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是白天,大部分的酒馆都还没有开张,不然我一定会因为急性酒精中毒而撒手人寰。
还好柳濑老大人在事务所里。他将拔下来的鼻毛塞进电话簿的角落里,而且还是塞进刊登自己事务所广告的那一页,就像在种鼻毛。不论怎么分析他的动作都毫无意义。当时我没有注意,听说老大在看到打开事务所大门的我的脸的瞬间,因为我的表情太过阴暗、太过吓人,他吃惊地将电话本合了起来!
“脏死了,害我以后都不敢用那本电话簿了!”
“既然如此,你一开始就不应该种鼻毛。”
“如果电话簿是翻开的,就没什么关系,反正最后只要用力一吹就好了。但是绝对不可以先合起来。”
“不管你怎么说,反正我听不懂。”
我们争吵这件事的时间,已经是入夜以后了。换句话说,一整个下午我就像个僵尸一样没有知觉。
我想不起来那一段空白时间里自己做了什么?问了老大,他给我一个很抽象的回答:
“就像是个空的垃圾桶一样,而且是倒在地上的垃圾桶。”
等到我精神状况恢复正常,才对老大细说从头。老大反坐在椅子上,始终一脸悠哉地听我诉说。直到听到我知道那个出现在双胞胎家的男人是宗野正雄,所以我赶紧退缩逃跑时,他不禁笑了:
“你这家伙也真奇怪!”
“为什么?”
“你何必逃跑呢?怎么说也是对方逃走才对呀,谁叫他抛弃小孩和情妇相好去了。”
“可是他回家了啊。”
“就算回家了,也不见得完全被原谅了吧?你难道没听说过菊池宽的《父亲归来》吗?”
我当然听说过。我也知道《父亲归来》写的是一个放荡无羁的父亲离家后归来的故事。但最后他还是被家人原谅了,所以我才保持沉默呀。
老大似乎也想起来故事结局,嘴里开始含混地念念有词听不清楚。最后则是不打自招地补充了一句:“毕竟现实人生没那么好过的。”
事务所里陷入一股难得一见的严肃沉默。就连墙上的壁纸、日光灯、电话、垃圾桶和其他看的很熟悉的办公用品肯定也会觉得很不是味道吧?我敢打赌,就算将来老大的丧礼在这里举行,恐怕也不会有这么令人难熬的沉默。
“嗯……我说……”
老大发出沙哑的声音。我立刻制止他:
“你不要学田中角荣说话,一点都不像。”
老大闭上嘴巴。顺带一提,他和田中角荣同样年纪。
“最近今出新町不是成了大话题吗?”
大概是为了转移话题吧,老大故意放大音量说话。
“我听说了,是埋在地下的钱吧。我听双胞胎说的。”
“噢,是吗?”老大抓了一下花白头发:“好像是件相当花功夫的恶作剧。”
“我也听说了。”
“是吗?”老大抓了一下下巴:“那你也知道是谁干的恶作剧喽?”
“不知道,应该是电视台搞的鬼吧。”
“那你就错了。”
老大探出身子说话。
我也费了一番功夫,表现出兴趣盎然的表情。反正只要能改变话题什么都好。
“被发现的是银币,听说有三百多个。因为是日本史上很具有意义的银币,所以成了很大的话题。可是鉴定过后,却发现全部都是赝品。”
“我在杂志上看过了。”
“你听我说下去嘛。可是听说那些赝品本身都很有价值,光是要收集那么多就已经很辛苦了。你想会有谁能够花那么多的钱和时间搞出这一场恶作剧呢?”
“应该是很闲得人吧。”
老大听了毫不退缩,硬要接着说下去:
“最近我见到了‘画圣’。”
我稍微抬起了一下脸,老大看着我:“就是那个画圣,专门顺手牵羊的名人呀,你知道吧?”
“我知道。”
就是那个人生以顺手牵羊和临摹纸币为意义的男人。尽管世界很大,那么充满热忱地手绘纸币的制作伪钞专家,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他是个完全沉浸在临摹手绘世界的糟老头。
“刚好因为工作的关系,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啦,反正我就是和画圣见了一面。我们在闲聊时,画圣那家伙提起他知道有个人从一年前便开始收购那个伪造银币的事。”
因为工作性质,画圣和收购艺术品及古董的业者有交情,所以才会有这方面的咨讯。
“所以呢?”
老大压低声音:“听说那个人有点不太对劲,既不是小偷也不是制作赝品的同业。画圣怀疑那个地下埋钱的恶作剧里恐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把戏,我也同意他的看法。”
话说到这里,看到我又保持沉默,这下连老大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跟着我一起陷入了沉默。但是他又马上出声鼓励我:
“所以说呢,为了避免今出新町的双胞胎一不小心跟那个埋在地下的银币事件扯上关系,你得多加留意才行。毕竟这件事只有你才能帮上忙呀。”
我无精打采地回答:“这你就甭操心了。小哲和小直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刚回家的爸爸,哪有空管其他闲事呢?”
老大沉默地拨了好一阵子自己的胡须后,才又轻声问我:“你真的无所谓吗?”
“没什么有所谓无所谓呀。我还觉得轻松呢,从此卸下大任。”
老大发出长长的叹息声。
“那你还是回家好好睡一觉吧。”
“谢谢你的忠告。”
我语带讽刺地回嘴。或许是刺激到了老大,他大声说道:“你给我乖乖待在家里。我想双胞胎一定会因为父亲的突然回家而不知所措,今晚应该会跟你联络。如果你行踪不明的话,那他们就伤脑筋了, 知道吗?”
我并没有告诉双胞胎我住处的联络方法,过去都是透过柳濑老大居中联系,老大指的就是这件事情。
“他们才不会打电话来。”我说。
老大闭上了眼睛,他完全按捺不住了。
“为什么?”
“到现在为止,他们也都没打过来,不是吗?”
事务所的电话一声不吭。
“今天晚上,小直和小哲肯定满脑子想的都是刚回家的爸爸。这还用说吗?他们一定忘记我的存在了。”
于是老大也说要回家睡觉了,丢下我一个人在事务所。听着老大用力关上大门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的同时,我好像听见生气的他还在破口大骂,只是我已经不记得他骂了些什么。
“你就像个小鬼一样,一直使性子别扭下去吧!”老大可能是这么骂我吧。
“我们要打烊了。”我被不知道地点的酒馆赶了出来。或许是花了店家很多时间,结果被对方泼了一头冷水,我这才算清醒过来。我看了一下手表,已经是半夜一点钟了。
我一个人徘徊在夜路上,心想自己算是学了一课。这就是教训,孩子造成的空洞,是无法用酒或女人来填补的。你问我空洞在哪里?当然是在心上。
依依不舍。
我曾经以为这个字眼跟我毫无关系。更别说是孩子造成的,因为那两个孩子让我有这种情绪,真是做梦也想不到。
照预定的话,这时我应该有卸下肩头重担的感觉才对呀,不是吗?因为我不用再扮演代理父亲的角色了。既不需要被叫去参加教学观摩,也不用在半夜里跑到医院探病。赚来的钱也不用分给他们了。
但是相对的,我再也吃不到小直做的蛋包饭、看不到小哲拍的摄影作品了。再也不能三个人围坐在地板上,用坐垫翻过来当桌子玩扑克牌了。双胞胎连扑克牌的花样都不会分辨,更不懂玩扑克牌的规矩,都是我教他们的。都是我教会他们的呀!
“这下我可轻松了!”
我试着大声说出口,却落得自己的谎言在自己耳畔空响的窘境而已。
我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新宿?涩谷?还是银座呢?街头上到处都是拉上铁门的店家,仿佛大家都背弃了我。大家都好冷淡。各位大哥,晚安。
我摇摇晃晃地经过一个街角时,突然看见绿色的公共电话立在那里。
我呆立当场好一会儿,开始对着电话抱怨,例如,你为什么会站在那里。
因为你站在那里,所以我才会开始想有的没的。我是不是该打电话到柳濑老大家里呢?也许老大接到了双胞胎的电话,正着急地想跟我联络上也说不定……
还是我应该打电话到自己屋里?既然老大拼命想找我,他可能会在电话里面留言给我吧?我是不是应该先确认一下?
这样做最好。就算打了电话确认,万一老大没有来电,或是留言“直到目前为止双胞胎还是没有来电,你再等一阵子吧”,我也比较不会悲伤。
不,受伤是一定会受伤的,只是比较不悲惨吧。因为只要不是直接交谈,就可以不必让老大知道我心灵受创的事实。
因为控制不住抖动的手指,我一连打错了两次自己屋里的电话号码。按第三次时,我还以为自己又打错了,或许我其实也不太想打这个电话。
但是这一次却接通了,铃声响了两次便转成电子合成的声音,冷冷地回应着:“现在有事外出,请用电话留言!”我按下密码,进行接听留言的程序。
“您没有任何留言。”我脑中一片空白。
“噢,是吗?”我自言自语。马路对面一对走走抱抱的情侣喧闹的笑声遮盖了我的说话声。
眷恋。就像梅雨季节的潮湿夜空一样,一种湿答答、粘糊糊、不清不楚的感情如同凝固的胃乳梗在胃袋里一样,如果我当场跳动的话,胃里的硬块或许会发出“眷恋、眷恋、眷恋”的声音。
我还来不及多想,已经又拿起话筒,插入电话卡。这一次按得电话号码不会错了。
我打到双胞胎家里。如今这个电话号码就和家里的一样,我已经牢牢记住了。
铃声响了一声、两声、三声。
有人接听了。
“你好,这里是宗野家。”是小直的声音。
“我们现在不在家。”是小哲的声音。
“对不起!”
“如有要事,”
“请再吡声后,”
“留下您的讯息,”
“谢谢!”最后是两人一起说的。
吡……
听到吡声,我一时之间却说不出话来。我觉得全身的毛孔好像都被塞住了一样,抓着话筒的手心直冒汗。
大概是睡了吧,所以才用电话录音。还是因为跟亲生爸爸长谈,不想受到打扰才转成电话录音呢?
当初劝你们买电话录音器的人是我呀。你们只有两个人生活在一起,有时也有可能同时出门,所以还是装一个比较好。结果你们回答:
“说得也是。”
“如果装上了,”
“就算爸爸打电话来,”
“我们也不会漏接了。”
你们那时是这么说的吧,你们还告诉了我在外面确认留言的密码。
“如果密码太多,”
“反而容易忘记。”
于是你们还特别将密码设定的和我家的电话录音同样的号码。你们买的机种也和我家里用的是一样的。
“……那我下次再打好了。”连我自己都听不出来这是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而且很小声。只说了这么一句,我逃跑般地挂上了话筒,突然间又懊恼不已。
真不该打这通电话,也不该留言的。明天早上双胞胎一听,肯定会知道是我打来的吧?他们应该听的出来是我的声音吧?他们又会怎么想呢?
不,也许不会有问题的。也许刚刚的电话没有录音成功,因为我停顿了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我觉得坐立难安,干脆再打一次电话。又是同样的电话留言,我听到一半便继续进行确认来电留言的手续。
“您有三件留言。”
三件?
我打得是哪一通〉第三通吗?那前面两件留言是什么?难道双胞胎因为父亲回来而心情激动,忘了听电话留言,始终保持着录音状态吗?
人一旦被逼急了,什么卑鄙的事做不出来。照理说我没有权利听他们家的电话留言,但我的手就像机器人一样,已经自动按下接听留言的按键了。
吡——第一通留言。
“喂!”一个粗野的男人声音:“是宗野家吗?你的儿子在我手上,是那个叫小直的家伙。如果想要他平安回家的话,就得听从我的要求,我会再打来的。”
吡——第二通留言。
“宗野先生吗?”这次是女人的声音,有点高亢尖锐。“打了好几次,你都不在家嘛。你给我听清楚,你小孩在我手上,就是双胞胎里的其中一个,叫小哲的。应该是你的小孩,没错吧!你应该懂我的意思吧?把钱给我准备好,知道吗?”
吡——第三通留言。
“……那我下次再打来好了。”
这是我的声音。
不知不觉间,话筒从我的手上滑落。狠狠地打在我的膝盖上,我却一点都不感到痛。
电子合成的声音远远地报告着。
这是怎么回事?就算一早醒来,发现闹钟在枕边大跳土风舞,我也不会这么惊讶吧!这是怎么回事?
两个人都被绑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