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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冲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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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想什么呢?”耳边忽然传来一个银铃般的问话,让他猛然一震,从恍惚里回过神来。眼前日光明亮,和风舒畅,正是三月阳春的光景,哪里是愁云惨雾寒风呼啸的季节?

“怎么了?”冲灵在一边诧异地看着他:“你……你刚才的表情好可怕!”

“……”他沉默了一下,并没有说话,只是往前走。

时隔十几年,当年萧条寒冷的葛城如今已然恢复了生机,繁华热闹,车水马龙,街上人来人往,拥挤得几乎寸步难行——然而他们一行却走得顺畅,几乎毫无阻碍:因为所有人都看到一个黑甲的剑士走在街上,背后跟着一具苍白的骷髅,不由得露出惊惧的表情纷纷退让。

“喂,我说,要不要给它套个风帽遮一下啊?”冲灵看着周围诸多惊讶或者恐惧的眼神,忍不住嘀咕了一声,“这样大摇大摆的到处引起恐慌好吗?”

他淡淡回答:“英勇的战士荣归故里,为什么要遮遮掩掩?”

“……”她噎住了半晌。

他在前面走着走着,忽然停了下来,长久地凝望着某处。

“怎么了?”冲灵忍不住惊讶,然而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却恍然大悟——那是一间两层楼的医馆,匾额上写着“梦初堂”三个字。

他的神色微微变幻,眼神复杂。冲灵看在眼里,忍不住嘴角翘起,不做声地笑了一下:“哎,这就是初霜姐姐的医馆了。葛城这一家虽然规模不大,据说却是本馆呢……初霜姐姐最早就是在这里行医的。”

他点了一下头:“我知道。”

是的,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他曾经在这个地方居住了一个多月——那是恶浪滔天的乱世里难得一见的平静岁月,一直印刻在他的记忆里。

他看着医馆前排队人群,有些诧异:“那些人在做什么?”

这个医馆前的人非常的多,简直比集市还热闹。然而奇怪的是,那些人之中大部分看上去都是健康的百姓。密密麻麻的人群排着队进入医馆,然后在一个神龛前停留,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

在那些人祈祷的时候,神龛里就发出微弱的光芒来。

他看在眼里,不免有些吃惊:怎么回事?这些前来医馆的人分明不是来看病的,他们这又是在做什么?这里只是个医馆,为什么会有灵力隐约汇聚的迹象?

冲灵看出了他的疑惑,便道:“今天正好是初一,是一个月一次发放药物的时候。任何人只要言灵珠面前发起善念潜心祈祷,等言灵珠的光芒亮起,便能领到一份五黄丹。所以来的人特别多,一天有上千个。”

“言灵珠?”他怔了一下,知道那是医师用来凝聚和采集世间灵能的器物——原来,神龛里供奉的是言灵珠?她是在通过言灵珠,大规模地采集人世里的善念和灵力?可是,这些普通人的念力非常微弱,如同萤火之光,又能用来做什么呢?何况,如今战争已经结束,初霜她为何还要继续收集如此多的灵力?难道是为了对付什么很难对付的东西?

冲灵看着他的表情,试探着问了一句:“你要不要过去看看?”

他震了一下,摇了摇头,沉默地转身离开。

冲灵没想到他说走就走,有些着急:“喂,你要去哪里?”

“去找地方喝点酒,”他摆了摆手,微微咳嗽着,头也不回,“你不用跟来了,去找个旅店先住下吧。”

虽然战争结束才短短两年,人世却已经展示了惊人的自我修复力量。在被战火摧毁过的土地上,人群重新聚集,房子重新建造,当年连一个人都看不到的街头如今商铺林立,到处都是喧嚣的人声。

他咳嗽着,随便走进了一家酒馆。

然而他一走进去,所有的目光便都聚集了过来——战争刚刚结束,人们对于这样一个带着骷髅同行的黑甲剑士却还是心有余悸,露出了各种惊惧猜测的表情,压低了声音纷纷议论。

“来两瓶最好的酒。”他没有多说,便径直带着凛上了楼,挑了一个最偏僻的角落坐了下来,将自己隔离在人群的视线之外。

“坐下来吧,”他对着骷髅道,“一起喝一杯。”

或许没有听懂,骷髅咔嚓转了个身,用浑浊空洞的眼睛看着他。

“坐。”他只能简短地吩咐。

骷髅听话地在对面坐了下来,双膝合并,双手平放,呈现出战士标准的笔直坐姿。他看在眼里,不由得微微苦笑。

“喝。”他倒了一杯酒给凛,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独自喝着酒,看着底下人来人往的街道,忽然有微微的恍惚:这样熟悉的地方,仿佛令脑海里的记忆忽然鲜活起来了,在微醉的时候看去,似乎还能看到大雪降临的那一天清晨、那个少年夺门而去的背影。

如此孤独,如此愤怒,也如此绝望——甚至没有回过头,看一看门内她凝望着他的眼神。

那是他第二次推开了她。

那一别,又是多久呢?三年?四年?

他已经不记得了。

独自跋涉在黑暗里的日子总显得漫长而单调,一天都仿佛长得像是一年。魔的力量在继续蔓延,无数的人在死去,黑夜越来越漫长,白昼越来越短。整个天下,无论东陆和西域都陷入了灭顶的恐慌之中。

他负剑离开了葛城,继续追逐着魔的踪影,斩开迷雾,一处一处地搏杀,一处一处地寻觅——他从北庭和东陆交界的葛城,辗转到达了西域,血战了一年之后,又从西域一路杀回了东陆。

每一天,他都在和那些魔物们搏斗,身上的血干了一层又一层。独自奔跑,独自挥剑,独自清理魔物,独自绑扎伤口……这个孤独的少年竟然凭着一己之力,在这样黑暗的乱世里顽强地生存了下来。

经年累月的搏杀,让他的面容沉静,眼神犀利,渐渐脱离了少年的青涩,成长为冷峻坚毅的剑士。他越来越少和人说话,只是不停地挥剑——杀戮让他渐渐变得麻木,而麻木却是抵抗孤独的最好药方。

偶尔,他会想起过去,想起扶风城的惨案,想起父母,想起阿茕……也想起葛城医馆里的那个白衣少女。她现在在哪里?还活着吗?他还欠她一条命,还没有还给她,所以在无数次的危险之中、都咬着牙不让自己就这样死去。

她曾经让他把恩报还给世间任何一个人,可是他却没有做到。在无边无尽的黑暗里,无休无止的杀戮中,他的眼眸变得黑沉,性格越发孤僻,开始变得暴戾极端——他开始仇视这个世间的一切,无论活人还是死人。

直到一天,在东陆雷国的凤翔城,他逾越了界限。

那是一个母亲,普通的磨坊女主人,身材臃肿,相貌丑陋。当他冲进坊间的时候,看到她的孩子已经被魔侵蚀,正在发狂地啃咬着另一个孩童的咽喉。

他断然下手——已经没救了,必须杀掉!

“放开我的孩子!”那个母亲却发狂一样地冲了上来,大叫着,挥舞着捣衣棒砸向他的脑后,如同一匹凶恶的母狼,“给我去死吧……去死!”

他因为连日的奔波筋疲力尽,没有反应过来,居然挨了一下——血从他的后脑流下,渗入盔甲。那一刻,仿佛一张绷紧到了极点的弓啪地一声断裂,被袭击的刹那,他忽然间失控!

“该死的!”他回过身,唰地斩杀了无辜的母亲,然后杀了那个疯狂的孩子,最后杀了那个被咬的孩子……从里到外,一个都不剩!然后,满身是血虚脱般地坐在尸体堆上,如风中树叶一样地颤栗起来。

那是他离开扶风城后第一次杀人。

——杀的不是邪鬼、不是魔物,而是活生生的人!

他筋疲力尽地坐在尸堆上,松开剑柄,用颤抖的手擦拭着飞溅到脸颊的鲜血。地上那个母亲的头颅还在恶狠狠地瞪着他,仿佛还在大喊着让他去死。他定定地看着她,忽然间发出了一声受伤的狼似的低吼:“滚!我不会死的!”

他一脚把那个头颅踢了开去,嘶声:“我不会死的!”

是的,他不能死。他要活下去,诛灭那个魔!

——然而独自奔驰于黑暗的他忘记了:和恶魔搏斗久了的人,往往连自己也会变成恶魔。

如果不是遇到冲羽他们的话,他真的会变成恶魔吧?

那时候的他独自行走于乱世,性格大变,越发暴戾和极端,已经发展到冲进一个地方只要遇到抵抗,便要把所有人不分青红皂白全杀掉的地步——然而,这世上偏偏有一些不知好歹的家伙、却还非要和他作对。

比如明因寺的那些僧侣。

那一天,他找到了那一群被藏在寺庙里的污浊者,不顾僧侣们的劝说阻拦,毫不犹豫地再一次拔剑。然而出乎意料地,那些僧侣里面居然有一个高手,赤手空拳便接住了他的天霆!

“阿弥陀佛,苍生何辜?”那个叫做悟心的中年和尚双手合十,凝视着满身是血的黑甲剑士,“年纪轻轻,便造如此的杀业,披血做的盔甲,不觉得沉重吗?”

“住口,秃驴!”他却早已不耐烦,“再啰嗦就连你们一起杀了!”

话音未落,他挥剑斩去,同时飞快转动了左手的戒指,召唤出了戒灵。那一瞬,风云四起,整个明因寺笼罩在一片杀机之中!

悟心果然接不住,步步后退,却怎么也不肯放他进寺。

“给那些东西陪葬去吧!”他厉喝,扬起剑,便要斩断这个僧侣的头颅。

“住手!”忽然间,一道火焰急卷而来,瞬地将他隔了开来。

火焰里有呼啸声音,竟然有一条巨龙上下飞舞,转瞬将他召唤出来的戒灵围在了火海里!——是炎龙?!他知道厉害,立刻放弃了攻击悟心,一个转身,闪电般地接住了随之而来的一掌。

巨大的力量令两个人同时双双后跃,退开了三丈。

“谁?!”他握剑厉喝,眼神血红。

从天而降的是一个穿着璀璨金色盔甲的年轻人,剑眉星目,眼神明亮,一头乌黑的长发用朱红色丝带束起,在风里猎猎飞舞,整个人气场强大,如同太阳般耀眼夺目。那个人和他对了一掌,急速后掠,又立刻撑住地面跃起,右臂一收,炎龙呼啸而回,缠绕在了他肩膀上。

那个俊朗夺目的年轻人反手摸了摸炎龙的脑袋,呸了一声,将咬在嘴里的束发丝带吐了出去,头也不回地问:“和尚,你没事吧?”

“死不了,”悟心咳嗽着,吐出一口血来,低声叮嘱,“冲羽……这、这家伙很厉害,要小心。”

“怎么回事?”那个叫冲羽的年轻人上下打量了一下他,揉着鼻子嘀咕,“这家伙虽然满身是血,可明明是个人啊……不是魔的使徒,也没被侵蚀——喂,你为什么要闯到这里来杀人?疯了吗?”

“这佛寺里没有人!”他厉声,“只是一群邪鬼,必须杀掉!”

“胡说什么?”冲羽看着他血红的瞳子,不由得皱了皱眉头,“那些人都是刚刚被附身而已,花点力气还是可以救得回来的,哪里能让你就这样杀了?要是死了一个,奶妈还不宰了我?”

他不耐烦起来,厉声:“那我就连你们一起杀了!”

“好大的口气!”冲羽眼神亮了,盯着他手里的天霆和召唤出的戒灵,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看上去还挺厉害的嘛……也好,我都好久没和活人打上一架了!”

那一战,从中午一直延续到了日落。

他独自血战于天下,从没有见过如此厉害的对手。那个控制着炎龙力量的年轻人和他激战了数百招,互有胜负,竟然是不分上下。到最后,两个人都挂了彩,筋疲力尽,却都没有丝毫退却认输的意思。

“嘿,不错,”又断了一根肋骨,那个叫冲羽的年轻人再次从地上撑起身体,擦拭着嘴角的血,眼神发亮,“作为剑士能和我打个平手,了不起。”

“平手?”他冷笑,“能杀了你!”

他凝聚了最后一点灵力,飞身跃起,用天霆斩向对方的头颅。

激战良久,他已经是强弩之末,而他的对手也已经耗尽了身上的所有力量,伤可见骨,想要再度释放炎龙,却已经是力不从心。然而,就在他的剑几乎斩到冲羽身上的瞬间,对方忽然低头看了看手心,脸色一喜:“哎呀,亮了?太好了,奶妈终于回来了!”

奶妈?他怔了一下,却看到了冲羽手心的东西。

那是……!那个瞬间,他猛然一震。

趁着他走神,冲羽在瞬间一跃而起,躲过了他的剑风,在半空中展开了手,对着天宇发出了一声长啸:“快……替我恢复!”

那一瞬,有一道白光凌空落下,笼罩住了他的全身!只是短短刹那,他便振作了精神,手臂一挥,炎龙再度咆哮着从肩上呼啸而出!

怎么会?明明刚才他已经灵力耗尽!

那一刻,他来不及多想,只能用尽最后的力气挥剑,想格挡呼啸而来的炎龙,却知道以自己目前衰竭的状态、绝对已经无法接住这样的一击!

炎龙咆哮着,探出利爪按住了他,低头撕咬他的咽喉。他无力格挡,只能闭目待死。然而,利齿刚触及他的肌肤,冲羽的手指微微一勾,却发出了一个撤回的指令——炎龙在千钧一发的时候松开爪子,瞬地又跃向了天空!

灼热的火从身边飞快消失,筋疲力尽的他再也站不住,一个踉跄,撑着剑跪了下来,猛地吐出了一口血。

“怎么样,臭小子?”冲羽收回了炎龙,一脚踩住了他的肩膀,嘴角有一丝得意,“跪了吧?”

“卑鄙!”他狂怒地抬起头,狠狠看着面前的人,“你使诈!”

“我怎么使诈了?”冲羽哼了一声,有些不屑地瞟了这个对手一眼,挪开了脚,“输了就输了,不服气的话起来我们再打一次?”

“你……你刚才明明已经耗尽了灵力!”他拄着剑,几次试图站起来却又失败,全身剧痛,眼前一阵阵发黑,“不可能忽然间又恢复了!”

“哦,你是说这个啊?”冲羽笑了一声,翻转手掌看了看——他的手心里画着一个符咒,正在发出淡淡的光芒来。

那个符咒是如此的眼熟,令他一瞬间竟忘了说话。

“我的同伴回来了,刚远程对我用了治愈术,那又怎么了?”冲羽竟然一口承认,将手心的符咒在他眼前晃了一晃,以一种炫耀的语气道,“我们是一个队的,一向共同进退:和一人打是这样,和一百个人打也是这样!”

他死死地盯着他掌心那个符咒,竟是没听见他后面的话。

这个符咒,竟然是燃灯咒?难道是……他一个恍惚,遥远的记忆苏醒了,掌心忽然有一阵奇异的灼痛,仿佛虚空有一个无形的指尖在轻轻划过。

“冲羽!”一个白影从远处飞奔而来,在寺门口翻身下马。

“哎呀,奶妈回来了!”冲羽惊喜地回头对重伤的悟心道,“和尚,你再撑一会儿,马上就会没事了。”

奶妈?他愣了一下,这群人都已经老大不小了,怎么还会带着奶妈?

“冲羽,悟心,你们没事吧?为什么要我隔空替你恢复?”从马上翻身下来的是一个背着药箱的白衣女子,疾驰而来,微微有些气喘,“这里怎么有那么浓重的杀气?是出了什么事吗?”

“没事没事。”冲羽迎了上去,替她接住了沉重的药箱,笑道,“刚才有人想冲进来杀了寺里的那些百姓,幸亏被我拦住了。”

“啊?”那个女子吃了一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是啊……那家伙简直是个疯子,刚被我打了个半死。”冲羽做出心有余悸的表情,在她面前邀功,“幸亏我来的及时!要是让那家伙闯进去杀了你的病人,那就……哎,你怎么了?”

他的话没有说完,女子的神色却忽然大变!

“天啊!你……你是……”她看到了一边的黑甲剑士,脸色变得苍白,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不可思议地喃喃,“是你?”

“小心!”她还没靠近,冲羽连忙一把拉住了她,“这个疯子可能会伤人!”

“我不是做梦吧?是……是你吗?”她却甩开了同伴的手,径直冲到了他的面前,凝视着黑甲剑士沾满了血迹和灰尘的脸——那一瞬,他下意识地扭过了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然忽地拄着剑站了起来,咬着牙掉头就走!

“玄靖!”她失声,拉住了他,“是你吗?不要走!”

她不顾一切地追了上来,死死抓住了这个黑甲剑士的大氅,无论如何也不肯让这个人从眼前再度离开。

“放手!”他挣不脱,忽然暴怒了起来,反手就是一掌!

“混账!”然而,还没等他抬手,一击便飞快地斩落在他的后颈。

说起来,这是他在人生里第三次推开了她伸出来的手吧?然而这一次却并没有成功——因为冲羽瞬间出手,彻底击倒了他。

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房里。

剑不在身边,身上的盔甲也已经被卸下了。后颈非常痛,被木条牢牢固定着,僵硬无比。他吃力地转动着头,想看清周围的一切,耳边却传来了熟悉的话语声:“冲羽,你怎么这么莽撞?你差点把他的颈骨打断了知道吗?”

他猛然震了一下:那是初霜的声音!

“谁让那家伙居然敢打你?”那个叫冲羽的年轻人冷哼了一声,“你可是我们的奶妈,万一出什么事就糟了……下手重点又怎么了?反正我就算把他打残了,也还有你呢!你一定不会让他就这样死了的,是不是?”

他的语气很不满,充满了敌意。初霜无语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是想保护我,但你是队长,做事不能总这么冲动。”

冲羽不屑地冷笑:“我要是真冲动,早就把那家伙的头拧下来了。”

“你怎么老这样?”好脾气的她难得地露出不满,抗议,“还有,和你说了多少次了?别奶妈奶妈的,太难听了!”

“名字不就是个代号么?”冲羽大大咧咧,哼了一声,“我还叫茱莉娅她黑寡妇呢,人家也没你那么小气。是不是?”

“……”初霜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红发西域美女,对方果然只是无所谓地继续检查着随身的弓箭,对这个恶毒的绰号毫无反应。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不要争吵了。”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却是茱莉娅的同伴罗莱士,那个金发碧眼的西域人说着蹩脚的东陆话,打断了他们的争论,“莲前辈是怎么说的?她说我们大家要同心协力,才能斩除恶魔,不是吗?”

提到那个名字,所有人都沉默了。这里的每个人都是被医圣从天下召集而来,奉了她的遗命组建了军团,辗转天下和魔对抗,对于她的话,自然没有人敢不服。

“这个人是个疯子,”冲羽不再和初霜争论,只是看了一眼躺在角落里的人,最后下了一个结论,“看在阿霜的份上就不杀他了,明天让凛把他送回山下的镇子里,这事就算过去了。”

“那不行,”初霜却是不肯,“他颈骨折了,不能留下他一个人。”

“放心,他很强,死不了的,”冲羽并不同意这个理由,想也不想地坚决反对,“而且再过两天我们就要离开这里去云幽大沼泽了,估计又是一场硬仗,难道还能带着一个残废上路?我是队长,我说了算。”

他远远躺着,听到这里,猛然吃了一惊。

这些人,居然要去云幽大沼泽?

那个地方遥远而荒凉,邪鬼云集,是著名的险恶之地,这么多年来所有闯入诛魔的战士都有去无回。他一年前也曾经试过独闯过那儿,几乎送了命,却甚至没能突破外围那一圈红苇地,更不用说踏入沼泽中心的宫殿。

这一队年轻人,居然说后天就要出发去那里?

初霜……她如今都是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了啊……

“是啊,他的确很强,”初霜却继续说了下去,“上个月在落风峡,不语刚刚战死,如今我们正好缺一个剑士,如果他能加入,岂不是如虎添翼?”

“如虎添翼?”冲羽没想到她会提出这个建议,不由得冷笑了一声,“这个人杀红了眼连活人都不放过,怎么能当同伴?说不定哪天他发了疯,当我们正在对付邪鬼的时候,他就一剑从背后把我们都干掉了!”

“胡说!玄靖可不是这样的人!”

“哟,原来他叫玄靖啊?叫得这么亲热,难道是你的旧情人?”

“冲羽!你怎么又胡说八道了?”

他躺在那里,吃力地转过头,看着篝火旁的几个年轻人。

那些人聚集在一起低声辩论着,有男有女,或站或坐,身上穿着各国款式的盔甲,头发和眼眸的颜色完全不同,拿着的武器也各不相同。然而,每个人脸上都有着明亮的气息,无所畏惧,如同被天国的光芒照耀。

他躺在暗影里静默地看着,眼里忽然流露出复杂的光。

——这样的一群年轻人,是他独自辗转乱世多年也从未见到过的。那是真正的战士,强大,纯粹,信念坚定,每个人身上仿佛都有耀眼的光环,相互辉映,完全不像独自行走于黑暗里的自己。

在这一群人中间,有那个他认识的女子。

她站在篝火旁,一身白衣,面容还是如霜雪一样洁净,只是神情已经褪去了少女的稚气,沉静柔美了许多。她正俯身细心地用勺子翻搅着火上悬吊着的银盏,而那位刚刚才击败过他的年轻人站在她身后,双手交叉在胸口,嘴里大大咧咧地说着,眼神却一直追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专注而热烈。

这个人,非常喜欢初霜的吧?

他在瞬间就明白了这一点,心里忽然隐约一沉。

“冲羽,不许偷吃!”她飞快地扬起勺子柄,敲打了一下伸过来的手,叱呵了一句。而那个能力卓绝的队长居然没躲过这一下,只是嘻嘻地笑着,将沾了食物的拇指放进嘴里吮吸,啧啧:“今天是荠菜银鱼羹?真好吃!”

“跟你说了要等我分好才能吃!怎么这么猴急?”初霜低声埋怨着,将煮好的食物一碗一碗地盛出来,送到每一个人的手上,而每一个同伴都伸出双手接了,微笑着地向她致意。

所有的人都在微笑,他们的掌心,都绘着一个同样的燃灯咒。

那些人,都是和初霜一个队的么?分别多年,原来如今的她已经有了那么多厉害的同伴,众星拱月……不像他,永远都是一个人。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尽管他的掌心空空荡荡,只有血的痕迹。

时隔多年,他就这样和初霜重逢了。

如今回想,似乎那就是宿命——在那样的乱世里,这一群才能卓绝的年轻人经由无形之手的指引,在人海之中相遇,相识,并肩战斗。

经过她的再三恳求,冲羽终于同意让他暂时留在了那个队伍里。

她替他治好了伤,又替他洗干净了盔甲。

那一件穿了四年的黑甲破损不堪,上面层层叠叠的都是干透的血,浸入水里便染红了整个水池。她微微皱眉,却没有问他这些年到底杀了多少人,只是沉默地将干净的盔甲放回到了他手里。在盔甲的破洞上,她用金线细细地绣上了一个光芒四射的太阳——那是光明之子的徽章,和其他人身上的一模一样。

“穿上吧,”她轻声叮嘱,微微皱着眉头,“以后不要再让它沾上人血了。”

“再敢乱杀人,军法从事!”身为队长的冲羽却是气势汹汹地对他大喊,“我们是来诛魔的,不是来杀人的!臭小子,听到没?”

他点了一下头,沉默地接受了这个约束。

那个队伍原本一共有十二个人,以日轮为徽章,自称“光明之子”,统领着一个万人的军团。据初霜的说法,他们这些人都是被她师父的遗命所召集,从四面八方聚在一起,联手共同对抗肆虐大陆的魔。

那些人个个出身不凡:金发碧眼的罗莱士是西域教皇座下首席驱魔师,红发的茱莉娅是拜占庭的玫瑰骑士,和尚悟心是净莲宗封印术的传人,连瘦小的凛也是东陆绝顶的召唤师……而队长冲羽更是炎国的皇子,身负炎龙的血统,是举世无双的御龙者,灵力惊人。

而身为莲的弟子的初霜,是他们中间唯一的医师,被冲羽称为“奶妈”。她在每一个人的手心留下了燃灯咒,将所有人联结在一起,休戚与共。战斗之中,她可以通过治愈术同时给十几个同伴提供支援,帮助他们恢复体力,治愈伤势。

然而,作为一个医师,她同时也是脆弱的,无法保护自己。

“战斗的时候,大家别光顾着冲,必须先保证奶妈的安全!”出发之前,身为队长的冲羽反复地交代所有同伴,“现在队伍里多了一个人,她施用的治愈术范围又要相应缩小。这次大家不要离开她方圆一里之内,记住了没?——她一个人可以抵得上我们一队。只要她不倒,我们就能不倒!”

他不由得看了她一眼:一个人抵得上一队?几年不见,她居然变得如此厉害。到了现在,她只怕能追上她师父当年了吧。

“来。”在进入云幽大沼泽之前,她微笑着对他伸出手来。他沉默地张开手心,看着她低下头,做完了四年前在葛城医馆里没做完的事情——用指尖一笔一笔,细心地在他掌心画下符咒。

那个回环繁复的符咒在手心发出淡淡的光,映照着他漆黑的眼眸。

她的指尖微凉,如同夏夜的风。

“好了,这样我就能和你成为同伴了。”她握紧他的手,看着他,轻声叮嘱,“去战斗吧,我会一直站在你身后。不要怕……从现在起,你不会是一个人了。”

她的眼眸依稀蕴含深情,他却默然转过了头去,不再回顾。

那一战,他们用了七天七夜,终于冲入了魔的宫殿。

他也算是身经百战的战士,却还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生死一瞬的险恶。云幽大沼泽里云集了无数邪鬼,使徒,甚至还有魔的分身,力量之强、级别之高,都是他独自奔走黑暗里许多年也未曾遇到过的。

幸亏每一次当他力竭倒下时,都有白光及时从天降落,将他笼罩,迅速地恢复他的力量、治愈他的伤口,让他得以继续战斗。

他知道那是她,正站在他的身后某处。

无论他被击倒几次、她都会让他再度站起来。

“臭小子,不错嘛!”云幽大沼泽的战役结束后,一行人满身是血地相互搀扶着撤离,冲羽拍着他的肩膀,竟然是对他赞不绝口,“有潜力啊!阿霜果然没看错人——下一场是去尸骸之海,加油!”

他不由怔了一下:怎么,那个御龙者,居然是这样一个心怀磊落的人?就这样简单地通过一场硬仗便认可了自己,消除了敌意?

他肯定不知道自己留下来,其实只是为了利用他们吧?

他一人一剑,力量有限,是永远无法抵达大沼泽宫殿这种地方的,若要走得更远,就必须借助更多人的力量——他必须踩着别人的肩膀,一步一步地往前搏杀,才能最后杀到魔的面前!

是的,他没有同伴。

有的、只是暂时的同行者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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