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哲的导师果真很漂亮。虽然穿着灰蒙蒙的朴素套装,但只要有她在的地方,就显得格外明亮。小哲这家伙也许问题很多,但审美眼光却毫无偏差。
老师名叫滩尾礼子,年龄大约二十五、六来岁。身材娇小,属于丰满型,但是一双腿修长细致,脚踝细得可以。蓬松的卷发环绕在她脖子周围,应该没有任何分岔吧,一头秀发在日光灯的照射下,闪闪动人。
既然是这样的美人,我根本就不在乎她身为导师的能力好坏。反正小哲和小直是那种不论学校里的老师多优秀或多无能,也是毫不在意地厚着脸皮成长的孩子,所以我犯不着多操心。
今天的行程安排是孩子们十点前到学校,之后让家长参观分组教学,为时两小时。之后孩子们吃完营养午餐便放学。下午一点起两个小时是各班级的家长会,休息三十分钟后,三点半起在体育馆举办全校的家长会。
我今天出席的目的是要帮小哲,甚至是双胞胎证明他们的父母确实存在,所以必须配合学校安排的行程全程参与。小哲甚至说,“爸爸只要露一次面,以后就算都不参加学校的活动,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了。”
他说的有道理,反正我都已经上了贼船,当然也希望一次就能见效。只不过只要一想到之后也得再去小直的学校露一次面,我就头大。
因为老实说,我在前来参加活动的家长之间,居然成了明星。忍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无理视线,还得集中精神地站得四平八稳,真是累死我了。
我穿着除非是工作需要才穿的西装,头发梳得整齐伏贴,脚上套着小直帮我擦得雪亮的皮鞋,硬邦邦地站在教室后面。尽管如此费心打扮,站在一群父母当中还是显得像是来自不同世界的人种。实在没办法,谁叫人只要一穿上正式服装后,年龄差异看得特别清楚。
我只能庆幸,因为是非假日的教学观摩,来参加的父母人数不多。原本现今的小孩人数,比起我的中学时代就已经少了很多,而这一代虽然是人口众多的新兴住宅区,一个班级的人数却只有三十人。这个小镇比起双胞胎住的今出新町规模虽然已经大很多,却只有四个班级,而今出新町新成立的学校便只剩下两班。看来小孩的绝对数字的确相当少。
来参加的家长之中,饱含我在内一共只有三名男性。一个站在门口,是个眼光诡异的男人。不知道为什么,从一开始上课便紧盯着滩尾老师。
就我所知道的范围,眼神那么锐利的人,除了刑警以外别无他人。我凭本能地察觉到这点,不禁揣测到第怎么回事?
我后面则站着一个年纪约四十五岁,身上散发着强烈刮胡水味道的男人。他穿着宽大的外套,领带松开着。我还在猜他是做什么买卖的时候,他已经轻轻靠过来问我:
“你是宗野同学的父亲吗?”
“是……是的。”
“我吓了一跳,我听说你是中央不动产的营业部经理,没想到你看起来这么年轻!”
我不作声,不,是不能作声地硬装出笑脸。只觉得一阵口干舌燥。坐在靠窗中间位置的小哲,飞快地转过头来用眼睛对我微笑时,我也对他露出这种近乎痉挛发作的笑容。或许是因为这样,小哲的其他同学也对我窃笑不已。
“我是胁坂一彦的父亲,就是胁坂外科医院。”后面的男人接着说。
啊哈,原来这男人是医生呀。这样说来,这药水味也不是因为刮胡子的关系吧。
“你好……承蒙您照顾我们家小哲。”我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句客套话,对方稍微举起右手,做出一张笑脸。
既然连小哲父亲的职业和职务都知道,看来这医生应该很在意这方面的咨讯。说不定他想成为镇上的有力人士,已经开始在扎根了。但是对只是参观孩子上课情形的父亲而言,他的这些小动作太可疑了,实在做得太明显了。
十点开始的这堂课,上的是现代国文。课文是宫泽贤治的《奥白儿与大象》。滩尾老师的上课方式是从最旁边的座位开始一个一个叫学生朗读一段课文并提出问题。
老师将所问的题目事先写在一张大壁报纸上,然后摊开来。接着小哲和坐在他附近的一名女生站起来帮忙娇小的老师将壁报纸用图钉钉在黑板的木框上。我不禁有些意外,看了一下贴在墙上的班级干部表才恍然大悟,原来小哲是班长。
“我平常都是写在黑板上的,今天为了节省时间,才用这种方式。”滩尾老师有些紧张地解释之后,有几位父母点了点头。
我平常为了打发时间最多是读些推理小说,所以和文学完全沾不上边。因此让我这种人表示意见或许有些奇怪,但是我真的觉得现代国文是门可笑的课程。至少拿诗歌和小说当作上课题材,实在很奇怪,令人怀疑主事者的脑筋是不是有问题。
滩尾老师以她往左上方翘起的独特字体列出一连串的问题。例如:
“请试着说明这一段奥白儿的心情。”
“请想想看在这些文字中包含了怎样的情感?”
你看是不是很滑稽呢?
原本文学作品、小说和故事,就不是要以思考或说明来品味的对象,而是要先陶醉其中,接着才加以解释——而且是由读者自由解释,才有意义。
我以前所念的课本,上面总是命令我们“说明”、“思考”;现今的课本则是轻声细语,谄媚般地要求“大家一起想想看”,但不管哪一种,最后一定都是“考试”等在后面。出口都是一样,结果当然也就相同。不允许学生们自由解释、自由感动,孩子们只能找寻符合题目要求的正确解答,于是讨厌读书。这么说起来,故意装的和蔼亲切,以商量的语气要求学生们“大家一起想想看”的教科书从头到尾都有问题,难怪有人说这种教学方式是教育亡国。
因此我完全不在乎上课的内容,什么都听不见;只是呆滞地盯着滩尾老师一下指着学生一下翻动书页,来回舞动的白皙手指。
下一堂课是社会——部队,现在已经分为“公民”和“历史”两堂课了,接着要上的应该是“公民”。就各种意义而言,我都不属于“公”民,所以我没什么立场听这堂课。今天上的是第六节“宽容”,滩尾老师贴在黑板上的壁报纸写着,“不要固执于自己的意见,听听别人的意见也很重要。”
这次我则是改成欣赏老师双腿的线条美。
可恶的是,正当我进入忘我之际时,教室里却骚动不已。虽然国文课时间也不安静,但此时却吵闹地更凶。我抬起头一看,有几个学生正在窃笑,也有人很快地跟隔壁座位的同学说了悄悄话后再分开。
而且所有的学生都看着小哲的方向,小哲本人则是一幅事不关己的表情,很高兴地上着课。
看来相当不对劲。
我还没找出这件怪事的真相时,下课铃声已经响了。我皱着眉头仔细观察正在收拾桌面的小哲,他倒是一脸轻松。其他同学们故意避开家长们的视线走出教室,小哲往我的方向走来。他笑容满面地说道:“我好高兴你来了,爸爸!”
他的右脸颊上出现了酒窝。
他不是小哲,而是小直!当我恍然大悟时,小直已经转身跑到在走廊上等他的同学身边,大家一起高声欢呼地离开了现场。
“看来他是和其他同学打赌,看看两人交换身份后,能不能骗过来参加教学观摩的父亲……不过虽然说是打赌,他们倒是没有赌钱。”
在下午的家长会上,双胞胎的恶作剧顿时成了焦点话题。滩尾老师温柔地安慰面红耳赤的我道:“我不认识小直,但是小哲平常上课态度很认真,成绩也很优秀。这一次的事情,希望你不要太过责备他们。”
“是呀,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浑身刮胡水味道的胁坂医生在一旁搭腔:
“小孩子就是爱玩嘛。”
留下来参加家长会的男性家长只剩下我和他,那个眼光锐利的男人已经走了。
胁坂医生对我表现出十分亲昵的态度,说不定他是想找我一起扩大他在地方上的势力范围,那他可找错人了。
不过有一点我还是得感谢双胞胎,因为这场恶作剧使得原本气氛僵硬的家长会变得轻松许多,我也比较容易演戏。来参加的父母脸上都带着笑容,虽然有的人是苦笑和窃笑,但整体的感觉还不错。连因为紧张而放不开声音的滩尾老师也浮现了笑容。
我只要为双胞胎的所作所为抱歉,装出一幅被自己小孩愚弄的蠢相就好了,自然游刃有余。
事实上光是这个话题,就已经花掉了两个半小时。
“真的是不能掉以轻心呀,不过他们真的是很可爱。”一位母亲对我说。我回答:“的确是呀。他们有时候也会说些好玩的事。”
我提起了那个“同卵双胞胎”的笑话,逗得大家都笑了。滩尾老师也很高兴地微笑说道:“不过说到这个,我们家……”说到一半,老师有些害羞似地改口:“不,我也听说过这件事哦,是小哲说的。”
“家里有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还真是辛苦呀。”胁坂医生结束这个话题,神情严肃地问道:“滩尾老师,班上又没有发生欺负同学的情况呢?”
因为突然转成严肃的话题,大家笑得很不自然。滩尾老师也有点畏缩似地重新坐好。
“没有,到目前为止我并不觉得有那种情况……为什么你会这么问呢?”
胁坂医生探出身子说道:“不为什么,就是因为那封威胁信啊。做出那种事情引起骚动后或许学校就会停课。这么一来就可以不必上学了。所以我猜想会不会是被欺负的学生想出来的把戏。”那份威胁信?我想起了在储藏室里被挖得坑坑洞洞的旧报纸。
“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吗?”胁坂医生可以做出很夸张的惊讶表情,然后才向我说明。
大约两个礼拜前——也就是七月初的时候,学校办公室收到一封奇怪的威胁信。内容提到这个学校的教育方针除了大错,如不马上改进,为了改革将不惜杀人,也不准报警。几乎每隔三天便寄来一封,一共收到了三封,内容大同小异。因为没有实际发生案件,当地的警察研断应该只是单纯的恶作剧。
警方的说法其实有相当有利的根据。因为今年四月刚到任的校长比起温和派的前任校长,作风似乎严厉许多。不但加强校规,也加重违反校规的罚则。学生之间怨声载道。警方基于这一点,认为是以校长为目标做的书信攻击。
校长不只对学生,对老师的要求也很严厉。包含服装、上班时间、工作态度等细节都很啰嗦。这种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专断独行。这一次把以往固定在星期日举办的教学观摩移到非假日举行,而且具体地定在今天这一天,也都是校长一个人的决定。现场的所有老师知道这件事情的时间是在六月底,所以大家得人仰马翻地筹备活动。
“不过如果是反对校长作风的话,就不会是这种抽象的文章,而是应该具体地指名道姓,写出校长的名字才对!”胁坂医生强调:“所以我认为是被欺负的学生干的。各位说呢?”
滩尾老师无法大声回应,其他的母亲们也没有提出特殊的意见,只见胁坂医生一人洋洋得意。
“我认为我的说法是正确的。”
因为我还没问过小哲和小直,所以什么都不能说。不过我可以确定刚刚那位眼光锐利的男人是执行公务中的刑警。
因为实在很累了,所以我利用三十分钟的休息时间,一个人躲在校舍后面没有注意的地方抽烟。校园里是禁止抽烟的。
躲着抽烟,让我想起了学生时代的往事,还好没有其他人过来。只有在休息时间快结束时,一位穿着鲜艳的印花裤装、肩上背着大包包、戴着亮面墨镜的娇小女子穿过后院的小门走出校外。我想应该是年轻的妈妈吧。
不过她穿的还真是花俏,小孩大概会觉得丢脸吧。我还在想这些有的没的时,集合的时间已经到了,我赶紧捺熄香烟。
在体育馆召开的全校家长会,我只需要安静坐着就好了,爱发表意见的父母还真不少。胁坂医生只对我低声念了一句“我讨厌那个校长”后便保持沉默。老师们也安静不语,学校方面只见校长一个人拼命说话。
我也是第一眼就对校长印象不好,听他说话后就更觉得恶心。满口伦理道德、正义感、纪律严明的学校生活,我觉得他根本满脑子的差别思想。说什么在学校跟不上的人就会成为社会败类,然后成为人渣。这种强硬不容他人分辨的说法,岂不表示在学校不听从他意见的人就是落伍。在我眼中他不过只是一个穿着西装、自以为是的老头子罢了。
我之所以能够硬撑到大会结束,只是为了想再一次与滩尾老师直接打声招呼。开会期间她始终低垂着眼帘,直到我向她走近时,她还是一脸僵硬。
“我是宗野哲和宗野直的父亲。”我报上名后,她的眼神才柔和了下来。
“今天我儿子们做出那么无聊的恶作剧,我真的觉得很抱歉。”
“请你不要太介意。”她轻声说道:“他们只是开个小玩笑,真的没什么。”
她轻轻举起手制止了我道歉的动作。在她的右手拇指上,有一个我在班级家长会时没有看到的黑手印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