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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遇见过想嫁的男人吗?”丽莎说。
她们坐在丽莎公寓的桌边喝着速溶咖啡。屋子里的每一件东西都很漂亮,就跟丽莎本人一样:印花图片,瓷质饰品,还有只打着波点领带的泰迪熊。
丽莎请了一天假,简妮却穿着工作的海蓝裙子和白棉衬衣。今天是个重要的日子,她的第一个受访者要来实验室做测评,这让她有点儿坐立不安。他会契合还是会推翻她的理论呢?今天傍晚她会觉得振奋,还是得痛苦地重新评估自己的想法呢?
可她想尽量多留一会儿,丽莎依旧很脆弱。简妮知道自己最好就是坐在这儿一如往常地同丽莎聊男人和性,帮助她恢复正常。她虽希望在这儿待一上午,但是做不到。她虽想今天丽莎能去实验室帮她,但毕竟不可能。
“是,有一个,”简妮答道,“有个想嫁的男人,他叫维尔·坦普。我认识他时他是个人类学家,现在也是。”简妮眼前浮现出维尔的模样,他高大、蓄须,穿着蓝色牛仔裤和渔夫式厚套衫,在大学走廊里扛着他那辆十变速自行车。
“你之前提过他,”丽莎说,“他是个怎样的人?”
“他很棒,”简妮叹口气道,“他让我欢笑,在我生病的时候照顾我,他给自己熨衬衫,做爱的时候像马一样猛。”
丽莎却没笑:“那你们怎么没在一起呢?”
简妮虽然言语轻佻,但回忆过去还是有些神伤。“他为了乔吉娜·廷哥顿·萝丝把我甩了。”说完,她又解释性地添了句,“就是匹兹堡的廷哥顿·萝丝家族。”
“她长什么样?”
乔吉娜算是简妮最不想回忆的人。但为了让丽莎快快忘掉强奸,她强迫自己开始回想。“可漂亮了,”她讨厌自己声音里刻薄挖苦的味道,“金红色的头发,沙漏似的身材,对羊毛衫和鳄鱼皮鞋的品位很高。脑子虽然差了点儿,但有的是钱。”
“什么时候的事儿?”
“我读博士那会儿,维尔已经和我同居了一年。”那是她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他搬出去的时候我在写犯罪秉性是否存在于基因之中的论文。”挑了个好时候啊,维尔。我真想恨你,但恨不起来。“后来柏林顿请我来琼斯·福尔斯任教,接着我就兴冲冲地来了。”
“男人都是混蛋。”
“维尔也没那么可恶,他性子很好,只是上了别人的当而已。他做了个大错特错的决定,但我们毕竟没结婚,他也没违背什么承诺。他甚至也没有对我不忠,就那么一两次,最后也都告诉了我。”简妮意识到她正在重复维尔的自我辩白,“我不知道,也许他也是个混蛋吧。”
“也许我们该回到维多利亚时代,那时候男人亲一口姑娘就要谈婚论嫁。至少姑娘们知道两人处在什么阶段了。”
现在丽莎对恋情的看法很偏激,但简妮没发表意见。她只是问道:“那你呢?有没有找到真命天子?”
“没有,从来没有过。”
“你和我标准都高,别担心,肯定会有非常棒的白马王子出现的。”
门铃响了,她俩都吃了一惊。丽莎跳起来,撞到桌子,碰倒了一只瓷花瓶。花瓶在地上砸碎了,丽莎说:“该死。”看来她的精神状态还没恢复过来。“我来收拾碎片吧,”简妮安慰道,“你去看看谁来了。”
丽莎举起对讲机,眉头困扰地蹙成一堆,接着她看了看监视器上的画面。“可以……吧。”她迟疑地说道,然后按下按钮打开大楼的门。
“是谁啊?”简妮问道。
“性犯罪科的探员。”
简妮怕他们会再派个人来威吓丽莎,强迫她合作调查。她肯定不能让他们得逞。丽莎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那些骚扰性问题了。“你干吗不叫他们走?”
“可能因为她是个黑人女性吧。”丽莎道。
“你没开玩笑吧?”
丽莎摇摇头。
真聪明的伎俩,简妮一边把地上的瓷片扫拢进手心一边想着。警察知道丽莎有抵触情绪,白人探员肯定进不了门。所以他们派来个黑人妇女,知道那两个中产白人姑娘肯定会拼命示好。不过只要她打算逼迫丽莎,哪管她什么肤色我照样轰她出去,简妮想。
探员是位约莫四十岁的矮胖妇女,她没穿警服,很聪明地穿了件一件奶油色的上衣,配条色彩鲜艳的丝巾,拎着只公文包。“我是米雪儿·德莱威尔警监,”她说道,“大家都叫我米雪。”
简妮想知道公文包里有些什么。探员通常带枪不带纸。“我是简妮·费拉米博士,”简妮说,每每她觉得要和某人争吵之前,就喜欢把头衔亮出来,“这是丽莎·霍克斯顿。”
探员说:“霍克斯顿小姐,对您昨天的遭遇我感到非常痛心。我科平均每天就要处理一起强奸案,每一起案件对受害者来说都是一次悲惨的境遇和创痛。我知道您非常痛苦,我理解您。”
哇,简妮想,这一位和昨天那个不同嘛。
“我正从那件事中恢复着呢。”丽莎强自嘴硬道,可夺眶而出的眼泪却背叛了她。
“我能坐下吗?”
“当然,请坐。”
探员坐到厨房的桌子上。
简妮警惕地盯着她,说道:“你的态度似乎和昨天那位巡警不同。”
米雪点点头:“对于麦克亨蒂先生的所作所为,我深感抱歉。我科所有巡警都需要受训,学习如何应对强奸案受害者,他也不例外。但他似乎把这些都忘光了。我为整个警察局感到难为情。”
“他那么做就好像又侵犯了我一次。”丽莎含泪说道。
“绝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米雪说,声音里带着怒意,“为什么抽屉里这么多强奸案例标着‘证据不足’呢?这不是因为受害者对强奸案讳莫如深,而是因为我们的司法机构对受害者太粗暴,逼得她们撤诉。”
简妮说:“这我信。”她告诫自己要小心,虽然米雪说话的姿态像是个大姐姐,但她依然是个警察。
米雪从包里拿出一张卡片。“这是‘强奸与虐童案受害者志愿中心’的号码,”她说,“每一个受害者迟早都要去那儿咨询的。”
丽莎接过卡片,却说:“现在我只想把这件事忘了。”
米雪点点头:“听我一言吧,先把这张名片塞进抽屉。你的感觉会有周期性的变化,兴许什么时候就想寻求帮助了呢。”
“好吧。”
简妮觉得该对米雪礼貌点,这是她应得的。“要喝咖啡吗?”她询问道。
“来一杯吧。”
“我给你煮新鲜的。”简妮起身往咖啡壶里灌水。
米雪问:“你们两个是工作伙伴吗?”
“是的,”简妮答道,“我们研究双胞胎。”
“双胞胎?”
“我们考量他们的异同,试着弄明白哪些来自遗传,哪些归于成长环境。”
“那你在这里面扮演什么角色呢,丽莎?”
“我负责找到供科学家研究的双胞胎——”
“怎么找?”
“从出生记录入手,在大多数州这些信息都是公开的。产下双胞胎的概率约为百分之一,所以一百张出生证里就能找出一对双胞胎。出生证明上有出生日期和地点,我们把它复制下来,然后借此联系上那对双胞胎。”
“怎么联系?”
“光驱里有全美所有的电话本。我们还能使用驾照登记处和信贷资料服务机构的资源。”
“每次都能联系上吗?”
“哪儿啊,没呢。成功率取决于双胞胎的年龄。十多岁的可以联系上百分之九十,八十多岁的就只剩下百分之五十了。像是多次搬迁、改名,或是死亡这类事,落在老年人头上的概率总要高些。”
米雪看向简妮:“然后你就去研究他们。”
简妮说:“我专门研究分开抚养的同卵双胞胎。这就更难找了。”她把咖啡壶放到桌上,给米雪倒上一杯。要是这位探员正打算给丽莎施加压力,她倒是不着急。
米雪啜了口咖啡,对丽莎说:“在医院里你接受药物治疗了吗?”
“没,我在那儿没待多久。”
“他们本该把次日早晨服用的药片给你的。你不想怀孕吧?”
丽莎打了个哆嗦:“当然不想,可我那时候只顾着问自己该怎么办了。”
“去找你的医生,他应该会给你药,除非他有宗教异议,有些信天主教的医生就不肯。那样的话我推荐你找志愿者中心帮忙。”
“能跟个懂行的人聊真是太棒了。”丽莎道。
“还有,火灾不是意外,”米雪继续道,“我和消防队长谈过了。有人在更衣室隔壁的储藏室纵火,他还把通风管拆了好让烟涌进更衣室。现在看来强奸者并非真的热衷性爱,他的性欲反倒是被恐惧激起的。所以要我说,这个混蛋的脑子里就只有纵火。”
简妮没想过这个可能性:“我以为他是个机会主义者,想趁着火灾占便宜。”
米雪摇摇头:“约会强奸才是机会主义,男人发现赴约的女孩儿喝高了或是吸蒙了,没反抗能力了才施暴。但强奸陌生人的罪犯不同。他们都会先做计划。把事情构想好,再想办法实现。他们中有些人非常聪明,这也令他们更加可怕。”
简妮觉得怒火更旺。“那场该死的火灾差点儿要了我的命。”她说。
米雪问丽莎:“我正在想,你从没见过这个男人吗?他是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吗?”
“事发前一个小时我应该见过他,”丽莎答道,“我那时候正和曲棍球队一起跑步,一辆车在我们旁边慢了下来,司机直勾勾地盯着我们。我觉得就是他。”
“什么样的车?”
“我记得是辆旧车。白色,车上不少锈迹。也许是部达特桑吧。”
简妮以为米雪要写下来,不料她只是开口说道:“这家伙给我的印象是个聪明人,却也是个极端冷酷无情的变态,为了取乐什么都干。”
简妮恨恨道:“这号人就该被关一辈子。”
米雪使出了绝招:“判不了那么久,而且他现在逍遥法外,肯定还会继续作案。”
简妮疑惑道:“你怎么那么确定?”
“大多数强奸犯都是连环强奸。只有我之前说的约会强奸才是机会主义,那种人也许只会侵犯一次。但强奸陌生人的罪犯绝对会连续不断地作案,直到被抓为止,”米雪紧紧盯着丽莎,“七到十天后那个强奸你的家伙肯定还会侵犯另一个姑娘,除非我们先抓住他。”
“啊,我的天。”丽莎说。
简妮知道米雪打算说什么了。不出意料,探员开始劝说丽莎协助调查。简妮依然打定主意不能让米雪威吓或逼迫丽莎。但她现在说的那些话实在不好反驳。
“我们需要一份DNA采样。”米雪说。
丽莎露出恶心的表情:“你指他的精子。”
“是的。”
丽莎摇头道:“我回来之后先冲澡再坐浴,最后还做了灌洗。上帝保佑,我身子里绝不会留有他的精子。”
米雪坚持道:“事后痕迹会在身体里存留四十八至七十二小时。我们需要做个阴道拭样、阴毛梳样和血检。”
简妮说:“我们在圣德兰见到的那个医生真是个混球。”
米雪点头道:“医生都讨厌诊治强奸受害者。受到法院传唤的话还得耗时费财。你也不该去圣德兰,本城有三所医院被指定为性侵中心,那里却不在其中。不过这也得怪麦克亨蒂,这家伙真是错误不断。”
丽莎说:“那你要我去哪儿呢?”
“恩悯医院有性侵司法鉴定科。我们管它叫性鉴科。”
简妮点点头。恩悯是市中心一家大医院。
米雪继续说:“你会在那儿见到性侵护理检察员,通常是女性。她们受过特殊训练,知道怎么处理证据。你昨天见的那位医生可不懂这些,我估计就算你没走,他最后还是要搞砸。”
米雪显然对医生没什么敬意。
她打开公文包。简妮好奇地往前探了探身。包里是台笔记本电脑。米雪翻开屏幕打开电脑。“我们有个叫E-FIT的软件,全称是电子面部识别技术。我们就喜欢首字母缩写,”她自嘲地笑笑,又说,“实际上这是苏格兰场的探员编写的程序,可以让普通人把罪犯形象的各部分拼起来,这样就用不着画家帮忙了。”说完她热切地盯着丽莎。
丽莎看着简妮道:“你觉得呢?”
“别有压力,”简妮说,“听自己的,怎么舒服怎么来,你有这个权利。”
米雪不满地瞪了她一眼,对丽莎说:“我没给你施加压力,要是你要我离开,我这就走。我只是在请求你。我想抓住这个强奸犯。而这需要你帮忙,不然根本没戏。”
简妮听得入了迷。从一进门开始米雪就掌控了对话,而且她也不靠威吓或耍手腕来达成目的。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丽莎说:“我不知道。”
米雪说:“你何不来瞧一眼这个电脑程序呢?要是这东西让你不舒服,我们马上停止。要是没问题的话,那我至少就能有那家伙的一幅画像了。等我们弄完这个你可以考虑一下去不去恩悯。”
丽莎又犹豫了,然后说道:“好吧。”
简妮说:“别忘了,只要感觉不舒服,你随时都可以停止。”
丽莎点点头。
米雪说:“那我们先从他的脸开始吧,这张粗略的草图肯定不会很像他,就是打个底子。然后我们再完善细节。我需要你努力回忆罪犯的脸,然后向我大致描述一下。慢慢来。”
丽莎闭上眼:“他是个白人,和我差不多年龄。短发,颜色没什么特别的。浅色眼睛,应该是蓝色的。鼻梁挺直……”
米雪操作着鼠标。简妮站到探员身后盯着屏幕。这是一个窗口程序,右上角是一张分成八个部分的脸。丽莎每形容一个部位,米雪就点击脸的对应部位,打开下拉菜单,根据丽莎的意见核对条目:短发、浅色眼睛、鼻梁挺直。
丽莎继续说:“下巴方方的,没留胡须……我说得够清楚吗?”
米雪又点了下鼠标,整张脸出现在主屏幕上。这是个三十多岁的白人,五官匀称,丢进人堆里都找不到。米雪把电脑屏幕转了个方向让丽莎看见:“现在我们慢慢调整脸部。我先把所有的前额和发型轮廓给你看一遍吧。你就说像还是不像就行,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米雪按下鼠标,屏幕上的脸变了,额上的发际线突然向后退去。
“不像。”丽莎说。
她又点鼠标。头发一条条垂下来,好像老式的甲壳虫发型。
“也不像。”
下一个发型是个波浪卷,丽莎说:“这倒有点儿像了,但他的头发是分开的。”
接下来的发式更鬈了。“更像了,”丽莎说,“比上一个要好,但发色太深了。”
米雪说:“等我们把这些看完了,再倒回去挑出你觉得最像的那一款。等我们把整张脸都画出来,可以用润饰功能继续改进细节,像是让发色深一点儿浅一点儿,移动头发分线,让整张脸老几岁或年轻几岁。”
简妮看呆了,不过这得花上一个小时甚至更久,她还有工作呢。“我该走了,”她说,“你一个人行吗,丽莎?”
“没问题。”丽莎说,简妮看出她说的是真心话。也许让丽莎协助抓捕那个男人也不错。她看见米雪的眼神里闪现出一抹得意的神情。简妮心想,敌视米雪维护丽莎是我错了吗?米雪肯定是有同情心的,她说话那么得体。可她还是和别人一样,第一要务不是帮助丽莎,而是抓住强奸犯。丽莎仍然需要一个真正的朋友,可以全心全意为她着想。
“我会给你打电话。”简妮对她说。
丽莎拥抱了简妮。“你能陪着我真好,我都不知道怎么谢你了。”她说。
米雪伸出手道:“很高兴见到你。”
简妮握了上去。“祝好运,”她说,“希望你能抓到他。”
“我也是。”米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