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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辟天 二、星海云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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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海国馆的后院出来,两人并肩在黑夜里疾行。离黎明尚有一段时间,叶城里依然灯火通明,喧闹盈耳。

白薇皇后看了看夜色,沉吟:“要直接去水底御道么?”

苏摩却没有回答,仿佛侧耳倾听着黑夜里的声音,忽地嘴唇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呼啸,抬手指了指夜空——很快,空气中有轻微的扑簌声,由远及近。

仿佛梦幻般,沿着黑暗小巷急速掠过来一条雪白的飞翔的鱼。

那条文鳐鱼听到了讯号,无声无息地从远处游来,迅速地绕了夜行者身侧一周,最终跃上了苏摩的指尖,翕合着嘴,扑扇着双鳍,发出欢喜的噗噗声。

白薇皇后有些惊愕地看着,不由微笑——在少女时代她也曾经在璇玑列岛上生活过,知道这种通人性的文鳐鱼不但是鲛人的坐骑和伙伴,同时也经常用于传讯。

文鳐鱼扑扇了一下翅膀,旋即又从苏摩指尖飞走,消失在大街的尽头。

“前面就是星海云庭。”苏摩面无表情地指了指大街尽头一座金碧辉煌的宅院,“我先去那里一下。”

“星海云庭?”白薇皇后诧异——那个方向风里传来的歌吹娇笑声,散发出糜烂甜美的气息,她微微皱起了眉头。

“叶城最出名的歌姬馆。”苏摩在风帽下抬起头,有些奇怪地笑了笑,“汇聚了云荒上身价最高的鲛人——不想去看看么?”

“……”白薇皇后默然,“你去那里有事?”

“嗯。”苏摩简短地应了一句。

踏入叶城不久,他就听到了空气里传来用“潜音”发出的讯号:那是有同族用本族特有的方式在呼唤,希望能联络上复国军。

“星海云庭馆主湄娘,有要紧事禀告复国军大营。”

那条传讯的文鳐鱼开阖着嘴巴,停在他指尖上禀告,殷切地望着他。

星海云庭?在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时,心里的那片黑暗之海骤然起了波澜,让他的眼神都黑了下去——没有人比他知道,这个地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叶城最奢华的女伎馆,百年来一直极负盛名,在叶城上百家歌姬女伎馆里都称得上是翘楚。整个大陆,甚至远自中州的富豪都是其座上客,一掷千金,以一亲星海云庭里的花魁芳泽为荣。

然而没有人知道,这座销金窟其实是海魂川的其中一站,而馆主湄娘更是复国军里隐藏得最深的战士之一——如今她甘冒大险派出文鳐鱼四处传讯,定然是遇到了极其重要的事情,必须尽快和复国军大营取得联系。既然今夜顺路,就过来看看这边的情况。

在对话之际他并没有停下脚步,径自走到了街巷的深处,避开了金碧辉煌的正门,绕到一侧的小门上,拉起镀金的兽头铜环,熟门熟路地扣了三下。

门应声而开,门后站着一个梳着水蓝色双髻的丫头,手里挑着一盏紫纱宫灯,在十月微冷的天气中发颤——显然她已经接到了文鳐鱼带回的信息,正在迫不及待地等待客人前来。门一开,看到苏摩,她便万分惊喜地啊了一声:“您……您来了?”

苏摩点了点头,拉下了风帽,让丫头看到他的脸。

星光照到了他的脸上,那一瞬间,令人窒息的美让同样身为鲛人的丫鬟都说不出话来。她看着族里最高领袖的容颜,目眩神迷,仿佛天神降临。

“天啊……天啊,”她喃喃,“真是做梦一样……您便是新的海皇?”

“走吧。”苏摩没有理她,径自踏入了后院。

“我叫阿缳。“那个小丫鬟终于醒悟过来,连忙侧身让他进来,急急想关上门,“海皇苏摩,真的是您?我、我前几日才听说了海皇复生的消息……龙神腾出了苍梧之渊,全天下的鲛人都看到了,真的是做梦一样啊!”

龙神……听到这两个字,苏摩稍微愣了一下。

——不知道如今蛟龙是否抵达了复国军大营?而那边的战况又是如何?不知道复国军的战士们,是否能抵抗得住沧流人的那些机械怪物?想起半日前分道扬镳时巨龙凝视着自己的眼神,苏摩的心就往下微微沉了一沉。

是。我让你失望了,龙神。

七千年来你所期待的,或许是纯煌那样的王者:光明正大,博爱宽容,可以为了族人盒海国牺牲一切,完全舍弃了自我——可是,我偏偏却不是那样的人……我永远做不了纯煌那样的人,因为我并不愿舍弃自身真正的意愿。

这样的海皇,可能会让等待了千年的你和族人,都感到失望吧?

他有了短暂的走神,而小小的鲛人丫鬟惊喜得语无伦次,还在兴奋地不停地说着:“刚刚文鳐鱼飞回来说海皇到了叶城——我还不敢相信是真的!结果您却马上就到了……就像做梦一样啊!”

苏摩只是摇了摇手,令她暂勿关门,让身后的白薇皇后一起进来。

那个叫阿缳的少女住了口,好奇打量着跟苏摩一起来的人,眼底立时露出警惕和敌意来——不是同族?海皇带来的人,居然是一个空桑人!

她不再滔滔不绝,咬紧了嘴角,有些不安地看着这个银发女子。

“是同伴。”苏摩短促地说了一句,然后回头对白薇皇后道,“我有事过去一下。”

白薇皇后沉默地望着他拂袖离去,心里隐约明白他其实并不愿意待在她身侧——

“白璎,快些醒来啊……你到底在想什么?”白薇皇后站在后院剪秋萝的阴影里,将手按在心口,低低问身体里另一个灵魂。

白璎没有回答她。自从帝都上空那一场星魂血誓后,她就一直沉睡着,不想再醒来——就像百年前,因为无法直面,而选择了十年沉睡。

可笑啊……自己的这个血裔还真像个孩子。以为在抉择到来时,把头埋入沙堆里闭上眼睛,就可以逃得了一世么?或者说,她此刻的沉默,正是因为在做着某种艰难的决定?——连和她共处一体的白薇皇后,也并不明白这个血裔到底在想着一些什么。

还有一个多时辰便要到黎明了,白薇皇后望着月光下自己的影子——冥灵都是虚无的,本来根本不会在月光下留下任何影子。然而,此刻她徘徊月下,却看到了自己的剪影落在冰冷的白石铺地上,影影绰绰,介于有和无之间。

——她知道,那是因为星魂血誓的原因。

在苏摩咬破舌尖,将自己的血喂入她嘴里的刹那,她所在的暗星轨道被强大的念力偏移,离开了那条通往陨落的道路,和新海皇的轨道合并,从此共享同一个命运。他将一半的生命和她分享,包括他自己的血肉和寿数。

冥灵的身体里,开始凝聚起了真正的血肉——从此后,这个冥灵不再畏惧于日光,也不再是无形的虚幻之体。

这个我行我素的海皇,竟然如此任性地将六星的预言打破了啊……白薇皇后凝望着地面上的影子,心里有某种悲哀涌现:可是,付出了这样大的代价,不惜打乱天宫将她的宿命拉出轨道——究竟值得么?

六星本来就是暗星,在无色城打开后,便应该照着宿命的轨迹运行,向着空无的黑暗中坠落。当六星归位,无色城开的时候,镜像倒转,一切烟消云散。

——这,本来该是命定的结局。

而这个新海皇居然为了漫天星斗中的其中一颗,付出了一半生命的巨大代价,不顾一切地伸出手打乱了天宫,干扰了整个云荒命运的起落!

他不甘心,他想要和命运角力,和洪荒的力量对抗——可这,又将会带来怎样的结局?

是终究能扭转宿命,还是和白璎一起被命运的洪流所吞噬?

这,连她也不能预测啊……

白薇皇后仰头看着黑夜,九天之上有无数冰冷的眼睛同时也在凝视着她——她微微叹息,足尖一点,轻轻飘上了一颗花树,隐身在暗影里,默默地将戒指褪下,双手合十地压在手心。白薇皇后在冷月下盘膝而坐,呼唤着隐藏在戒指内的力量。

毕竟被封印了七千年,回到这个人世的她自身也已然极其衰弱。实体早已被消灭,灵体也衰竭到无法维持,虽然寄居在白璎这个直系血脉身上,然而这个灵体也并不好用。她依然不能通过借用白璎的灵体来自如地操控后土一系的力量。

——日出之时两人便要联袂进京,从此后步步险恶,她必须要早做打算。

琅玕啊琅玕……此刻,是否你也已经从七千年的沉默中惊醒,在等待我的到来呢?被破坏神的力量侵蚀了七千年,你身体里“人”的本性还剩下多少?你……还认得我么?

我们已经那么久、那么久不曾再度拔剑相对了啊。

她抬起头,凝望不远处金光四射的白塔,眼神变幻,嘴角浮起了一丝冷笑。

黑夜如幕笼罩云荒大地,月渐西沉,星垂四野。

而在云荒大陆的正中,那一片波光鳞鳞的巨大湖面上方,伽蓝白塔顶端却有璀璨的金光四射而出,在黑夜里奕奕生辉,仿佛一只巨大的眼睛。

那是传说中的“纯金之眼”——自从镶嵌在塔顶的纯青琉璃如意珠被拿下后,伽蓝白塔顶端便在入夜时发出了奇特的金光,仿佛一只金色的眼睛秘密地俯视着数万丈底下的云荒大地,无论从最东边的慕士塔格,还是西荒尽头的空寂之山上,都能清楚地看到这种光芒。

有人说,那是至高无上的智者大人一夜之间幻化出的神迹。

那只金色的眼睛是智者大人的瞳,替他俯视着整个大陆,纤毫毕现,无论谁对帝国的统治有丝毫不满,有所图谋和异动,都逃不过这只无所不在的眼睛的窥视。

然而,此刻,那只金色的眼睛所看到的一切,都呈现在了伽蓝神殿内一个水镜中。

黑暗里水镜上波纹微微荡漾——戴着后土神戒的白衣女子侧影在水中荡漾,刚毅而清丽,眼映照着星辰,额角披着明月的光辉。那个影子在黑暗的水镜里反复地碎裂合拢,仿佛一次次拼凑出的幻影,触手即碎。

“嗒!”极轻极轻的一声响,仿佛空气中有无形的手再度接触了这面水镜,那个刚刚聚拢来的人影霍然又碎裂了。

是怎么也无法触摸到她了么?

黑暗里,一个声音在喃喃,发出无人能够听懂的含糊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狂喜。

来了……终于来了呀……

宿命的轮盘啊……快些,再快一些!压倒一切地转起来吧!

外面是午夜,开镜之夜,大地上一片繁华喧嚣,而万丈高的伽蓝白塔顶上却空空荡荡,只有天风吹拂而过。守在玑衡前的侍女忽然吃了一惊——紧闭了数天的门无声无息地开了,一袭白袍的云烛出现在了神殿门口!

“巫真大人!”一直忐忑不安的侍女发出了惊喜的呼声,疾步迎上去。

五日之前,巫真云烛进入神殿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连生死都成为迷题。而外面的传言尘嚣日上,说是云家三兄妹都已然遭遇不幸:幼妹被逐下白塔,弟弟因失职而下狱,连最后的长姐云烛也已经获罪身亡,云家大厦将倾。

权力的席位上出现了一个空缺,立刻就引来了无数窥测的眼神。帝都十大家族里都在酝酿着新一轮的暴风雨,不知道有多少双豺狼般的眼睛紧盯着,各自布局盘算。

帝都上空,密云不雨,暗流汹涌。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杳无消息那么久之后,巫真云烛居然从神殿里全身而退!

云烛膝行着退出大殿,小心翼翼地关上了第九重门,又低下头恭恭敬敬地以额触地低低祝诵了几句,才转过身努力支撑虚弱的身体想要站起。然而应该是跪得太久,她膝盖几近僵硬,居然无论如何都挣扎不起。

“巫真大人!”侍女上来扶起了她,“您没事吧?”

然而,瞬间侍女就吓了一跳:她的手冰冷如雪,几乎将人的血液都冻得凝结!她低下头,看见了她右手里握着寒光闪烁的东西——那、那是什么?

“我没事。”借着她的一扶,巫真云烛终于挣扎着站起,不敢有片刻迟疑,立刻踉跄地奔下白塔,向着白塔下的刑部大狱奔去。

——那里的风中,似乎隐隐听得见受刑者低哑的呼声。

夜空中,那一颗破军星摇摇欲坠,发出黯淡的血色光芒。

苏摩沿着葱茏的树荫走向别馆,微微蹙眉——

“湄娘呢?”一路走来不见人,他略有不快。

“禀海皇,”阿缳回禀,忍不住地盯着他看,“今晚是开镜之夜,湄姨忙着应付那些来寻欢的客人——外头正在举行品珠大会呢。”

叶城向来多富商,风气浮华奢靡,每一个节日都是挥霍享乐的好名头,此番也不例外。然而听得“品珠大会”四个字,风帽下的碧眼却微微变了变。苏摩也不做声,只改了方向,直奔前头花楼而去。

不用人带领,一切都是熟门熟路,甚至花径旁的白玉小兽都依然故我。

“海皇?”阿缳吓了一跳,连忙跟在后头,“您要去看品珠大会?那、那是个龌龊地儿,您去了……”

根本没听这个小丫头的哀求,苏摩来到了花楼后堂,伸手推开了后门。

门推开的一刹,浓烈馥郁的香气汹涌而来,带着温热的水汽,穿过横挡在面前的越京十二景乌木屏风,迎面扑到了他脸上——那样熟悉的味道,让他一时间无法呼吸,恍如坠入了梦魇。

他太熟悉这种味道了:那是混和了龙涎香、肉豆蔻、迷迭香、九枝萝、雪域花、怀梦草等七十二味香料制成的香汤,其中甚至还放入了极其珍贵的瑶草,价值千金。而这个香汤的唯一用处,只是用来……用来……

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心底直刺上来,他肩背微微一颤,手指慢慢握紧。

屏风后有无数人在欢笑,极为热闹,声音七嘴八舌地传了过来:

“哈哈哈哈……看来还是金老板技高一筹,夺了头彩!”

“这样一串二十七颗的凝碧珠,只怕帝都禁城里也找不到吧?”

“看样子,定然是前朝遗物了。听说金老板和铜宫里的盗宝者们来往甚密,果然是出手豪阔啊——只是这一串珠子不知出土多久,是否脱了阴气?”有人酸溜溜地揭老底。

“闭嘴吧,孔老二!你不服气?”

一群人在七嘴八舌的说话,语气各不相同。

最后是一个甜润的女声出来打了圆场:“恭喜金老板!金老板豪气盖世,大家都甘拜下风啊。今夜我们馆里新出的这颗宝珠,看来是要金老板来点品了!”

苏摩微微一震——那,是湄姨的声音?

这样的熟悉……过了上百年了,却好似丝毫不曾有变化一样。

“这是丹书,金老板收好了——以后泠音就是您的人啦!”

在恍惚的刹那,屏风背后的大厅里忽然传来了雷鸣般的喝采声,那些酒足饭饱的富豪们终于分出了一个高下,开始相互恭维,清脆的碰杯声交织成一片。然而,在这样的声音里,却有一丝低低的哀泣,宛如钢丝一般钻入了他的耳中,刺得他一惊——

是谁?是谁在满堂的大笑里,那样无助地哭泣?

那种哭声,仿佛钻入了他心底,可以和他的血产生共鸣。

品珠大会……这一池子昂贵的“定颜”香汤……今夜,这里难道又在举行那种仪式了?深碧色的眼睛里陡然涌上了浓烈的杀意,苏摩霍然抬手,再也无法忍耐,狠狠推倒了面前的屏风!

巨大的十二扇屏风轰然向着大厅倒下,满堂的大笑陡然转成了惊呼,有许多坐在屏风前的宾客猝及不防,被压在了底下。

“谁这般大胆,竟敢来星海云庭闹事!”女子声音尖利的响起,星海云庭的老鸨湄娘一手捧着金盘,一手直指后堂,“来人哪,给我……”

声音嘎然而止。

目光落到了那个屏风后的人身上,湄娘的话语便全冻结在了舌尖。

那是谁?那是谁?那分明是——

“天啊!少……不,海、海……”一瞬间,她一连换了两个称呼,却终于生生地忍住,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脸色阵红阵白,“您……您怎么……”

然而她身侧的其余人却按捺不住,厉声叫骂起来。

高敞的大厅里灯火辉煌,高朋满座。今夜是开镜之夜,也是星海云庭里一年一次的“品珠大会”。按馆里的规矩,当夜馆主将会在调教好的所有新鲛人里,推出一名最美貌年幼的出售,请受邀前来的巨贾点品身价,价高者得。而叶城富商云集,作风奢靡。因为星海云庭在云荒青楼界的至高声望,品珠大会自从诞生以来便成了城中富豪们展示实力、斗富夸财的大好机会。

因此,今天在座的,全是叶城一流的富豪大贾。

此刻看到一个贸然闯入的外人居然敢打乱这个盛会,一群气焰熏天的富豪又怎能容忍?金老板戴着十个宝石戒指的手挥了挥,一直侍立在身后的随从们便腾地冲过去关上了后花园的门,将来客关在了厅内,一步步逼围上来,只等老板一声令下便动手。

“金老板,金老板……”湄娘眼看事情不好,忙陪着笑上来打圆场,指了指厅里那一个巨大的香汤池——池上漂着朵朵金莲,香气馥郁。更奇特的是,池子里居然漂着一个巨大的贝壳,也不知里头装了什么。

湄娘堆起笑,腻声:“金老板您看,今夜是您品珠的大好日子,美人儿等着您享用呢,打打杀杀的未免扫了兴致,不如……”

“大爷的兴致已经被打扰了!”已经炫耀过财力,金老板有意再度炫耀一下自己的武力,便不卖老鸨面子,“放心,我会双倍赔偿这里造成的一切损失。来人!给我把他——”

他抬起肥硕的脸,下巴重重地耷拉下来,随着声带震动而晃荡,眼神却如刀一般飞过来,扎到那个闯入者身上,准备向众人显示自己一语杀人的力量。忽然间,他的眼神凝住了,下巴上的赘肉不停哆嗦,眼里放出狼虎一样兴奋的光来——堂里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眼神是和他一样的,望向同一个方向,匪夷所思而贪婪。

这……这是一个什么样的鲛人啊!

几十年来都没见过的美人,叶城没有与之媲美的绝色!

大厅上吊着巨大的水晶灯盏,璀璨的光投射下来,映照着来人的脸。深蓝色的长发下,湛碧的眼睛宛如绿色的宝石。即使是毫无表情,那张鲛人的脸也是如此魅惑绝伦,仿佛发出某种光芒来,耀住了每个见多识广的富商的眼。

那个人推倒了屏风,冷冷站在那里,对着满满一大厅的商人,脸上毫无恐惧。

“哎……”金老板怔怔,吐出了一声呻吟般的叹息。

——比起眼前这个鲛人来,他家里畜养的三十六个美姬简直都是毫无可取的地摊货;甚至今夜星海云庭里拿出来高价挂牌的绝色小妞儿,也被比了下去!

“咝……”金老板倒抽了一口气,回过神来,斜眼冷笑,“湄姨,你这可不对了——有那么好的货色却藏着,专拿些不上路的货来应付我们?”

“金老板,您看您说的……”湄娘急了,平日八面玲珑的老鸨有些手足无措,“泠音可是绝色!而且,这个人啊,他其实也不是我们馆里的……”

她一边周旋,一边对苏摩急急抛去眼色,示意他赶紧离去。然而那个闯入者居然丝毫不理这个暗示,也不理会那些投过来的饱含欲望的湿漉漉的眼神,只是自顾自地走到大厅中的水池旁,低下头望着。

一池香汤,浓烈馥郁,价值千金。

他的眼神变了,仿佛记起了什么往事,从胸臆中吐出了一声叹息,抬起手去触摸那个池中浮沉着的巨大贝壳。

“啪”的一声,那个贝壳打开了。

珍珠质的内核在灯下反射出晶莹纯白的光,映照着苏摩的脸,宛如皎洁的明月——而那个贝壳中,居然是一个蜷曲着身体的鲛人!

那个鲛人在灯光射入的刹那全身一哆嗦,抱着膝盖惊惶地抬起头,脸上尤自满是泪痕。

那是一个非常年幼的鲛人,还没有分化出性别,有着极其美丽的面容,肌肤竟然是淡淡的金色。他蜷缩在贝壳内,全身不着寸缕,蓝色的长发水藻一样覆盖了全身;长发下露出了纤细柔白的脚踝,仿佛琉璃一样脆弱美丽。

——这分明是在屠龙户那边做过分身手术没多久的鲛人,双足尤自没有完全愈合,便已被当成奇货,运送到了叶城卖给了歌舞伎馆。

那个鲛人惊惶失措地抬起头,却意外地对上了一双同样是深碧色的眼睛。

“啊……”看到打开贝壳的居然是同族人,那个鲛人紧绷的神智忽地崩溃了,大声哭了起来,“救救我!救救我!放我回去……”

“泠音,给我闭嘴!”那边忙于应付金老板的湄娘连忙回过头,厉叱着这个调教了多日还不听话的新人,“金老板用整整一串凝碧珠把你买下了!以后你就是他的人了,还不给我乖乖地泡进香汤化生!”

泠音只望了一眼那个肥硕的老富豪,脸色便是惨白。

祈求了上天千万遍,即便是今晚不得不要卖身给一个陌生的恩客,也绝不希望会是如今这般的模样!泠音下意识地抱肩往后一缩,贝壳一倾,就无声地滑到了池子水底。

“想死了是不是?”湄娘看到她退缩,眼里立刻换上了冷光,厉叱,“以为躲到池子里就有用了?不想蜕层皮的,马上给我出来!不然明早就把你送回屠龙户那儿去!”

听到“屠龙户”三字,苏摩眼里一变,嘴角霍然抿成了一直线。

那是南海边上罗刹郡里,专为鲛人破身分腿的一些渔民的称呼,也是每一个鲛人云荒噩梦的开始之处。每一个被捕捞上来的鲛人都会被送到那里进行手术,用利刃剖开身体,调整肺腑内脏的位置,将鱼尾斩去,然后分出可以直立行走的新腿。

那种痛苦,是陆上任何其他民族所不能了解的。

那样残酷血腥的手术,就如一个人被拦腰截为两断。在十个进行了破身的鲛人里,能活下来的只有一两个。而活下来的,身价便翻了十倍百倍。

“屠龙户”三个字果然是可怖的恐吓,刚进行过破身的泠音一听这三个字,身体猛然一颤,脸上露出了极度恐惧的神色,终于缓缓浮了上来,赤身裸体地站到了贝壳上。

鲛人生于水中,骨骼重量远轻于人类,因此仅仅一片大贝壳也能托起一个鲛人。

无数双贪婪的眼睛忘了过来。那些粘腻的视线仿佛蛛网,让泠音只觉得一阵阵的恶寒,无助地抱着双肩左顾右盼,最后祈求地停在了那个闯入的同族人身上。

然而,那个有着惊人容貌的同族毫无反应,完全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思。

“涓儿,给泠音擦干身体,带去楼上等着!”湄娘见对方顺从了,冷冷扔下一句话,“反正刚才她也在香汤里泡足了时间,药性应该开始发作了。”

一个同样梳着双鬟的丫头便走了上来,抖开一幅鲛绡,对同伴招呼:“泠音,上来!”

泠音迟疑着,眼里噙了泪,身子微微发抖,楚楚可怜。

“扭捏什么?既然生成了鲛人,迟早有这一天。”湄娘扬了扬眉毛,不耐地挥手,“你应谢谢老天,金老板可是个大主顾!”

“呵呵,湄姨啊,既然泠音不愿意,你就别勉强了嘛。”看得这样情形,金老板却意外地笑了起来,带着宝石的小指跷了跷,指了指苏摩,“我也不是霸王硬上弓的人——你把这个换给我就成,价钱一样。”

“这……”湄娘呆了一下,心知不好,连忙顿足,“这可不是我馆子里的人呀!”

金老板哪里管她叫苦——不管是不是,既然是被他看中了,便是绝不放过手去。手下的人领了命,毫不客气地逼了过去,便要将那个鲛人抓回去做了第三十七位鲛人宠奴。

苏摩却连头也懒得回,眼里的光闪了闪——那样熟悉的气味……多久了?那些记忆到底是过去多久了?那些隐秘的、令人发疯的记忆,已经沉淀于心底,融化进那片黑暗的潮水里,本以为可以永远地压制下去——

却不料,今夜又翻了起来。

星海云庭,是鲛人们漫漫噩梦里无可或忘的一站——在屠龙户那里破身分腿的痛苦后,幸存下来的鲛人被运送到叶城,在歌舞伎馆里进行严格调教,等学成了,就会拉出来挂牌,竞价出售给那些贵族富商。

之后,在长达数百年的一生里,那些鲛人将经历过无数次的辗转倒卖,从一个主人转手到另一个,被奴役,被践踏,被侮辱。直到年老色衰,无可玩弄,就会被送到集珠坊里,日日以毒打折辱来催泪化珠,集成一斛后送去东市出售。那些终日哭泣的鲛人很快就会瞎,然后,他们最后的一点点价值也会被毫不留情地挖掘出来:剜出双眼,经过精细地加工,就成了云荒上富人的昂贵收藏。

在看着香汤池里那个哆嗦着的小鲛人时,苏摩眼里掠过了千万种神色:

只是一眼,仿佛就可以把眼前这个同族的命运,望到尽头。

金老板的侍从们四面包围住了苏摩,而他尤自出神。那些富豪的走狗们一拥而上,便要将苏摩拉走。

“不要啊!”泠音看到形势急转,不由脱口惊叫起来。

“泠音,过来!”侍女涓儿厉叱着抖开了那一幅鲛绡,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法,登时便将鲛人的身体牢牢裹住。泠音挣扎了一下,却发现从香汤池里出来后全身发软,居然体内燃烧一样的炽热,不由怔住了——什么?就要变身了吗?

在她发怔的时候,涓儿已然利落地将她包起,搀扶上楼去了。

三位打手已经抓住了苏摩——大约也知道鲛人一向柔弱,所以下手没有用太大的力气,两个一左一右按住了他的肩膀,另一个便想将他的手反扣。

“金老板,别啊……”湄娘大惊,连忙上前阻拦。

她可不是为了苏摩担心:最近听族人的传言,这个新生海皇的脾气竟是和修罗一样,杀人如麻眼都不眨——这样闹下去,她是怕自己这个馆子里会出人命!

金老板心满意足地看着手下抓住了那个绝世鲛人,然而他的笑容忽然冻结了。

“一群畜生。”极轻极轻地,他听到那个鲛人轻蔑地吐出了四个字,然后他的手指微微动了一动。“噗”的一声轻响后,三位打手的动作瞬间停止了,他们的身体颤了一下,松开了苏摩,手软软垂下。

“你们在干吗?”金老板看得奇怪,不由阖了茶盏站起身,“笨蛋,叫你们拿下他!”

那些平日对他惟命是从的打手却仿佛没听见,反而撇下了苏摩,缓缓转过身来,茫然地直视着老板。旁边的富商们一直在看热闹,心里大都不愤金老板占了头筹,此刻看到他的手下们不听指令,不由一起发出了嗤笑。

“喂,你们聋了?”金老板觉得在大家面前丢了面子,不由再度厉喝,“把他拿下!”

然而那几个打手反而朝着他走过来了。脚步有些虚浮,歪歪扭扭,脸上却带着某种奇诡的表情,就这样晃荡着无声无息走过来,一直走到老板面前,然后,做了一个很奇怪的动作:直直地抬起了双臂。

“干……干什么?”看到他们的眼神,金老板莫名地心头一跳,说话也结巴了,“你们……你们想干什么?回头小心我打断你们的狗——啊!!!!”

话是说到半截中断的,因为其中一个打手猛然往前一步,手直直地卡到了老板脖子上,然后用力捏紧,将他的半声惨叫扼住。金老板拼命挣扎,然而另外两个打手却左右按住了他。“喀喇”一声响,喉头软骨碎裂,金老板白眼一翻,口鼻里血液涌出,全身抽搐,已然渐渐死去。

自始至终,那三个打手都面无表情,只是眉心有一点细微的红,仿佛针扎的伤。有一行血沿着他们的鼻梁慢慢流下来,划出触目惊心的红。

在扼死了金老板之后,他们的身体又是齐齐一震,脑袋忽然一起爆裂开来!

鲜血喷涌而出,三个人的脑袋如同花瓣一样开放,身体却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猝然拉起,吊在了空中,手足垂落,宛如断线的木偶。

血在虚空中顺着某个方向一滴滴流去,血的浸润才让那根无形的杀人利器显露出来——原来有三根透明的引线穿透了那三个打手的头颅,将他们如傀儡一般的操纵!

而引线的另一端,则连在那个容颜绝世的鲛人十指间的戒指上。

“啊!”旁边的人都看得呆了,此刻才反应过来,接二连三地发出惊叫,推开桌椅,拔脚便连滚带爬地往门外跑去。

湄娘眼见大祸铸成,跺脚叫苦——这一来,星海云庭也要为此遭殃了,城主大人明日少不得便要封了这里吧?

然而,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大厅的八扇门忽然间在同时闭上!

苏摩的唇角露出一丝冷笑,左手微微动了动,引线瞬地飞出,穿过逃难的人群,在刹那间就将门闩拉下,断绝了那些巨商的退路。有几个随从听了主人的命令,大胆地试图去推开门闩,然而尚未触及,双手立刻便从手腕上断落下来,发出了惊心动魄的惨叫。

“没有人可以回去,”苏摩松开了右手,三具尸体砰然落地。他转身对着那些惊骇的人群微微冷笑,指了指大厅:“都给我坐好!”

一众养尊处优的巨商哪里见过这种惨状,一时战战兢兢,双腿哆嗦着无法挪动。

“都给我滚回去!”苏摩望着那一群肥胖的蛆,骤然发怒,引线呼啸着卷住了当先一个商人的脖子,一把将其甩到了椅子上——准头倒是很好,只可惜被锋利的引线那么一勒,掉落到座位上的人已然是具无头尸体。

大家吓得连惊呼都不敢,连滚带爬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瘫软在上面。

连旁边被裹在鲛绡里的泠音也在瑟瑟发抖,为这血腥的一幕而瘫软。涓儿抱着她,感觉到她身体温度一步步在提高,知道“化生”的药力开始发挥,不由心下焦急。

“涓儿,你先带着泠音出去。”湄娘知道这边的情形,低声吩咐,“不要传一丝风声出去——关闭大厅的门,外头的姐妹一个也不许进来!知道么?”

“是。”涓儿镇定地点头,便半扶半抱着发抖的泠音退了出去。

“少主,你看……现在可怎么办?”湄娘打发走了两个人,看到厅内的这种阵势,知道今日之事已难善了,不由忧心忡忡地对着苏摩低语——虽然昔年在空桑王朝时期就认识了这个鲛人少年,可归来成为海皇的苏摩却变得如此冷酷,让她内心惴惴不安。

苏摩没有回答,眉梢微微一挑,眼光落在那个瘫软在旁边的老板身上。他手指微微一动,无形的线瞬地飞出,绕上了对方肥厚多肉的脖子。

“苏摩。”忽然间,虚空里又传来一声低语,“别乱杀人。”

一个白色的影子飘然而下,站在了大厅里。

“谁?”湄娘一惊,脱口问。

风帽落下来,露出了来人满头银白色的长发,直直垂落脚踝,随风飘舞。眼睛是纯黑色的,白衣如雪,仿佛一个雾气凝结的精灵——那也是个清丽的美人,而此刻那些命悬一线的巨商已然没有了欣赏的心情。

“咦?”看到了意外的来客,湄娘诧异地低呼了一声——这个人……是空桑人?

苏摩在看到来人的时候也是微微一震。然而在看清对方眼神的时候,他的神色随即恢复了平静——来的,其实还是白薇皇后。

那个等待在后面花园的人,大约是被大厅里的杀戮惊动了吧?这个传说中司掌后土“护”之力量的皇后,是不会容许杀戮发生在她眼皮底下的——

跟这个女人在一起,还真是麻烦呢。

“这些家伙死有余辜。”苏摩轻蔑地看着这些富商巨贾,“不过,目下还留着有用。”

他重新摊开了左手,手心里赫然已经出现了一把黑色的药丸:“这是血辛夷——不想现在死的,就过来吃下它!”

这样的话让那些巨富有死里逃生的庆幸,发出了难以控制的呻吟,忙不迭地围过来,争先恐后地抢夺,生怕晚了一步就轮不到自己。

苏摩冷然看着这些巨贾:“要解药的话,拿二十万金铢来换——没有钱的,用鲛人奴隶的丹书来抵也可以。”

那些富商们微微一怔,然而看过方才对方毫不留情的杀戮,已然明白这个杀神完全可能在下一个瞬间取走他们性命。到了这种时候已然顾不上心疼日后的钱,个个争先恐后接过药丸便吞了下去,仿佛那反而是一根救命稻草。

“下个月圆之夜准备好东西,去城南镜湖入海口向复国军交换解药,否则活不过三天。”苏摩淡淡吩咐,用眼角冷光扫了一下那些油汗满面的巨富,语气忽然变冷,“如果有人还心怀不轨,想耍什么花样的话——”

他食指和拇指手指只是一错,轻微一个响指,一颗肥而多肉的头忽然间就离开了身体,高高飞上半空!

血从腔子里冲出,而无头的尸体依旧保持着端茶的姿态,双手甚至还在继续往上抬起,直到把茶盏端到了喉头才颓然落下,砸碎在地上。头颅重重飞上了屋顶,又沉闷地落回,不偏不倚掉进那一池香汤里,染红了一片。

湄娘掩住了嘴里的一声惊呼,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

所有人被吓得说不出话来,室内一片寂静。

苏摩却是好整以暇地将话说完:“——这就是下场。”他松开了线,若无其事地拍拍手,转过身去将手伸入一旁盛满了清水的花器,将手上的血迹洗去,一边对旁边的女子冷然道:“皇后,放心,我并不愿继续弄脏自己的手。”

皇后?周围富商们已然魂不附体,湄娘却是清晰地听到了这个称谓,不由心下一震。

这个女子是谁?

那个女子冷冷看了他一眼,将手从剑上放下,一头银发在夜色中奕奕生辉。湄娘敏锐的看到了对方手上的蓝宝石银戒,心里忽然一动:这是后土神戒?这个女子、这个女子……难道竟是传说中的“那个人”?

可是,那个人怎么会和海皇走到了一起!

“是、是!”那一群被吓呆的商人里终于有人反应过来,踉跄着扑倒在地,“小的……小的一定听公子吩咐,按时交钱,不敢有半点不从!请公子……饶了小的狗命!”

湄娘看着那个拼命磕头的人,依稀觉得眼生——听口音,应该是来自东边泽之国一带的人,看来是个新客。运气可真是不好,一来就碰到了这般倒霉事。

苏摩却微微蹙眉——奇怪……这个人的脸虽然因为恐惧而扭曲,但乍然一看,却竟有几分眼熟,仿佛在哪里曾经见过一面。

“公子莫非忘了?”那个人哆嗦着抬起头,怯怯地提醒,“几个月前在天阙山脚下,小的曾有幸见过公子一面……”

“哦!”苏摩猛然想起来了,“你是那个桃源郡的……”

——在翻过慕士塔格后,在天阙山脚下歇息时,他似乎在强盗们绑架的人里看到过这个中年男子。和他一起的,还有红珊的儿子慕容修。

“是是是,”那人点头如鸡啄米,强自露出僵硬的笑,“小的杨公泉,刚和拙荆从桃源郡搬迁到了叶城……还请公子开恩,饶了小的这一次。”

苏摩没耐心听他唠叨,将手在雪白的纺绸上擦了擦,挥了挥:“滚回去吧。”

一屋子的富商巨贾都长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逃出生天的狂喜表情,争先恐后地往外跑去,如一群肥白的蛆蜂拥挤了门口。

“湄姨,”苏摩洗完了手,低声,“你派文鳐鱼传递紧急讯息,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湄娘脸色一变,压低了声音:“禀海皇,前几天一队砂之国的人进了叶城,偷偷送了一个鲛人来这里,说是在荒漠里救回来的。属下仔细看了,发现竟然是我们复国军的……”

“不必说了。”直接读出了她心里的念头,新海皇回过头做了个手势,眼里闪过了一丝光,显然也被这个消息所惊动,“我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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