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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对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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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即便冲灵没有回去告状,消息却很快便由密探传到了皇宫内。

冲羽一把摔了密报,气得暴跳如雷:“反了天了,那个雷国的老太婆居然敢冲到梦初堂去捣乱!胆敢在我眼皮底下砸了初霜的医馆,当我是死人吗?还把不把炎国放在眼里?”

“皇上息怒。”对面的玄靖苦笑着,微微咳嗽,“你不会想开战吧?”

“开战就开战!老子一辈子都在打仗,怕过谁来着?”冲羽哼了一声,“最可恶的是我还没找他们算账呢,那个老太婆居然还跑来恶人先告状!气得我当场叫了金吾卫,把她们都给关起来了。”

“其实太后也是被骗了,”对面的黑甲剑士却是淡淡开口,“她被曾外甥女蒙蔽,以为是初霜谋害了太子妃才这么做的。”

冲羽怔了一下,看了看对方:“你怎么知道?”

“我亲眼看到的。”玄靖的声音平静,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然后对炎国皇帝道,“你先把太后放出来吧,免得两国伤了和气。好容易天下太平了,要是闹僵了再为这种事打一仗,实在不值得。”

“奇怪,你又是怎么看到的?”冲羽又怔了一下,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眼神忽地变得有些古怪,“你下午难道去了梦初堂?”

玄靖转开了视线,没有说话。

“难怪这几天你白天都不见人影,原来是去了她那里。”冲羽皱眉,“但是你又没有进去看她?为什么?”

“不为什么。”玄靖的声音平静,“原因我已经告诉你了。”

“也是……如果只是为了给我送贺礼,让冲灵带回来也就是了,何必自己来一趟?”冲羽半晌叹了口气,“你是想回来最后看她一眼,是不是?”

玄靖没有否认,只是低头看着手心里的符咒,忽然道:“下午我看她的气色,的确是越来越不好了。”

“是,我也劝过她许多次了,可是她怎么也不听,”冲羽也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下次看来得来点硬的了:我得勒令她不许出诊,把事情都移交给弟子门人处理,否则就关了她的医馆!”

“……。总之,初霜就拜托你了,”玄靖苦笑了起来,剧烈咳嗽,“我打算明天就走,今天算是来跟你告辞的。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可别忘了。”

“这么快就走?”炎国的皇帝愣了一下,大出意外,“至少留到我大婚吧?难道你不想见一下大家?”

“想当然是想,只是身体情况越来越糟糕,我怕撑不到那时候了……”玄靖止住了咳嗽,放下手,掌心又是一滩刺眼的血迹,“万一我被魔的力量彻底侵蚀,在你的婚典上无法抑制地变成了邪鬼……咳咳,你能想象那种场景吗?”

冲羽震了一下,脸色顿时变了。

“这样一来,大家是不是就要再次组队,在婚宴上联手把我给杀了?”然而,玄靖却把他脑海里想过却不敢说出来的场景描述了出来,叹了一口气,“以这种方式来见最后一面,还不如不见。”

“……”冲羽没有说话,点了点头。

看到他同意了,玄靖才放缓了语气:“就当我一直在迦师,从未来过这里好了……反正我从来不近人情,大家在婚宴上见不到我也不会觉得奇怪。”

冲羽长久地沉默,只觉得胸口一口气无处发泄,终于再也忍不住,发出了一声低喊,狠狠地将拳头捶落在墙壁上!

“好了好了,”玄靖拍了拍同伴的肩膀,叹了一口气,“你看,这就是我不打算告诉大家的原因——连你都这样。”

沉默了许久,冲羽抬起头来:“今晚一起喝酒吧!”

“好,”玄靖没有拒绝,“不醉不休。”

揽月阁是天临城最好的酒楼,位于龙首原上的高处,最高层设有五间雅座,可以俯瞰整个帝都的景色,向来是名流贵族云集的所在。

月色初升的时候,楼上灯火灿烂,高朋满座。

“这里有整个东陆最好的美酒,你在别处喝不到,”微服出行的炎国皇帝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对着同伴道。

玄靖喝了一口,点了点头:“的确好。”

“我还把最贵的菜都给点了,又从宫里带了最好的御厨出来。”冲羽大摇大摆地道,“走之前,我一定要让你吃个天下无双的宴席,比我的婚宴还豪华——这些珍馐美食,就算你走遍天下,估计也一道都没吃过!”

玄靖笑了笑,知道他向来性格放诞不羁,肆意张扬,乃是一片好心要把最好的东西给朋友想用,并非刻意炫耀,也并不以为意。然而刚想要开口说什么,就忍不住捂住嘴微微咳嗽起来。

“又咳血了?”冲羽不由得变了脸色,“要不我先传太医过来看看?”

“没事。”玄靖放下手,用布巾仔细擦拭,咳嗽着,“至少……咳咳,至少今晚死不掉。”

气氛沉重下来,冲羽不知道该说什么,雅座里便陷入了一片寂静。

“我来天临城的路上,遇到了一些老兵,沦为了商贾的保镖,脾气暴戾,以武犯禁,”玄靖沉默了一下,道,“如今仗打完了,军团里的那些战士无处可去,若不好好疏导安排,便会造成世间动荡不安。”

“我明白。”冲羽没想到他会忽然提起这个,皱起了眉头,“放心,我已经在和宰辅商量屯田的事儿了……到时候会把这些人好好的集结起来,让他们有个一展身手的地方。”

“那就好。”玄靖低声,“你是队长,得照顾好大家。”

“靠,你们拍拍屁股各回各家了,却要我留在这里顶事?”听得这样的话,冲羽实在烦躁,几乎忍不住翻了脸,“不要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好吗?你以为我很愿意回炎国做这个皇帝?烦都烦死了!”

“有国有家虽然麻烦,但总是好的。”玄靖淡淡,“难道你想像我一样无家可归,连个葬身之地都没有?”

“……”冲羽想起了覆灭的扶风城,一时间沉默了下去。

“其实,真想和你分出一个高下。”寂静之中,玄靖喝了一杯酒,忽然眼里掠过了一丝光芒,淡淡道,“自从明心寺第一次见面后,过去十几年了,我们一直还没有好好认真较量过一次呢。”

“哎,要么等下吃完找个地方打一架?”冲羽被这个提议激起了兴趣,两眼放光,“看看在没奶妈帮忙的情况下,到底谁赢谁输!”

玄靖却摇了摇头:“不行的。”

“怎么又不行了?”冲羽愕然,不由得有些愤怒,一拍桌子,“你这家伙,总是撩得人兴起却又不干了!想讨打吗?”

“我现在需要动用全部力量,时时刻刻压制着体内的魔性,才能不让它侵蚀到这里。”黑甲剑士指了指自己的眉心,低声,“在这种情况下,我没法放手和你一战。”

“哦。”冲羽明白过来,喃喃,“那难道只能等下辈子了?”

“只能等下辈子了。”玄靖淡淡,对着他扬了扬酒杯。

冲羽喝下了那杯酒,心中沉重,绝世佳酿喝在嘴里也是苦涩如荼。两人之间再也无话,高楼上只有依稀的风声。

“哎呀,中午梦初堂被人砸了,你们听说了没?”

忽然间,隔壁传来一个尖利的女声,划破了寂静。

两人齐齐一怔,不由得对视了一眼。

这里是揽月阁最高层的包厢雅座,来的人非富即贵,一般也都安静守序,此刻骤然响起这种声音,简直是极为刺耳。

“还有这回事?”隔壁一桌似乎全是女人,听得此话不由得纷纷表示震惊,“谁敢砸了‘那个女人’的医馆?不要命了吗?要知道,她可是皇上的人啊!”

“……”听到最后一句话,冲羽脸色有些不好起来,看了看玄靖的表情。然而对方只是慢悠悠地喝着酒,看着窗外的夜色,似乎对这些风言风语毫不在意。

“呵呵,听说是从外地来求医的,不知道内情,所以才敢吧?”那个尖利的女声掩口笑了起来,竟是有几分得意,“估计有几分背景,偏偏带来的人又多,气头上就把医馆砸了个烂!”

“哟,皇上还不气疯了啊?他一向护着那个女人,朝廷上下谁不知道?那次宰辅想在郊外兴建苑囿,有一块地占了人家的药圃,皇上听说立刻就翻了脸,巴巴儿地逼着宰辅把建好的园子都拆了!”

“皇上真是猪油蒙了心!上次我家老爷眼看天下太平了,皇上又是快而立之年,便想把东海侯的小女儿引荐给皇上——那可是东陆公认的第一美人诶!结果皇上一听就不耐烦起来,不但把我家老爷大骂了一顿,还说要是谁再在他面前提‘美人’二字,就撤了谁的官!”

“是啊是啊,我家当时也想把绣鸾送进宫里去,还没找机会说出口呢,就被这么一骂给挡回去了……哎,真不知道那个又老又丑的女人施了什么迷魂咒!听说每一个节日皇上都亲自陪她过,凡是她开口,无论要什么皇上都答应。”

“听说皇上还向她求婚了呢!就在这揽月阁上。结果被人家当面给拒绝了,说她是打算毕生不嫁的,架子端得那叫一个高……”

隔壁那些女人七嘴八舌地说着,只听得冲羽脸色铁青,几次要拍案站起身来。

玄靖听着议论,忍不住看了一眼这位炎国的皇帝,苦笑:“你回天临城才不过两年吧?居然有那么高的效率,一下子把全城女人都得罪了?”

“还不都是些卖女求荣被我拒绝的七大姑八大婆?”冲羽冷笑了一声,露出苦闷无比的神情,“你不知道,这几年我被困在王宫里,身边围着的虽然都是活人,却是比在魔的身边还令人窒息!——过去的日子再苦再难,好歹还有大家一起扛着,现在我可算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玄靖微微一震,沉默了片刻,“帝王称孤道寡,并不是没有原因的。高处本来就不胜寒。”

“寒也罢了,我倒是不怕。我怕的是脏。”冲羽冷笑,指了指隔壁,“你也看到了,我身边围着的都是些什么人啊……肮脏阴暗,简直比魔还可怕!”

玄靖摇了摇头:“那是没有办法的事。就算我们封印了魔,可这些人心里面的脏,却不是一时一刻能除掉的。”

“放心,我会一个个来清除的!”冲羽咬牙,捶着桌子,“回头一定要剪了这些八婆的舌头!”

“你是皇帝,怎么能和长舌妇计较?”玄靖淡淡道,“还是喝酒吧。”

此刻,隔壁的声音也停下来了,那些女人开始讨论菜品,冲羽愤愤然地看了一眼这边空荡荡的桌子,嘀咕了一声:“怎么还不上菜?你等着,我去催一下——”

他一边说着,一边拉开门走了出去。

玄靖独自坐在那里,看着满城璀璨的灯火,眼神一时间有些恍惚——应该是最后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色了吧?明天他就要离开人世,回到那个死寂的墓地,从此长眠在地狱里。

从北庭扶风城的故乡,到这里,再到迦师古城……这中间他走过千山万水,作为一个男人,这样的一生也不算虚度了吧?可是,为什么在生命的终点回顾来时路,心里会觉得空空荡荡呢?

“哎,话说,既然皇上中了邪一样的偏袒那个女人,为什么今天没帮她出头?”只安静了片刻,隔壁忽然又传来了话音。

“嘿嘿……今时可不比昔日。皇上眼看着也要大婚了,新皇后可是南诏国的长公主呢!有了新欢,哪里还顾得上那个又老又丑的女人?”

“也是。男人嘛,喜新厌旧是天性了。哼……以后没了皇上这个保护伞,看那个女人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这帝都里看她不顺眼的人可多了去了。”

“那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以前谁都没见过,应该不是帝都里任何一家的小姐——难道竟会是个贱民?”

“哎,告诉你们,我已经派了一个心腹潜入梦初堂打探过了:听说她叫初霜,葛城人,的确是个没什么血统的贱民。虽然看上去足足五六十岁的样子,实际年龄也就二十几,和皇上差不多,据说认识皇上也有很多年了。”

玄靖手指微微一震,眼神凝聚了起来:没想到这群女人心机如此深,竟然早就派人去梦初堂卧底打听过了,而初霜犹自浑然不觉!

“啊?早就认识?难不成是和皇上一起打过仗?”

“怎么可能?你看她这种风一吹就倒的样子,像是能打仗的么?应该是被皇上从哪里给救回来的吧?然后就粘着不走,背靠大树好乘凉了。”

“可皇上为什么要救这么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回来,还当宝贝一样供着?真是令人想不通啊……莫非皇上他就是喜欢看上去像自己妈的?”

“哪里是像妈,简直是像祖母好吗?”

“哈哈哈……”

隔壁那些女人幸灾乐祸地说着,发出了一片大笑。

玄靖听着那刺耳恶毒的笑声,身体忽然静止了。然而,他虽然坐着没有动,只听喀拉一声轻响,手里的酒杯却已经迸裂出了无数细小的碎纹!他握碎了酒杯,碎片深深刺入血肉,他无动于衷似地垂下眼睛看着酒从裂缝里渗出,流过指间,和鲜血一起染红了桌面。

直到整个桌面一片血红,他始终一动不动,只是眼神逐渐地暗了下去,似乎有幽深的火从里面缓缓点亮!

在这样的关头,隔壁的声音却还是不间断地传来,尖笑刺耳。

“哎,其实我倒是挺同情那个女人的。皇上马上要大婚了,现在她可怎么办呢?又老又丑,只怕街上的鳏夫都没人肯要她。你说她是有多傻?原本她可以当皇后的啊!”

“她也是有自知之明吧?你看她老成了那样子,估计也是不能生了,所以。皇上怎么着也不可能娶她的……最多也是一时好奇玩玩罢了。呵呵。”

“不过这么玩,口味也是够……”

然而,那边的笑声还没有落,整个房间忽然剧震!

分隔两个包厢的薄墙瞬间四分五裂,黑甲剑士在风雷之中出现在了一群高谈阔论的女人中间,唰地伸出手,一把扣住了那个笑得最响亮的女人,把她活生生提了起来,用冷酷得仿佛不像是人类的声音低喝:“你再说一句看看?”

只是一用力,那个女人便尖利地大叫起来,当空舞动着双手。

“闭嘴!”他听不得这种尖叫,厉叱。

手指只是微一用力,只听啪的一声,那个女人喉头软骨瞬地折断,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玄靖一松手,手里的人重重砸落在地。他转过头,目光凌厉地看向了其他人——这一瞬,他的眼睛已经全暗了,斑斓的黑色浮凸出来,掩盖住了原本的瞳子,令他的眼睛看上去如同不见底的黑洞。

“鬼……鬼啊!”包厢里所有女人尖叫起来,连滚带爬地后退,打翻了一桌的菜肴,“杀人了……杀人了!”

仿佛嗅到了恐惧和死亡的气息,那双眼睛里的黑暗更加浓重,不等她们踉跄着站起,寒光一闪,天霆剑已然出鞘!

这群恶心的虫豸,竟敢这样对初霜……一个个都该死!

他们当年殊死战斗、拼命保护下来的,难道就是这样的一群人?这些恶毒肮脏的人,早就该死在魔的手里,压根就不配看到阳光!

“都去死吧!”他冷冷低喝,剑风斩入那群女人中间,鲜血四溅。

“救命……救命!”那些原本雍容华贵、伶牙俐齿的女人蜂拥四散,朝着雅座小小的门口跑去,一边语无伦次地惊呼。

鲜红的血飞溅上了盔甲,将半身都染得斑驳刺眼。玄靖毫不闪避,运剑如飞,闪电般地贯穿了那个号称派了卧底去梦初堂的女人的咽喉,将那个惊呼着的女人高高挑起,在半空拦腰斩为两断!

剩下的女人都惊呆了,吓得手足酸软,竟连跑到门口的力气都没了——这些锦衣玉食的贵妇,大概从生下来就没有看到过这样可怕的杀戮,更没看到过这样魔一样可怕的杀神。

“一个都别想跑。”玄靖低声,眼睛全然暗了,血淋淋的剑再度扬起。

此刻,门外忽地有人惊叫了一声:“住手!”

天霆已经刺入了一个女人后背,听到那句话,却猛然停了一下。

显然是听到了这边的异常动静,对面包厢的门瞬地打开,里面的女客冲了出来,失声喝止了这边的屠杀。另一个少女紧紧地跟在她身后,手里已经警惕地拔出了短剑——然而,一眼看到了这里的情景,那两个女的都怔住了。

“玄……玄靖?”当先那个女客失声,眼里露出不敢相信的神色来,“天啊……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玄靖!是你?”她身后那个少女也惊呼出来,却是满怀喜悦,“哎呀!你终于是到帝都了?怎么来得那么晚?”

他嘴角动了动,没有回答。然而下一瞬,初霜一眼看到了他手里还在滴着血的剑,脸色唰地煞白,飞快地冲了过来,失声:“你……你在做什么?快停下!”

她的力气不大,却竟然轻而易举地就将他的剑夺了过去。

“你……你怎么又杀人了!”初霜夺下了他手里的剑,低头看到了地上的尸体,声音都在发抖,不敢相信地看着他,喃喃,“你不是答应过我不再杀人了吗?为什么又杀了那么多的人!”

她的手按在他胸口,制止了他的动作,却发现他的盔甲上鲜血的将自己的十指染红,不由得烫伤般地颤了一下,脸色唰地苍白。

玄靖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人,眼里黑暗瞬地散了,全身开始剧烈地发抖——怎么,今晚她居然也在这里?那是命运最后的恶意嘲弄么?无论他怎么设法躲避,到最后还是会和她相遇;而他留给她的最后一面,居然会是这种模样!

满身是血,眼神黑暗,脚下躺着尸体,宛如嗜血的兽。

她一生都在竭尽全力伸手拉住他,不让他在黑暗里沉沦,他也曾允诺她此生再也不杀一人——然而,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终究还是令她失望了。

“初霜!”他再也忍不住,忽然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

“玄靖?”初霜被他反常的举动惊住了,忍痛低呼了一声。她抬起头,看着久别多年忽然出现在眼前的人,发现他眼眸里的黑雾在迅速地散去,瞳子亮如星辰,竟然充满了愧疚和苦痛——这种表情,是她以前从未在他眼里见过的。

“对不起。”他看着她,忽然脱口说了一句。

“什么?”她愣了一下。

玄靖苦痛地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

是的,他说这三个字,并不是为了刚才的杀戮,而是为了此刻忽然而来的无法言表的心痛——这些年,他独自在死域苟活,在孤独之中一直安慰自己,说她跟了冲羽一定会过得很好,一定会比在自己身边幸福百倍。如若不是今晚亲耳听到、亲眼见到,他从未想过她回到人世之后,会一直被这样浓厚肮脏的恶意所包围!

如果不是他,她大概早就嫁给了冲羽、当上皇后了吧?就不会处身如此尴尬的境地,被人白眼、奚落,恶毒的嘲笑……退一步说,如果他可以和光明正大的她在一起,虽然不会带给她荣华富贵,至少也不会让她这一生孤独无依,任人欺凌——可是,如今的他却连这一点都做不到!

或许冲羽说得对,她这一辈子痛苦都因自己而起。

如果从一开始她就不认识他,那就好了。

“对不起……”他无法控制住自己,声音发抖地喃喃,“对不起!”

初霜愣了一下,心里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虽然他还是两年前分别时候的模样,黑甲长剑,冷峻凛冽,眉目如初。可仔细看去,眼前这个人似乎有什么地方隐隐不一样了,他的眼睛深处,是……

“为什么说对不起?”她忍不住轻声,“你……你没事吧?”

“……”他没有说话,低下头沉默地看着她,似乎是再也忍不住,忽然将她拉进了怀里,一把用力抱住!

“玄……”初霜的呼吸在一瞬间停止了,眼里的表情冻结在震惊里,全身微微发抖——多年未见之后,他竟然拥抱了她!那个怀抱是冰冷而坚硬的,然而却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死亡气息,令女医师一旦靠近便瞬间震惊。

“玄靖?”她在他怀里失声,抬手按向他的心口,“你难道是……”

然而就在她碰到他的那一瞬,玄靖猛然一震,一把将她推开,往后踉跄连退了几步,直到后背靠上了墙壁。

“玄靖?”她下意识地觉得什么不对劲,连忙往前走了一步,伸手想要去拉住他。然而他脸色苍白如死,再度将她推开,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反手握起天霆,一按窗台,便从揽月阁的最高层跃了出去!

“玄靖!”她扑到了窗口,失声惊呼,“别走!”

无论她怎样呼唤,他却是头也不回,转瞬消失在了夜色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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