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我对双胞胎说:“我没钱,所以不能带你们去玩。”
我们面对面地坐在他们今出新町的家中、地板擦洗地亮晶晶的厨房餐桌前,脚下踩着温暖的电毯。
没想到他们面不改色地回答:
“我们,”
“出钱。”
果不其然,他们又是你一言我一语,小哲和小直两人真的是“你一言我一语”。
“我们还有,”
“一些存款。”
“就算考虑,”
“房贷的事,”
“也没问题。”
“所以,”
“放心吧。”
“连东京湾希尔顿酒店,”
“也住得起。”
我瞪了双胞胎一眼,“谁说要带你们去东京迪斯尼乐园了?”
一个大男人大年初一去迪斯尼乐园,还住在那里,就等于穿着阿玛尼的西装,里面却穿着蕾丝内裤一样丢脸。
双胞胎一脸无辜。
“我们只是,”
“打个比方。”说完微微一笑。
“还是……”
“我们去搭,”
“邮轮呢?”
“参加,”
“新年,”
“在海上举行的晚宴,”
“也很不错!”
“海上大冒险的,”
“感觉也很棒!”
“对吧?”
我分别看着两个人的脸问:“你们今天说话的分配比例好像特别短喔!”
“因为,”
“我们感冒了。”
“所以,”
“说得,”
“太长,”
“很难过。”
“哈啾!”两人同时打喷嚏。看来同卵双胞胎真的连感冒都是一起的。
“爸爸你也,”
“好像,”
“鼻塞吧?”
“那就到,”
“对呼吸器官有益的,”
“温泉区吧。”
“去治好,”
“感冒吧?”
“我们来,”
“找找看,”
“这种温泉区吧!”
只有酒窝的位置不同,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微笑地看着我。我一边搅拌着马克杯里小直泡给我的麦芽饮料(据说对感冒有效),一边慢慢地开口:
“你们……”
“嗯?”
“这是新年耶!”
“是呀。”
“你们难道不希望自己的爸爸妈妈回家吗?”
双胞胎彼此对看了一眼,不知道他们的感觉是什么?果然还会觉得是在照镜子吧。
“新年期间”
“对外遇的人而言,”
“其实很痛苦。”
“我们的父母,”
“已经私奔了。”
“所以应该,”
“很幸福吧?”说完后他们咳了一下。
“因此,”
“那样就好。”
“你们不寂寞吗?”
“不会!”两人异口同声:“我们有爸爸呀!”
他们嘴里的爸爸当然就是我。就是这一点呀,这就是问题。
“其实我在想……”
“什么?”
“什么?”
“你们不觉得我们这种关系实在很不自然吗?遇到新年、圣诞节等假日就越发显眼。所以趁这个机会,我想说清楚……”
双胞胎同时陷入了沉默。低着头看着已经喝光的杯子,描绘出美丽角度的睫毛,并排低垂着。
终于小哲开口了。
“爸爸?”
“干什么?”
“你是不是,”
“不喜欢我们了?”
如果被女人问到“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时,我可以说谎混过去,也可以故意捉弄对方回答“是的”。甚至可以回答“我一开始就很讨厌你”或是“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
可是被小孩问到同样的话时,就算把我的手扭下来,我也无法回答一声“是的”。能够说得出口的人,他的身体里面流的肯定不是血液而是绝对零度的液态氮气!
突然成为两个十三岁男孩的爸爸后,我才猛然有这种想法。男人无法成为女人,女人也无法成为男人。所以男人对女人、女人对男人有时才能平心静气地作出残忍的举动。但是由于不论男人或女人都曾经当过儿童,因此不论是谁都无法残酷地打击儿童。如果人有前世今生的说法是真的,假设你已经知道自己前世是只小鸟,那么你便不会再猎杀鸟类,或将小鸟关在笼子里吧?两者的道理是一样的。
伤害双胞胎,就等于伤害了我过去曾经是小孩的那一部分。所以我做好心理准备,慎重地选择用语表达内心想法。
“我不是不喜欢你们了。”
双胞胎抬起头,四只眼睛同时看着我。
“那……”
“为什么呢?”
“你们真的觉得这样子生活幸福吗?”双胞胎点点头。
“你们认为能够一直这样下去吗?”
“我们想一直这样下去。”
“我们真的想一直这样下去的。”
“那你们的父母怎么办?虽然他们很过分,但是父母就是父母,你们能不要他们吗?”
我问被父母遗弃的弃养儿童,“你们能不要父母吗?”这个问题很可笑却也很真实。人居然会被自己所遗弃的东西抛弃。我明知道这一点却还是继续逼问他们:
“如果你们的爸爸回来了,你们会不让他进门吗?如果妈妈担心你们回来了,你们会说这个家已经没有妈妈的容身之处了吗?”
“我们说不出,”
“这种话……”
“就是啊,说不出口嘛。如果你们的爸爸回家了,你们会接纳他。就像过去一样,一家四口和乐地生活。也许一开始会有些别扭,但也只是刚开始,毕竟你们是一家人嘛。”
我在心中整理接下来要说得花,就算只有这样也让我心情十分沮丧。为了不让自己泄气,我尽可能不看着双胞胎的脸继续说下去:
“可是你们帮我想想,在那种情况下,我该怎么办?我也和你们的父母一起生活吗?那不太好吧?你们一家四口,不、就算只是一家三口,我都是多余的人,是外人。就好像正式球员受伤治好回来球队,代打选手又得回到二军一样。”
双胞胎怯生生讨好似地看着我慢慢开口:
“爸爸,”
“你究竟要说什么?”
我还是无法抬起头。
“我要说的是,如果被当作外人看待的话,如果被说‘没事了你可以走了’我也会觉得很寂寞的。你们好像只当我是亲生父亲的代替品,一个随时可以替换的零件,可是我也有感情呀。所以我也可以和你们高高兴兴地去新年旅行、我们可以和乐相处、我可以陪你们玩代理爸爸的游戏,但是要玩到什么时候呢?如果和你们相处融洽后,你们却突然说游戏到此为止时,我会有什么感受呢?你们曾经想过这一点吗?”
我很固执地低着头,只能看见小直和小哲放在桌上的手指头。因为我看到他们的手指头微微颤抖,我的心情就像是一只爬出地面曝晒在阳光下的虫子一样。一只没有眼睛鼻子没有手脚的虫子,再多晒一秒钟就会被晒死的虫子!不,我希望自己能成为那只虫子,直到死前都靠着吃自己的屎生存,没有任何朋友。
“所以我才说我不要你们叫我爸爸!不要你们表现得太亲热!我和你们之间纯粹只是契约关系,知道吗?只有契约,这份契约中并没有包含要愉快地去新年旅行!”
我好不容易才能抬起头面对双胞胎的脸。双胞胎彼此看着对方,他们大概感觉看着一面雾蒙蒙的镜子吧。因为当他们转过来面对我时,两人都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
“那么,我们……”
“该做什么才好?”
“什么都不必做。”我说得斩钉截铁。
这时候必须作出了断。我就是想要有个了断才说这些话,既然已经开了头就不能半途而废。
“你们去东京的饭店过年吧,或者想去迪斯尼乐园就去吧。我帮你们预约,但是我不奉陪。这是只有你们的新年假期,今后也是一样。不要再把我拖下水了。”
说到这里,一阵沉默侵袭我的耳畔。一种令耳膜嗡嗡作响的沉默,一种令人想遮住耳朵的沉默。
终于小哲开口说话,声音小到不探身向前听不到。
“我懂了。”
“我懂了。”小直也附和。
然后两人同时说:“对不起。”
打从我出生以来就没听过这么令人心酸的“对不起”,我可不想听到第二次。
所以我最讨厌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