宾斯基饭店的消息。
一模一样犀利的眼神,再配上那棱角分明的脸部线条,尽管这张相片中的司徒敏竭力摆出了一副亲民温和的表情,但是却依旧难以改变她留在章桐脑海中的深刻影像。
“还有一周不到的时间,她的作品展会就要在本市展出。我们报纸上都已经登出来了。她现在就住在凯宾斯基饭店。”
“是吗?”刘东伟看来并没有太在意,“那就祝贺她了。但是这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不想见到她。再见,章医生。”说着,他就毅然挂断了电话。
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嘟嘟忙音,章桐心想,如果自己将来结婚,绝对不会弄到这样一个下场。否则的话,宁可单身。
雪没有大到需要撑伞,却也悄无声息地落满了整个城市,放眼看去,四周白茫茫的一片。
郊外,白雪皑皑,一道悠长的小巷子尽头,宽阔的场地,高低起伏堆满了说不出名字的废弃物。厚厚的积雪下,谁都不会知道那里面究竟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这里太安静了,没有什么人来。就连捡拾垃圾的流浪汉,也很少来这里光顾,因为他们知道,被人类遗忘的地方,就不会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存在。
夏天的时候,偶尔会有缺钱花的街头流莺带着自己的客户过来解决问题。她们不想把钱花在租住旅馆上,再说了,旅馆里经常会被扫黄的警察翻个底朝天,风险太大。而这里偏僻,虽然脏点,但是警察不会来这儿,这块地方可以说是城市的死角,也是安全岛。可是现在是冬天,没有哪个买春的客人会愿意在大冬天的时候,为了一己私欲而宁可花钱把自己冻得半死。
所以,这儿是一个能够守得住秘密的地方。
当然了,如果来的是一条狗的话,这一切就都不一样了。此刻,一条正处于青春躁动期的阿拉斯加犬挣脱了牵引绳,正一路飞奔穿过小巷子而来。身后,它可怜的主人一边跌跌撞撞地追赶一边嘴里大声怒吼着。
没多久,主人欣慰地停下了脚步,他看到自己的爱犬正一步步地向自己的方向走过来,他感到很惊喜,因为爱犬很少这么主动听话。可是这一次却有点异样,它一边走着,一边嘴里叼着东西。由于兴奋,阿拉斯加犬不停地朝着自己的主人晃动着粗大的尾巴。鼻孔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喉咙里发出了骄傲的低吼声。
这明明是爱犬捕获猎物时所特有的动作。只不过平时捡回的,是自己训练它时扔出去的飞镖、飞盘罢了。
主人心满意足地一边安抚着爱犬的头,一边试图去拿爱犬嘴里的东西,可是这一次,他更加感到吃惊,因为爱犬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很温顺地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交给主人。相反,却露出了出于本能而保护自己食物时的那种野性十足的吠叫声。
主人急了,他想到了随身带着的火腿肠,于是掏出,手忙脚乱地赶紧撕开,在一番诱导鼓励下,和爱犬做了个“以物换物”的交易。可是,当他终于看清楚自己换到手中的那冻得坚硬的灰黑色的不规则物体竟然是一个被咬下来的人类残缺的手掌时,他顿时感到眼前天旋地转,自己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立刻扔掉手掌残肢,然后转身弯下腰呕吐不止。
直到胃里实在没东西可以吐了,恼羞成怒的主人这才回过身狠狠地踹了自己爱犬一脚,刚想走,却又立刻停下了脚步。
“真晦气!”
他心有余悸地看了看被自己扔得远远的那只手掌残肢,叹了口气,摇摇头,然后掏出手机拨通了报警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