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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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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到初霜的时候,她还是葛城医馆里的一个小医师。

那时候,魔的阴影已经笼罩了大陆,白昼的时间渐渐缩短,而黑夜越来越漫长。即便是普通百姓也看出了这种不祥的变化,大地上流传着无数的谣言,说魔已经降临在这个世间,召集了祂的使徒,开始收割所有活人的性命。

这个和北庭交界的小城更加是风声鹤唳。不断的有人被侵蚀,不断的有人死去。那些被魔所侵蚀的人无一例外地发了疯,先是杀了自己的亲人,然后再闯出去四处屠戮。那些被附身的人不知道痛苦,无法停止,直到被杀死才能停手。

他从北庭负剑而来,一路追逐着魔的踪迹,跋涉了千山万水,已经筋疲力尽。然而,刚抵达这个小城,却亲眼目睹了一场残酷的杀戮:小巷深处,几个孩子惊呼着狂奔出来,身后追赶着一个双眼流血的女人。

“娘!”那些孩子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当屠刀落下的时候还在哭泣求饶,“娘!你怎么啦?……不要杀我啊!”

然而,早已疯狂的女人毫无理智,一把按住了自己的孩子,一刀便剁了下去!

他飞快地冲过去,一剑便将那个女人击倒。

“不要!”在这样的关键时刻,死里逃生的孩子却立刻扑上来抱住了他的脚,哭喊了起来,“不要杀我阿娘!”

然而被魔附身的女人拼命挣扎,力气大得惊人,得了那一瞬的空档,竟然挣脱了他的压制,一口就咬住了他的手臂!他惊怒交集,将那些哭泣的孩子一脚一个踢了开来,挥剑便往那个疯女人的脖子上斩了下去。

“住手!”忽然之间,一个声音清凌凌地响起。

他愣了一下,转头看去。

说话的是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少女,正从小巷另一头疾奔而来,年龄和他差不多,肩上背着药箱,焦急万分地对着他喊:“快住手!”

然而就在他分神的那个刹那,疯女人面容扭曲地挣扎着,忽地张开了嘴——唰地一声,一团黑影从她的嘴里箭一样射出,朝着他飞来!

“小心!”那个少女失声惊呼,双手在胸口交错,“定!”

一声清呵,一道白光凌空而来,竟然将那团黑气团团围住!他吃惊地回过头,看到那个少女张开了双臂,开始低声吟唱——他听出来了:她施用的是净化之咒,是属于神域的治愈术!

耀眼的白光瞬间就将黑影消融。黑影消失后,疯女人恢复了神智,渐渐苏醒,那个少女屈膝跪下去检查母亲的病情,安抚着孩子们的情绪。

“来,把手摊开。”她对那群孩子道,伸出了指尖,在那些孩子们的手心里挨个都画了一个圆。

孩子有些痒,忍不住破涕为笑:“这……这是什么?”

“这是一个月亮。”那个少女笑了笑,双手微微阖起——那一瞬,她双手之间仿佛燃起了一个小小的月亮,而与此同时,孩子们掌心那个符咒也忽然发出了亮光!

“哎呀!”孩子们又惊又喜,脸上的黑气齐齐褪去。

“这个月亮不但有驱除邪鬼的作用。通过它,我还可以把我的力量分给你们,”她对孩子们说,“只要还在这个葛城,我就可以帮你们抵挡魔的侵蚀。”

他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有些吃惊。

这是传说中的燃灯咒吧?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女,竟然可以净化魔的黑暗,而且还能用如此高深的咒术,难怪葛城到现在还没有彻底沦陷,原来城里居然还有这样一位高手?

“你没事吧?”她安顿完了孩子,走向这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关切地询问,“你刚才被咬到了,快让我看一下伤口。”

他摇了摇头,收起了剑,转过身准备离开。既然附身这个疯女人身上的只是魔影,那么真正的魔就还在别处了——他不能停止,必须继续追下去!

“你的脸色非常差,是不是病了?”那个少女却追上了他,有些担心地问,“你从哪里来?”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话,只是摇摇晃晃地往回走,身体却越来越重。

“你这样是不行的,”她背着药箱跟在他身后,伸手拉住少年的大氅,急切地道,“城里已经很危险了……你不能独自一个人行动。”

他猛然甩开了她的手,转身厉叱:“滚开!不关你的事!”

然而,眼前忽然一黑,便彻底失去了知觉。

那一年,他十七岁。餐风露宿一年多,独自行走在这个满是邪魔的大地,在来到葛城时终于是强弩之末,奄奄一息,又被再次咬伤,几乎随时随地都可能成为街边倒毙的褴褛尸体之一。

幸亏他遇到了初霜。她将他带了回去,悉心照顾了一个月。

然而,无论是昏迷时还是醒来后,少年都一直沉默,不曾和身边的人说过一句话——事实上,在离开扶风城后,他就几乎再也没和任何人说过话,几乎陷入了失语的可怕境地。

“你是从北方来的吧?”然而,虽然他不说话,她却准确地猜出了他的来历,“是扶风城的幸存者吗?”

他猛然一惊,眼里几乎露出杀机来。

这个少女怎么会知道他的来历?她究竟是谁?

“你眉心的这个伤痕,是被魔寄居过的特征。看样子大概有一年多了吧?”仿佛知道他想什么,她轻声道,用一块湿润的布巾擦拭着他滚烫的额头——在他的眉心,那一处破颅而出的痕迹还赫然在目,仿佛一只紧紧闭合着的眼睛。

“算算这个伤痕形成的时间,正好和魔第一次诞生的时刻一致。”她的声音轻微而柔和,令人听了心里宁静,“扶风城是第一个被魔大规模袭击的地方,你一定是从那里来的吧?走到这里,用了一年多?一路很辛苦吧?”

“……”他没有说话,转过头不看她,身子微微发抖。

自从家族和城池整个被灭之后,他一个人在暗夜里独行,负剑追逐着魔,已经很久不去想那时候的事情——是的,不能去想。只要一想起被自己杀光的家人,一想起阿茕的尸体,他便濒临崩溃。

“唉,如果那时候我能及时赶过去就好了。”她轻声叹息,“听说扶风城的人最后基本全死了,连城主一家都……”

他猛然抬起手,一把推开她,厉声:“住口!”

她一惊,唰地一声反扣住了他虚弱的手腕,仔细端详了一下,失声:“这戒指……是北庭玄氏的神器?难怪你的剑术如此之好,原来,你是扶风城的少主?你……你就是玄靖吗?”

“我不是,”他喃喃,声音嘶哑,“玄靖早就死了。”

“……”她沉默地看着他,叹了口气,“不要责怪自己,这不是你的错。”

然而,这样温柔抚慰的话,却让他在一瞬间更加剧烈地发起抖来,几乎连坐都坐不住——这种话!这种语调!和阿茕死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为什么在这种地方,这个时候,又让他听到了这种话!

“住口……住口!”他忽然脱口大喊了出来。

那个少女大吃一惊,却看到他神色大变,居然情不自禁地抬起手,猛烈地锤击着自己的颅脑!仿佛是觉得里面满是污秽,又似乎是想把里面涌出的声音给盖过去,那个一直沉默的少年忽然暴起,狂呼着,一下一下地将头撞在了墙壁上!

“停下来!”她失声,双手一合,瞬地结了一个印。

虚空里有光芒亮起在穹顶,一股柔和的力量忽然从上而下注入了天灵,飞快地渗透,将他体内狂热而黑暗的躁动强行平息。

“不要去想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她翻过手腕,紧紧地握住了少年的手,压住了他的挣扎,用明亮的眼睛看着他,“你能活下来,是因为你击败了身体里的魔物,保全了生而为人的骄傲——这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你不要责怪自己,也不要害怕。”

他剧烈地喘息,抬起被血糊住的眼睛,看到她站在光芒里,洁净而明亮,宛如来自神域。

“我不害怕。”他终于开了口,声音嘶哑。

“不,你在害怕。魔会夺去人的心。”她看着这个血流满面的少年,眼神悲悯,“我见过很多你这样的病人——他们虽然已经被我治好了,最终却还是发疯而死……你不能和他们一样。你是扶风城的少主,你没有那么脆弱。是不是?”

他咬着牙,竭力控制着自己:“是!我一定要杀了魔!”

“我会帮你。”她微笑起来,“我们医师、天生就是来帮助你们的。”

她是掌握了神域咒术的医师,既然能看出他曾经被魔所侵蚀,自然也能知道他被侵蚀后做过些什么——然而,即便知道他做过非常可怕的事,她却依旧不曾改了态度,用心地照顾着重病的少年。

他不说话,她也很安静,时间仿佛过去的很慢很慢。

然而,这一个月里,葛城的情况已经越来越糟糕。

入冬之后,外面的天气越来越冷,魔的侵蚀和扩散却在加速。她的医馆里收治的病人越来越多,到最后,连他住的阁楼上都塞进来了两个。她非常的忙碌,整天在一个个病床前来回,背着药箱出门看病,经常只能在深夜才过来看望一次。

每一夜,她都蹑手蹑脚的走进来,默默看过了他的病情,才放心地提着灯离开。直到她走,少年才睁开眼睛,定定地看着她映在墙上的背影,直到最后一丝光消失在廊道上,脸上没有表情。

那一天,她来得尤其的晚。

同房的另外两个病人已经沉沉入睡,她提着灯悄悄走进来,在床前俯下身查看,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她的手指非常的冷,简直如同从冰窟里伸出,让病榻上装睡的人忍不住猛然打了个寒颤。

“哎。”她也吃了一惊,连忙将手拿开。

他没法再装睡,终于睁开眼睛,看了看她。从风雪里归来的少女满身寒意,白衫外面只罩着一件单薄的夹棉长衣,身上发间都落满了雪花,一张小脸冻得发白,连嘴唇都没有一丝血色,全身微微哆嗦。

他忽然道:“外面下雪了?”

“嗯?……嗯!”那是他那么久以来第一次和她说话,她怔了一下,点了点头,将手指凑到嘴边呵了一口气,非常不好意思,“是我的手太冰,冻醒你了吗?”

他没有说话,重新闭上了眼睛,想用沉默让她自觉的离开。然而她却没有走,又问了一句:“你吃晚饭了没?肚子饿不饿?”

他刚想说不饿,却看到她在榻边坐了下来,从怀里拿出了一包东西,掰了一半递了过来:“来!”

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接过来,发现那居然是一块新出炉的烤红薯,金色的瓤亮如黄金,在寒夜里升起了腾腾的热气。

“哎,今天在外面忙了一天,晚上都没来得及吃饭。”她拿着烤红薯在冰冷的双手之间滚动,焐热冻僵的手指,轻声笑,“还好病人家里给我烤了个红薯。好香啊!”

她捧着红薯啃着,语气轻松,似乎丝毫不以为苦。

他沉默了一瞬,忽然道:“穿我的大氅去吧。”

“嗯?”她愣了一下。

“明天出诊,穿上这个。”少年站起身,将挂在床头的大氅摘了下来,扔到她怀里,“反正我在房间里养病,也用不上。”

她看着他,苍白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笑意,细细地“嗯”了一声,将手探进大氅里去摸了一摸,轻声说了一句:“好暖和啊……谢谢你。”

他没有说话,只是转过了头。

那之后她还是每天都忙到深夜,披着他的大氅从风雪里归来,蹑手蹑脚地进屋查看他的病情——然而每一次,她都记得将手在嘴边呵暖,生怕再冻醒了他。她的手指温暖而柔软,轻触额头,如风拂过。而少年闭着眼睛,始终装作已经睡去。

直到那一天,她又是半夜才过来看他,却发现他房间里的另外两个病人都已经不见了,终于忍不住推醒了他,惊讶地询问是怎么回事。

“我把他们杀了。”少年睁开眼,冷冷回答。

“什么?!”她失声惊呼。

他握起了床头的天霆,面无表情:“今天下午,他们都彻底被侵蚀了,我就干脆结果了他们——尸体已经被我扔到后院墙外了。”

“你……你在医馆里杀人?”她声音发抖,“为什么不留到我回来看诊?”

“呵,别在这里发圣母心了。”他冷笑了一声,毫不留情,“那两个家伙已经完了,不值得任何人再费力。”

“是不是已经没救,轮不到你来确定!”她一跺脚,气得声音发抖,“你又不是医师,为什么要在这里杀我的病人?”

“你以为还能留到等你来确定?妇人之仁!”他却瞬地站起,厉声,“那两个人都已经彻底变成邪鬼,换了同房的是另一个病人,早就被他们给啃食了!如果不是我及时杀了他们两个,这里所有的病人一个也活不了!”

“……”她震了一震,脸色渐渐苍白。

他以为她要呵斥他,然而她嘴唇动了动,还没有说出话,身子一晃,却在他面前忽然倒了下去!

怎么了?他大惊,脑海里飞速转过几个念头:怎么回事?难道她连日在外和病人打交道,到最后也被侵蚀了?想也来不及想,他瞬地一把抓住了枕边的天霆剑,唰地压在了她的咽喉上!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剑锋却有些颤抖,怎么也斩不下去。

烛光下,那个少女的脸色非常可怕,苍白得毫无血色,似乎忽然间生命力就消失在这一具躯体里。然而,即便是如此的憔悴,她的面容依旧是洁净无瑕的,宛如皑皑白雪,并没有一丝的污浊气息。

他松了一口气,终于放开了剑,伸手将娇小的少女抱起,放在了自己的床上。她很轻,很单薄,身体非常的柔软,简直如同一只羽毛轻软的白鹤,在他怀里垂下了修长美丽的颈,筋疲力尽地睡去。

那一瞬,少年满是血和火的内心竟然都安静了下来。

他想要唤醒她,却忽然愣了一下:那么久了,他甚至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他只能再床边坐了下来,守着昏迷的人。过了很久她才睁开了眼睛,却虚弱到说不出话来。他倒了一杯水,将她扶起来,喂她小口小口地喝了下去。她靠在他的臂弯里休息了片刻,才攒足了力气开口:“放、放心……我没被侵蚀。只……只是,实在太累了……”

“我知道。”他点了点头,“所以我没杀你。”

她震了一下,眼神有些异样地看着这个沉默的少年,喃喃:“难道,你觉得……只要被魔侵蚀了,就必须要杀掉吗?”

他眉头皱了一下:“那还能怎样?难道留着这些家伙继续祸害别人?”

“所以……你是剑士,而我是个医师。”她虚弱地笑了一笑,叹了一口气,“对我而言,所有被魔所侵蚀的人,都是我的病人。不到最后一刻,我是不会放弃他们的。”

他皱了皱眉头,觉得对方实在是不可理喻:“那你迟早会搭上自己性命。”

“我不怕死。”她摇了摇头,低低地道,“家里人都死光了,只留下我,每多活一天都是侥幸。只要我能多救一个人,这一天就是有意义的。”

“……”少年一震,忽然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在发热,迅速地膨胀着,几乎令眼眶都红了一下。他飞快地转过头,不让对方看到此刻自己眼里的表情:原来,这世上还有和他一模一样的人?

“今天如果不是你在这里,整个医馆都完了。”她轻声道歉,“刚才是我错怪你了。对不起。”

他摇了摇头:“没什么。”

“如果我能有师父那样大的力量就好了。”她轻声叹息,满怀失望。

“你的师父?”他终于有机会问出心里一直的疑问,“是谁?”

她沉默了一下,还是开口告诉了他:“她叫莲,居住在东方的苍梧国,是很多年来神域里最伟大的医师。”

“莲?”听到那个名字,他一震,失声,“你师父竟然是传说中的医圣?”

她带着一丝腼腆,点了点头:“可我只学到了她的八成本领。”

“你居然是医圣的弟子?”冷静如他,也忍不住重复了一遍,打量着眼前的少女——她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容颜很美,却不耀眼,气场宁静平和,完全看不出是大名鼎鼎的医圣传人。

“我听说过她,”少年转开了视线,低声,“据说她拥有非常高超的医术,活了三百多年,几乎是一个永生者。”

“不,”她摇了摇头,声音轻了下去,“她死了,我昨天刚收到她的绝笔信。”

他忍不住吃了一惊:“怎么会?”

“永夜刚降临不久,我师父就离开了苍梧国奔赴北庭,一直在最前方和魔战斗。”她凝望着北方,眼神是哀伤的,“她一路上救治了无数的人,然后,孤身去了华渊城——”

“华渊城?”听到这个地名,他有些意外,“那个地方不早就被魔占据了吗?里面早就没有一个活人了,她还去那里做什么?”

“不,在我们看来,那里的人并没有死,他们都是我们的病人罢了。身为医者,怎么能把病人丢在水火里呢?”她顿了顿,轻声:“但是,华渊城在十五天前彻底覆灭了。她……她没能出来。”

她低下了头,用手指捂住了脸,肩膀微微抽搐。

少年在灯影下默默地看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在漫长的黑夜里做惯了一个独行者,他已经渐渐丧失了和别人相处的能力,此刻即便想要安慰对方,却怎么也不知道该开口说一句什么。

“师父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可能会回不来,所以,出发的时候就给我寄了一封信。”她的肩膀微微颤抖,低声道,“可是等这封信到的时候,她、她也已经……”

他沉默地看着这个少女,没有说话。

是的,她是一个医师,和他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的人。他的使命是杀戮,而她的使命却是拯救——他该说什么?说只有以血还血才能阻止魔的蔓延,说这种恻隐之心迟早会害死她们吗?

“葛城估计很快也要覆灭了,”她放下手,哽咽着,眼角犹有泪痕,“我尽了全力,把能治好的人都转移出去了……幸亏你也已经恢复的差不多。”

他却误解了她的意思,立刻道:“我明天就走。”

“啊?你……你还没有完全好呢。”她吃了一惊,似乎没想到离别忽然就这样到来,止不住地流露出眷恋。她停顿了一下,脸上忽然浮起了一丝红晕,轻声:“不如……不如你跟我一起走吧?师父留下了遗命,要我去天临城见一个人。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同行?”

“不。”他想也不想地拒绝了她。

他满手血污,背负罪孽,余生里唯一的使命便是诛魔——属于他的那条路是如此的黑暗而凶险,九死一生,又怎能和她同行?

她颤栗了一下,似被人打了一掌,脸上的那一丝红晕飞快消失了,过了片刻才问:“那……那你想去哪里?”

他不肯回答,只是冷冷:“和你无关。”

她脸色更加的苍白,细长的手指绞在了一起,似是难堪地微微颤抖。

外面寒风呼啸,邪鬼遍地,空荡荡的医馆里只有两个幸存的少年男女默然相对。这样的乱世里,人和人就像是大海里的浮萍,骤然相遇,又转瞬分离。或许,离开了这座葛城之后,他们这一生就再也见不到了吧?

“好吧……你自己路上小心。”沉默了很久,她终于在呼啸的风声里站起身来,转身离开了那座阁楼。

看着她单薄的背影,他忽然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一笑,手指划过窗棂上薄薄的霜雪,留下一道痕迹,轻声道:“我叫初霜。”

初霜……初霜。如此洁净无瑕的名字,就像是眼前的人一样,似乎不属于这个魔鬼横行、黑暗污浊的世间。

“我欠你一条命,”他记住了这个名字,“若有机会,定会报答。”

她无声笑了笑,转头看他,轻微地叹了口气,道:“我们不会有机会再见的……我受命去做一件事,等做完,大概也应该死了。你如果非要报恩,也不用报给我,报给这个世间任何一个人就行了。”

不会有机会再见了吗?那一刻,他心里忽然隐约一痛。

他以为自己在世间无牵无挂,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再失去了,可是,为何在这一刻,却忽然会觉得失落和痛楚呢?

第二天清晨,天上下起了小雪,寒风凛冽。

他很早地起来,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装,抬起头,忽地怔了怔:那一件她借去的黑色大氅不知何时已经挂在了床头,浆洗得干干净净,每一个破了的地方都已经被细心地缝补好了。

少年背起了剑,从墙上将大氅取下来,拿在手里沉默地看了片刻,眼神变了变,终究一句话也没说,便转身独自离开。

然而刚走下大堂推开门,却听到背后楼梯上一阵轻响,有人走了下来,轻声:“吃过早饭再走吧。前面路很长。”

他微微一震,垂头停顿了一瞬,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过去。她也已经整理好了行囊,背着药箱从楼梯上下来,身上还是穿着那一身白裙,却已经比初见的时候憔悴了许多、然而眼神也坚定了许多。

他沉默了一下,最终停住了推开门的手。

病人都被转移之后,这个医馆里已经没有人了,空空荡荡,只弥漫着稀薄而温暖的香味。她从砂锅里舀起了粟米粥,将厨下的腊肉蒸了切好,又简单地炒了几个菜,竟然是满满地做了一桌子。

他有些恍惚地看着这一切:自从离开扶风城之后,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吃过像样的一餐饭了。这些热的饭菜,是给人吃的——像他这种罪孽深重的人、只比邪鬼多一口气,早已是苟活于世间的行尸走肉,又怎么配?

“给。”她盛了一碗粥,放到他面前,轻声催促,“快点吃吧……天气冷,很快就会凉了。”顿了顿,又将一个包裹推到了他的面前:“我准备了双份的干粮,还有一些药。这份是给你的,应该够你路上一个月。”

他沉默着,双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她吃了几口,有些惊讶抬头看着他:“你怎么不吃?”

他缓缓摇头,没有说话,只觉得手抖得越来越厉害。

“对了,你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好,要不我也给你留一个燃灯咒吧……”她也注意到了他颤抖的手,眼里有一丝担忧,“这个咒可以持续一个月,一路上至少能帮你挡一挡邪鬼。”

她一边说,一边伸出指尖,想在他掌心画上符咒。

当肌肤接触的那一瞬,少年猛然一震,刹那间无数的画面掠过眼前:死去的父母家人,尸体堆积的扶风城,被天霆钉在门上的阿茕还在看着他……他低呼了一声,仿佛被烫到了一样站起来,将她的手重重地打了开去!

“你……”她吃了一惊,看到他眼里涌上的阴郁。

“不需要。”他咬着牙,“我不需要!”

少年大声说着,紧紧握着拳头、独自冲进了一片呼啸的风雪里——是的,这些温暖,这些羁绊,他都不需要!这些只会拖慢他复仇的脚步,只会让他在魔的面前心怀生的眷恋!

他是一个罪孽深重的复仇者,这一辈子,他都只配独自在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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