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妮回办公室的一路上都不痛快。莫里斯·欧贝尔是个胆小鬼。区区一个报纸记者,只不过强硬地说几句捕风捉影的话,他竟然就忙不迭地就范了。柏林顿也是太软弱,护不住她。
她的电脑搜索引擎是她最大的成就。自从她了解到“如果没有新方法检索到受试者的话,研究绝对走不远”之后,她就开始编写,三年之后才告完工。如果不算那些网球冠军的殊荣,这是她唯一真正斐然的成就了。她的天赋就在于解决逻辑难题。虽然她心理研究的对象难以预测、不可理喻,但她那撷取千百人数据资料的工作依然需要严谨的统计学和数学。如果她的引擎一无是处,那不就等于她自己也一文不名吗?那还不如早早辞职,学佩妮·瓦特米都去当个空姐呢。
到办公室门口的时候,她愕然发现安妮特·比格罗正在等她,她是简妮带的研究生。她这才恍然记起,安妮特上周交了年度计划,同她约好今晨讨论。简妮下意识地要取消约见,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儿要做呢,可看着小姑娘脸上渴切的表情,她不禁回想起自己的学生时代,不也对这类约见看得重逾千钧吗?这么一来,她只好挤出笑脸道:“抱歉让你久等了,我们这就开始吧。”
好在她之前已经仔细看过提案,还写了批语。安妮特计划从已有的双胞胎数据中下手,看双生子在政治倾向和道德态度范畴中有没有联系。这想法挺有趣,科研计划也合理,所以简妮只提了几个小的改进意见就给她开了绿灯。
安妮特离开后,特德·兰塞姆探头进来,瞅了瞅简妮道:“你这模样像是要去阉人啊。”
“反正不阉你,”简妮微笑道,“进来喝杯咖啡吧。”
“帅塞姆”是她在系里最喜欢的男性了,他是研究认知心理学的副教授,婚姻美满,有两个孩子。简妮知道他也中意她,但他从没付诸过行动。他们之间有一种性的激情,却绝不会演变成麻烦。
她接通桌旁咖啡机的电源,便对他说了《纽约时报》和莫里斯·欧贝尔的事情。“但这里有个大问题,”最后她道,“是谁给《纽约时报》通风报信的呢?”
“肯定是索菲。”他说。
在心理学系仅有的两位女性里,索菲·查普尔虽然已经年近五十,也当上了教授,但她人老心不老,还把简妮看作竞争对手,嫉妒心在学期一开始就彰显无遗,从简妮的超短裙到她乱停车,每件事都指斥。
“她会做这种事情?”简妮问道。
“毫无疑问会去做。”
“我想也是。”简妮一直对顶级科学家们的卑鄙小气感到吃惊,她在美国见过一个受人尊崇的数学家在自助餐厅动手打人,对方是声名赫赫的物理学家,起因却不过是物理学家插了队。“也许我该问问她。”
他扬起眉毛:“她才不会承认呢。”
“表情总会露出点儿惭愧吧。”
“那你俩可能得打起来。”
“早就开打啦。”
这时候电话响起,简妮一边示意特德倒咖啡,一边接起电话道:“喂。”
“我是奈奥米·福里兰德。”
简妮一时无言,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不知道现在该不该跟你说话。”
“你那研究肯定已经停止使用医疗数据库了吧。”
“没。”
“‘没’是什么意思?”
“就是没停止,你的电话让我们争论了一番,但最后也没个结论。”
“我这儿有一份大学校长办公室发来的传真,里面说大学向隐私受侵犯的民众道歉,还承诺说研究项目已经停了。”
简妮吓得目瞪口呆:“他们发新闻稿了?”
“你不知道?”
“我就看见份草稿,而且根本没答应啊。”
“那似乎他们没告诉你就把研究项目取消了。”
“他们不能这么做!”
“怎么说?”
“我和大学签了合同,他们不能这么随心所欲。”
“那你就是要继续对抗大学的权威喽?”
“和对抗没关系,事情在于他们没资格命令我。”
简妮忽然迎上特德的目光,他正朝自己摇手示意呢。他是对的,简妮意识到,这可不是对报界该有的说话方式,她于是改变策略。“你瞧,”她晓之以理,“你自己都说了,这件事上侵犯个人隐私只是潜在的。是吧?”
“是……”
“你也完全没能找到有谁打算投诉我的项目吧?那你怎么就能毫无疑虑地要我中止项目呢?”
“我不负责评判,我只管报道。”
“那你知道我的研究方向吗?我在努力找寻导致人们犯罪的由来原因啊。在这个问题上,我是第一个想出真正有望解决问题办法的人。要是最后成了,我发现的东西能让你孙辈生长的那个美国变得更好。”
“我没孙辈。”
“这算是你的借口吗?”
“我用不着借口!”
“也许不是吧,但你干吗不找个被侵犯隐私的实例出来呢?那不是会给你的新闻报道增色不少吗?”
“这是我的事。”
简妮叹口气,她已经尽力了。她死死咬住牙关,努力挤出友善的辞别语:“那好吧,祝你好运。”
“感谢你的合作,费拉米博士。”
“拜拜,”简妮挂上电话愤愤道,“臭婊子。”
特德递给她一杯咖啡:“听起来他们已经把你的研究项目取消了。”
“我不理解啊,柏林顿说这件事该我和他讨论决定的。”
特德压低声音:“我比你了解柏里,听我一句话,他是条毒蛇。只要不当面看着,他什么承诺我都不会信。”
“也许这是一时失误吧,”简妮说道,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也许是欧贝尔博士的秘书发错了传真呢。”
“有可能,”特德说,“但我还是相信自己的毒蛇理论。”
“你觉得我该不该给《纽约时报》打电话,说刚才接电话的人其实不是我?”
他笑道:“我觉得你该去柏里的办公室问问他,看新闻稿这事儿先斩后奏是不是他的意思。”
“好主意。”她咽下咖啡,站起身子。
他走到门口:“祝你好运,我为你加油。”
“谢谢啦。”她真想在他脸上亲一口,不过想想还是算了。
她通过走廊,上了一层楼之后来到柏林顿的办公室。门锁着,于是她找到兼理所有教授事务的秘书,问道:“嗨,茱莉,柏里在哪儿呢?”
“他今天不在,不过他要我转告你明天来找他。”
该死,这混蛋躲她呢。特德说对了。“明天几点?”
“九点半可以吗?”
“行。”
她下楼走进实验室。丽莎正坐在长椅上计算试管里史蒂夫和德尼斯的DNA浓度。她已经从两份样本中各取了两微升,并同两毫升荧光染料混合。染料在接触DNA的时候会发出荧光,光的强弱标注着DNA的数量,光强可以用DNA荧光仪测定,这时候刻度盘上就会显示每微升样本中所含DNA的毫微克数。
“你好吗?”简妮问道。
“挺好。”
简妮仔细端详着丽莎的靥颊,很显然,她仍然拒绝承认,虽然脸上是忙于工作的淡漠表情,但心底的紧张昭然若揭。“你和你妈说过了吗?”丽莎的父母住在匹兹堡。
“我不想让她心烦。”
“母亲就是干这个的,给她打个电话吧。”
“晚上再说吧。”
丽莎忙碌的时候,简妮在一旁说起《纽约时报》记者的事情。丽莎把DNA样本和一种叫限制酶的酵素混合。这些酵素能将DNA长分子切成成千上万个分子碎片,从而消灭由于各种各样原因突入体内的异种DNA。这种酶可以在特定点切开DNA链,在基因工程中用处极大。两份样本中的DNA碎片经对比后若相同,则血样同属一人或同卵双生子;否则血样必然来自不同个体。
这就好比从歌剧录音带里裁一寸,拿出两卷录音带,分别试听开头五分钟的段落,如果都是“安静听我说”二重唱,那么两卷全是《费加罗的婚礼》。不过为了避免有些不同的歌剧在开头用了相同的曲调,就不能只看一对,必须多比几对碎片。
切割DNA碎片要花几小时,急不得。而且DNA没完全切开之前,检验无从谈起。
简妮说完后,丽莎虽然吃惊,但并没有表露简妮预料中的强烈同情。也许是因为她自己三天前经历过那种可怕的创伤,相较之下简妮的问题就显得轻微得多了吧。丽莎道:“要是放下这个项目,你打算换什么来研究呢?”
“不知道,”简妮回答,“我无法想象要放下。”简妮意识到丽莎并不能体会科学家那种求知若渴的心境,对他们这些技术员而言,哪个研究项目都一样做。
简妮回到办公室,拨通了丽景养老院的号码。她这两天忙得焦头烂额,实在抽不出空和母亲聊天。“请帮我转接费拉米女士。”她道。
回答干脆利落:“她吃午饭呢。”
简妮稍显迟疑,须臾才道:“好吧,那劳烦你告诉她,她女儿简妮来电了,我晚些再打过来。”
“哦。”
简妮觉得那女人根本没记下来。“我叫简——妮,”她道,“她的女儿。”
“哦,知道了。”
“谢谢。”
“好。”
简妮挂上电话。她必须把母亲接出来。不过周末家教的事儿还一点儿没头绪呢。
她看了看表,刚过十二点。她习惯性地摸上鼠标,盯着显示屏。不过项目都要告吹了,工作好像也没什么意义。愤怒无奈之下,她决定先回家再做打算。
她关闭电脑,锁上办公室,离开了大楼。自己那辆红色梅赛德斯还没卖,她钻进车愉快又熟练地打起方向盘。
她努力让自己高兴起来,对了!她还有个爹呢,这可是件稀罕事儿。
也许她该多陪陪他,尝个新鲜。他们可以开车去海边,一起散散步。她也能为他买件布克兄弟牌的新运动外套。她虽然没钱,但可以透支嘛。毕竟人生苦短哪!
这么一想果然好受些了。她把车停在家门口,一边走上阶梯一边叫道:“父亲,我回来了。”进入起居室的时候她发现了异常,接着她又注意到电视机不见了。也许他把它搬进卧室看了吧。她看向隔壁,他不在。她又回到起居室。“不是吧?”她愕然发现自己的录像机也不翼而飞了,“父亲!”她继续检查,自己的音响和电脑也难逃厄运。“不,”她道,“不,我不信!”她冲回自己的卧室,打开首饰盒。维尔·坦普送她的一克拉镶钻鼻环已经不在里面了。
恰巧电话响起,她机械地接起来。
“史蒂夫·洛根,”对方道,“你好吗?”
“今天是我这辈子最糟糕的一天。”她说着说着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