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城郊的北苑有一个特殊的地方,外面看上去很普通,几栋平常的小红楼,门前一排高大的枫树在每年秋天的时候都会挂满红色的枫叶。让周围的一切显得是那么生机盎然,哪怕冬天已经距离不远。
或许是因为枫树的缘故,这个小红楼群就被定名为枫树下关爱中心,但是住在这里的每一个病人从住进来的第一天开始就知道自己是绝对不会活着离开的,因为这是一家临终关爱中心。
无论过了多少年,退休法医卓佳欣始终都坚信一样东西不会变,那就是人的记忆。
随着年岁的日益增长,卓佳欣生活中的很多事情做起来都不像年轻时那么利索了。而晚期胰腺癌也使得他每天都不得不面对难以言状的痛苦,但是他却拒绝使用哌替啶。
章桐推门走进病房的时候,退休的卓法医正大汗淋漓地在和看护据理力争,表示自己绝对不会接受哌替啶,哪怕活活被疼死。
“横竖都是一个死,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不要打哌替啶!再说了,疼也是疼在我身上,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赶紧给我走!走!听到没有!”倔强的老头拼命地挥舞着已经形同枯骨的双手,一点儿面子都不给对方。
看护认识章桐,因为脾气古怪的卓法医自从入院以后到现在,就只有章桐一个访客。有好几次,她都以为这是卓老的女儿。
看护冲着章桐无奈地摇摇头:“别的病人都巴不得打针,他却这么固执,我们也拿他没办法。”
哌替啶,盐酸哌替啶,人工合成的阿片受体激动剂,临床合成的镇痛药,被称为——温柔的吗啡,因为它的麻醉镇痛作用仅仅是吗啡同等剂量的三分之一。但是它的副作用却和吗啡不相上下,容易使人上瘾,也容易使人逐渐失去意识,处于浅睡眠的状态中。
在别的地方,哌替啶只是一个名词,使用被严格控制,但是在类似于枫树下这种临终关怀医院,哌替啶却是病人唯一可以逃避痛苦的救命良药。
“卓叔叔,你还是这么固执,打了针睡一觉就不疼了,多好!”章桐笑眯眯地在老人的轮椅前坐了下来,她当然清楚晚期胰腺癌的痛苦。
老人开心地笑了:“孩子,你不懂,有时候痛,也是一件好事,至少提醒我自己——我这条老命还在!”
章桐愣住了,老人的笑让她有种想哭的冲动。她把头微微向上扬,然后深吸了一口气。那种酸酸的感觉才稍微淡去了些。这些细微的举动却并没有躲过老人的双眼。
“孩子,你有心事?”老法医柔声问道,“说说吧,看我能不能帮上你的忙。你大老远地从市里跑来一趟也不容易。”
章桐尴尬地笑了:“卓叔叔,看来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你的眼睛啊!”
老人调皮地眨眨眼睛:“这就是我不想用哌替啶的原因,我得保持脑子清醒。知道吗?那玩意儿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知道的,无异于饮鸩止渴。”
章桐想了想,从挎包里掏出平板电脑,找出了几张相片,然后递给了卓佳欣:“卓叔叔,你还记得这个人吗?”
老人戴上了老花眼镜,然后盯着相片看了很长时间,最后他轻轻叹了口气:“我当然记得,处决的那天我是监场法医,是我亲手把他的尸体送上车的。”
“卓叔叔,这个案子是我父亲经手的,为什么你也会记得这么清楚?是不是因为这是1985年当时最大的一个挂牌案件?”章桐试探性地问道,她对老人的记忆实在是没有太多的把握。
老人摇摇头:“不,他死的时候哭了!”
“赵家瑞是一个罪大恶极的杀人凶手,在他手里有十一条人命,据说上法庭都是带着笑的,被当时的媒体形容为——极度冷血。那他为什么哭?”章桐好奇地问道,“或者说出于本能害怕死亡?临终忏悔?”
“我后来听说是一个记者的几句话引起的。听典狱长说在死囚牢里的那一个多月时间里,赵家瑞表现很不一般,心理承受能力非常强,不像别的囚犯那样又哭又闹寻死觅活的。他却很坦然,还每天都坚持锻炼身体,见人就笑着打招呼。根本就不像一个死囚。但是这些表面上的平静却在最后一天都被打破了。”老人慢悠悠地说道。
“打破?”
老人点点头,苦笑:“有个记者,从他入狱开始就一直跟着他采访,几乎每天都去找他,谈了很多很多。刚开始的时候,还是有人反对记者介入的,因为赵家瑞虽然说对自己干的那些事都承认了,但是却并没有说出十二条人命案中最后剩下的那一具尸体的下落,以及自己的详细作案过程,反而是一副——‘赶紧处死我吧’的样子。他们走访过很多当事人,都没有办法……”
“直到后来,有人提出说让记者介入,我们注意监听,因为有些人面对警察有很好的心理素质,但是面对局外人,或许就不会那么警惕性高了,结果呢,还是一无所获。他什么都没说。”因为肉体上难以抑制的疼痛,老法医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是他的脸上却依旧挂着平淡的笑容。
“赵家瑞有个软肋,就是他有孩子。据说这个记者最后就是抛出了这张王牌,才彻底摘下了赵家瑞这个杀人狂淡定从容的面具的。我在处决现场等他的时候,他是被人像麻袋一样拖进来的,”说到这儿,卓佳欣突然抬起头,认真地看着章桐,“我想,这个孩子应该是他最想保护的人了吧。在临死前,这家伙总算还有那么一丁点的人性!”
章桐的眼前浮现出了李晓伟痛苦的眼神,不由得长叹一声:“是啊,在那个时候,父亲做出这么可怕的事情,拥有一个杀人犯的父亲,孩子肯定也会遇到更让人难以想象的糟糕局面。”
“孩子,说实在话,你有没有考虑过杀人基因的遗传?”老人话锋一转。
章桐愣住了:“不会,肯定不会!人与人是不同的个体,所接受的环境教育都是不一样的,父亲是连环杀人恶魔,并不一定表明孩子就是……”越说,章桐却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言语越变得那么软弱无力。她不得不把目光转向了窗口的那盆兰花。这盆兰花似乎是整个房间中唯一带有一点色彩的东西了。
老人摆摆手,轻叹一声:“不要那么绝对,很多东西我们还是无法了解的。我还没糊涂到那个地步。孩子,基因遗传离不开显性和隐性,显性基因所体现的就是人的长相,隐性基因就是人的生活习惯、举止和认知方法。你和你父亲有着几乎一样的五官特征,脸部结构也很相似,还有一点,你知道吗?你不服输的个性,和你有时候说话的样子,真的是你父亲的翻版……这些,你又怎么解释?我想,在你内心深处,肯定也有过相同的质疑吧,我说的对吗?”
章桐无奈地低下了头,喃喃自语:“没错,卓叔叔,而且我认识这个孩子,赵家瑞的儿子。不过他现在是一个心理医生,人还不错的。我实在难以接受把他和杀人狂父亲联系在一起,我很矛盾。”
“你和你父亲一样……都太善良了……”老人默默地闭上了双眼,“说起那家伙,真可惜,走得太早了。”
屋外刮起了风,并且有越来越大的趋势。虚掩着的窗户被一阵风吹开,用力撞击墙角,发出了刺耳的噼啪声。
章桐站起身,走到窗前准备关窗,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关上窗户后转身看着老法医:“卓叔叔,你刚才说是赵家瑞杀了十二个人,对吗?”老人点点头。
“卓叔叔,我记得应该是十一具,卷宗上写着十一具,我反复查看过的,找到的准确数字是十具半,还有一个死者的剩下躯体没有找到,所以下葬的时候只有头颅。你为什么说是十二个人呢?”章桐皱眉问道。
卓佳欣睁开双眼,看着章桐:“那个失踪的人就是赵家瑞的妻子黄晓月。因为实在找不到她的下落,有人又听到了她的惨叫声。满地的血迹证实也是她的血型,粗略估计有四公升以上的血液。你想,一个人要是流那么多血的话,从理论上讲早就已经死亡了。但是因为没有找到那个女人的尸体,就无法认定是凶杀案。直到赵家瑞被捕后供述自己的罪行时,说出了黄晓月的名字。但是他仅仅是说出了名字而已,并没有找到尸体。所以最终,也就只上报了十一条人命案。”
说着,老人费力地扭动了一下麻木的臀部,换了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然后接着说道:“其实也不奇怪,他就是这么一个奇怪的人。”
“他为什么要杀害自己的妻子黄晓月?”章桐问。
老人的目光一阵闪烁,似乎在犹豫着什么。
“卓叔叔,你是现在唯一能告诉我这个案子的人了。”章桐面带恳求。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案子?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因为现在有人继续在以他的杀人方式杀害别的无辜的人!”章桐不想让老人过于担心自己,便刻意隐去了针对自己的那一部分,“不只如此,还拿走了死者的牙齿。”
“牙齿?”老人一脸的茫然。
“卓叔叔,你听说过牙仙的故事吗?”
“这倒是没有,就是听刑警队的大李他们说赵家瑞的父亲,当地群众传说就是被牙仙害死的,不过这都是道听途说,没人相信。”老人目光茫然,若有所思地回忆道。
“但是,卓叔叔,他说的很有可能是真的。只不过牙仙并不存在除外。我查过当时的卷宗,赵家瑞的父亲虽然被定性为是失足摔死的,但是在死前,他的牙齿都消失了。”章桐皱眉说道,“一个活人绝对不会因为摔跤而磕掉整口的牙齿,你说对不对?”
“这个……恐怕我就爱莫能助了,丫头。因为当时根本就没有人会去在意一个杀人犯的胡言乱语。”卓佳欣忍不住长叹一声。
章桐点点头:“没事,卓叔叔,你和我父亲一起处理过赵家瑞案件的尸体,还有一点我想证实一下,当时的十一具尸体的头部是不是做过神经剥离手术?”
“你是说通过对人体脑神经的剥离切割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老人惊讶地转过轮椅,面对章桐,“尸体我和你父亲一起做过尸检,我可以肯定这倒没有。”
“你听说过先天性无痛症吗?”老人突然问道。
“听说过,但是现实中很少见。这种病又叫遗传性感觉自律神经障碍。据说这种疾病类型的患者,因为神经痛感传递受到了阻滞,所以痛觉也就随之丧失了,但其他的智力、冷热感、震动、运动感知等感觉能力则是发育正常的。这种病经常伴随着无汗症,看似稀松平常,但是却十分危险,因为患者根本就感觉不到疼痛,身体上的病症也就很容易被忽视,所以得这种病的人死亡率特别高。……卓叔叔,你问我这个干什么?”章桐好奇地问道。
“只有自己感觉不到痛苦,所以才会没有同情心,也才会对别人有着过多的杀戮。你回去好好看看那些手绘的尸体解剖图,上面详细标记了凶手切割受害者的具体位置。我想,你会找到答案。”卓法医的声音越来越虚弱。
章桐知道自己该离开了,老人毕竟身患绝症,不管怎么样身体都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她实在不忍心再继续打扰他了。
“卓叔叔,我走了,你多保重,我下周再来看你。”
老人没有说话,闭着双眼,鼻息也逐渐变得平缓。章桐轻手轻脚地来到门边,刚想打开门离开,老人的声音又一次在背后响起:“虽然说赵家瑞从来都没有谈起过自己,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他的孩子,是他当初豁出命也要去保护的人,我担心……”
章桐点点头,心情沉重地关上了门。
有钱的感觉真不错。走出酒吧的那一刻,搂着自己看中的女人,王勇感觉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他早就已经打算好了,等明天拿到钱后,立刻就去换一辆新的越野车,要带四个驱动的那种,开在马路上绝对拉风!男人嘛,有了钱就是要学会享受的。至于说自己停在停车场里的那辆破皮卡车,无所谓了,明天再来开走也不迟。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轻女人在王勇的怀中痴痴地傻笑。如果不是她的搀扶,王勇估计自己早就已经趴地上了。酒喝太多了,天旋地转的,王勇发觉自己的头越来越沉,双脚就像踩在棉花上不听使唤。
酒吧门口虽然停满了车,但是王勇刚才叫的网约车却始终都不见影子。
“王先生,你确定叫车了吗?”年起女人撒着娇问道。
“当然啦,没叫车的话我们,我们去哪儿啊,BA3574,是一辆丰田卡罗拉,黑色的,你帮我看着点啊!”在酒精的作用下,王勇感觉自己的舌头整整大了三圈,毫不夸张地说再下去自己连话都快说不出来了。
一辆车在王勇身边无声无息地停了下来,因为黑灯瞎火的缘故,王勇看不清楚颜色。只是嘴里嘟嘟囔囔含糊不清地嘀咕了几句后就拉开车门倒在了后车椅上。年轻女人并没有上车,只是从开着的车窗里接过一卷钞票,莞尔一笑,转身就又钻进了酒吧。
几分钟后,一辆车牌号为BA3574的黑色丰田卡罗拉停在了酒吧门前,他等了十多分钟,在电话总是显示关机的状态下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会儿后,就自认倒霉地把车开走了。
车辆行驶过程中车的零件碰撞所发出的哐当声惊醒了王勇,他忍着头痛努力想睁大自己的双眼,眼前却是让人郁闷的一片漆黑。
“哎,我在哪儿啊?我到底在哪儿?”他隐约感到了一丝不安,便试图坐起来。
身体纹丝不动,但是奇怪的是自己的脑海里却是那么清醒,好像根本就没有喝酒一样,这可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
“我在哪儿?为什么我动不了啊!有人吗?”耳畔除了汽车开动的声音,别的,无声无息,自己就好像被活活地困死在身体里一样。王勇的心顿时悬到了嗓子眼。
眼前突然闪过一丝光芒,应该是车外街面上的路灯吧,照射在散发着臭味和机油味的后排车椅上,虽然只是很短暂的一瞬间,但是王勇却像是被雷劈了一样,整个人都僵硬了——他看得很清楚,自己现在所在的车里并不是什么丰田卡罗拉网约车,而偏偏就是自己的那辆停在酒吧停车场里等着明天去取回的破皮卡车!因为这辆车已经跟了他好几年了,车里的每一块污渍他都几乎了如指掌!
王勇本能地感觉事情不妙,脑海中闪电般地出现了三小时前,雇主嘴角的那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王勇如坠冰窟,不由得浑身发抖。
就在这时,皮卡车停了下来,发动机熄火的刹那,王勇的耳边一片死一般的寂静。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脚步声响起,后车门打开,灯光再次亮起,只是变得刺眼而让人根本无法去直视。
可怕的是他现在连闭上双眼的功能都诡异般地消失了,就像一具活生生的人偶。
他的眼珠死死地盯着上方,一动不动,不止是眼珠,四肢也无法再动弹,身体就好像不再属于他一样。就着头顶刺眼的灯光,他依稀看到了一个闪烁着银光的长长的东西正塞进了自己的嘴巴,紧接着,它缩回去的时候,带走了一颗血淋淋的牙齿。
那是拔牙钳!王勇心里一惊,他本能地发出了瘆人的惨叫,耳边却只传来了沉闷的嗡嗡声,像极了一只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还没等他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拔牙钳又一次伸了进去,这一次却是直接捅开了他的喉咙。王勇的恐惧迅速遍布全身,因为他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就好像这身体已经不属于他了一样。
拔牙钳再一次缩回去的时候,又带走了一颗血淋淋的牙齿,如此反复,新鲜的血液如潮涌般灌进了他的咽喉,他惊恐万状,他想闭上嘴巴,至少屏住呼吸,可是让他感到毛骨悚然的是无论他多么努力,嘴巴却已经不再属于他了。
救救我,救命啊……
王勇拼命喊叫,却是徒劳。除了那逐渐放大的瞳孔外,他的整个躯体纹丝不动,任由对方用专业的牙医工具利索地取下了他所有的牙齿。他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难以言状的惊恐让王勇昏了过去。
为什么,明明自己是在温柔乡,为什么却转眼之间掉进了万劫不复的地狱?王勇到死都无法弄明白。
凌晨,江边。这里没有监控,风很大,江水拼命拍打着岸边的礁石。白天也没什么人过来,因为这个路段太危险了,如果碰上马虎的喝醉酒的司机,很有可能会被他撞下江去。
一辆黑色的皮卡车在江边停了下来,无声无息,司机没有开灯,他钻出车门,走到副驾驶位置的一边,把身子探进去,用力地把一个人挪到了空出来的驾驶座上,然后在踏脚板上忙碌着什么。最后,他发动车子,在车辆启动的那一刻用力关上车门,很快,小车就一头向江边冲了过去,时速定在了八十迈。很快,小车以一个漂亮的弧度冲向了滚滚的江水中,没多久就不见了踪影。江水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就好像那辆车从来都没有来过一样。
司机在风中缩紧了脖子,实在是冷。他可不想在江边久待,转身快步向山崖上走去,那里有一条只有少数驴友才知道的小道,可以直通另一条公路。
他确信自己的所作所为除了天知地知,不会有除了自己以外的另外一个活人知道。这就是秘密!而靠窃取别人秘密换钱花的人注定是要付出惨痛代价的。
皮卡车的体积并不小,所以不会被江水冲走,很快就会被人发现,但是那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即使打捞上来,也会被定义为——酒后驾驶或者疲劳驾驶所导致的悲剧,而就在这个鬼地方,已经死过很多没脑子的司机了。即使真的发现他是死前入的水,和自己也没关系,因为杀死他的人正是他自己。
想到这儿,他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早上,阳光明媚,因为已经进入九月,所以空气格外清新。
李晓伟睁开双眼,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副绝美的画面,极致到几乎不真实——法式落地阳台的门开着,微风阵阵,白色的纱帘轻柔地飞舞。章桐正在阳台上做瑜伽,金色的晨光把女性柔美的曲线天衣无缝般地包裹在了里面。他不由得看入了迷。
“你醒了?昨晚睡得好吗?”一整套动作做完后,章桐这才发现有些发呆的李晓伟正呆呆地盯着自己。她微微有些尴尬,连忙把话题扯向了别的地方,“昨晚回来,看你已经睡了,我就没打扰你。”
“睡得很好。”这明显是仓促编织起来的谎言,李晓伟从沙发上站起身,一边整理被褥,一边充满了歉意,“我想我该回去了,昨晚我接到了阿奶的电话,家里已经搞好了,阿奶急着想回家,她年纪大了,外面睡不习惯。这几天,麻烦你了!”
“说什么呢,房间空着也是空着。”章桐莞尔一笑,“作为朋友,能帮你我感到很高兴。”
章桐从来都没有说过这么言不由衷的字眼。她不喜欢客套,但是面对眼前的这个男人,她实在找不出别的话题。以前,还能和他倾心交谈,但是自从知道李晓伟的父亲就是赵家瑞的时候,职业的本能却使得她感觉自己无形中变得有些虚伪了。
遗传这个东西,确实是无法解释。章桐记得有人在医学年会上曾经提到过这个问题,基因遗传是否会同时复制犯罪基因?有人提出说犯罪是后天的,但是很快就有人反驳说两个相同的个体处在同样的环境下接受同样的教育,但是不同的个性就有可能会造成犯罪,而这个个性,偏偏离不开遗传。
李晓伟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李后,便离开了章桐的家,他强迫自己不回头,但是他知道,章桐一直就站在阳台上,目送他钻进自己的车离去。
喜欢一个人非常容易,或许是因为外表,也或许是因为内心,从那么一个无法预知的巧合开始,李晓伟记得很清楚,是那一双冰冷的手。可是他无法告诉章桐自己对她的感觉,这一次的离开,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面。他已经想好了,自己的事业既然已经毁了,却反而感觉没有了牵挂。有些事物已经纠缠了自己很久很久,到了该去勇敢面对的时候了。
想到这儿,李晓伟深吸一口气,打开了车载音响,在《林肯公园》充满野性的歌声中用力踩下了油门。车箭一般地行驶在晨光中空空荡荡的滨江大道上。
中午,江边。
秋末正是一年中最美的时刻,但是坐在大众牌皮卡车驾驶室中的王勇却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确切点说在水里泡了九个多钟头以后,他终于连人带车被一个钓鱼的人发现。很快,随着大众皮卡车被吊出水面,已经被泡得有些膨胀的王勇也终于出现在了大家的面前。
“我认识这个人!”看着缓缓落地的皮卡车,章桐皱眉嘀咕了一句。
“你认识死者?”卢浩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最近以来似乎每一具被发现的尸体都和章桐有关。
“你那么盯着我看干什么?我确实认识他。”章桐伸手一指驾驶室中几乎面目全非的王勇,“他叫王勇,是个私家侦探。”
潘健站在一旁发愣。
“私家侦探?”卢浩天皱眉问道,“章主任,我看你最近或许真的得去灵山做个法事了。”
章桐好奇地看着卢浩天:“做那玩意儿干吗?有用吗?迷信破不了案子的。”
潘健终于憋不住了,他强忍住笑,对章桐说道:“章主任,我想我们卢大队长的意思是从城中村那具尸体开始,每个死者似乎都多多少少与你有关,现在你偏偏又认识这个死者。但是我可以肯定他只不过是在开玩笑罢了。”
卢浩天尴尬地笑了笑:“没错没错,我就是那个意思。章主任别误会。”说着,他转身狠狠一拍阿强的后脑勺,“愣着干啥,赶紧开工!”
看着卢浩天和阿强慢慢走向围观的人群,潘健不由得小声说道:“章姐,卢队是属于少根筋那种类型的人,我看你以后有些事情尽量不要和他当面起冲突最好。”
章桐却神情专注地查看着死者的脖子,似乎根本就没有听到潘健好心的忠告。
潘健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只能重重地叹口气,拿起胸前的相机开始工作。
突然,章桐转身看着潘健,神情严肃地说道:“告诉卢队,需要马上封现场,这是凶杀案,不是意外事故!”
“李晓伟?那个心理医生?失踪了?”在解剖室门口,身穿一次性手术服的卢浩天就像老鹰抓小鸡一般扭住了助手阿强的脖子,“你有没有搞错,眼皮子底下的人你都看不住?”
阿强委屈地抱怨:“卢队,你又没有叫我看着他,找不到他也很正常啊。”
卢浩天刚想发火,身后却传来了章桐冷冷的声音:“够了没有,这里是解剖室,要打架出门右拐回你们办公室里闹去!”
卢浩天咬了咬牙,他知道,在这个一亩三分地,章桐是必然的女王,便压低嗓门对自己的下属狠狠地教训道:“我给你五个钟头,给我立刻把他找出来,哪怕挖地三尺!听明白没有?”
阿强一脸哀怨地点点头,转身快步离去了。
“现在的年轻人,不好好训教就是不成器。”卢浩天一边偷眼看着章桐,一边嘴里嘟嘟囔囔地靠近解剖台,王勇的尸检工作就差最后的缝针收尾了。
“章主任,结果怎么样?”
“他杀!”
看卢浩天还是一副没有回过神来的样子,章桐歪着头想了想,然后顺手摘下乳胶手套,冲着他招了招手,轻轻一笑:“卢队,你过来,我给你演示一下。”
潘健强忍住笑,没吱声,他非常清楚章桐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
卢浩天刚接近,章桐便迅速双手合并以一个四十五度角的位置向对方的脖子用力压了下去。卢浩天没有丝毫防备,被狠狠地撞在了解剖室的墙角柱子上,疼得咿哇乱叫。
“章主任,你想干什么?疼死我了!”
章桐却不为所动,只是冷静地说道:“别动,你现在是死者,你已经被我注射了足够多的咪达唑仑。所以任我摆布,你动弹不了。”
“咪达唑仑?”
潘健嘀咕了句:“强效镇静剂,五毫克就能放倒一匹马。”
卢浩天以一个怪异的姿势贴紧冰冷的柱子,怕得罪章桐又不敢挣扎,只能继续问道:“那章主任,你的动作……”
“我现在没有用力,但是凶手那时候却至少加了十成力在手掌上,你颈部的颈动脉只要三分钟内不供血,你就完全昏迷了,身体单薄一点的就此死了也说不定,再醒过来的时候,在咪达唑仑的作用下浑身瘫软,脑部虽然有意识,而浑身上下却再也动不了了。不过,凶手为了以防万一,”说着,章桐迅速用左手朝上一托卢浩天的下巴,右手反方向摁住他的第三节脊椎骨,“这两个位置同时用力,不要一分钟的时间,你就彻底瘫痪。打个比方说吧,此刻你人还活着,脑子还能思维,和正常人一般无二,但是你却和你的身体完全脱节了,此刻的身体就成了你的棺材!你连你的眼皮子都眨不了。”
说到这儿,章桐才把手松开。卢浩天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这才放心地左右活动了一下:“章主任,那接着呢,凶手对他干了什么?”
“他把死者的牙齿一个个都拔光了。但是死者已经感觉不到痛苦了。”章桐淡淡地说道,重新又戴上了乳胶手套。
“那他的死因?”卢浩天愣住了。
“他是被活活吓死的!”
“就这么简单?”卢浩天目瞪口呆。
听了这话,章桐耸耸肩,晃了晃手中的剪子:“我想这就是凶手要的结果,带有一种惩罚性质。死者绝对不是淹死的,因为他的肺部和气管里都是干干净净的,很显然是死后入的水,他的皮卡车属于抛尸现场。而他全身瘫痪后就连呼吸也变得无法自主,这个时候即使他还活着,时间也已经所剩无几了,所以呢,凶手有两个选择,要么把他送到医院,不过我个人认为送到医院也是个浪费,因为这种损伤是不可逆的,他要是足够幸运的话,就是下半辈子带着呼吸机,最后并发炎症死在床上。要么,就是被扔到一个地方自生自灭,那种情况下,几分钟之内,就会因为呼吸肌无法运作而被活活憋死。”说着,她又伸手指了指死者,“现在看来他已经算是中了头彩了,不用承受这些痛苦,因为过于恐惧而引起的心脏猝死反而使他得到了解脱。”
“能并案吗?”卢浩天皱眉说道。
章桐摇摇头:“在前面死者的身上没有发现咪达唑仑,颈动脉上也没有发现压痕,虽然牙齿也被拔去了,但是很显然不是一个手法,所以光凭这些,我不能判定是同一个人干的。”
“卢队,我想充其量应该只能算是模仿犯!而且是深知前面死者的具体死亡方式的模仿犯。”潘健在一旁忍不住插嘴道,“我个人认为这个凶手具有一定的医学背景,知道从哪里下手可以让对方直接昏迷或者死去。”
“章主任,你觉得呢?”卢浩天问道。
“很显然他要的不是从身体上惩罚死者,而是从心灵上,而过度的恐惧是可以引发猝死的,对死者来说,那就更不奇怪了。”章桐一边仔细查看着死者的颈部,一边头也不抬地说。
突然,潘健注意到章桐的手在微微颤抖。他不由得皱眉,这个细小的动作只意味着一点,那就是此刻的她正在极力掩饰着自己内心的不安。
很快,卢浩天就满腹心事地离开了解剖室。案情分析会被安排在了一个小时后,到时候有的是时间给他向章桐提大把的问题。
解剖室里又一次安静下来,只听见不锈钢手术剪、手术刀在托盘上所发出的清脆的叮当声。
许久,潘健小声问道:“章姐,你有心事。”
章桐没吱声。
“那你是不是怀疑失踪的李晓伟医生?”潘健放下剪子,抬头看着章桐。
章桐也不否认,她点点头:“没错,我确实很担心是他。”因为戴着口罩的缘故,所以潘健无法看清楚章桐这时候的脸部表情。
“章姐,我是你带出来的徒弟,所以我对你的判断是绝对不会怀疑的。我只想你告诉我,难道你真的认为这就是李晓伟医生所做的吗?”潘健神情严肃地说道。
章桐默默地摘下了口罩和手套,开始了清理工作:“在这之前,我在休假的时候就曾经和李晓伟医生谈起过前面的案子,包括作案手法。我想,如果真是他做的话,那么我就是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你都和他说了?”潘健不由得目瞪口呆。
“虽然不是全部,但是我想,也足够拿来做模仿犯了。”章桐长叹一声,神情陷入了深深的沮丧与无奈中。看着潘健目光中的失落,她知道自己现在解释过多也没用,这整件事情自己一直都是被牵着走的木偶。
这种明知前面是个坑,却又偏偏要硬着头皮逼着自己,朝里面跳的滋味真的很难受。章桐感到了难以言状的挫败感。
不过从心底,章桐还是坚持去相信李晓伟这家伙绝对不可能是这么冷血的杀手。只是,该死的他现在到底去了哪里?
“李晓伟,男,三十三岁,市第一医院心理科医生,参加工作时间为四年。毕业院校为云台大学心理系。平时为人和善,并无不良嗜好,同事之间反应也很不错。家中只有一个中年妇人,根据户籍登记资料显示,李晓伟从小就被人收养,收养人名叫方淑华,就是这个中年妇人。两人相依为命。”说到这儿,卢浩天略微停顿了下,“有足够生物证据证实,李晓伟的DNA中的Y染色体和三十年前被处决的杀人犯赵家瑞是完全吻合的,所以并不排除李晓伟就是赵家瑞和黄晓月的亲生儿子。”
话音刚落,整个会议室的房间里顿时一片嗡嗡声,大家面面相觑,虽然时间过去这么久,毕竟赵家瑞这个名字对于很多人来讲,还是一场可怕的梦魇。
张局皱眉问道:“确定了吗?”
卢浩天没吱声,只是伸手指了指章桐。
章桐本来一直都是双手抱着肩膀默不作声,见此情景也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点点头:“没错,李晓伟的父亲就是赵家瑞。这是系统里DNA数据配对的结果。但是这并不表明父亲是连环杀人犯,子女也会成为杀人犯,这么推论是不科学的。”
卢浩天问:“那这个王勇,章主任,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三天前,李医生对我说有人跟踪他,就是这个私家侦探王勇。后来我们在交涉后才得知王勇是接受了某个神秘雇主的委托,对李晓伟进行跟踪调查。但是对于这个雇主,王勇自己都说无法知道更多的详情。”说到这儿,章桐耸了耸肩,“不过,对于这种人的话,我只能说必须保留一定的余地,不能百分百信任。他是靠别人的秘密生存的,所以他有这么样一个结局,我个人意见其实一点都不应该觉得奇怪。”
“那章主任你的意思是他是被人报复杀死的?”张局问道。
“不排除这个可能,在这之前,有很多种方式可以杀了王勇图一时之快,但是凶手却偏偏选择这种费时费力的方式,还要让他活着看自己受折磨,灵魂被牢牢地禁锢在自己的躯体之内,却又无法呼救,可以说,这个凶手对他是恨之入骨的了。”
“我的下属走访下来得知王勇在被害当晚曾经出现在1918酒吧一条街,监控镜头中显示十点四十七分的时候,他是被酒吧陪酒女搀扶着坐上了自己的皮卡车走的,不过走之前明显是醉成了一摊烂泥。”卢浩天看了看自己面前的记录本,继续说道,“我们也找到了那个陪酒女阿兰。她讲述说当晚有人给她微信转了两百块钱,要她去勾引一个在吧台前喝酒的男人,并告知了详细体貌特征,而那个男人就是死者王勇,并且在几点几分左右把他搀扶出酒吧,最后保证让他上一辆皮卡车就行。酒吧里的监控证实了她所说的话。”
“找到那个人了吗?”张玉伟有些激动,因为这是一个很明显的案件突破口。
卢浩天苦笑:“张局,现在的人可不像您当初那个年代了。我请网监的查过这个微信号,结果呢,是被盗的,包括那两百块钱,也是从那个倒霉蛋的微信账户里划出去的,自始至终这个倒霉蛋对这件事都是一无所知。”
“那个陪酒女呢?她能认得出驾驶皮卡车的人吗?那监控里不是对着驾驶室里做了个亲昵的举动吗?”张局心有不甘地指着监控截屏相片,问道。
卢浩天摇摇头:“对于这种谁有钱便是自己爹的人,这叫职业习惯。她见谁都会做这个动作,才不会去看对方长什么样呢。真可惜,停车场却偏偏没有监控探头。”
“我看,这家伙应该是个电脑高手啊!”痕迹检验工程师方小木在一旁小声嘀咕着。
网监部门的高工瞥了他一眼:“我说方工啊,这你就孤陋寡闻啦,现在只要花钱在网上买个黑客软件,不用多少钱的,谁都能干这事。我手下那帮年轻人为整治这些特殊的牛皮膏药每天都忙得焦头烂额呢。”
方小木尴尬地点了点头。众所周知警局有两个部门是最忙的,一个是刑警队,另一个就是网监部门了。
“前面几起凶案,都是冲着我来的,和李医生一点关系都没有,”说到这儿,章桐抬头看了看坐在对面的卢浩天,“而且在尸体身上,我看不到任何报复性的手法,相反,虽然死者是被活活解剖致死,但是事先都被剥离了相关的脑神经组织,期间甚至于还得到救治,所以整个过程,都不会感受到痛苦。我想,凶手的目的只是想报复我,让我看到他渴望复仇的内心世界。他与死者之间毫无恩怨可言,同样死者对于他来说也只不过是个被利用的工具罢了。但是这个王勇却不一样,很明显可以看出凶手就是要他活着,活着看自己受到折磨。因为中枢神经瘫痪导致心脏供血随时都可能中断,再加上大量镇静剂在体内的共同作用,死者的生命就变得非常脆弱。”
“脆弱?”阿强若有所思地问道。
章桐点点头:“在没有心肺呼吸机的帮助下,任何一次细小的心脏跳动频率的改变,都很有可能导致心脏的停跳,所以,他是被活活吓死的。”
卢浩天小声嘀咕了句:“这死法也忒悲催了点。”
章桐目光专注地盯着自己面前桌子上的警帽帽徽,一字一顿地说道:“严格意义上来讲,王勇案件的凶手只能被定性为故意伤害致死,不属于故意杀人。在这一点上,凶手很聪明。”
张局想了想,皱眉问道:“章主任,那有关死者牙齿被拔掉的事,如何解释?”
章桐摇摇头:“目前来看,除了牙仙这个传说故事以外,我还真的找不到更合理的解释。通过死者的口腔痕迹可以看出都是用专业的拔牙钳做的,只是这种拔牙钳,网上四处都可以买到,所以这条线索目前为止我觉得没有任何进展。”
“至于说到那个死在宿舍的电脑程序员潘威,我们也调查过他当晚的动向,不过,因为监控资料不全,再加上他的宿舍所处的位置又是一个死角的缘故,所以案件可以说是进入了一个死胡同。但是法证方面却又坚持是谋杀,我实在是想不出更好的解释来。”卢浩天愁眉苦脸地说道,“我的人把楼上楼下所有当晚在家的人都问遍了,包括他的同居女友,没有进展,都说不知道。话说回来,这家伙又是一个被确诊的妄想症患者,突然想到自杀也是情有可原的,我觉得并不一定要在现场找到什么遗书之类的证据,你们说对不对?因为没有人能真正懂得妄想症病人的脑子,难道不是吗?”
听了这话,章桐只是耸耸肩,轻声说道:“尸体上证据就是这么说的,我的结论都是结合证据得出来的,不是我自己的凭空瞎想。”
“潘威和这个案子的唯一联系就是李医生的故事吧,章主任?”卢浩天烟瘾犯了,碍着张局的面子,就只能拿着烟卷凑到鼻子底下闻一闻,并不点燃。
章桐点点头,事实确实如此,似乎这样一来,潘威自杀的可能性就越来越大了。只是章桐怎么也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就是忘不了那个孩子天真无邪的眼睛。
散会后,章桐整理好会议资料,刚准备离开房间,卢浩天突然拦住了她的去路。
“卢队,有什么事吗?”
“刚才在会议上,有件事我没有说。”卢浩天目光看着会议室的窗外,一片灰蒙蒙的,眼看着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什么事?”章桐皱眉,她隐约感觉到了一丝异样。
“方淑华,就是收养李晓伟的女人,你见过吗?”
章桐点点头,脑海中闪过了一个身材单薄的中年妇人的背影:“我当然见过。”
“卷宗记录上显示她应该是赵家瑞案件的专案组成员之一,我不知道她后来为什么会想到去收养赵家瑞的儿子,但是这么一来我真的开始有点担心她的人身安全了。”卢浩天愁眉苦脸地嘟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