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第十章 生死之交

沧月Ctrl+D 收藏本站

冲羽在黎明前出发,追寻着玄靖的踪迹。

虽说只比自己早出发了一个晚上,但以他们之间的实力对比而言,这一夜的距离却也始终难以缩短。他竭尽全力一路追逐,却始终不见对方的踪影,直到三天之后踏入了迦师古城,才发现了玄靖的足迹。

这个地方的雨还是下的很大——不知道是又开始下了,还是从未结束过。

冲羽从雨中飞驰而来,跟随着玄靖的足迹,迅速往前追踪,飞快地来到这座空城,又飞快地追到了一个院落。

“玄靖!”他推开院门,大喊。

院子里一片葱茏的绿意:天竺葵已经烂了根,在地上软软地趴倒了一片。而木莎树的枝条上也早已没有了一个果实,金黄色的果子密密麻麻全部掉落在地面,在大雨里开始一层层的腐烂。

不在这儿了?冲羽只看得一眼,心里就有了一个初步的判断。然而还是走进房间里,里外飞速地查看了一遍。果然已经没有人了,但是足迹却还新鲜——显然玄靖来到过这里,短暂地休息了一阵子,又再次离开。

冲羽在窗前停留了一下,看到了一个东西:那个水晶沙漏里的沙子已经漏尽了,却没有翻转过来,仿佛凝固。

玄靖是在计时么?他在计算的,又是什么时间?

冲羽将那个沙漏捏在手里,想了一想,脸色忽然大变,直接往雨中疾奔了出去——是的,玄靖是在计算自己死亡的时间!

他来迟了……玄靖说不定已经死了!

他在大雨里飞快地跑向了那一片胡杨林,一路上非常寂静,只有大雨落在树叶上的沙沙声,整个迦师古城仿佛一个巨大的墓地,连说一句话在空城里都能隐约激发遥远的回音。

“玄靖!”他忍不住地高声大呼,“出来!”

那片枯死的胡杨林就在前方,白色的雾气一团一团地从雨里升起,带着强烈的死意弥漫在前方,挡住人的视线。

在这个地方,他们七个人曾经舍生忘死地联手血战,竭尽全力封印了魔。那时候,所有人的血都流在了一起,分不清你我,就像是生死相许的兄弟。

那场仗已经过去了那么久,还宛如眼前。

没有人回答他。胡杨林里空空荡荡,连一个影子都没有。只有那个巨大的棺椁静静伫立在雨里,玉石上折射出圣洁的光泽。冲羽迅速地打量了周围一圈,发现了足印:是的,玄靖果然来了这里!

就如白象能预感到自己的死亡,会自行去往象冢待毙一样,玄靖也在临死之前来到了这里,自动走入棺椁,想让封印力量将自己永久禁锢在那里面——这个毕生都在和魔搏斗的人,到最后,竟打算以身殉葬!这个家伙,一直到死,都是这样我行我素从不和人商量啊……

冲羽叹了口气,看向那个棺椁底部的暗门,那里有一个几乎淡得看不出来的手印——那是封印的启动之处。这个封印,当世只有结下它的七个人可以打开。

看来自己的确来得晚了一步,玄靖已经先他一步踏入了这个死亡之地!

那么,也只有进去找他了吧?

冲羽苦笑了一声,抬起手,毫不犹豫地按在了暗门的同一个地方。一声悠远的回响,棺椁第二层的内壁瞬间打开,展露出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冲羽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听到沉重的封墓石在身后落下,阻断了外面的一切。

枯寂而绵延的雨声骤然消失,耳边寂静得一片空白。

而这个世界也是空白的,里面没有时间和空间,虚空里悬浮着七个光之岛,正是他们当年七个人齐心协力结下封印时留下的影子。

冲羽飞速地扫了一眼那个封印中心,发现并没有松动过的迹象,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作为最强大的净化封印,这个结界里的世界是如此的安静,如此的圣洁,仿佛被光芒笼罩的雪原,令踏入其中的人不禁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睛。

然而,就在他闭上眼睛的瞬间,一道戾气忽然从脑后袭来!

多年出生入死培养出的本能反应,让他在没有睁开眼睛之前便瞬地伏身,单手一按地面,飞快朝前掠出。然而,凌厉的杀气还是如同跗骨之蛆,瞬间便追了上来,他尚未站起,后肩便是一痛。

他低下头,正看到了剑尖从自己的肩膀上对穿出来,把他钉死在地面上。

那把剑的式样是如此熟悉,令他全身一震!

“玄靖!”他失声大喊,右手同时往后一挥。轰然的声音里,巨大的炎龙呼啸而出,瞬间俯冲下来,一把将身后的人逼开,飞快地绕着冲羽逡巡了一圈,建立起了一圈熊熊燃烧的火墙!

然而令人吃惊的而是,甚至连火焰居然没能阻拦住追击而来的人,对方只退了一步,便毫不犹豫地穿过了烈火,继续一剑朝着冲羽刺了过来!

冲羽不由得失声:“玄靖!是我!”

对方没有回答他的话,似乎完全听不到一样。他还是穿着黑甲,但连眼睛都变成了黑色,仿佛被夜色覆盖的大地,眉心那一条伤痕里透出一种奇特的黑色光芒,竟然映照得整张脸如同地狱修罗!

那一刻,冲羽心里一沉。

毕竟还是来晚了一步!此刻的玄靖已经完全被侵蚀了,失去了神智!

冲羽看着向着自己冲过来的同伴,全身绷紧,准备开战。可在那一瞬,却忽然想起了在明因寺前的第一次相遇:那时候,他们两人一照面便是你死我活的大战了一场,不打不相识,从此成为了同伴。万万没想到,十几年之后,在魔都已经被诛灭的时候,他们居然还需要交手、还需要来个你死我活!

玄靖,你倒是好了,无知无觉,可我又该怎么办啊……

然而,刚想到此处,看到对方黑洞洞的眼神和毫不留情的出手,他再不犹豫,手臂一震,用尽了全部的力量,炎龙呼啸而出!

这一战,比当年更加激烈。

然而,当年不分胜负的两个人,差距却忽然悬殊起来。不到一百招,玄靖便已经占尽了上风。冲羽退开一步,强提着一口气释放炎龙,而玄靖一剑挟雷电之威劈落——然而,就在放出致命的攻击时,看着那一张熟悉的脸,他还是忍不住略微犹豫了一下。

就是那一瞬的犹豫,几乎要了他的命!

玄靖的天霆斩断了炎龙,接着毫不犹豫地劈下来,直接砍中了他!冲羽踉跄着在结界内跪倒,整个身体几乎被劈开,左手齐肩而断。

“玄靖!”冲羽惊呼,用右手格挡住了对方,“醒醒!”

那一瞬,他身上的血飞溅在对方的眼睛里。仿佛被沸水点了一下,玄靖的身形忽然停滞了一瞬,眼里那种浓重的黑暗略微散开了一点,似乎认出了对手是谁,一时间脸上露出恍惚和愕然的表情。

“醒醒!”冲羽见机得快,趁着这个空挡,一把用肩膀把他撞倒在地面上,厉声大喊,“你搞什么?……初霜都死了!还不给我醒醒!”

“……”被压倒在地的玄靖原本正要袭击他,听到这句话,却忽然震了一震!

初霜。这个名字在已然阴暗如墨的脑海里激起了遥远的回响,似乎令这个已经被魔侵蚀的人记起来了什么。

“给我醒醒!”就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冲羽冒着再度被他劈开的危险,瞬间抓住了对方的脖子,将一件东西死死地按进了他的嘴里!

那一枚朱红色的丹药,借着鲜血的润滑,从他的咽喉里滚落。

玄靖挣扎了一下,将手从冲羽的手力挣脱,想要重新握剑斩杀对方,然而这个瞬间,他身体猛然一震,忽然剧烈地发抖起来!

只听“叮”的一声,天霆从他手里落下,黑甲剑士抱着头跪倒在了结界里,发出了一声苦痛的低吼!

那一枚药丸,一进入他的咽喉融化了,由内而外地发出一种奇特的光来。那光芒凛冽而洁净,有着融化冰雪的力量。当光芒透出的而瞬间,有什么东西沸腾了一样地在玄靖的身体起伏翻滚,左冲右突,导致他身体的轮廓忽然起了可怖的变化,一眼看去,竟不似人形!

然而,无论他怎么挣扎,冲羽都死死地按住了他,死活不肯松开手。在激烈的搏斗里,他肩上的血汹涌地流下,将两个人全身上下都染红,如同地狱里的修罗一样狰狞可怖。

他不顾生死,厉声大喝:“快给我醒醒!”

玄靖在拼命挣扎,然而力量却渐渐衰微,终于不动了,无数的光在他身体内涌动,渐渐将黑暗驱赶凝聚在了一处——那一刻,他的双眼是紧闭的,眉心那一道伤痕却忽然裂开了,里面露出了一只血红色的眼睛:充满了憎恨和怨毒,死死地盯着近在咫尺的冲羽!

终于被逼出来了么?魔在玄靖体内留下的残影!

下一个瞬间,那只眼睛忽然爆裂了,有一股黑色的雾气迸射而出。

不好!冲羽在那一刻飞速一按地面,闪电般地侧身退避,抬起流血的手,在虚空中飞快地划过——只听一声响,封印被触动,七个浮岛上发出了七道白光,纵横交错,瞬间将那一道黑雾围在了里面!

虚空里发出了一声奇特的哀嚎,那一道黑雾在结界里回旋着,被圣洁的光芒照耀,迅速如同冰雪一样消融。

魔留在世上的最后一点残影,终于被消灭殆尽。

冲羽跌落在地,眼前一黑,再也撑不住地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是过去了多久。

睁开眼,窗外是一片葱茏的绿意,雨还在下着,似乎永远不会停。冲羽吃力地抬起头,感觉身体有万斤重,竟连扭一下脖子都做不到,只能斜着眼睛四处打量身在何处,看到了那个站在窗边的人,失声:“玄靖?”

他的同伴已经从结界里出来了,正站在那里看着窗外的雨,眼神还是那样沉默,侧脸线条利落英俊,而眉心那一道伤痕无影无踪,仿佛从来不存在一样。

“嘿……”那一刻,冲羽长长松了一口气,只觉得全身疼得快要散架,颓然倒了回去,向对方打了个招呼:“怎么,还活着哪?”

窗前的人点了点头,并没有说话。

“看上去毫发无伤嘛,”冲羽打量着对方,又看了看被包扎成粽子一样的自己,忍不住苦笑起来,“奶奶的老子都快死了,你居然还好好的站在那儿!真的太令人不爽了。”

“是你自己自讨苦吃,蠢货。”玄靖简短地回答了一句,看着窗外无声无息落下雨,沉默了片刻,忽然一拳捶在了窗台上,声音发抖,“跟你说过我会处理好自己的后事,不需要你插手!你这家伙是疯了吗?居然跟着我进了封印!……只差一点点,你就会被我杀死在那里面!”

冲羽哼了一声:“杀我?你也得有那本事!”

“……”玄靖说不出话,看着同伴,眼里有剧烈复杂的表情变幻着,肩膀一直在发抖,拼命克制住自己,半晌才道,“我们终究还是好好打了一场。”

“是啊,”冲羽耸了耸肩,“结果我输了。”

“你是不肯下杀手才会输的吧?”玄靖抬起手,用指尖触摸着眉心完好无损的肌肤,眼里也有一丝迷惑和震惊,喃喃,“你……你居然真的替我把魔驱除出了身体?怎么做到的?你不是医师,哪来的这种本事?”

“我……”冲羽想要说什么,然而眼神微微一变,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打量着玄靖的表情,忽然道:“既然你现在已经没事了,接下来准备怎么办?跟我回天临城参加我的婚礼吧!”

玄靖怔了怔,手指在窗棂上敲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

“你不会还想呆在这里吧?”冲羽眼神变了,隐隐不悦。

“我不知道。”玄靖低声,声音里居然透出了从未有过的茫然,喃喃,“那么多年来,我从没有想过‘以后’这种事……我以为我这样的人,是不可能有什么‘以后’可言的。”

是的,自从少年时孤身离开扶风城以来,他的心整个被复仇的念头占据着,一直在黑暗里不停地奔跑、战斗,连生死都被舍弃,更罔论其他?

那么多年来,他一直都觉得生如朝露,随时随地都会死去,从未料到还有这一天。从今天开始,笼罩身上十几年的噩梦彻底消失了,他以后的人生将再无暗影,自由空旷得一望无际!

然而在这一刻,被桎梏约束了多年的人却反而觉得难以言说的茫然。

“现在你什么事都没了,”冲羽盯着他,忽然问,“那你会回去娶初霜吗?”

玄靖的肩膀猛然一震,手指在瞬间扣紧了窗棂,似是默不作声地吸了一口气。他没有回答,只是低下头,死死地看着窗前的沙漏。

那些沙子在不停地流动,细细一线,计算着时间的流逝。等一边的流尽了,便会瞬间翻转,开始下一轮——但是,人生呢?人生也会如此吗?只要到了山穷水尽,便会再度翻转、重新开始?他……他还有这个机会吗?

时至今日,她的心里又是怎么想的?

十几年了,他曾经无数次推开她的手,疏远她,冷落她,伤害她……一开始或许是因为自尊和自卑,到后来,却只是因为自以为是的为她好。事到如今,如果有机会再次回到她的面前,他该说什么?

或者,就那样死在那个封印里,或许更好吧?

“我不知道。”沉默了许久,他低声回答。

“你……!”玄靖气得一拍床边,愤然坐了起来。然而重伤手臂一阵剧痛,差点令他再度晕了过去。

“你还是快点回天临城去吧。”玄靖看着他,皱了皱眉头,淡淡地道,“你的手臂上回就断了一次,这回又断了——不快点回去找初霜治一下的话,九遥的妹妹就只能嫁一个独臂丈夫了。”

冲羽震了一下,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又硬生生忍住。

“怎么?”玄靖注意到了他脸上表情的变化,愕然。

“初霜……”冲羽沉默了许久,终于道,“她死了。”

“什么?”玄靖猛然一震,脸色瞬间失去了血色。

冲羽转开了视线,低声:“其实,在我出发之前,初霜她就已经死了。”

“不可能!”玄靖失声惊呼,冲过来一把抓住了他,声音发抖,“在我走的时候,她还好好的!”

肩膀上猛然的剧痛,让冲羽的声音也微微发抖:“对!在你走之后不到五个时辰,她就死了!我来这里找你,只是来完成她的遗愿而已。”

“……”玄靖死死地盯着同伴,喃喃,“你是开玩笑吧?”

“我怎么会拿奶妈的命来开玩笑?”平日飞扬跳脱的冲羽脸色凝重,直直地看着他,冷笑,“你以为我为什么会跟着你来到这里?又怎么能制服你身体里的魔?是啊,我不是医师,哪来这样大的本事?”

“你……”玄靖的手猛然一震,整个人往后踉跄了一步。

“那当然是初霜的功劳啊!是她在临死前让我拿着解药来救你!”冲羽看着对方苍白的脸色,“在永夜之战结束之后,她早就看出了你身上的不对劲。但是和你的猜测相符,当时她的灵力已经枯竭,无法施展出九天转生来来救你——所以,她跟着我回了炎国,这些年一直在默默积攒力量,想要替你炼制解药。”

“不可能!”玄靖不可思议地摇头,失声,“这世上没有一种药,可以救一个被魔反复侵蚀过几次的人!”

“怎么会不可能呢?你又不是医师,怎么知道神域里的禁忌之术到底有多少种?”冲羽看着他,摇了摇头,“这些年,她不断地通过言灵珠,从天下各处采集了无数念力,然后用耗尽心血将其凝聚炼制——我从来不知道她在做这些,直到在她房间里看到了那个密室。”

言灵珠?那一瞬,想起了在葛城看到的情景,他猛然一震。

“你想问她是怎么死的,是么?”冲羽看着他,一字一句,“那么,我告诉你:她是为了救你而死的!”

那一瞬,玄靖猛然颤栗了一下,几乎连站都站不住。

“是的!你刚刚服下的那颗药,是她用命炼制出来的!你说的没错,她为了救你的确不惜一死——而你呢?”冲羽盯着他,声音蓦然提高,“到最后,你却连回去见她一面都不敢!”

话音未落,忽然有什么东西砸在了他脸上!

冲羽一下子没避开,被打得往后直飞出去,重重撞上了墙壁,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又晕了过去。然而,不等他抬起身,眼前天旋地转,又已经被玄靖一把从地上抓了起来,死死地拉到了眼前。

“那东西呢?”玄靖的声音发着抖,目眦欲裂,“我……我不是留给了你那一匣子东西,让你转赠给她的吗?”

“那匣子?里面是什么?”冲羽咳嗽着,擦去了嘴角的血,愕然看着同伴,“你……你不是说过,让我在大婚之后才拿给她吗?”

“……”那一刻,玄靖竟然无言以对,身子一晃,只觉得一股血气逆冲向心头,忽然间“哇”地呕出一口血来,整个人朝前倒了下去!

————————————

  • 背景:                 
  • 字号:   默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