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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一别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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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在飞驰的马车上。睁开眼,外面是炎国的国境。

“醒了?马上就到天临了,”外面传来了冲羽的声音,淡淡,“你如果不想去见她最后一面,也可以现在就跳下马车滚蛋。”

“……”他震了一下,脸色苍白。

“所有同伴大概现在也已经到齐了,”冲羽的声音继续传来,没有起伏,“难得大家都在,正好把她和凛的葬礼一起办了。”

葬礼!玄靖瞬地坐起,只觉得心中如同有利剑对穿而过,一时间痛得整个人都发起抖来,握着拳头弯下了腰去。

“你为什么不说话?”冲羽冷冷问,“说不出话来了吗?”

“……”他在车厢里蜷缩成一团,手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忽然发出了一声愤怒而烦躁的低吼,一拳砸向了脚边!

轰然声里,马车的车厢出现了一个大洞,剧烈地一震,几乎翻覆。然而冲羽迅速一抖缰绳,控制住了受惊的骏马,竟是继续往前疾驰,只冷冷甩下了一句:“事到如今,什么都晚了,拿马车出气又有什么用?”

来到天临城皇宫的时候,天色已经黯淡了。

冲羽从马车上跃下,直奔内殿而去。玄靖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一言不发。这一路上他们遇到了不少人,竟都是久别的故人:来自西域的新任教皇罗莱士,女大公茱莉娅,北庭的格拉罕姆大汗,伽蓝佛国的圣僧悟心……

接到了冲羽的传书,那些昔日的同伴都已经从天下各处赶来了,此刻正站在皇宫里,看着他们两个人从外匆匆而入,没有说一句话。仿佛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的视线停在玄靖的脸上,表情肃穆,意味深长。

冲羽也顾不上和他们打招呼,只是带着玄靖一路穿过御花园,走到了宫廷最深处,一把推开了那扇门。

“去见她最后一面吧。”冲羽看着他,声音冷淡而遥远,带着一丝讥讽,“你不会连这个都不敢吧?”

“……”玄靖默默握紧了手,沉默着往殿堂的深处走去,一步一步,凝重非常。而同伴们相视了一眼,也无声无息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殿堂深远,寂静如幽冥。在无数的烛火之中,隐约可以看到水晶垂帘笼罩的寒玉床上静默地躺着一个人,一袭淡淡的白衣,在辉煌的光线里看去,仿佛一个遥远的梦。玄靖只看得一眼,便认出了是谁,猛然感觉膝盖再也没有力气,一个踉跄跪倒在地上,几乎失去了上前的力量。

那是她……的确是她!她……死了?

“玄靖!”旁边的茱莉娅低呼了一声,上前想扶他一下,然而旁边的罗莱士却瞬地出手,一把将她拉开,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茱莉娅缩回了手,不做声地叹了口气,脸色复杂。

玄靖重新站稳了身体,却颤栗着再也没有迈出一步。他只是静静站着,隔着垂帘看着死去的人,脸色死去一样的苍白,肩膀剧烈地发抖。

“你这家伙,真的是害了她一辈子啊!”冲羽在一边看着,忍不住咬牙低声,“真想把时间倒回明因寺的第一次见面那天,不顾奶妈的苦苦哀求,一脚把你踢出队伍!——这样,至少她不会落得现在这样的结局。”

“……”他的手再度剧烈地发抖起来,几乎无法控制。

“阿弥陀佛,队长你错了。冥冥中自有天意,并非人力能所能改变啊,”旁边有人低宣佛号,却是悟心,“所谓的人生七苦: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和尚,得了,”旁边的茱莉娅低声呵斥了一句,“别在这时候插一刀。”

冲羽瞪了茱莉娅一眼,转过头,推了一把身边脸色苍白的玄靖:“好了!去看看她最后一面吧……等过几天下了葬,可就永远再也看不到了!”

玄靖猛然一震,神情恍惚地往前走了一步。

他颤抖着抬起手指,挽起珠帘,终于看清楚了这一切——初霜静静地躺在那里,双手交叠在胸口,似乎只是睡去了。她苍老得就像五六十岁,然而枯槁的容颜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却又显得美丽至极,令人移不开视线。

玄靖沉默了许久,终于伸出手,缓缓握住了她搁在胸口的手。

那么的纤弱,在他的掌心不盈一握,没有任何的脉搏,死寂如冰雕雪塑。他俯身定定地看着她,手指无声地收紧,转动手腕,让彼此掌心的符咒相互映照,丝丝入扣地吻合——她画下的燃灯咒还在他的手心里,却是永远的黯淡了。

“初霜?”他开口,轻声唤了一句。

她没有回答,只是沉睡着。当他握起她的手时,袖子从她手上无声滑落,露出了伤痕累累的手腕。那几十道深深的疤痕,触目惊心,每一道都是为他——她爱他,赴汤蹈火,一至于斯。然而在那么长的岁月里,却一直沉默无声。

“初霜……”那一瞬,他再也忍不住地哽咽出声,“初霜!”

有热泪划过面颊,簌簌直落在她的掌心里。无数遥远的画面闪过眼前:葛城风雪里独自冲出门离开的少年,走入大沼泽之前用指尖在他掌心画下符咒的少女,迦师决战那一夜的惨烈惊险,以及揽月阁上的短暂重逢……

是的,他们曾经拥有过那么多“过去”的回忆,也曾经拥有过那么多“开始”的机会——然而,他却一个也没有把握住。

到现在,终于是什么都晚了。

“初霜……”他喃喃,埋首在她冰冷的掌心,猛然间失声痛哭,“初霜!”

冷定如磐石的人终于彻底崩溃了,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跪在尸体边,哭得全身发抖。

“……”茱莉娅在一侧遥遥地看着,眼里再度掠过一丝不忍,不禁抬起头看了看队长。然而冲羽紧紧抿起了嘴唇,看着这一幕,眼神变幻着,手指也在发抖,紧握成拳,手心握着一物。

其他同伴们屏声敛气,静默地看着,神色复杂。

“啧啧,堂堂的北庭男子汉,居然会因为一个女人而哭成这样?太丢人了!”旁边的格拉罕姆忍不住摇头,出声表示了鄙夷,“亏得我还一直以为他和我一样,是个到死都心如铁石的好汉!”

“唉……世人求爱,刀口舐蜜。初尝滋味,已近割舌。”悟心双手合十,喃喃,“只有割断爱欲,跟随我佛,心无一物,不惹尘埃,方得安宁啊……”

“得了得了,这时候就别来趁机宣佛了,”罗莱士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别忘了西域的教皇还在这里呢!”

“那又怎样?这边是东陆!”

“……”在同伴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声里,茱莉娅忍不住又看了看冲羽,轻声恳求,“队长,够了吧?我看玄靖已经非常伤心了,再这样下去他会撑不住的……”

“但愿他永远记得这个教训。”冲羽远远地看着,终于叹了口气,走过去打断了痛哭的人,拍了拍玄靖的肩膀:“好了,哭够了没?”

对方没有反应,似乎对身外的一切都麻木了。

“现在哭也晚了!告诉你,你就算立刻死了,也不足以抵偿这辈子欠奶妈的。”冲羽冷冷道——然而听完这句话,玄靖颤栗的肩膀忽然停止了一瞬,抬起眼看了看扔在一边的天霆剑,忽然一言不发地抬起了手。

“喂!你想干嘛!”冲羽大吃一惊,连忙唰地一脚将剑踢开。然而玄靖一掌拍开他的腿,将他踉跄打出去几步,飞快地去夺那把剑!

冲羽看到他暗而沉的眼神,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对身后的同伴大喊:“快!快把他的剑收起来!这家伙疯了……居然要自杀!”

话音未落,眼看玄靖已扑过去快要握住剑柄,旁边的茱莉娅闪电般地冲出,立刻释放出了一个神域级别的咒术——将天霆剑硬生生从他的手里瞬移,下一刻便出现在了她的手上。

玄靖的手落了空,猛然抬起头来:“还给我。”

他厉声,忽地朝着同伴扑了过去!

“小心!他来真的了!”罗莱士大吃一惊,一个箭步冲到了茱莉娅的面前,在千钧一发之际释放出了圣骑士的圣心之光——只听虚空里一声刺耳的裂帛,玄靖竟是赤手一击,将圣心硬生生粉碎!

“结阵……结阵!”冲羽连忙大喊,“挡住他!”

听到队长吩咐,唰地一声,剩下五位同伴瞬间各就各位,竟是用上了昔年诛魔才用的大阵容!那一刻,虚空里凝出了极其强大的结界,将玄靖暂时压制住。

“这小子是失心疯了吧?”罗莱士被方才那一下吓得不轻,一边严密地防护着随时可能冲过来夺剑的玄靖,一边问身后的茱莉娅,“黑寡妇,你没事吧?”

“没事,只挂了一下。”茱莉娅擦了擦额头的血丝。

“那就好。”罗莱士松了一口气,转头对冲羽道,“队长,够了吧?再下去要出大事了……快把东西拿出来给他!”

冲羽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一直走到了玄靖的面前,抬起手,将手里一直握着的东西递了过去。

那是一个匣子。玄靖只看得一眼,便忍不住震了一下:那个匣子是如此的眼熟,正是他不久前让冲羽转交给她的礼物!

他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竟是一时忘了去夺剑。

冲羽谨慎地和他保持着距离,嘴里却大大咧咧地道:“喏,你要自杀就自杀,我们也不拦着——不过,你总得把这个匣子亲手交给她,也算是完成了最后的心愿吧?”

最后的心愿?他有些恍惚地接过了那个匣子,颤抖着打开,忽然却顿住了——匣子里是空的,居然什么都没有!

那一刻,他不由得怔怔抬头看了看冲羽。

“……”冲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单臂格挡在胸口,飞快地做出了一个防御的动作,而其他几个同伴也齐齐散开,重新结阵,个个紧盯着他,如临大敌,仿佛是生怕他暴起伤人。

然而玄靖并没有动,只是拿着空匣子愣在了那里:他的表情是空白的,目光游移,似乎一时间没有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哎,看来他还没明白过来呢!估计脑子都乱了。”旁边传来的茱莉娅的声音,有些担忧地埋怨着诸人,“你们实在是把他逼得太过分了……”

什么?玄靖视线游移了一下,看了看所有人。他们在说什么?

同伴们的表情各异,正在看着他,窃窃私语。

“这里面的东西呢?”他怔怔地看着冲羽,茫然地问,“你把它放哪里去了?”

“我……咳咳,我……”冲羽往后退了一步,抬起手指了指某处,忽然间笑了一声,打了个响指,“我把它们放这里了!”

玄靖随着他的手指看去,发现他指向的竟是初霜。

——随着那一声响指,女子忽然微弱地动了一下,吐出了一口气来!

“初霜?!”玄靖失声惊呼,一时间全身都僵住了。

仿佛是被人用咒术从沉睡里唤醒,那个死去多时的女子动了起来,在他的怀里开始缓慢地呼吸,吃力地睁开了眼睛——就在这短短的瞬间里,她的脸色以惊人的速度好转,从枯槁变得润泽,甚至连雪白的长发都在一寸寸地恢复漆黑!

就像是一朵枯萎的花,在水中重新润泽地绽放!

玄靖震惊得几乎失去了神智,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切,简直以为是坠入了梦境。直到她的手指动了一动,掌心里那个符咒微弱地发出光芒来,和他手心里的符咒相互呼应。他这才猛然一震,仿佛生怕她消失一样握紧了她的手。

她的手不再冰冷,依稀也有了温度。

“你留下的那个匣子,早就被我打开先看过了,知道了里面是什么东西。”冲羽在一边道,“幸亏我及时拿它去抢救奶妈,才保住了她的命!只要晚得片刻,她就真的是一具尸体了。”

什……什么?玄靖全身发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

在他怀里,那个枯萎的女子正在飞快地恢复容貌,从五六十的模样倒退回了韶华正盛,仿佛时间在眼前呼啸着倒流,转瞬便回到了风雪中初次相遇的葛城。看诊夜归的她倦极而睡,在少年的怀里垂下了头。

他抬起颤抖的手,轻轻触及了她柔软的长发,有做梦般的恍惚。

那一头的霜雪,已经宛然换成了青丝。

“玄……玄靖?”怀里的人缓缓醒来,睁开了眼睛,虚弱地看着面前近在咫尺的黑甲剑士,全身震了一下,眼神里充满了惊诧,喃喃,“你……你回来了?还是……还是我又梦见你了?”

他说不出话来,死死地看着怀里的人,全身剧烈地发抖。

“我梦见过你很多次……可是,每一次总是像现在这样……”她虚弱地喃喃,“唉……为什么就算在梦里,你也不肯和我说一句话呢?”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不停地发着抖,竭尽全力,终于挣扎出了声音:“不是做梦……初霜。不是做梦!”

“啊?”她猛然颤栗,仿佛被火烫了一下。

玄靖紧紧握着她的手,放到了她的眼前——两个人掌心的符咒都在发出淡淡的光亮,显示着生命存在的痕迹。

“是我。我在这里,”他声音低哑,“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她反而震了一下,有些茫然地看着手心,又看了看他,发现他的眼神异样,脸上居然隐约有着泪痕。她叹了口气,虚弱而失望地喃喃:“唉,看来我一定是在做梦了……不然,怎么会听到你说出这种话?”

“初霜!”他看着她黯然的表情,心中猛然一痛,拉起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脸上,低声:“不是做梦。我在这里。”

他的肌肤是温热的,呼吸吹拂在她的手背。

“真的……真的不是做梦?”初霜微微怔了一下,吃力地抬起手一寸一寸地探过去,停在了他完好如初的眉心,轻轻摸了摸,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神情,喃喃,“呀……那么说来,你、你终于是完全好了?”

他点了点头,感觉喉咙哽咽,几乎说不出话来。

“啊……太好了!”那一瞬,她松了一口气,欣慰地喃喃,“那……那我就是死了也没关系了……”

玄靖全身剧烈地颤抖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可是……既然我们都没死,那你为什么这样?你……你哭了?”她看着他,却忽然担忧起来,猛然撑起身来,“到底出什么事了?”

到底出什么事?他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说什么。

刚死里逃生的女子看着他,眼里有无限的担忧,喃喃:“到底怎么了……你、你说话啊!”

“初霜!”那一刻,玄靖终于无法抑制地发出了一声低呼,一把将怀里刚苏醒的人用力地抱住!

第二天的午后,风和日丽,艳阳高照。

炎国天临城的御花园里,一行人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曲水流觞、欢歌燕舞,无数宫女穿行其中,服侍着来自天下各方的贵客。

“玄靖还是不肯出来啊?”茱莉娅看了一眼远处紧闭的宫门,有些担忧地低声说了一句,“都过去一天一夜了,也不知道他的情绪稳定一点了没?”

“奶妈和他在一起呢,能出什么事。估计只是觉得没脸出来见我们吧?”罗莱士哼了一声,不以为意,“那家伙一辈子都那么高冷,平时一句话都懒得和我们说,现在可算是彻底完了。”

“你居然还笑得出来?”茱莉娅瞪了他一眼,“昨天我都差点看哭了。”

“黑寡妇你毕竟是个女人……心软得像豆腐一样。不是说好了要联合起来给他一个教训吗?”罗莱士喝了一口红茶,看了看炎国的皇帝,“不过昨天真的好险,当他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的时候,嘿,那眼神,真的吓了我一跳!”

悟心点头称是:“阿弥陀佛……那时候,我还以为他会跳起来打死冲羽呢!”

“就是说!”一边冲灵忍不住嚷嚷,“哥哥你真的太过分了!”

九遥也冷哼了一声:“换了我被这么耍,也一定打死这家伙。”

“喂,我是你妹夫啊!你想让九歌当寡妇吗?”冲羽没想到会有那么多同伴一致指责自己,忍不住叫起撞天屈来,“我出钱出力,辛辛苦苦安排了这场戏,还不都是为了那家伙好?”

“那你也不用把他折磨成这样子啊!见好就收不行么?”茱莉娅想想还是有些心有余悸,“玄靖到后来都崩溃了……那么多年了,你什么时候看过他这种样子?你差一点就真的把他逼死了知不知道?”

“不这样吓他一下能行吗?那个脑子转不过弯来的家伙!”冲羽哼了一声,愤愤然捶了桌子一拳,怒道,“在迦师我还问他彻底好了之后会不会和初霜在一起?那家伙居然还支支吾吾的说不知道!实在是让人看不下去——我不狠狠从背后踹上他一脚,他怎么肯走出那一步?”

“我倒是觉得队长这次说的很对。有些人不到彻底失去是不会醒悟的。”悟心喝了一口禅茶,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重病之人,须用猛药。一剂下去,药到病除……善哉善哉。”

“……”冲羽不由得啼笑皆非,“和尚你啥时候又变成医师了?”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和尚医师又有什么区别?”悟心合十又宣了一声佛号,忽然也有些好奇,“不过,那个匣子里到底是什么?”

所有人一起看向了队长,冲羽咳嗽了一声,道:“是整整十二朵幽灵花。”

“幽灵花?”所有同伴都齐齐吃了一惊,“那东西还真的存在?”

初霜以前曾经对他们提到过这种举世罕有的灵药,说这个东西不存在于人世,只生长在人迹罕至的死域,靠着汲取死亡气息而绽放,极冰极寒,凡是它盛开的地方都充满黑暗的力量,活人靠近便会立刻死去,极难采集,却偏偏是克制一切邪气寒毒的灵药,甚至有逆生死、肉白骨的奇效。

这样的东西,世间有一朵已经罕见,玄靖却居然拿来了一打?

大家面面相觑,只听冲羽叹了口气:“现在,你们终于知道那一战之后,他为什么要独独留在迦师了吧?”

所有人齐齐一震,也都叹了一口气。

是的,玄靖独自留在死域这些年,忍受着身体的侵蚀和无边的孤独,原来只是为了替初霜采集药物?也只有这种开在绝境里的死亡之花,才能让她衰老的容颜一夕恢复原来的美丽!

“说到底,是他们两个人彼此救了彼此。”冲羽感慨地摇了摇头,“这两年来,他们相隔天涯,不通音信。谁会想到玄靖一直在替她采集幽灵花,而她也一直在替玄靖炼制药物?——本来两个人都是必死的,大约老天爷也被他们感动了吧?所以,最后才得到了一个万幸的结局。”

经历过无数生死的同伴们也为之动容,缓缓点头。

“他们两个人也真是相配……虽然嘴上谁都不说,却都是在拼了命的想救对方,”冲灵在一边吃着葡萄,忽然嘀咕了一句,“所以,哥哥,你输得不冤啊。”

“废话。”冲羽笑了笑,拍了一下妹妹的脑袋,却有些释然。

是的,这些年来,他用尽全力地追逐着所爱的女子,却始终未得伊人青睐,心里未免一直愤愤不平,觉得初霜是脑子进了水才会惦记着那个对自己冷冰冰不理不睬的人。即便是最后他选择了放下过去,却始终也未曾释怀,依旧替初霜不值,依旧觉得自己只是输给了命运的安排——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自己是真的从未有过机会。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往往在第一眼时便已经注定。十几年前,那一对在葛城风雪之中相识的少年男女,虽未曾相互表明心迹,但彼此早已情根深种。那之后,无论怎样的沉默隐忍,压制疏离,终究还是无法隐藏。历经辗转流离,终究还是执子之手,生死相许。

想到此处,炎国皇帝的心里微微一痛,眼眶竟是红了一红。

“哼,我就知道你会忍不住偷看!”冲灵撇了撇嘴,白了这个不争气的哥哥一眼,“你这种坐不住的脾气,就像种了棵甘蔗一天要拔起来看三次的猴子,收了礼物哪里能忍得住真的不看?”

“幸亏我手贱偷看了,所以才能及时用它来救了初霜的命。”冲羽嗤之以鼻,“要是真的按他说的,等大婚之后再拿去,估计只能用来给她坟头上供了。”

他说得理直气壮,所有同伴都不由得为他的脸皮之厚而啧啧叹息,冲羽受不了大家七嘴八舌的奚落,只能落荒而逃,借口去拿一点酒,绕回了偏殿。然而刚一回头,却发现妹妹紧紧地跟在了身后。

他不由得愕然:“你来做什么?”

“来打死你!”冲灵忽然沉下了脸,不悦地捶了他一拳,大声,“连茱莉娅他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却还蒙在鼓里!你……你有没有当我是唯一亲生的妹妹啊!”

“哎哟……住手!我的伤还没好呢,”肩膀上挨了一拳,冲羽不由得痛呼了一声,连忙道,“还不是因为你天真无邪,心无城府!要是你知道了真相,肯定沉不住气,玄靖又不蠢,事情一准儿就很快被拆穿了。”

“可是我都快急死了!”冲灵气鼓鼓地说着,眼圈红了一下,“在看到初霜姐姐死了的时候,在看到玄靖那么伤心的时候……我、我真的快难受死了!”

“唉。”冲羽看着妹妹,忽然间叹了口气,摸了摸冲灵的头发。很少看到哥哥有这种表情,冲灵不由得愣了一下:“怎么了?”

冲羽看着妹妹,轻声问:“你其实挺喜欢玄靖那家伙的,是吧?”

冲灵震了一下,脸上飞快浮起一片红晕:“哪……哪有啊!”

“唉,人生在世呢,最怕就是口不应心。你看玄靖就是因为这样差点犯下了永远无法挽回的错。”冲羽拍了拍妹妹的肩膀,看着皇宫上空湛蓝的天宇,叹了口气,“想想也真是不服气……天纵英才玉树临风如我,为什么身边的女人却一个个都向着那个家伙?”

“没有的事!”冲灵面红耳赤,“哥哥你别胡说了。”

冲羽压根没听她的分辩,只是耸了耸肩膀:“不过,我还是劝你放下他吧——玄靖这样的男人,心如磐石,不可动摇。你还小,还有很多路没有走,还有很多人没有见,这种最初的懵懂心动,总是会成为回忆的。”

冲灵怔怔地看着哥哥,嘴里却还是矢口否认:“没有!我……我只是替初霜姐姐着急罢了。现在他们没事了,我也就开心了。”

“嗯,”冲羽没有多说,只是拍拍幼妹的肩膀,“替他们开心就够了。”

他进屋拿了几瓶酒,掉头走出了房间,忽然袖子一紧,又被妹妹拉住了。

“等等!”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冲灵抓住了哥哥的手,忽然间将他帝袍的领口唰地扯了开来,“让我看看!”

“喂……喂!你干什么?”冲羽吓了一大跳,连忙将酒瓶一扔,握住了妹妹的手,不让她解开领扣。然而那一刻冲灵已经看清楚了,瞬地往后退了一步,脱口喃喃:“我就知道是这样!”

“什么?”冲羽下意识地将领口拉上,手忽地顿了一下。

他的手停在锁骨上:那里原本是炎龙从血脉中腾起之处,缠绕着整个右臂,与炎帝合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此刻,那镌刻在血肉里的龙图腾赫然已经消失,淡得几乎看不见了!

那是血脉中的力量被大量消耗掉,近乎枯竭的象征。

“其实,并不只是他们两个彼此救了彼此,对吗?”冲灵看着哥哥的眼睛,低声追问,“在那一晚,你曾经通过燃灯咒、将自己身上的炎龙之血注入到初霜姐姐身体里,这才保住了她的命!对不对?——不然,她根本撑不到你返回宫里拿幽灵花来救命的时刻!”

冲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将领口拉起,严丝合缝地扣到了下巴。

“难怪你的力量忽然衰弱了那么多,原来是这样。”她抬起头,看着哥哥,眼里有盈盈的泪光,“可既然如此,那时候你怎么敢独自去追他?他入了魔,一定会杀了你的!你……你不要命了吗?”

“玄靖不会杀我的,”冲羽扣好了帝袍,淡淡,“无论他变成了什么样,就算成了邪鬼,他都不会杀自己的兄弟。”

冲灵愕然:“你就这么相信他?”

“当然。”冲羽语气斩钉截铁,“若没有这种可以把后背交给对方的信任,在永夜无数次的战斗里,我们两个人早就死掉了,哪能活到现在?”

“……”没有经历过那一场战争的少女微微一颤,似乎被这种情谊震动,沉默了片刻,轻声道,“可是……从头到尾,你根本没有向他们两个人提到过这事啊!”

他摇了摇头,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好提的?”

“为什么不提?因为他们一个是你最爱的女子,而另一个是你最好的朋友,你怕他们知道了心里内疚?”冲灵说着,声音已经略微有一丝哽咽,“你救了她,也救了玄靖。哥哥,你……你才是豁出性命来不要、去救了他们两个的人啊!”

“傻丫头,哭什么呢?”冲羽揽过妹妹的肩膀,替她擦去了眼角的泪,低声笑了笑——

“我没做什么,只是尽力送了他们最后一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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