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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怪异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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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竟永远忘不了1995年4月3日他第一次进入凶案现场时的情景。“邱小眉案”是他人生中接触到的第一件凶杀案。接警时,他没想到报警的是他的好朋友莫兰。他只知道,有个女高中生结结巴巴地打电话给110说,在彩屏路38弄2号101室内发现一具女尸。那地方正好在他辖区内,于是他就跟着两位他的带教刑警及两名法医一起出发了。

他们赶到时,钟表铺的门口有两个学生在等他们。他一眼就认出,穿着灰色小外套,把长头发梳在脑后的那个是莫兰。在她的旁边,有个剪短头发,穿男式外套的学生岔开腿坐在石阶上,一脸漠然地盯着地板。知道他们几个走近,那个学生才蓦然抬起头,朝他投来充满怀疑的目光。后来高竟才知道,这个不太友善的假小子就是莫兰的同班同学,被害人的独生女儿,庆北中学高一(3)班的付远。

莫兰看到他,仿佛看见救星,但可能是顾忌他身边还有其他人,她克制自己没有跟他打招呼,而是迎向另外两位刑警,并马上开始回答他们的问题。他看见她眼中泛着泪光,神情委屈,不尽心中恻然。

“是你报警的吗?”李健问道。

“是的。”莫兰道。

“尸体在哪里?

“在,在里屋。“

“你是死者的什么人?”

“她是我女儿的同学。”

“你女儿?”李健四下张望。这时,那个假小子走了上来,起初她一直坐在石阶上,好像事不关己。“你就是她的女儿?”李健打量着她。

“嗯。我来开门。”是女孩的声音,语调像钟摆一样平稳。

李健再次打量她。高竞趁这机会跟莫兰对视了一眼。他想用眼神安慰她,让她别怕,但看见她那受了惊吓的眼神,他自己也不由得紧张起来。现场是不是很血腥?他还在实习,这是他第一次进入凶案现场。虽然之前他也见过死人,但那些都是照片。想到自己将第一次面对血淋淋的场面,他心里不禁有点犯怵。

“小高,你是要跟我们一起进去,还是留在这里?”李健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语带揶揄地问他。

“我当然要进去。”他立刻大声回答。

“呵呵,那就好。”李健低声笑笑,朝他点点头,吩咐道,“套上鞋套。”

他依言行事。

101室里静悄悄。付远给他们开了灯后,立刻就消失在门口。高竞隐约听到她在跟莫兰说话:“戒指只有让警察给你找了。”

戒指?他没弄明白。他想回头听听莫兰怎么说,李健却在里面叫他,“小高,快进来!磨蹭什么!”于是,他急忙走了进去。

还好,不是碎尸案。他一进里屋看见尸体,就暗暗松了口气。虽然屋子里弥漫着的血腥味和死者脖子上的那把菜刀让他觉得胃部不适,但想到第一次出现场就能看见一具衣衫完整的全尸,他已经觉得自己很幸运了。

屋内颇为凌乱。角落里堆着几大包衣物,床上有两条薄薄的春被尚未铺好,靠墙的梳妆台上横七竖八地放着几样化妆品。几件女式衣服像布幔一样,晾在天花板下面的一条电线上。高竞经过时,一条蓝色长裤还差点碰到他的头。他不自觉地用手挡开,发现裤子竟是湿的。

被害人是一名中年妇女,烫着长波浪发型,穿白色衬衫和米色长裤,仰面躺在地板上,双眼紧闭,两只手平放在身子的两侧,一只拖鞋挂在她脚上,另一只后来在床底下被找到了,高竞估计那是被无意中踢进去的。他们从抽屉里找到了她的身份证。她叫邱小眉,42岁,本市人。

死因似乎是一目了然的,法医也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她差不多就是这么被砍死的,一刀毙命,菜刀切断了颈动脉。”张法医小心翼翼地将那把菜刀向上一拔,把它从邱小眉的脖子上拿了下来。

“现在能估计死亡时间吗?”李健问道。

“让我看看,”法医翻起邱小眉的衬衫,仔细观察她的腹部,“呵呵,腹部都有尸绿了,”他又看了她的鼻孔和嘴,问道,“昨天天气是不是很热?”

“对啊,超过25度。啊,她的鼻孔里有蛆了。”高竞看了一眼尸体的鼻孔,问道,“吴老师,这样是不是可以判断,死亡时间已经超过24消失了?”

“你懂什么!”李健横了他一眼。

年过五十的吴法医却朝他露出微笑。

“不错啊,小高,有点法医常识。”他拍拍高竞的肩,对李健说,“高竞说的不错,死亡时间已经超过24消失了。”

“这么说,她昨天这个时候已经遇害了。”李健道。

“这是什么?”高竞看见邱小眉的手心里闪过一道亮光,便小心翼翼地掰开了邱小眉的手。原来是个老式怀表,怀表的指针还在走,上面显示的是现在的时间,下午4点38分。

“高竞!你瞎动什么!”李健嚷道。

“我看见……”高竞想争辩,却立刻就被李健打断了。

“你以为就你一个人看见?!现场了不是游乐场,做事前动动脑筋!”利家安瞪了他一眼,随后小心地将那个怀表放入证物袋,“笔带了吗?”李健问他。

“没有。”高竞有些茫然。他没想到,出警还需要带笔。

“你怎么连笔都没带?!”

“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都不带你来这里干吗?!玩吗?”李健的声音高了起来。高竞觉得自己的脸红了,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教训。在警校和集训队,他从来都是最优秀的学员,没有一个教官不满意他,他听到的几乎都是表扬。没想到刚到单位,第一次出现场就会遭遇这样的数落,他心里真不服气。他想,要不是你比我早工作五年,要不是你有资格在我的实习小结上写几句话,我才懒得理你。

“对不起,我忘记带笔了。我现在就出去买。”高竞忍者气道歉,但当他站起身,准备走出门去时,却被另一个刑警顾志浩叫住了。

“喂!出去的时候,给我带包中华烟。”顾志浩道。

中华烟?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应该要30元一包,他让我买烟,会给钱吗?高竞心里七上八下的。自母亲去年冬天患了骨癌去世后,他既要独自抚养妹妹,又要还债,经济上捉襟见肘。平时,他连肉丝都舍不得吃,平白花掉30元为这个人呢买烟,他觉得实在不值得。但是,他不好拒绝,买了烟回来,也一定不好意思向对方要钱。他沮丧地想,看来这30元钱是花定了。

但他刚要出门,就听到吴法医叫他:“高竞,等等。”

他在门口站住了。

“来,拿钱去,呵呵,我请小顾抽烟,你可别跟我抢啊。”吴法医把手伸进口袋掏钱,顾志浩连忙晓得阻止。

“不用不用,我刚刚没发现,口袋里其实还剩两根烟呢。”顾志浩笑着打哈哈。

吴法医也笑了,朝高竞使了个眼色道:

“小高,快去快回,这儿还等着你做记录呢。”

“好,”高竞感激地看了吴法医一眼,答应了一声,立即脱了鞋套跑了出去。出门的时候他听见李健在他身后说:

“现在的实习生就需要锻炼。”

走出38弄那栋公寓楼,高竞发现莫兰还没走。她正站在门口的一块空地上跟付远有一大没一搭地说话。

“你今晚打算睡在这里?”莫兰很是吃惊。

“不睡这里,难道睡马路上?”付远满不在乎地回答。

“可是……”

“你少管闲事!”

真是个奇怪地女孩子,母亲被害,她居然一点都不悲伤。高竞走过她们身边时,禁不住停下了脚步。

“你叫付远?是被害人的女儿?”

“嗯嗯。”付远的目光朝他扫过来,口气却像在反问他,“知道还问?”

在警校时,高竞就很喜欢上询问术的课程,他还特别喜欢“你最后一次见到某某人是什么时候”这个问题,因为它让他感觉自己像个大侦探,现在机会不错,身边没有前辈刑警,他决定自己先过把瘾。

“你最后一次看见你妈是什么时候?”高竞想严肃一点,可这问题一出口,他还是不自觉地露出微笑。

付远没注意他的表情,低头望着地面,答道:“前天晚上10点左右。”

回答还挺准确,高竞想。

“你当时在干什么?”他又问。

“我睡觉了。”

“那她当时在干什么?”他进一步问道。

付远隔了大约三秒钟才回答,虽然脸上的表情没变,但声音却微微发抖,“她在哭。”

“哭?”莫兰插了一句。

“她怎么会哭?因为什么事?”高竞接着问。

“怎样?她想哭就哭,关我什么事?!”付远好像忽然生气了,大声回敬了一句,猛地推开莫兰,一个箭步冲出了弄堂。不知道是因为天生力大,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付远的推力不小,莫兰差点跌倒,高竞连忙扶住她。

“她怎么啦?”高竞望着她的背影,小声道。

“她一点知道很多事。”

“我也这么想。”高竞道。

付远让他想起上初中时的一个女同学,两如出一辙,同样不修边幅,懒散邋遢,在班级里,几乎没人愿意跟她说话。有一次,那个女生向高竞请教功课,有人笑话他们在“谈朋友”,把他气得当场就跟那个开玩笑的人翻了脸。

“她这样的人,在学校里人缘一定很差吧?”他问道。

“是啊,没人理她。”莫兰证实了他的猜想。

“那你怎么会到她家来?”高竞回头看着她问道,见识过付远的丑陋模样后,再看莫兰,他觉得无比赏心悦目。

“也没什么啦,如果你在付远妈妈的房间里看见蓝宝石戒指,麻烦跟我说一下好吗?那可能是我的。”

“你的戒指怎么会在她那里?”他更加好奇。

可是莫兰似乎不想多谈这个问题,她含糊其辞地说:“这个以后再告诉你吧。”接着又马上岔开了话题,“咦,你怎么跑出来了?你不用待在里面吗?”

这话提醒了高竞,他是出来买笔的。

“这附近有文具店吗?”他问道。

“你要买文具?”莫兰很讶异。

等听他说完原委,她气哼哼地从自己的书包里拿出一支圆珠笔和几张白纸递给他,“我就不信,他们身边连支笔都没有!他们不是老刑警了吗?要带什么还不清楚?为什么出门前不提醒你一声,他们是故意叫你出来跑这趟的!看着吧!等你买了笔赶过去,到时候又说你大部分时候不在现场!最讨厌这种人了!就喜欢欺负新人!”他愤愤不平地说。

莫兰的话让高竞的心往下一沉,他没想到这点。

“嗨,哪有那么复杂,你一定是电视看多了。还是好好念你的书吧。”他故作不在意地说着,趁她没注意,偷偷摸了下她乌黑的头发,转身奔进了门。

在101室的门口,他一边套上鞋套,一边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小心,不能被抓到错,如果实习报告上被写上差评,就很难转正到好的职位了,没有好工作,我拿什么供妹妹上学?

他进门的时候,顾志浩和李健正在检查现场痕迹,看见他,顾志浩转过头笑着问:

“这么快就回来了?我记得这附近好像没有文具店。”

高竞想,我决不能告诉他们,我不仅认识莫兰,纸和笔还是她给我的,不然也许会被认为在工作时间不专心,跟涉案人员过度接触。

他咧开嘴傻笑道:“哈哈,我跑到路口,才发现原来口袋里本来就有纸和笔,我刚才可能忘了。”

“你的记性可真不怎么样啊。”李健注视着被子上的几滴血,说道。

高竞没吭声,他开始默默记录现场状况。

“你刚才出去时有没有看见那个女的?”李健忽然问。

“哪个女的?”高竞心头一阵紧张,姓李的不会指的是莫兰吧。糟糕,我刚才还摸过她的头发,会不会被看见了?

“我说的是那个被害人的女儿。你那么紧张干吗?”李健盯着他的脸问道。

我的表情那么明显吗?高竞连忙调整了一下情绪,答道:“你说的是那个假小子吗?我看见她了。你要找她?”

“我们要带她回去问话。听说,是她撬开窗跳进室内把她的同学放进去的。她跟邱小眉共同生活,不可能不知道她妈妈的状况。24小时,她们之间难道没有……”李健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眼睛盯着高竞的身后。高竞转身,发现莫兰就在自己身后。

“请问,我可以回去了吗?”她细声细气地问道。

“可以,不过要留下你的联系方式,”李健对莫兰倒是很和气,他对高竞说,“记下她父母的名字和电话,让她父母来接她。”

莫兰似乎想反驳,但马上又改变了主意。

“谢谢警察叔叔。”她乖巧地点头。

她刚要转身,李健又问她:“那个人在哪里?出去的时候,让她进来一下。”

“付远吗?”莫兰回头看了高竞一眼,犹豫了一下才低声说,“她刚才好像跑到附近的小吃店去了……”

“小吃店?!”李健的眼睛瞪大了,随即“哈”的冷笑了一声。

“如今的小孩都这么冷漠吗?”吴法医摇头叹息。

15分钟后,高竞在一家名叫“小亭面馆”的小吃店里找到了正在吃晚餐的付远。看见他,她没显出太多的惊讶,只是很快丢下没吃完的半碗面站了起来。按照李健的吩咐,他须将她先带回彩屏路38弄的案发现场。

他们并排往回走。一路上,他也少不了提问,但付远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对他的问题充耳不闻。她走走停停,有时停下来欣赏夕阳,有时又站在商店的橱窗前驻足观望。母亲残酷被杀的事实,似乎没对她的心情造成任何影响,至少高竞没在这个17岁的未成年少女脸上看出任何悲痛。而在这种时候,看见衣衫邋遢的她兴趣盎然地盯着时装店的橱窗看,高竞觉得尤其怪异。

彩屏路上的警察多了起来,有两部警车停在了38弄门口,现场周围拉起了隔离带。高竞把付远送到38弄2号门口时,顾志浩已经等在了那里。

“进来吧,有话问你。”他道。

付远站在门口,一只手放在门框上,迟疑了一下才跨进去。

过不多久,付远身后跟着两个警察又走了出来。那天晚上回到局里,高竞才听说,付远已经成为“邱小眉凶杀案”的首要嫌疑人。

她承认在案发前两天,也就是4月1日晚上,曾经跟母亲发生口角,两人吵得很凶,后来还动起手来,最后她用一根断了的桌腿打了邱小眉的后脑,导致其不省人事,接着她将其拖进里屋丢在床上后便扬长而去。根据她自己的说法,后来她再也没关心过邱小眉的状况。她向警方承认,她觉得,“即使她死了也没关系。”4月2日清晨她上学时,母亲的房门紧闭,她没想过要跟其打招呼,理由是,“我们家从来没打招呼的习惯”,其实,从4月1日晚上之后,她就再也没见过她的母亲。

法医在邱小眉的后脑发现钝器敲打的痕迹,在其腰部和腿部发现多处踢痕,皮下出血现象严重,而在付远的手臂和背上,法医也发现了不少抓痕,这似乎印证了母女之间曾经发生过激烈打斗。警方也从邻居那里了解到,这对母女的关系向来不睦,两人在家里互相打骂是家常便饭。邻居还曾多次看见邱小眉将女儿关在门外。

付远否认自己杀了人,但她无法解释,为什么菜刀柄上没她的指纹,而菜刀面上却有她的指纹。另外,警方没有在付远家找到那根袭击邱小眉的桌腿。

根据以上两个事实,警方判断4月1日晚上,事情很可能是这样的:付远跟母亲邱小眉发生打斗时,情急之下,曾在厨房抓住菜刀,用刀柄袭击邱小眉的后脑,遭到邱小眉的反抗后,陷入狂怒中的她决定杀了母亲。她握着菜刀来到邱小眉的卧室,见其正坐在梳妆台前,便毫不犹豫用菜刀抹了母亲的脖子。

警方没有在菜刀柄上采集到一枚指纹,这当然不正常,肯定有人擦拭过。而付远在给其同学莫兰开门之前,曾单独在现场逗留过,她有机会抹去菜刀上的指纹。至于为什么菜刀面上会留有她的指纹,警方认为,那是她忘记了。付远的学习成绩证明,她的记忆力和智商都偏低,所以,遗忘刀面上的指纹,很正常。

总之,在4月3日夜里的凶杀科通气会上,绝大部分人都认为,付远是杀害其亲生母亲的凶手。在这件事上,只有高竞一个人不敢苟同,他举手提出了一个问题:

“如果邱小眉在4月1日晚上就死了,那4月2日,她怎么还能洗衣服?”

所有人的目光都对准了他,他不知道那些目光中有多少是友善的,心里不免有些紧张。

“有条长裤晾在天花板下面,我摸了一下,还很湿。假如是4月1日或之前洗的,中间隔了几天,即使是晾在室内,应该也干得差不多了。如果她没在4月1日之前洗衣服,那只能是4月2日了,因为4月3日,就是今天,我们发现尸体时,她已经死了超过24小时了。她们母女的关系不好,付远也不会给邱小眉洗衣服,只能是邱小眉自己洗的衣服。所以,我想4月1日晚上,她还活着,她是在第二天洗完衣服后被害的。”高竞鼓起勇气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会场上安静了两秒钟。

最后,凶杀科科长张会年呵呵笑道:“小高,今天是第一次去现场吧,观察力不错啊。继续努力。”

他随手丢给高竞一支烟,高竞没接住,烟掉在地上。他慌不迭地弯身去捡,却不料那根烟已被人踩在了脚底。高竞认识那双皮鞋,是顾志浩的。

“不好意思,我没看见。”顾志浩朝他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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