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张玉伟皱眉。
卢浩天点头重复道:“我认为这三起案件完全可以并案,并且都和一个人有关。”说着,他伸手推开了局长办公桌上的文件,然后从自己随身带来的公文包里拿出三张放大的死者相片,依次排列在张局的面前。
“第一个死者——李江,金融行业从业人员。死因:失血性休克并发多脏器功能衰竭,根据章法医的尸检报告,死者身上出现多处伤口,刀刀绕开要害。死前大量失血,是在解剖的过程中死去的,所使用的作案凶器是一把类似于手术刀之类的薄又锋利的特质刀具,注意,我强调的是——活体解剖,这不是一般正常人能干得出来的事。”卢浩天一边对照着自己整理的案卷,一边还忍不住抱怨。
“李江曾经因为一宗杀人案被我们拘留,并且移交检察部门提起诉讼,但是因为指证他杀害自己妻子的法医学证据不足,所以他的诉讼被检察部门最终给否决了。也就是说,他堂而皇之地从我们的手里溜了……直到三个月后,他的尸体在‘如家’旅馆的床下被人发现。”
“查清楚尸体是怎么到旅馆床底下的经过了吗?”张玉伟忍不住问道。
卢浩天叹了口气:“这家钟点房旅馆的所谓楼道监控都是摆设,即使有监控,像素质量也很差,再加上时间过去已经有几天了,所以说白了根本就一无所获。而这种价格低廉的小旅馆本身的安保措施就比较差劲,地处车站附近的城中村,人员来往繁杂,有时候所谓的登记入住资料也只不过是应付检查走走形式。所以至今调查还没有突破性的结果。只不过,”说到这儿,卢浩天话锋一转,伸手挠了挠头,“张局,这还不是这个案子中最主要的环节。”
“说说你的看法。”
“死者自从妻子出事后,就一直独居。根据他姐姐讲述,死者在失踪前并没有什么异样。从派出所出来后就恢复正常上下班,然后在周五那天下班后就没回过家,再也不见了踪影。而他下班出证券公司的门的时候,还是很正常的,还和同事打招呼来着。”
“突然失踪,一点征兆都没有……手机通话记录那些东西都有调查吗?”
卢浩天点点头:“那是当然,结果一切都很正常,离开派出所回到家后叫过一次外卖,仅此而已。别的都是正常和同事之间的工作交流。”
“他工作单位和家里附近的监控录像呢?”
“他周一没去上班,同事以为他去见客户了,所以也没当回事,因为死者是证劵公司的客户经理,经常外出找客户洽谈业务。直到周三下午的例会时间,大家才发觉李江已经人间蒸发整整五天的时间了。而证券公司只保留四十八小时的监控录像资料,路上的‘天网’监控则因为事隔太久,正逢月末洗盘,所以也犹如大海捞针。通过监控这条路来寻找嫌疑人的线索可行度非常小。”卢浩天干脆伸手拉了一张椅子在办公桌前坐了下来。
“张局,你不觉得这个巧合来得太蹊跷吗?”
张玉伟皱眉,小声嘀咕道:“说得是很有道理,而且尸体是以那么一种奇特的方式出现,确实……”他无意中一抬头看到卢浩天正瞪着自己,便赶紧挥挥手,“继续往下说。”
“一个人死的方式多种多样,但是这么个特殊死法,我总感觉有点像上私刑,里面八成就有鬼了!”卢浩天点燃了一支烟,猛吸了一口。
“第二个死者——郑豪民,职业是做保险的,就是那种经常朝人家家里打电话推销保险一旦有人有意向就进一步跟进的那种。他也牵涉进了一起命案中。死者是他的客户,叫张淑珍,今年五十八岁,死因是很简单的触电。”卢浩天伸出右手食指轻轻敲了一下第二张死者的相片,“严格意义上说在遇到郑豪民之前,张淑珍是个富有的寡妇。虽然我不知道这个郑豪民究竟有多大的能耐,总之根据我手下人的调查,张淑珍在郑豪民的保险公司一口气买了五十份的意外人寿保险,总价值在五百万元左右,而这些钱几乎掏空了张淑珍的所有积蓄。这些保单都是瞒着张淑珍的子女的,导致事后其子女非常生气,几次扬言为此要宰了郑豪民。”
“为什么?自己老娘死了,人寿保险就可以拿了,为什么还要宰了他?”张局显然有点糊涂了,他忍不住皱眉问道。
“没那么简单,张局。”卢浩天苦笑,“受益人就是郑豪民。所以我们才会怀疑郑豪民骗保借机杀了张淑珍。你说放着那么多孩子不当受益人,还偏偏给个素不相识的推销保险的,这可不是什么正常人的思维方式吧。结果呢,早就在意料之中了,郑豪民一点都不笨,他解释说自己之所以是张淑珍的保险受益人,那是因为自己对待客户就像儿子孝顺自己老娘那样,比那几个亲儿子要好得多了。而在张淑珍触电身亡的当晚,郑豪民在外地参加一个朋友婚宴,证人有整整二百八十个!夸张不?我们还没算上那些酒店的服务员在内呢。所以,也就只能像前面的李江一样,因为死因毫无异常,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最有犯罪动机的他堂而皇之地走出警局……”
“郑豪民的尸体,后来在市体育中心游泳馆的十米跳台上被人发现。而根据我们队里那几个小伙子走访得知,死者最后出现的地方是一家酒吧,监控录像显示死者最后是跟一个年轻女人走的。但是因为监控录像的像素太低,所以我们除了知道嫌疑人是个女人外,别的,一无所知,就连他们去哪儿,也不知道,因为外面的监控探头和前面的旅馆一样同样是一个摆设。”说到“摆设”两个字,卢浩天难以掩饰自己的懊恼,“这个郑豪民的死,简直就是李江的翻版,包括死因,章法医的尸检报告上也是一模一样的。”
“第三个,就是医院急诊室那里送来的女死者兰小雅,派出所那边档案记录显示也曾经牵涉进了一个人命案里,具体我还在调查。同样,兰小雅最终轻松脱罪。虽然说她的失踪似乎和一个男人有关,据她母亲说,好像是她男友。但是我们有目击证人证实说死者分别在出租车和地铁车厢出现时,身边都有一个身材矮小瘦弱的年轻女人。最终兰小雅却是一个人在车厢中被地铁清洁工发现的。那个神秘的年轻女人就这么冷血地把兰小雅丢在那儿让她自生自灭。”说到这儿,卢浩天把还未燃尽的香烟丢在地面上,然后咬着牙用力地踩灭它,“而且这个可怜的女孩也是死于失血性休克并发多脏器衰竭。死因一模一样。”张玉伟皱眉:“你也不用跟香烟过不去啊,还没抽完呢,多浪费啊。”
卢浩天尴尬地笑了笑,接着说道:“张局,你看这三个案子。第一,前两个死者临死前都经历过解剖,活体解剖,而一个没有经过医学专门训练的人是做不出那些漂亮的‘成果’来的。我们也曾经考虑过是否是生猪屠宰场的人,但是核实过后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为什么?”
卢浩天耸耸肩:“因为屠宰场的人是不会懂得如何剥离人的脑神经的。”
“那第二呢?”张玉伟脸上的表情变得愈发严肃了起来。他心想,这么看来卢浩天说得没错,嫌疑人的范围确实是在逐渐缩小。
卢浩天伸手一指自己的嘴巴:“牙齿缺失。三个死者的牙齿,都没了。根据法医尸检报告显示,死者的牙齿都是在死前被以专门的牙医工具拔除的,手脚干净利落,不排除嫌疑人有相当的医学知识背景。我想,如果是没有医学背景的人干的话,就像我,哪怕你放在我手里的是一把专业的拔牙钳,我也会把你的牙齿拔得七零八落,牙根折断也是很有可能的。因为普通人不了解牙齿的构造,也就只能用蛮力,最终的结果可想而知……”“但我还是那句话,不能就此认定章主任涉案。”
“可是,张局,你不能太感情用事,要知道到目前为止,章主任有合理的被怀疑点。再说了,干我们这行时间久了,自然而然就会把自己的个人情感掺杂进案子中去。话说回来,张局,我们局里从成立以来,‘义务警察’还少吗?”卢浩天一脸的不满。
“章主任不是这样的人,我了解她!”
卢浩天的鼻孔里发出了一声轻微地叹息,迟疑片刻后,他站起身,开始收拾桌上的所有资料和死者相片,然后利索地装进自己带来的公文包中,头也不抬地说道:“好吧,张局,我想说的都已经说了。我尊重你的决定,可是你别忘了,这种情况,我们局里是有明文规定的,第三十五条第四款——凡是自己经手的案子,如果出现结案后,嫌疑人不正常死亡的话,只要达到三起以上,就必须对当事警官进行停职调查。我想,你的记性不会比我差吧?希望你能按照规定严格执行!”
听了这话后,张局目瞪口呆。
看着自己的下属几乎是怒气冲冲地离开了房间,张玉伟不由得陷入了沉思。面对卢浩天这样一个忠于职守的警察,他无可厚非。
可是,话说回来,自己真的就如同想象中那么了解章桐吗?除了共事的这么多年,要知道平时连最基本的沟通几乎都是没有的。
想想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奇怪,你可以知道对方长什么样吃什么东西,甚至于喜欢什么或者讨厌什么,因为这些都是别人想给你知道的,呈现在表面的东西。但是秘密呢?每个人的心中都拥有的那个秘密,一个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的秘密呢?而这个秘密,只要她愿意,别人就永远都不可能知道的。
夜深了。
李晓伟觉得自己好傻。他知道这句话很蠢——我比你更了解你自己!因为理论上来说,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可以真正去读懂另一个人的内心世界的,包括心理医生自己在内。
李晓伟不知道自己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此刻的他突然有点害怕去面对那个一直纠缠在自己脑海中的秘密。
这是一张发黄的相片,缺了一个小角,不规则的撕裂口,李晓伟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和现在差不多的日子,深秋,风中已经有了些许的寒意,放学回家的李晓伟看见阿奶和往常一样坐在窗前等自己,唯一不同的是,她的目光并没有看向窗外,而是低着头,在仔细地看着什么,很出神,以至于李晓伟开门的声音都没有听到。夕阳中,阿奶的双肩在微微颤抖。李晓伟悄悄走过去,掠过阿奶的肩膀,他看到了这张相片,相片中,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正牵着一个三四岁男孩的手,女人的脸上,是略显尴尬的笑容,很显然她并不喜欢被人照相。
“阿奶,这是谁?”李晓伟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拿阿奶手中的这张相片。阿奶却把相片抓得紧紧的。
现在他明白了,这就是阿奶深藏心中的秘密。只是可惜那个时候的他还并没有意识到。手中的相片就是在那个时候被撕坏的。这也是李晓伟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母亲。在这个美丽的女人去世十年之后。
李晓伟也曾经想从阿奶的口中问起自己父亲的相关情况,但是得到的却始终都是一句冷冰冰的近似诅咒般的回复——“他死了!”
最终,李晓伟得到了这张唯一的母亲的相片,而作为代价,他再也没有向阿奶追问自己父亲的下落。因为在他看来,这么做是公平的。直到王勇的出现,难道说这一切真的和自己的父母有关……
“滴滴滴……”书桌角落上的自动咖啡机发出了结束工作的提示音,为了不打扰隔壁阿奶的休息,李晓伟刻意把声音调到了最小,此时的房间里飘满了咖啡所特有的香味。
一切的回忆一切的秘密似乎都被永远定格在了这张有些发黄的小相片上。李晓伟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相片重新又塞回了自己的书桌抽屉里。
李晓伟一边给自己倒满咖啡,一边心里想着这张相片,问阿奶,貌似不太可能了,因为从上周起,在阿奶的身上就已经逐渐显现出了典型的阿尔茨海默综合征的症状,这是一种不可逆转的病症,也是无药可救的,阿奶的记忆正在逐渐消失。李晓伟深知最终的结果就是她连自己都不会认识。
那下一步到底该怎么办?回到座位上后,手中咖啡杯中的诱人香味使他下意识地喝了一口——真苦啊!
李晓伟苦笑地瞥了一眼杯中热气腾腾的黑咖啡,认输了。他无法理解天底下怎么会有只喜欢喝黑咖啡的女人!还是一个细看长得极为精致漂亮且小巧玲珑的年轻女人。李晓伟的脸微微有点泛红。
对了,她的手非常冷,难道说,经常触摸死人的手都是那么冰冷的吗?脑子里竟然开始了胡思乱想,李晓伟干脆向后倒在躺椅里,看着窗外闪烁的星空,脸上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新区运河西路上的SOHO单身公寓,是一栋三十层楼高的怪异建筑,远远看上去,像极了一只被狠狠踩了一脚的巨型空易拉罐。
这已经是王勇给对方的第十次留言了,但是电脑屏幕上却依旧是波澜不惊没有任何回应。难道说那个神秘而又出手大方的雇主已经放弃这单业务了吗?不会的,王勇没那么傻,钱都已经付了的,好大一笔钱的,几乎是王勇去年整个一年的劳动所得。
可是为什么自己一连发过去十次讯息却没有收到丝毫回复呢?王勇看着电脑上的时间,顺便伸了个懒腰,打算完成手中的另一单客户报告后,就准备关灯去休息了。
楼上隐约传来了争吵的声音,王勇不由得皱眉,新搬来没多久的住户,好像是一对小情侣。单身公寓的空间本来就只有不到四十平方米,王勇实在难以想象住两个人的感觉,更别提还是一对每天都会吵架的冤家对头。
虽然睡意蒙眬,但是看来一时半会是无法安心睡觉的了。王勇心中一动,反正有时间,不妨再试试看,能不能找到这个神秘的雇主。
从小时候起,王勇就喜欢刺探别人的隐私,最初的他还只是为了享受那种刺激所带来的快感,但是如今,他却更多的是为这种快感背后的金钱所着迷。
不断跳动的蓝色电脑屏幕光芒反射在王勇的眼镜片上,他得意地笑了。
已经是凌晨两点多钟,街头一片寂静,空空荡荡得仿佛在梦境中一样。
一个矮小的身影摇晃着从街角钻了出来,肮脏不堪的衣服和满是污渍的脸颊在昏暗的路灯光下若隐若现,像极了一只流浪的小狗。细看过去,只是一个孩子,十一二岁的年纪,瘦小的身躯,仿佛风一吹就能把他刮倒。
孩子已经完全记不清这到底是自己第几次的离家出走了。现在,他满脑子就一个念头——饿!
饥饿感让他几近疯狂,为此,他刚才翻遍了街角的每一个垃圾桶,因为人在饿极了的时候,是完全不会计较食物的来源的。
穿过天桥,对面就是一个24小时营业的肯德基快餐店。他已经想好了,去那里试试,或许,有人会大发善心给他一点吃的。
孩子刚要踏上天桥的台阶,一只大手突然抓住了他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吓得他一声尖叫,本能地想拼命挣脱,却很快就被轻轻地放在了台阶旁的花坛边上。紧接着,一个装着两只热气腾腾的包子的纸袋子在他眼前出现。
“吃吧,孩子!别饿坏了!”阴影中的人声音沙哑而温柔。
饿极了的他就像一只狮子一样猛扑了上去。包子风卷残云般地消失了,虽然他还没完全吃饱,可是目前来看已经是足够了。
说了句谢谢后,孩子刚要走,那只大手却又拦住了他。
“和我说说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你是谁?”他抬头,警惕地看着阴影中的人,凌晨的寒风让他瘦小的身躯有些哆嗦。他完全看不清对方的脸。
“我?你叫我李叔叔吧,我是医生。”阴影中的人桀然一笑,“或者说你叫我‘牙仙’,我会满足你一个神奇的要求哦!现在轮到你告诉叔叔了,你叫什么名字?”
“帅宇康!”孩子警惕地看着他。
“好名字,告诉我,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愿望?”
孩子突然不咀嚼了,他呆呆地想了想,紧接着忐忑不安地问道:“真的是什么愿望都可以的,是吗?”
“那是当然,比方说,让你爸爸不再打你!”阴影中的人感到了说不出的兴奋,这时得他不得不用手指去狠狠地掐左手臂上那自己下午才划开的口子,疼痛瞬间弥漫了全身,他不由得微微呻吟了起来。
“你疼吗?李叔叔。”孩子敏锐地发觉了他的秘密。
“疼?孩子,你不懂,能时刻感觉到疼痛是一件好事呢!”
“为啥呢?”
他耸了耸肩,轻轻一笑:“很简单呀,因为只有‘疼痛’才能让你确信自己还活着!”
没有一个医院确认曾经为死者做过腰椎穿刺手术,而事实证明三个死者的身体都并不需要这样的手术,难道说凶手另有所图?可以看得出来尸体上的穿刺术手法所造成的失误越来越小,最后那一个近乎完美,而伤口周围的皮肤恢复痕迹显示死亡几乎与手术是同时进行的。显然这才是凶手的真正目标所在,但是为什么呢?前面做那么多事,章桐实在想不明白,用来掩盖一个被淘汰的手术方式,凶手这么做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章桐心绪烦乱地走出电梯门,径直走向八楼的那个特殊的房间。房间门开着。
听到敲门声,张玉伟便放下了手中的笔,抬头看看章桐,同时伸手指了指自己面前办公桌旁的椅子,微微一笑:“坐吧,我在等你。”
章桐点点头,坐了下来。这个狭小的房间对她来说既陌生又熟悉。必备陈设中唯一的亮点就是窗台上的那两盆仙人掌。虽然说在自己任职的这么多年时间里,这间办公室的主人走马灯似的一连换了五个,但是天气晴好的时候在窗台上放两盆仙人掌的习惯却一直不变。
除了平时的案情分析会,张玉伟很少单独找她。今天早上刚到局里上班就接到了局长办公室秘书的电话,让她十分钟内过去。
应该就是为了那几起案子来的。章桐心想。案子迟迟未破,刑警队那边的压力肯定也不会小。
想到卢浩天,章桐就不由得皱了皱眉。在潘健的提醒下,她也查询了自己以往的案件卷宗,里面确实提到了李江和郑豪民的名字,可是这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更何况天长市本身就只有那么大,人口也不如别的城市多,办了那么多案子,巧合也是难免的。
“张局,是不是我所提交的那个建议得到你们批准了?”章桐问。
“什么建议?”张玉伟愣了一下,看上去他对此似乎并没有什么印象。
章桐轻轻叹了口气:“我提交的那个关于调查周围地区类似案件的请求。就是针对卢队的那三个牙齿缺失的活体解剖案和新区电脑程序员被害案。牙齿缺失是目前这四起案件之间唯一的连接点。”
张局专门负责局里的刑侦工作,而刑警队和技术大队又是两个平等的部门,所以有时候很多事情还是需要经过他这里协调。
章桐并没有提到那个所谓的牙仙的故事。
“哦,是吗?”张玉伟不由得有些尴尬,“我还没接到,回头我催下,一有结果我们就会通知潘健的。”
“好,谢谢张局。”章桐刚想说什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抬头疑惑地看着局长,“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虽然说潘健已经是一个独立的主检法医师,但是这几个案子都是我主检,为什么要绕开我去通知潘健?这不符合程序。”
张玉伟无奈地点点头:“好吧,章主任,你也是个老警察了,我想你相关的规定不是不知道,”说着,伸手把早就准备好的一份通知推到章桐面前,“我希望你能够理解我和局里领导的无奈。”
映入眼帘的“停职通知”四个大字,章桐顿时手脚冰凉,她感到自己的背部一阵阵地抽痛,颤抖着双唇半天才低声说道:“为什么?我做错什么了!要给我这么重的处罚!”
“章主任,你不要冲动……”
章桐心里突然一沉,李晓伟临走时的那一句话再一次在自己的耳边响起——你周围的同事可不一定会这么想……
“章主任,我们这么做,也是按照规定来的,不是随随便便给人下这样的决定……”张玉伟强打起精神有些为难地说道,“你看,那两起案子,李江和郑豪民,确实是你经手的案子,而经过调查,他们被释放后,你也确实在公共场合对他们有过抱怨的言辞。所以,经过认真的考虑,我们局里才做出这样的决定的,其实呢,也是为了你好……”
“好吧,那才两个,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三起案件才符合规定,你说对不对?”章桐双手抱着肩膀,不满情绪显而易见。
张玉伟伸手从抽屉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份案卷,隔着桌子递给了章桐:“这个案子,我相信你应该还是有印象的,因为隔开的时间并不算太长。”
只是看卷宗的第一页,章桐就心里就已经明白了——这起案件在两年前曾经轰动一时,死者兰小雅在家人眼中楚楚可怜,是个典型的乖乖女,却有着不为人知的一面,圈子里熟悉的朋友给了她一个绰号“黑寡妇”,因为她前后三个男友都莫名其妙死去。最后一个男友王浩因为食物中毒住院,住院期间,兰小雅昼夜陪同。可是尽管如此,王浩还是因为病情突然急转直下而死亡,而当时唯一在场的就是兰小雅,虽然案件最终以医疗事故定性,医院也赔了不少的一笔钱,但是死者家属起了疑心,找到警局要求尸检。章桐在死者的血管中发现了大量的空气栓塞,在调看病房走廊上的监控录像后,她提出了对当时唯一在场的兰小雅的合理怀疑,这件事可惜最终却还是因为固定证据的不足和凶案现场的缺失(刑侦术语,特指凶案现场遭到破坏,故无法提取到有效证据),而没有被正式立案。死者家属不甘心,又闹到电视台,但是因为关键证据不足,警局也无能为力。
章桐的脸上露出了苦笑:“局长,看来这一次我是彻底脱不了干系了。你到底想说什么就请直说吧。我都可以理解的。”
“章主任,请你理解我的苦衷。你也是个老警员了。规定至此,大家都必须遵守。我记得你不是有很多假期还没休吗,趁此机会正好去休个假吧,等回来心情好了,再弄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也还来得及的……”张玉伟语重心长地说道。
章桐是个不善于打嘴仗的人,突然站起身,一言不发长叹一声,然后低着头离开了局长办公室。章桐心里很清楚李晓伟说得没错,事不过三,这么看来凶手确实是冲着自己来的。
局里没有足够的证据是绝对不会轻易给人下这样的停职通知的,两个死者,郑豪民和李江,也确实是自己所经手的案件中的漏网之鱼,而兰小雅的事,更是雪上加霜。从警这么多年,眼睁睁地看着唯一的嫌疑人因为证据不足而大摇大摆地走出警局,案子成了悬案,只要是有正义感的警察,谁的心里都会受不了。警察也是人,不是说不投入感情就会真的对案子没有感情。
不,不能责怪局里的不近人情,他们一点都没做错。章桐心乱如麻。
回到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冷静下来后,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真的好傻,其实一开始就该明白,这三起案件,摆明了就是冲着自己来的!为什么周围人都看出来了,自己却偏偏视若无睹,不愿意面对这些再明显不过的事情?
思绪快速旋转着,她顺手抓起工作台上的纸巾盒,胡乱抽出几张擦了擦眼角,然后抓起钥匙就向门外走去。
走廊里静悄悄的,和以往一样不见人影,昏暗的灯光时不时地因为线路接触不良而发出了噼啪声。章桐用力推开了解剖室的大门,径直走进了最后面的尸体存放间。还好,因为尚未正式结案,尸体还没被领走。三具尸体,依次排放着,冰冷而又真实。
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章桐一边快速戴上手套和口罩,一边用力拉开柜子门,拖出尸体,然后掀开盖在身上的白布,弯腰认真地依次查看着尸体上的刀口。
她知道,挂在解剖室上方的安保探头会记录下她的一举一动,没关系,她只需要看看。十多年的工作经验,数百具尸体的解剖,如果说章桐对什么最熟悉?那就是对经过她自己双手所解剖的每一具尸体。外科医生都有自己所独有的工作习惯,下刀、缝针,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结,都是特殊的,就像是只属于自己的特殊签名一样。而章桐此刻要找的,就是属于自己的“标记”。
接手前两具尸体的时候,尸体都已经经过了解剖,章桐并没有太在意那些解剖痕迹之间的互相联系,包括缝合时所使用的工具和打结的方式。那种感觉只是——“有点在哪里见过”一样。
现在看来,自己真的好蠢。章桐神情专注地盯着尸体胸口的缝合线头,这三具尸体都是自己解剖的,7刀,32个横向结节,潘健虽然说名义上是她的助手,但是潘健的打结方式,章桐还是非常熟悉的。
那一种窒息的感觉又一次遍布了她的全身,章桐愣了一会儿,快速关上门,然后来到外间,打开存放尸检备份资料的铁皮柜子,找出以前的尸检相片,因为过于震惊,她的手不停地颤抖,好几次相片都差点从自己的手中滑落。
没有谁比自己更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做这些事,而这些犹如翻版的解剖刀法让章桐更是感觉眼前天旋地转。她不得不伸出右手扶着墙努力让自己不晕倒。
难怪当初拿到李江尸体的时候总是感觉哪里不对劲,虽然看了一遍又一遍,却最终唯独把自己最熟悉的东西给忽略了!
李晓伟的话又一次在她耳边响起——章医生,小心啊,我看是有人在给你设套……
略微迟疑后,她迅速摘下手套,然后掏出随身带着的手机,拨通了李晓伟的电话:“我要见你……没错……好的,我会准时到。”
挂断电话后,她回到办公室,拉开抽屉找出请假单,快速地签署下自己的名字和事由,然后放到潘健的桌上。
最后打开了自己的电脑,章桐一边快速处理着余下的文件,一边皱眉陷入了沉思——这到底是为什么?
傍晚的南长街,或许是由于下雨的缘故,又不是周末,所以789咖啡馆里只有稀稀拉拉为数不多的几个客人。
雨,从下午开始就一直没有停的意思。一阵风吹过,几片棕黄色的落叶在雨雾中打着转飞舞,空气中透露出彻骨的寒意。路灯下来往的每个人的脸上似乎都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东西。不远处,隐约传来了一首老歌。
李晓伟不喜欢听这种无病呻吟的歌,皱着眉伸手推开了咖啡馆的拉门。屋里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没有了秋风中的萧瑟,倒是多了几分温馨和咖啡的香味,他忍不住贪婪地猛吸一口。目光所及之处,那张靠近法式落地长窗的位子上,章桐斜靠着沙发椅,正看着窗外的雨雾出神。平时习惯绑着的马尾散开了,头发遮盖着一半的脸。
李晓伟走上前,轻轻拉开凳子,在她面前坐了下来。
“你的承诺还在吧,李医生?”
李晓伟一愣,随即用力点头:“我答应你的,就会做到。”
“你说得没错,我被设局陷害了!”章桐瞥了一眼李晓伟,“我要你帮我找出那个人,他为什么要害我!”
李晓伟微微一皱眉:“那就从头到尾跟我说说这件事吧。”
“我被停职了,对外只是休假,但是今天局长找过我了。”章桐的心情沮丧到了极点,“现在也只有你能帮我,你答应过我的。”
突然,她抬起头,目光中闪烁着亮晶晶的东西,声音中则透露出一丝倔强:“这口黑锅,我不能背!”
李晓伟可是真心看不得女人在自己面前流眼泪的:“放心吧,章医生,我帮你!”
他当然知道,承诺是要付出代价的。但是为了眼前的这个特殊的年轻女人,李晓伟只能毫无理由地心甘情愿。
“你真的相信我?”章桐的双眼瞳孔突然紧缩,声音小得几乎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到,“我提醒你,我可是曾经因为自卫杀过人的。”
“我知道你所说的这个案子,这几天我调查过你。不瞒你说,如果是我的话,那个家伙一定会死得更惨!”李晓伟夸张地挥了挥手,笑了,转而认真地看着章桐的双眼,良久,这才温柔地小声说道:“刚才开个玩笑,你别介意,我只不过想逗你开心。真的,章医生,我知道你是好人,我相信你!”
章桐默默地把头扭向了另一边,嘴里咕哝了一句:“别这么看着我,我不是你的病人!”
说着,她站起身,踢了踢脚边的一个鼓鼓囊囊的登山背包:“时间也不早了,来,帮我拿着,方便的话我们去你家再谈。”
“这是什么?”李晓伟好奇地问。
“我的床!”章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咖啡馆。
马路对面的树荫下,他已经在车里坐了很长时间,黑漆漆的车窗让他一点都不用担心自己会被人认出来。此刻,笔记本电脑放在大腿上,数据正在无声地采集下载。警局的防火墙是那么的脆弱,根本就经不起他的攻击。漂亮的女法医在这个紧要关头突然神奇地休假,这看起来和他所期待的目标有着不小的距离,但是再怎么无懈可击的计划都赶不上人的脑子啊。
“便宜她了!”他阴沉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