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12月至1919年2月
格斯盯着罗莎:“我觉得自己刚刚弄明白一件事……我爱上你了。”她无力地笑了笑:“这太奇怪了。”他说:“我想也许我爱上你已经有相当长的时间了,可自己一直都不知道。”
一
圣诞节后的第三天开始数选票。艾瑟尔和伯尼·莱克维兹站在阿尔德盖特的市政厅里等着听结果,伯尼穿着他最好的那套衣服站在主席台上,艾瑟尔在听众席里。
伯尼输掉了。
伯尼表现坚忍,但艾瑟尔哭了。对他来说,这是梦想的终点。也许那是一个愚蠢的梦想,但他同样受到了深深伤害,她为他感到心痛。
自由党的候选人支持劳埃德·乔治的联盟,所以也就没有保守党候选人了。因此,保守党的票投给了自由党,这一结合十分强大,远非工党所能招架。
伯尼祝贺赢得选举的对手,随后走下主席台。其他工党成员准备了一瓶威士忌打算来个一醉方休,但伯尼和艾瑟尔回家了。
“我不适合干这个,艾丝。”伯尼说。她则在一边烧水准备冲可可。
“你干得很不错,”她说,“我们只是玩不过那个该死的劳埃德·乔治。”
伯尼摇了摇头。“我不是个领导者,”他说,“我是个思想者和策划者。我一次又一次想像你那样跟别人交谈,为了我们的事业而满怀热情地激励他们,但我根本做不到。你和他们交谈的时候,他们爱你。这就是区别。”
她知道他说到了点子上。
第二天早上的报纸表明,阿尔德盖特的选举结果反映了全国的趋势。联盟赢得了707个席位中的525个,是议会历史上赢得席位最多的一次。人们把票投给了赢得这场战争的人。
艾瑟尔失望到了极点。旧有的那帮人仍在主宰这个国家。那些造成数百万人死亡的政客们现在弹冠相庆,就好像他们完成了某个壮举一样。可他们到底做了什么呢?痛苦、饥饿和破坏,成千上万名成年和未成年的男人被毫无意义地杀害了。
唯一一点希望之光是工党提高了自己的地位。他们赢得了60个席位,而以前只占42席。
反对劳埃德·乔治的自由党人遭受重创。他们只赢得了30个选区,而阿斯奎斯自己也丢掉了席位。“这可能是自由党的末日,”伯尼一边说一边在午餐面包上涂着油脂,“他们辜负了民众,工党现在成了反对党。这可能是我们的唯一安慰。”
他们在出门上班前收到了邮件。艾瑟尔查看着一封封信件,伯尼在一边给劳埃德系鞋带。有一封比利的信,是用他们约定的密码写的。她坐在餐桌前开始解码。
她用铅笔标出有效的词,然后把它们抄写在笔记本上。随着破译的进行,她愈发被里面的内容吸引住了。
“你知道比利正在俄国。”她对伯尼说。
“是啊。”
“嗯,他说,我们的部队在跟布尔什维克作战。美国军队也在那儿。”
“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惊讶。”
“是啊,不过你往下听,伯尼,”她说,“我们知道白卫军打不过布尔什维克——可要是外国部队加入进来呢?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伯尼若有所思:“他们可以恢复君主制。”
“这个国家的人民不会容忍这一点。”
“这个国家的人民不会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们得告诉他们,”艾瑟尔说,“我打算写一篇文章。”
“谁会发表呢?”
“我们找找看。也许《每日先驱报》会发表。”《先驱报》是份左翼报纸,“你送劳埃德去保姆那儿,好吗?”
“好的,没问题。”
艾瑟尔想了一会儿,然后在一张纸的上方写下:
不要插手俄国!
二
在巴黎城区漫步,眼前所见让茉黛哭了起来。宽阔的林荫大道两边是成堆的瓦砾,到处是德国人的炮弹留下的废墟。一幢幢宏大建筑上面,破碎的玻璃窗用木板聊作修补,让她痛苦地联想到她英俊的哥哥那只残损变形的眼睛。林荫道上出现一段段空缺,原有的古老栗木和高贵的梧桐树都被砍了,成了木料。半数女性都穿着黑色的丧服,残废的士兵在街角乞求施舍。
她也为沃尔特而哭泣。她寄出的信如石沉大海,没有收到任何答复。她找人问过如何去德国,但那是不可能的。获得来巴黎的许可已经够难的了。她曾经希望沃尔特跟随德国代表团来这儿,但根本没有德国代表团——战败国未被邀请参加和会。获胜的协约国打算由他们进行讨论,研究出一份条约,然后直接拿给战败者签署。
眼下煤炭依然短缺,所有酒店都冷冰冰的。她在“宏伟”酒店租下一间套房,英国代表团在这里设了总部。为了防备法国间谍,英国人用自己人替换了所有的工作人员。结果是食物变得难以下咽——早餐只有麦片粥和煮过了头的蔬菜,咖啡也很糟。
茉黛裹着一件战前购置的毛皮大衣去香榭丽舍大街的富凯酒店跟约翰尼·雷马克见面。“谢谢你安排我来巴黎。”她说。
“只要你喜欢,茉黛,任何事情我都愿意效劳。不过,你为什么急着要到这儿来呢?”
她不能说实话,尤其不能向一个爱传闲话的人透露真相。“为了买东西,”她说,“四年来我没买过一件新衣服呢。”
“哦,快饶了我吧,”他说,“哪里有什么东西可买啊,要是有的话,也贵得离谱。一件礼服就要一千五百法郎!甚至连菲茨都可能望而却步。我想你一定有个法国情人。”
“我倒希望是这样。”她随即换了个话题,“我找到了菲茨的汽车。你知道哪儿能弄到汽油吗?”
“让我想想办法。”
他们预订了午餐。茉黛说:“你认为我们真打算让德国人支付数十亿美元的赔偿吗?”
“他们的处境不利,很难拒绝,”约翰尼说,“普法战争结束后,他们迫使法国赔偿五十亿法郎,法国在三年内履行完毕。而去年三月,按照《布列斯特条约》,德国人迫使布尔什维克答应赔款六十亿马克,虽说现在已经不会支付了。但总而言之,德国人的义愤情绪中还是带有几分伪善。”
茉黛讨厌有人如此苛刻地谈论德国人。这就好像他们失败的事实让他们成了野兽。茉黛想说,如果我们是失败者的话,那我们是不是必须要说这场战争是我们的错,然后统统做出赔偿?“但我们要得那么多——二百四十亿英镑,我们是这么说的,而法国几乎把这翻了一倍。”
“很难跟法国争论这件事,”约翰尼说,“他们欠我们六亿英镑,欠美国人的更多;但如果我们反对他们向德国索要的赔偿数额,他们就会说他们没钱付给我们。”
“德国人付得出我们要求的数额吗?”
“不能。我的朋友波佐·凯恩斯说,他们大概可以支付十分之一——二十亿英镑,尽管这可能会大大削弱他们的国力。”
“你说的是约翰·梅纳德·凯恩斯,那位剑桥的经济学家吗?”
“是的。我们叫他波佐。”
“我还不知道他也是……你们的朋友。”
约翰尼笑了:“哦,是的,亲爱的,这一点确定无疑。”
一时间茉黛对约翰尼快活的堕落生活有些羡慕。她不得不强压下内心对肌肤相亲的渴求。最后一次被男人亲密爱抚已是两年前的事了。她觉得自己像一个老尼姑,一脸皱纹,形容枯槁。
“瞧你悲伤的样子!”约翰尼的眼睛很毒,“但愿你不是爱上波佐了吧。”
她笑了,随后转回政治话题:“如果我们知道德国人无法赔偿,那劳埃德·乔治为何还要坚持?”
“我亲自问过他这个问题。我对他相当了解,他当军需部长那会儿我就认识他了。他说,所有交战国最终都要偿还自己的债务,到头来,也就没有谁会得到任何赔偿了。”
“既然那样,为什么还要假惺惺提起这件事呢?”
“因为说到底还是由各国的纳税人来支付这场战争——可要是政治家直截了当跟他们这么说,他就别想赢得下次选举了。”
三
格斯去参加国际联盟委员会的日常会议。这组人马负责为联盟的成立起草盟约。伍德罗·威尔逊亲自担任委员会主席,他着急把工作做完。
威尔逊完全主宰了第一个月的会议。他把法国的日程推到一边,将德国赔偿事宜放在最前面,联盟的问题搁到最后,同时坚持将联盟写入由他签署的所有条约中。
协和广场上豪华的克里伦酒店里,联盟委员会的成员正在开会。旧式的液压电梯十分缓慢,有时会因水压不足而停在楼层中间。格斯觉得这很像欧洲的外交家,他们热衷于慢悠悠地讨论话题,如果不逼着他们,什么决定也拿不出来。外交家和电梯让美国总统坐立不安,不耐烦地嘟囔着,让格斯暗暗觉得好笑。
十九位委员围坐在一张铺着红布的大桌子周围,翻译坐在后面对他们低声耳语,助手们各自坐在房间四周,手里拿着文件和笔记本。格斯察觉自己上司提出日程的才能让这些欧洲人大开眼界。有些人说,起草盟约就会花上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还有人说各国间永远无法达成一致。不过让格斯高兴的是,十天后他们的初稿就接近完成了。
威尔逊必须在2月14日赶回美国。他会很快回来,但他一心要带着联盟的盟约一道回去。
可惜在他动身之前的那个下午,法国人提出了一个很棘手的问题。他们建议国际联盟应该拥有自己的军队。
威尔逊失望得眼睛向上一翻。“不可能。”他哼了一声。
格斯知道这是为什么。国会不会允许美国军队置于他人的控制之下。
法国代表、前总理莱昂·布尔茹瓦强调如果没有强制手段执行决议的话,联盟就不会受到重视。
格斯跟威尔逊一样感到无奈。联盟还有其他途径向流氓国家施加压力——外交手段、经济制裁,甚至还可以动用特殊部队,执行特定任务,任务结束便予以遣散。
但布尔茹瓦说这些措施都无法保护法国不受德国的侵犯。法国无法考虑任何其他措施。格斯觉得这倒可以理解,只是不能用这种方式创造新的世界秩序。
罗伯特·塞西尔勋爵亲手起草了不少文件,他伸出一根手指表示有话要说。威尔逊点点头,他喜欢塞西尔,他是联盟的坚定支持者。但并不是人人都认同他——法国总理克列孟梭就说,塞西尔笑起来就像一条狡诈的龙。“请原谅我直言不讳,”塞西尔说,“法国代表团似乎是说,因为联盟有可能不像他们希望的那样强大,所以准备全盘拒绝。我想坦率地指出,在这种情况下,英国和美国之间很有可能达成双边联盟,那就跟法国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格斯忍住笑。他想,这下该让他们清醒了。
布尔茹瓦十分震惊,随后收回了他的修正建议。
威尔逊朝桌子对面的塞西尔投去感激的一瞥。
日本代表牧野伸显男爵想说话。威尔逊点点头,看了看表。
牧野提到已商定的有关保护宗教自由的盟约条款。他希望加以修订,让所有成员平等对待其他国家的公民,杜绝种族歧视。
威尔逊的脸僵住了。
牧野很有口才,翻译之后也不失其雄辩气质。他指出:不同种族在战争中并肩作战,“同情与感激的共同纽带已经建立”。目前的联盟将成为一个国际大家庭。他们彼此间难道不该平等相待吗?
格斯有些担心,但并不感到惊讶。这一两个礼拜里,日本人一直在谈这个问题。已经在澳大利亚人和加利福尼亚人中间引发了恐慌,他们不想让日本人踏上自己的领土。威尔逊为此感到不安,他从来都不认为美国的黑人与自己平等。最重要的是,这让英国难以接受,因为英国以不民主的方式统治了好几亿不同种族的人,他们不希望这些人认为自己跟白人领主是平等的。
又是塞西尔开口了。“唉,这是一个极具争议性的问题,”格斯相信他的悲伤绝不是装出来的,“仅仅是提议讨论这件事情就引发了种种不和。”
桌子周围的人纷纷低声表示赞同。
塞西尔接着说:“为了不拖延盟约草案的议定,也许我们应该,嗯,推迟种族歧视的讨论,以后再说。”
希腊首相说:“整个宗教自由问题都是一个棘手的话题。或许我们应该暂时予以放弃。”
葡萄牙代表说:“我的政府还从来没有不祈求上帝保佑就签署什么条约!”
塞西尔是个十分虔信上帝的人,他说:“也许这一次我们必须冒险。”
一阵笑声在屋子里回荡,威尔逊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说:“如果大家都同意这一点,我们就继续下面的议题。”
四
第二天,威尔逊前往位于奥赛码头的法国外交部。著名的钟室里有一盏巨大的吊灯,就像是北极洞穴里的钟乳石,他就站在那盏吊灯下,在全体会议上阅读了草案。当天晚上威尔逊便启程回国了。第二天是周六,晚上格斯参加了一个舞会。
夜幕下的巴黎是各种聚会的天下。食品依然稀缺,但酒水充足。年轻男子敞开他们酒店房间的门,红十字会的护士们一旦需要陪伴,尽可信步走入。传统道德似乎被搁置在一边。人们也不隐瞒自己的浪漫韵事。阴柔型的男子不再假装阳刚。拉鲁饭店成了女同性恋的餐厅。有人说缺煤是由法国人故意放出来的荒诞说法,只是为了让大家晚上跟自己的友人睡在一起相互取暖。
什么东西都贵,但格斯手里有钱。他还有另一项优势——他了解巴黎,会说法语。他去圣克劳德公园观看比赛,去歌剧院看《波希米亚人》,还去看了一出名叫《皮皮》的艳俗音乐剧。由于他与总统亲近,任何聚会都邀请他参加。
他发现自己花在罗莎·赫尔曼身上的时间越来越多。他必须加倍小心,跟她聊天时,他只能说可以被刊登在报纸上的东西。不过对他来说,慎重周到早已成为习惯了。她是他所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之一。他喜欢她,但事情仅此而已。她随时愿意同他一起外出,可话说回来,当记者的怎能拒绝一位总统助手的邀请呢?他从来不拉她的手,或者在道晚安时亲吻她,以免让她觉得他在利用职务之便占她的便宜,而她明显又得罪不起他。
他约她在丽兹饭店喝鸡尾酒。“什么是鸡尾酒?”她问。
“就是装点得更体面的烈酒。我向你保证这种酒很时髦。”
罗莎也很时髦。她把头发剪得很短。她的钟形帽低低压在耳朵上方,就像德国士兵戴的钢盔。讲究曲线和穿紧身胸衣的风尚已经过去,她身上的打褶外套直接从肩头垂到低得惊人的腰线那里。这件衣服隐藏起她的轮廓,反倒让格斯想着下面的身体。她用了唇膏和扑粉,这在一些欧洲女性看来很是大胆。
他们各自喝了一杯马丁尼,然后继续往前。他们穿过丽兹饭店长长的大厅,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长着一颗大脑袋的瘦高男子带着一位小巧的独眼女伴,男的穿着晚礼服,女的身着银蓝色丝衣。他们叫了一辆出租车来到“宏伟”酒店,英国人在那儿举办了一场人人向往的星期六舞会。
舞厅里面挤满了人。代表团的年轻助手、来自世界各地的记者,以及从战壕撤回来的士兵,正在跟护士和打字员跳着“爵士舞”。罗莎教了格斯狐步,随后又离开他,去跟希腊代表团一个英俊的黑眼睛小伙跳了起来。
格斯有些吃醋,在屋子里游荡着,找熟人聊了一会儿,然后他就碰到了茉黛·菲茨赫伯特女勋爵。她穿着一袭紫色礼服,脚蹬一双尖头皮鞋。“你好!”他惊讶地说。
见到他,她也很高兴:“你气色很不错。”
“我很幸运。毫发无损。”
她摸了摸他脸上的伤疤:“除了这块儿。”
“只是擦掉一点皮。我们跳个舞吧?”
他把她搂在臂弯里。她很瘦,甚至能隔着衣服摸到骨头。他们跳了一曲华尔兹踌躇舞步。“菲茨怎么样?”格斯问道。
“还好,我想。他在俄国。或许我不该说这个,但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
“我看见英国报纸上写了:不要插手俄国。”
“那个运动的领导者是你在泰-格温见过的一个女人,艾瑟尔·威廉姆斯,现在的名字是艾瑟尔·莱克维兹。”
“我不记得她。”
“她是女管家。”
“天啊!”
“她成了英国政界的一股力量。”
“世界的变化真大啊。”
茉黛把他拉近一些,压低声音问:“你该不会有什么沃尔特的消息吧?”
格斯回想起他在蒂耶里堡见到的那个阵亡的德国军官,那人的身影有些眼熟,但他不能肯定就是沃尔特,所以他说:“很遗憾,什么消息也没有。你肯定很难熬。”
“德国那边什么消息也没有,任何人都去不了!”
“恐怕你只能等和平条约签订以后再说了。”
“什么时候签订?”
格斯也说不上来:“联盟的盟约差不多已经完成了,但德国应该支付多少赔偿的问题,还要经过漫长的讨论才能达成一致。”
“这太愚蠢了,”茉黛恨恨地说,“我们只有让德国繁荣起来,英国的工厂才可以向他们出售汽车、炉灶和地毯吸尘器。如果我们削弱他们的经济实力,德国就会闹布尔什维克。”
“人们一心要报仇。”
“你还记得1914年的事儿吗?沃尔特不希望打仗。大多数德国人也不想要战争。但他们不是一个民主国家。皇帝受到将军们的怂恿。一旦俄国人动员起来,他们就别无选择了。”
“我当然记得。但大多数人都忘了。”
一支舞结束了。罗莎·赫尔曼出现在跟前,格斯给两个女人相互作介绍。他们聊了一分钟,但罗莎一反常态,变得十分冷淡,茉黛知趣地走开了。
“那件衣服得花一大笔钱,”罗莎气哼哼地说,“是珍妮·浪凡设计的。”
格斯不解:“你不喜欢茉黛?”
“显然你喜欢。”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们跳舞时贴得很近。”
罗莎不知道沃尔特的事。尽管如此,交谈被诬陷成调情仍让格斯憎恶,“她想谈点儿保密的事。”他显得有些生气。
“我猜她就是。”
“我不明白你的态度,”格斯说,“是你自己跟那个油嘴滑舌的希腊人走了。”
“他非常英俊,而且一点也不油嘴滑舌。我为什么不能跟其他男人跳舞?你又不爱我。”
格斯盯着她。“哦,”他说,“哦,我的天啊。”他突然感到困惑,一时拿不准了。
“你这又是怎么啦?”
“我觉得自己刚刚弄明白一件事……”
“你打算告诉我吗?”
“我看我应该告诉你。”他颤抖着说。随后他又停住了。
她等着他说话。“想好了吗?”她不耐烦起来。
“我爱上你了。”
她默默地抬起头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她说:“你是真心的吗?”
虽然这种念头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但他对此毫不怀疑:“是的。我爱你,罗莎。”
她无力地笑了笑:“这太奇怪了。”
“我想也许我爱上你已经有相当长的时间了,可自己一直都不知道。”
她点点头,好像某种怀疑的事情得到了确认。乐队奏起一支慢节奏的曲子。她靠近他。
他十分自然地搂住她,但他太激动了,没法正常跳舞。“不知我能不能跳好……”
“别担心。”她知道他在想什么,“装装样子就行。”
他磨蹭了几步,脑子里一片混乱。她只字不提自己有什么感受。但从另一方面看,听了他的话,她也没有走开。她有可能回应他的爱吗?她显然是喜欢他的,但那完全不是一回事。就在这会儿,她是否在琢磨自己的内心感受?她会不会正在寻找什么温和的措辞拒绝他呢?
她抬头看着他,让他觉得她就要回答他了,随后她说:“带我离开这儿,格斯。”
“好的。”
她取回自己的外套。门卫唤来一辆红色的雷诺出租车。“去马克西姆餐厅。”格斯说。这段路很短,两人在车上都没说话。格斯很想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什么,但他并不急于催她。她会很快告诉他的。
餐厅里座无虚席,有几张空闲的桌子预留给晚到的客人。侍者领班表示十分抱歉。格斯掏出钱包,抽出一百法郎的钞票,说:“在角落里找一张安静的桌子。”写着“预留”的卡片被撤下去,他们坐了下来。
他们点了简单的晚餐,格斯要了一瓶香槟。“你的变化真大。”罗莎说。
他很惊讶:“我不觉得。”
“那时在布法罗,你是个没自信的年轻人。我觉得当时你见到我都不好意思。现在你漫步巴黎,好像什么都属于你。”
“哦,天啊,这听上去也太傲慢自大了。”
“不,是自信。毕竟你为总统工作,还上过战场。是这一切造就了改变。”
食物送了上来,但两个人都没有吃多少。格斯太紧张了。她在想什么?她到底爱不爱他?她肯定是知道的吧?他放下刀叉,并没有去问他心里的问题,而是说:“可你总是显得很自信。”
她笑了起来:“想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我想我大概在七岁之前还是有自信的。然后……你也知道小女生那一套,大家都想跟最漂亮的交朋友。我只能跟那些胖的、丑的,穿二手旧衣服的女孩玩。就这样一直过了青春期。就算后来为《布法罗无政府主义者》工作,干的也是那种没什么指望的工作。但当了编辑以后,我就又开始找回我的自尊了。”她接过香槟抿了一口,“你也帮了忙。”
“我?”格斯很吃惊。
“是你跟我谈话的方式,就好像我是布法罗最聪明、最有趣的人一样。”
“你差不多就是啊。”
“除了奥尔加·维亚洛夫。”
“哦。”格斯脸红了。一想起当时自己对奥尔加那样痴迷就觉得愚蠢,但他不想这么说,这等于诋毁她,显得很缺乏教养。
他们喝完咖啡后便结账了,他还是不知道罗莎如何看待他。
在出租车上,他拉起她的手,把它贴在自己嘴唇上。她说:“哦,格斯,你真是太亲切了。”他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然而,她把脸转过来对着他,那表情几乎是一种期待。她是不是想让他……他把心一横,吻了她。
这一刻突然凝固了,因为她没有回应,让他怀疑自己不该这么做。然后,她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张开双唇。
哦,这么说,一切都对劲。他高兴地想。
他用胳膊搂着她,一路吻着她,直到抵达酒店。路途实在太短了。很快,一个门童打开了出租车门。“擦擦嘴巴。”罗莎下车时说。格斯掏出手帕匆忙擦了擦脸。白色亚麻手帕上留下了她唇膏的红印。他仔细地把它叠好,放回口袋里。
他送她到门口。“你明天有空吗?”他问。
“什么时候?”
“尽早。”
她笑起来:“你永远不会假装,是吧?我爱你这一点。”
不错。我爱你这一点跟我爱你不太一样,但总比什么都没有强。“就是尽早嘛。”他说。
“我们做什么呢?”
“明天是星期天。”他把脑子里最先想到的事情直接说了出来,“我们可以去教堂。”
“好的。”
“我带你去巴黎圣母院。”
“你是天主教徒吗?”她惊讶地问。
“不,我算是圣公会教徒。你呢?”
“我也是。”
“那太好了,我们可以坐在后排。我先弄清弥撒什么时候开始,然后打电话到你的酒店。”
她伸出手,两人像朋友那样握了握。“谢谢你,真是一个美好的夜晚。”她郑重其事地说。
“一切令人非常愉快。晚安。”
“晚安。”她说完便转身离开,消失在酒店大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