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浓的酒味。
在昏暗中现身的男子微带醉意。光凭他这身酒臭,不用看脸也猜得出来他喝醉了。他步履虚浮,跨过门口的门槛时还一阵踉跄,手指戳进纸门里。笙之介急忙点亮灯。男子脸部浮肿,明显因为常喝酒而脸红,眼白特别显眼。
男子脸上挂着浅笑。“你那是什么表情。”
他指向笙之介的鼻子,又引来一阵踉跄,并像在嘲讽般发出一声破音。
“我不是说了,我就是你四处奔波找寻的代书。”他戏谵说道。“我专程前来,你连说声谢谢都不会吗?”
此人不但穿着简陋,甚至略显脏污。他邋遢地穿着条纹单衣,外披老旧短外罩,两者满是污垢,处处补丁。他的短外罩上没家纹,身上没佩刀,衣带里插着矢立。要是他再带上签筒,模样像极算命师。此人应年过五旬,不论是蓬头垢发,还是嘴边的胡碴都显花白。尽管身材清瘦,却挺着一颗圆肚,应该是喝酒所致。
“嗨咻。”他发出老头特有的低吟声,跨过笙之介泡脚用的水盆,一屁股坐向入门台阶处。他的膝盖微微打颤。
“您该不会是认错人吧?”笙之介平静地询问。
这是酒品很差的醉鬼。他可能从某处得知笙之介找代书,想到这里嘲弄笙之介一番,顺便要点钱来买酒。这名浑身脏污的男子醉得不轻,打个酒嗝,接着慵懒地转头看笙之介。
“你四处找我,我就让你四处找。”
他哼歌似加上旋律地自言自语,接着独自笑起来。
“为了替你省时间,我还坐轿子来呢。你该好好感谢我才对。”
笙之介就近一看发现说话毫不客气的男子,右颊有一道明显旧伤疤。似乎是刀伤,约一寸长。
太一和阿金从敞开的大门探头看。笙之介朝两人使眼色,要他们关上门。阿金点点头,太一正准备把门关上时,男子把手指戳进刚才戳破的纸门破洞。
“请问尊姓大名?”
男子背对着笙之介,打个酒嗝。“我没名字。”
因为我可以化身成任何人——男子接着道。
“我有心就能化身成任何人。可以成为贵人,也可以成为在桥下卖春的流莺。如果是贵人,就写出符合贵人身分的文字,倘若是流莺,就写出像是流莺会写的文字。”
笙之介缓缓瞪大眼睛。“您从事代书的工作吗?”
“我不是说过了吗。”男子清瘦的后背往后挺。
“我拥有天下第一绝技。不论谁的笔迹,我都模仿自如。”他突然转身,脸凑向笙之介。“要我当场展现这项绝技吗?不用付费。把笔墨和纸拿来。”
两人对峙一会,最后笙之介站起身,将书桌拉至身旁。墨壶里还留有今早处理村田屋工作剩的墨汁。
“你在这里写下名字。”男子慵懒地朝笙之介努努下巴,下达指示。笙之介执起笔,笔尖移向全新的纸左侧,仔细地逐字写下。
“这字真无趣。”男子不屑地说道。“写得不好也不坏。”
笙之介不发一语地把笔递向男子。男子身体斜侧一旁,连拿两次笔都没拿好,最后才接过去。不知是中风,还是酒毒行遍全身,他因此颤抖的手到底怎么回事?他根本连字都写不好。笙之介看着看着,男子早在自己写好的名字旁写下“古桥笙之介”五字。
男子移开笔尖,接着又写一行字。
“古桥宗左右卫门”
笙之介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是父亲的字。父亲在笙之介小时候亲自执笔教他习字。他看过无数次父亲笔迹,绝不会有错。他抬眼一看,模样肮脏的代书得意洋洋地笑着。
“如何,这样明白吧。”
笙之介吃惊得连眼睛都忘了眨。
“如果你还是不能接受,那我把收取贿落的证明写给你看。我忘了细部,不过大致还记得。”
笙之介趋身向前,力道猛到几乎把书桌撞向土间。“那份文件确实是你写的对吧!”
“刚才我不是就说了吗?你这小伙子悟性可真差。”
代书紧盯着呼吸急促,并在闷热夜气中颤抖的笙之介,毫不掩饰地说道。
“只要有人委托我,我什么都写。不过收费不便宜。”
“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代书露出夸张的惊讶表情。“你怎么这样问?你不是在找我吗?你找到我之后想怎样才对吧?”
该从哪里问起?不,在那之前应该一把揪住他的衣襟。
“陷害我父亲古桥宗左右卫门的那份伪造文件,是你写的吧?”
“没错,是我写的。”
“谁委托你这么做的?”
代书后退一步,视线望向别处。“这个嘛,我忘了。”
“别开玩笑了!”
“我没开玩笑。我做生意罢了。”用我的手艺——代书朝自己瘦弱的上臂用力一拍。
笙之介热血激昂。“谁叫你写那份文件的!”
代书就像反击般朝他怒吼道。“我管他是谁!”
声音之大,连破纸门也震动作响。代书起身,摇摇晃晃地站在笙之介面前。
“只要给我钱,不管替谁写字,写多少字,我都肯做。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没资格说我!”
“你竟然有脸讲这种话!”
笙之介一跃跳下土间,想抓住那名代书,但突然头冒金星,横身倒下,撞向入门台阶。
笙之介挨了一拳。代书紧紧握拳,接着摩娑着拳头,朝一旁吐口唾沫。
“你这窝囊废。”
笙之介挣扎着爬起身。他无法置信。为什么这名又瘦又脏的老头可以摆出这种态度?
“讲个道理给你听。”代书呼出浓浓酒臭,直逼笙之介而来。“小子,你听仔细了。我确实写过那份文件。记录收贿情况的文件,那份证明有不法黑金往来的铁证。”
不过——他指甲裂开的手指抵向笙之介。
“但不是我陷害你爹,也不是付我钱,要我写文件的人。”
笙之介一阵晕眩。这男人到底在说什么?
“你爹被冠上收贿的罪名,是因为你爹就是如此微不足道的男人。区区一份文件就让人失去对他的信任,他就是这么点程度的男人。”
他欠缺人德——代书说。
“你这家伙……”
当真是天旋地转。笙之介怒气勃发、热血沸腾。
“你是在侮辱我爹吗!”
“我没侮辱他。我只是让你明白世上的道理。听好了,小子。”他揪住笙之介的衣襟,把他拉起来。笙之介宛如一尊木偶。“你爹要是有些许的人德或人望,又有谁会去怀疑他呢?应该有人会挺身提出抗辩,说古桥宗左右卫门先生不是会收商家贿赂的人。有这样的人出面吗?有吗?”
笙之介在几乎鼻子相贴的近距离下注视代书的眼底,注视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白及浑浊的眼珠。
“没人。挺身袒护你爹的人,一个都没有。我伪造的文件比你爹的名誉、信用都更令人信服。你爹的性命连一张薄薄的纸都不如。”
要恨的话,就恨这个吧。
“你爹就只有这点价值,才沦为被人牺牲的棋子。”
代书一把推开笙之介。
“你爹就是这样被牺牲的,就算牺牲他也无所谓,所以才会被牺牲。不是我害的。”
代书撂下这句话后就像摸到脏东西似地甩甩手。他身体颤抖,覆满胡碴的瘦脸扭曲。
突然有一股连笙之介也不明白的想法从胸中涌现,穿过此时的愤怒和混乱。这名肮脏的老人为何流露这种神情?他虽然横眉竖目地辱骂笙之介的父亲,但为何频频颤抖?
“你……”笙之介终究还是没说出口“你这家伙”这句话。
“你明明瞧不起我爹,却记得他的笔迹。”
代书神情变得慌乱。
“为什么你还记得?”代书背过脸,身子移向那小小的座灯光圈外。笙之介继续追问:“为了模仿我爹的笔迹,你一度完全化身成我爹。你现在体内留有我爹的影子。”
“还以为你要说什么,没想到竟然是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代书又不屑地说道,但笙之介并未退却。
“你现在辱骂我爹,其实就是辱骂自己。”
没错,听在笙之介耳中确实是这种感觉。
“你是因此才专程来见我吗?”
什么傻话——代书略带破音地笑着说道。
“我想来拜见一下思念他被人牺牲的父亲,比他父亲更窝囊的儿子到底什么模样。”
“那你就好好拜见一番。”
笙之介重新坐正,双手置于膝上,坚毅地抬起脸。
“这就是我的长相。你从中看出什么呢?”
代书背后瘦得几乎没半点肉。
“你刚才说没人相信我爹,愿意挺身袒护他。藩内的确没人相信他。但有我。我只是年轻小辈,人微言轻。也许就连我爹也听不到我相信他清白的声音。尽管如此,我还是相信他。到现在我还是相信,所以我才四处找你。”
尽管不受人重视,但他是笙之介唯一的父亲。古桥宗左右卫门是用慈爱养育笙之介的父亲。是替他取这个名字的父亲。
“请告诉我。”笙之介低头鞠躬。“谁雇用你,要你写那份伪造文书?我认为诬陷我爹的那件事只是测试……雇用你的那班人为了确认你的本事而刻意那么做。我说的有错吗?”
代书没答话。
“你应该是被委派另一项重大的工作。对你来说这只是一项生意,你拿到报酬即可,但这份文件有强大的影响力。这股力量足以影响我故乡捣根藩的未来。我不能默不作声,任凭伪造文件嚣张跋扈,扭曲真相。”
笙之介听到某个声音。像是沉声低吟……
难道这名代书在哭?笙之介再次瞠目,他像冻结般无法动弹。
那名代书在笑。他低着头,忍不住笑而全身晃动,他捧腹狂笑,转头看笙之介。
“你真是无药可救的傻瓜啊。”他朗声大笑,出言嘲弄。
“什么是真相?你就真的对吗?你凭什么这么有把握自己是对的?”
还说什么捣根藩的未来——代书拭去嘴角垂落的口水,笑个不停。
“像那种一吹就散的乡下小藩,他们的权力斗争根本无关紧要。不管哪方获胜,谁继承藩位,太阳也不会因为这样而不再升起。”
笙之介一惊。之前的推测果然没错。这名男子知道藩内情况。他明明知情,却还参与其中。
“你写瞭望云侯的假遗书吧?还是说,你准备要写?”
“不知道。这件事和我无关。”
“到底是谁雇用你?请告诉我。你再继续这样,早晚有性命之危。”
“我有性命之危?”代书觉得有趣,他挑动眉毛。“我怎样都无所谓。小子,人总有一死。真正难的是死前要怎么活。吃饭、睡觉、起床,然后又是吃饭,喝得酩酊大醉。”
代书收起笑容。不论大笑前还大笑后,他的眼神始终没变。
那是黑暗,还是邪恶?笙之介认为两者都不是。那是空洞。空虚的黑洞。
“你爹最后是英勇地切腹吗?”他的声音改变,犹如轻声低语。
“是自己切腹,还是被迫切腹?”
他这么问,表示他并非全然不在乎古桥宗左右卫门的事。
“你为何这么在意这件事?”
代书哼一声,“你哥是否和你一样,那么在乎你爹的名声?”
这次换笙之介震慑。“你连我哥的事都知道?”
代书并非瞪视笙之介,而像在揣测他般流露出怜悯笙之介无知的眼神。
“到底是谁雇用我,你想知道真相就去问你哥。这是最快的办法。”
猛然转身的他再度踉踉跄跄地撞向纸门。代书使劲将门拉向一旁,那扇不易开关的纸门从沟槽滑脱。富勘长屋的住户急忙散去。寅藏单手撑住快倒下的纸门。太一从他腋下探出头。
“还不快让开,醉鬼。”
代书朝寅藏喝斥,接着悠哉地走出屋外。长屋住户全望着他的背影发愣。
“啊,跌倒了。”阿秀不自觉地说出这句话,接着急忙捂住嘴巴。
“他自己才是醉鬼呢。啊,他走了。”
“笙先生,你没受伤吧?”
阿鹿和鹿藏问。笙之介坐得端端正正,与现场情况格格不入,他脑中和心里不断回响着刚才的话,神情恍惚。
“那个人是何方神圣啊?”阿金走进屋内,凑向笙之介身旁。“笙先生,你振作一点。”
去问你哥。
这表示胜之介知道些什么。
“笙先生,你的脸肿起来了。难道你挨揍了?对了,那个人好像伤到手。”
你爹最后是英勇地切腹吗?
替父亲介错的人是大哥,而且是后介错。大哥挥刀斩下父亲的首级。
这表示大哥知道什么。
没多久,村田屋的治兵卫到富勘长屋。他并非刚好前来而是一路飞奔而来,脸色大变。
“笙兄……”
翻倒的书桌维持原样,笙之介换好衣服准备出门。他非得见坂崎重秀一面。
“笙兄,请等一下。”治兵卫按向他肩膀,笙之介随手拨开他,穿上木屐。
治兵卫说道:“不管你要去哪里,都请你先听我说句话。我是来跟笙兄你道歉的。”
这时笙之介发现治兵卫神色有异。
“听说那男人来过这里对吧?”都是我的关系——治兵卫说。“他有报上名号吗?可有说些什么?我知道他对笙兄很感兴趣,但没想到他竟然突然跑来找你。”
都是我不好——治兵卫双手掩面,指缝间露出的那对炭球眉毛倒成八字眉。
“治兵卫先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治兵卫放下手,顺便擦拭脸上的汗珠,双肩和眉毛一样往两旁垂落,显得神情沮丧。
“我全招了。我不求你原谅,但至少请你听我说完话。”
这次换治兵卫知道某些内幕。
“我不知道那个人的真名。就算我问他,他也不肯说。”
但治兵卫知道他的化名。
“他叫押込御免郎。”
治兵卫沉声说道,“关于他的事,我曾对笙兄撒谎,也对你隐瞒不少事。”他原地跪下,端正坐好,接着双手并拢,前额抵向土间地面。“我跟你磕头了。真的很对不起。”
笙之介一屁股跌坐在入门台阶上。“这到底是……”
治兵卫先生对我撒谎?
“你说的押込御免郎,就是写低俗读物的那人吗?”
治兵卫弓着背点点头。那些读物最后还是无法全部改写完毕。笙之介无比惊诧,他手上还有一本书待处理。
“治兵卫先生,那书是……”
治兵卫做好觉悟般注视笙之介。
“那书是他原本的笔迹。应该是五年前的事了,他当时亲自带书来找我。”
原来治兵卫五年前就认识那名男子。
“治兵卫先生,你之前对我说,押込御免郎是令尊的朋友,已经辞世,还说他是一名浪人,四处承接工作糊口,度过余生。”
“对不起。”治兵卫蜷缩身子。“家父确实有这么一位朋友。不过那人并非押込先生。”
因为我不能对你说实话——说到这里,治兵卫声若细蚊。
“所以我加了一些谎言。”
笙之介深深叹口气。治兵卫像受他影响般长叹一声,低垂着头,娓娓道来。
“那是五年前,刚过完年的一个寒风刺骨的日子。”
灰蒙蒙的天空不时飘降雪花——治兵卫道。
“那个人出现在我店门前。”
对方整年都穿同一套衣服。
“当时他穿着满是补丁的衣服,外头披着一件有香烟烧焦痕迹的棉袄。”那人说一句“这是我写的,你看一下”,宛如熟客般无礼之至,把一个包袱递向治兵卫。
“我当时满心以为他要我看他的字。因为那时候我们店里开始雇人誊写抄本。”
但押込御免郎并非这个意思。
“那是一本读物,我对他说,我们不是出版商。他听了之后回答,这本书没办法送去出版商那种高级的地方,顶多摆在租书店里。”
他与我交谈时总是扯开嗓门,一副漫不在乎的模样,气焰嚣张。
“而且当时喝得醉醺醺的。”
“他一直都那样吗?”
“他刚才来这里的时候也是喽?”
“是的,一身浓浓酒味。”
“真是坏毛病,而且都喝劣酒。”治兵卫就像在说自己般一脸歉疚。“总之,我也不好一直让他坐在店门口。不得已之下暂时收下他的包袱。我心想只要打发他走,往后再想办法就行。”
醉汉离去后,治兵卫打开包袱一看,大为吃惊。
“上头的字非常工整。”那是端正秀丽、格调出众的毛笔字。
“没错。”笙之介极尽嘲讽地说道。“所以我才相信你的谎。说什么这是一位叫押込御免郎的浪人写的读物,由令尊亲笔誊写。我还以为村田屋的前任店主写得一手好字,心里满是佩服。”
治兵卫垂头丧气。笙之介见状,心里有点后悔。
“但读物写得很糟。”
是啊——治兵卫的炭球眉毛垂落。“糟得让人想笑。”
治兵卫极为坦率,笙之介不禁嘴角轻扬。一点都没错。治兵卫虽然一脸颓丧,但似乎略微松口气,挺直原本弯驼的背。
“我决定搁着。结果四、五天后,那个人又来了。”
——那种书能卖吗?
“当时他一样喝醉酒,气焰甚高。我又好笑又好气,坦白对他说您写的书,连我们这种租书店也没办法收。”
我心想,这名醉汉要是敢生气动粗,我就把帚三和店内童工叫来一起把他轰出去。
“我后来静下心朝他细瞧,发现他瘦得如同地狱图里的饿鬼,仿佛我伸手一推就能推倒他,心里也吃了颗定心丸。”
也许是治兵卫强硬的口吻发挥作用,那名醉汉并未动粗,收下递回来的包袱。
“他说了一句我会再来就离去。当时是他第一次报上姓名。”
——我名叫押込御免郎。租书店的,你最好记住这个名字。
一个月后,他很不死心地到村田屋,手中拎着一个新包袱。
“我从那之后便开始和他往来。”治兵卫的眼神中带有些许苦笑。“他书中的内容都没什么变。辛辣的情色描写、坏心肠的反派角色,以及被坏人陷害,誓言杀敌报仇的年轻武士。”
只有反派角色不时更换,有的是企图侵占家名的邪恶家老,有的是贪婪的商人,有的是凌虐领民为乐的主君或地方官。
“我强硬地告诉他,不管你再来多少次,结果都一样。只要你写同样的内容就绝对行不通。不过我提议道‘你写得一手好字,要不要兼差替我们誊写抄本’。”
押込御免郎对治兵卫的提议嗤之以鼻。
——谁要做那种无聊的工作啊。
“接着我对他说‘可是你要生活就得工作才行吧’,他回答‘我的本业是代书,如果是要赚生活费,我会靠代书工作挣钱。’”
——有时一次就能赚进大把银两。因为我是手艺高超的代书,举世无双。
“我没当真他当时说的话。”治兵卫急着要辩解似地说道。“不过,他说自己以代书为业,这我倒能接受。”
“因为他写得一手好字。”笙之介道。
“是的,酒要有钱才买得起。他总是喝得醉醺醺,表示他有办法赚到酒钱。”
但实在教人费解。
“所以我问他,押込先生,你一再被我退件,为何坚持要写书送来呢?”
结果押込御免郎回答道——那是我吐出来的东西。
“吐出来的东西?”
“是的。”
——我吐出我的过往。多年积在体内的呕吐物,我写成读物吐出来。
“我恍然大悟。”
当时押込御免郎的样貌就像现在这样。腰间没插着长短刀,也没绑浪人发髻。但很多当代书的武士都三餐不继,可是押込御免郎说起话来没半点乡音,治兵卫认为他原本是御家人。
“我问他‘你的读物,该不会就是你自身的遭遇吧’。”
笙之介微微皱眉。治兵卫这时猛然回神,急忙在面前摆手。
“我不认为那读物完全是现实生活中的事。不过,那个人反复写同样的内容,我才会想……也许那名被恶人奸计逼入绝境的年轻武士就是他自身写照。押込先生或许基于某个原因才失去家名和武士身分。”
押込御免郎面对治兵卫率直又略嫌失礼的提问,并未正面回应。
他就应了一句。“我的人生,就像呕吐物一样。”
治兵卫觉得这样的回答已经很充分了。
“之后,我认真地阅读他的书。”他是性情多变的人——治兵卫吞吞吐吐地说。“有时一个月露面三次,有时半年多都不见踪影。”
他写的读物还是一样教人看不下去。关于这点,治兵卫一再劝说并好心提出建言,结果是白费唇舌。
“但他很满意。仔细想想,至少这世上还有我看他的书,对他来说这很重要。”
要是每本书都退还给他,对他也过意不去,所以治兵卫将收下的书搁在身边。
“当然了,这根本卖不了钱。”他苦笑。“我问过他,是否年轻时就写这种读物。结果他像毛毛虫爬进背里似地露出很嫌弃的表情。”
——说什么傻话啊。
“从他回话的态度来看,他知道自己的书多么低俗,读者心里多不舒服。”
——因为我酒毒行遍全身,随时可能一命呜呼。我对俗世感到恶心作呕,自然就得对俗世尽情吐个够,才开始写这种书。
治兵卫牛铃般的大眼眨几下后,定睛看着笙之介。“笙兄,你猜他现年几岁?”
“不清楚,应该颇有年纪了。”
“我若没记错,他今年四十八。”
笙之介大惊。对方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老得多。
“因为生活靡烂,很早就老态龙钟。事实上,我认为他没几年好活。”
因为感到性命即将告终,因而把“俗世之毒”化为故事,尽情倾吐。他不倾吐干净便不愿阖眼。
“就这样……”治兵卫遥望远方。“自从他来店里找我,一晃眼两年就过了。某天他突然带着一大笔钱来。”
当时治兵卫坐在帐房里,押込御免郎随手将十两黄金抛在他面前。
“我吓一大跳,问他这是做什么,结果他回答我说,这是我看他书的赏钱五两,还有日后看他书的赏钱五两,一共十两。”
——这工作很好赚吧。
“我惊讶莫名。代书这种生意不可能赚得这么多钱。我猜他干了什么坏事,急忙逼问并对他说‘你从哪儿偷来这些钱?你要是不老实说,我会去通报官府’。”
治兵卫脸色大变,而押込御免郎却嬉皮笑脸地望着他。
——开租书店的,你胆子可真小。
“他对我说,真拿你没办法,就让你见识一下我的拿手绝技。”
拿笔墨纸过来,顺便再拿本当范本的书来——押込御免郎吩咐。
“接着他让我见识了……”
那项绝技。
“我用来当范本的是我爹的抄本《化物草纸》。那是我小时候很喜爱的读物。尤其那是我爹的抄本,我很珍惜。”
押込御免郎模仿得维妙维肖。不光笔迹,图画也无可挑剔。
“我再次大吃一惊,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村田屋的前任店主写字有特殊习惯,这些习惯有难以形容的风格。例如止和钩特别用力,右上方偏高,往上的笔法特别有劲。押込御免郎连这些小地方都模仿得很细腻。治兵卫陆续拿出其他范本。押込御免郎每本都模仿得几可乱真,甚至模仿治兵卫本人的笔迹。
“我店里的老爷子写得一手好字,此人也会模仿。店里童工是十足孩子气的字迹,他照样模仿。”
——这项绝技,就是我酒钱的来源。
押込御免郎愉悦地道。这项代书绝技举世无双。只要你想要,我不管什么笔迹都能模仿。
“换句话说就连伪造文书你也敢做喽?我这样逼问他,结果他很大方地承认,毫不羞惭。只要有人委托,他什么都写。不论是贷款的借据、家谱,还是古董来历说明。”
全是假造的。模仿原本就有的笔迹再捏造。
那不就是用来骗人的技艺吗——治兵卫扯开嗓门喊道。
“那时,他突然转为严肃的表情。”
——是被这种东西骗的人不对。
刚才的对话猛然在笙之介耳畔响起。你爹欠缺人德。不是我陷害他。是你爹太过微不足道。
笙之介沉默不语,紧紧握拳。
“笙兄也听他这样说吗?”治兵卫声若细蚊。
笙之介松手后抚着膝盖并抬起眼。“治兵卫先生,我从和香小姐的母亲口中听闻一件事。”
他全盘托出在和田屋听闻的事后,治兵卫牛铃般的大眼几欲飞出来。
“没想到你竟然打听到这个消息。”原来和加野屋有关——治兵卫沉吟道。“这世界可真小。真的太小了。”
太可怕了——治兵卫缩起身子,颤抖似地摇晃身躯。那动作令笙之介觉得有点夸张。
“这件事听起来确实让人觉得世界很小,不过加野屋和村田屋的生意都很广,没什么好大惊小怪。”
治兵卫打断笙之介,问道:“笙兄你之前是以夫人的话当线索,想找出那人吧?”
“没错。原来治兵卫先生早就知道我为何那么做,但我毫不知情。”
这次笙之介并无嘲讽的意思,但治兵卫一脸歉疚。“抱歉。我道歉几次都行,而且我会一一吐实,但你听说的可是二十年前的事?”
“是的。那个男人好像从年轻时候起就用这个方法在赚钱。”
“也许他是因为陶瓷店那件事才走这行。”治兵卫陷入沉思,接着露出炽热的眼神,“若换个想法,那件事可说在助人。不能一口咬定说那就是坏事……”
治兵卫说到一半发现笙之介沉着一张脸,急忙往脸上一抹。他望着自己的手,就像对自己的行径感到惊讶般摇摇头,发牢骚似地低语:“不过他从事伪造文书那么多年,我和他只有五年交情,就算我对他说教,他可能不会听。”
“你曾经说教吗?”
“当然啊!我劝过他说伪造文书是很严重的坏事,别做了,也不该这么做。”
押込御免郎当然不会乖乖听从——饿成人干我无所谓,但没酒喝就伤脑筋了。
“我也苦口婆心地劝他。”
治兵卫骂过押込御免郎,警告过他,也试着恳求他。
“你再不金盆洗手,我就不保管那些书了。你在我店里进出会带给我困扰。请你好好考虑。”
押込御免郎往后不再带书来,也不再当着治兵卫的面谈他本业。
“不过,他以客人的身分前来,我也不能怠慢他,而且其他客人在看。”
总不好撒盐赶人吧?
“我并未亲眼见过他作恶,就听他提起而己。他这人作风古怪,我猜他信口胡诌。”
要是不这么想,心里实在无法接受。
“说来惭愧,其实是我被他玩弄于股掌。他一露面,我就主动问他最近有没有写书。”
“他怎么回答?”
“笑而不答。”
也许他心中的积忿吐得差不多了。
治兵卫耐着性子看完他的书,他感到心满意足。而知道他在倾吐心中积怨的治兵卫多方关照、体恤他,还让他把自己耍得团团转,男子因此感到满足。
治兵卫端坐在土间上。这时纸门拉动,门缝间出现两颗眼珠,一个在上一个在下,窥望房内。上方是阿金,下是太一。两颗眼珠惊讶地瞪得老大。
笙之介搔着头。“治兵卫先生,现在这样子好像我很了不得。你别坐那里。”
“不,就维持这样。”
治兵卫的坚持令笙之介背后一凉。治兵卫要坦言一切,接下来还有什么隐瞒他的事吗?
“我在前年樱花盛开的时节认识东谷大人。”
那是在落首聚会中赏花时的事。治兵卫话锋一转,口吻随之改变,变得像低语般低沉。
“我早在之前便见过他。不过,我那时才知道他有捣根藩江户留守居的重要身分。当时是富勘先生告诉我的。”
好个消息灵通的管理人。
“东谷大人吩咐我,说他藩国里有位年轻人到江户来,请我多方关照。”
“那个人就是我。”
治兵卫注视着土间,微微颔首。“那是笙兄你到江户前个月的事。”东谷同样请富勘帮忙。
“东谷大人对我和富勘先生都说笙兄是他一位亲戚,不是家中长男,目前出路未定。东谷大人心想与其在藩内无事可做,不如到江户生活也不错,便把你找来。”
除此之外的事东谷大人一概没提——治兵卫拐一个大弯说道。
“真的就这样。我不清楚笙兄的身世。”
“我明白。”笙之介迅速打断他,心里有不祥的预感。
“不过……”治兵卫欲言又止。“后来笙兄向我们承接工作,某次到我们店里带着书离去时,押込先生来了。”
他当时并未和笙兄打照面——治兵卫急忙补上一句,不过他的神情令笙之介起疑。
“擦身而过吗?”
就在那短暂的瞬间。
“当时押込先生转头望向你的背影。”
——那名年轻武士是谁啊?
“我告诉他,你是这次我委托誊写工作的一位武士。我还特别叮嘱,对方个性纯朴,还没习惯江户生活,千万不能招惹人家。”
事实上,押込御免郎(一来也是因为每次都喝酒)不时在村田屋的店门前招惹顾客,治兵卫相当头疼——乡下人是吧。难怪一副窝囊样。他是哪里人?
治兵卫不经意提到笙之介来自总州捣根藩,结果发生一件令治兵卫觉得很稀奇的事。
“什么,你说捣根藩——那个人很惊讶地说。”
——哪里不对吗?
——那名窝囊武士叫什么名字?
“我心想这不是什么得隐瞒的事。”
治兵卫听起来相当痛苦,几欲喘不过气。
“我猜想押込先生该不会也是捣根藩出身,所以才那么惊讶。”
——那名武士尊姓古桥。
旋即发生一件怪事。押込御免更加震惊,还目瞪口呆,接着捧腹大笑。
“他笑弯腰,直说再也没有比这更有趣的事了。”
——那年轻人的家不久前才被我伪造的文件毁了。这世界真小——押込御免郎笑得东倒西歪。
“接着他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告诉愣在一旁的我。他接受委托时要是不清楚伪造文件用于何处及每处细节,不管对方价码再高也不会承接。”
——不知道的话就太没意思了。
笙之介望着紧紧抱头又蜷缩着身子,像要找地洞钻进去的治兵卫,一脸愕然。
这太巧了。治兵卫不自主地说一句“太可怕了”来形容这世界的小,但应该由笙之介说才对。
“我因而得知你的遭遇。我也知情令尊发生的事。”
原来你知道。
这句话宛如回音,在笙之介胸中反复回荡,久久不散。我也知情。我也知情。
“我不知道雇用押込先生陷害令尊的人是谁,只知道是捣根藩的某人。有人居中牵线。”
居中牵线的可能是加野屋。
“那个人不是问清楚委托人的目的才承接工作吗?”
“尽管如此,对方也不会坦言名字和身分。假造身分很简单,而且押込先生也不是笨蛋,过问太多,他自己有生命危险,他不会跨越红线。话说回来不管对方什么人,他都无所谓。只要剧本有趣,能够在当中参一角,他就心满意足了。”
笙之介倒抽一口冷气。这什么怪脾气?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根本不理会正义和善恶吗?
果真如和香所言,他的内心严重扭曲变形。
“我在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呆立原地。心想怎么回事。”
治兵卫的低语声更沙哑。
“我是否该马上向笙兄透露那个人呢?我心中有过这个念头,但不确定是否为明智之举。”
“不应该考虑这个问题吧!”笙之介不自主地厉声一喝,治兵卫低垂着头。
“你说得对。如同笙兄你说的,但我还是犹豫了。”
“为什么?”笙之介发现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像在逼问,反倒在央求。
就像刚才那声厉喝,他既不是在怒骂治兵卫,也不是在责备他。
笙之介只是悲伤。
治兵卫竟然隐瞒这么重大的事。他瞒着天大的秘密,还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与自己谈论誊写抄本的事,望着难得一见的起绘,眼中发出炯炯精光。
治兵卫带着《料理通》前来时满是喜悦的表情至今历历在目。当时笙之介对它极尽奢华的装帧感到吃惊,治兵卫则展现出无比的自豪。
和香的事也是。治兵卫看出笙之介一见钟情于他从门缝间窥望到的切发姑娘。理应无缘相识的两人,在他的牵线下,透过加野屋的赏花会结缘。
——这么一提才想到。
就像有只冰冷的手掌滑过胸前,笙之介猛然想到和香那件事发生时,治兵卫的态度也是如此。由于和香是村田屋的客户,治兵卫听闻对方是留着切发这种罕见发型时就知道笙之介看到的姑娘是和香,但他当下没明说,只说想不出这么一位姑娘。他的言行举止不像装蒜,似乎真不知情,但其实心知肚明。
“为什么?”笙之介竭尽全力喊道。“为什么你不马上告诉我押込御免郎的事?”
因为太可怕了——治兵卫回答。
“一来,我要是告诉你这件事,押込先生肯定有性命之危。事情传进笙兄耳中,东谷大人一定马上得知。押込先生到时候绝不可能置身事外。也许会在东谷大人的指示下逮捕或受罚,甚至接受拷问,逼他说出受谁的指使陷害笙兄的父亲。”
“那也没办法。是那男人自作自受,他只是为自己的恶行付出代价!”
“这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治兵卫全身颤抖地辩驳。
“但我还是很同情他。我和他只有短短五年的奇怪交谊,但我对他这样的人产生移情。”
押込御免郎很不屑地说自己的书是“呕吐物”,而治兵卫持续读他的书,成为那肮脏男人在这世上唯一的朋友。
笙之介忍不住插嘴。“对那种男人产生同情,是治兵卫先生你错了。当然了,对我及古桥家而言,家父那件事比什么都重要,但那其实是敌人牛刀小试。家父遭人陷害的背后藏着更大的阴谋。一个足以撼动捣根藩的……”
我知道——治兵卫说。“此事我从押込先生那里听说了。”
笙之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治兵卫。“你连这都知道,那你还袒护那个男人!”
“就是因为知道才袒护他。”治兵卫抬眼望向笙之介,他眼眶泛红。
“那你也一并听说对方的阴谋,以及押込接下来会奉命伪造什么文件吧?”
治兵卫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至少在他告诉我笙兄及古桥家的事时,他也还不知道。雇用他的人还没透露此事。”
——你先等着,时候到了再找你。
“所以他说自己现在被人‘豢养’,拜此之赐,这十年来第一次过着这般奢华的生活。他一定是指可以尽情买醉的奢华。”
果然是这样。笙之介频频点头。
古桥宗左右卫门的冤罪不过小试身手,确认伪造文书多大功效。捏造这起冤罪的人真正目的,是要伪造望云侯的遗书——东谷推测方向没错。不过,押込御免郎还没伪造遗书。他在笙之介刚到江户时还没写,因为歉收导致藩内财政吃紧、主君延迟离藩,诸多因素重叠,所以“时候未到”。
因此,藩内的幕后黑手决定豢养押込御免郎。时候到来就命他伪造遗书,往后他这身绝技还是大有用处。与其杀他灭口,不如留他一命。此次事发后,难保日后不会遇上需要他大显身手的局面。
果真被笙之介猜中了,但猜中也没功劳,更没什么好高兴。
“他真悠哉。每天喝得酩酊大醉,路都走不好。想必他的饲主用很高的价钱买下他的手艺。”
“我不是说了,他做事只看是否有趣。什么是义,什么是忠,他一概不管。有人看中他的手艺,委托他办事,他什么都做。不管伪造的文件是与藩内要事有关,还是放高利贷的人用来催讨债务,对他来说全都一样。”
谁先买到押込御免郎,他就站在谁那边。他乐于静观纷争演变。
“就这层意含来说,他这人有值得信赖之处。他接下差事就绝不会背叛,而且使命必达。”
没想到“值得信赖”这样的形容也会用在那男人身上,听了真不舒服。
“就算是脾气别扭的野狗,只要有食物吃,一样会成为忠犬。就是这么回事吧。”
笙之介的反问令治兵卫垂头丧气。
“他这次绝不会改变阵营,投靠东谷大人。”押込御免郎绝不会毁了雇主的计划。
“不对。”笙之介强硬地反驳。“那个男人今天不是主动来吗?他来见我,当我的面痛骂我爹。他发现我四处找他,非但没躲藏,甚至公然露面,报上名号。是他自己要毁了他雇主的计划。”
“那是我不好。”治兵卫道,他眨眨布满血丝的双眼。“是我害的。我说了不该说的话。”
治兵卫到底想说什么?
“笙兄,你知道他接下来要伪造什么文件吗?”
突然被问一句,笙之介一时语塞。
“大致猜得出来。”
“东谷大人也是吗?”
“那原本就是东谷大人的推测。”笙之介说完后望着地面。“我初次听闻时惊讶莫名。”
笙之介再次对自己感到羞愧。
“笙兄奉东谷大人的命令,四处找寻他的下落吧?”笙之介咬着牙,微微颔首,治兵卫接着道:“现在我不想多做辩解,但我从未听笙兄亲口说出自己的立场和想法。”
的确如此。笙之介也想过,不知治兵卫是否知道什么,是否从东谷那里听说什么,但最近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没错,不过……
治兵卫不时朝笙之介投以关心的眼神,或体恤他内心想法的眼神。正因为感受得到,笙之介才怀疑治兵卫是否从东谷那里听说关于古桥家的事,以及他的身世。结果根本不是如此,治兵卫透过押込御免郎得知部分事实,内心歉疚。
“笙兄,你开始找寻那位代书之前,我一直以为你不知道自己父亲背负冤罪,以为你心里认定那是你父亲一时鬼迷心窍,接受贿赂,因此被问罪。我暗自祈求你真是这么想。”
古桥笙之介痛失父亲,同时失去古桥家。他挥别过去,开创全新人生才到江户————治兵卫如此期盼。
“治兵卫先生,你不能用这些话当借口。”此时的笙之介已超越愤怒,感到一股幻灭。“就算我认定爹做出失德的行径,但要是你知道那是冤罪,也应该要告诉我。这是做人的道理啊!”
治兵卫突然强硬地反问。“既然做人的道理管用,那死者是否能因此重返人间呢?”
笙之介浑身冻结。
“笙兄知道真相也许会更痛苦……”
笙之介听到治兵卫这番话,血液在冻结的身体里逆流。
“别人姑且不谈,但你怎么说这种话?换作是你,你会讲出同样的话吗?”
二十五年前,治兵卫突然失去下落,最后化为一具遗骸的妻子登代,从笙之介心中掠过。
“登代夫人为何下落不明,为何遭人杀害?你一直没弄明白。你现在备受痛苦。”
“没错,我很痛苦。不会有一日稍忘。”
“如果有人知道登代夫人发生何事,你应该希望他告诉你真相。要是那个人说‘你要是知道真相,反而会更痛苦,所以我不告诉你’,始终三缄其口,你应该会很怨恨他吧?”
治兵卫露出虚脱般的表情,犹如活死人。
“我不知道。”
“可是……”
“但不知道也许比较好。”
笙之介无法理解,内心像打滑般一再空转。
“三河屋发生绑架案,当你知道那全是一场戏时,你说阿吉她错了。一个人突然消失无踪,音讯全无,有时比死别更教人难受。因为留下来的人无法看开。你当时不是很努力地想让阿吉小姐说出真相吗?真相就是这么沉重……”
“阿吉小姐还好端端地活着。他们有办法原谅彼此,可能重修旧好。”
但死人办不到。
“留下来的人不管用什么方法,只要内心得到平静,最好就像孩子睡着一般别把他吵醒,静静地任由他去吧。”
世上哪有这种歪理。
笙之介趋身向前,正准备反驳时,治兵卫抬起手拦阻似地说道:
“其实登代也有不好的传闻在外头流传。”
自从她失去下落,治兵卫周遭就有人窃窃私语。
“有人说,她又不是三岁小孩,这里也不是荒山野岭,一个女人家在江户市内就这么平空消失,实在很诡异。我看啊,登代其实不是被绑架,是自己离家出走。”
登代嫁入村田屋之前会在茶屋工作。
“可能是她一直和之前的男人藕断丝连,或是和我这种不懂情趣的男人一起生活,心生厌倦,因而和和昔日男人旧情复燃。不管怎样,她都不可能自己一个人,一定是和男人私奔。”
“但登代夫人遭人杀害。手脚遭捆绑,嘴里还塞着布条。”
“发现她的尸体时,她失踪半个多月了。登代与情夫起争执,眼看快被情夫抛弃,她急起来,最后落得那个下场,这种情形不无可能。”
治兵卫嘴角轻扬,露出苦笑。
“或是我暗中查出登代和她情夫的藏身处,那名情夫逃之夭夭,登代无法获得我的原谅,死在我手里。所以我大费周章地故布疑阵,让尸体躺在草丛,佯装遭人绑架。也有人放出这种传言。”
对于登代的不幸遭遇,町人们会怀疑是治兵卫所为,笙之介确实听过此事。
“那是有心人捏造的谣言。我不会杀害登代。”但我忍不住胡思乱想——治兵卫双手抱头。“登代搞不好是离家出走。虽然我自以为与妻子感情和睦,但无从得知她真正想法。也许她厌倦我,结识比我更好的男人。”
一方面想知道真相,却又不想知道。
“她突然消失应该有原因。只要查明登代为何会死,也能得知她消失的原因。”
这正是我害怕的——治兵卫说。
“随着时间流逝,现在我反而更害怕。”
我如今不想打探任何秘密。关于登代,我想保留美好的回忆。
“登世夫人被你想成这样,我真同情她。”笙之介注视着紧紧抱头的治兵卫。“被人用同样标准评估我和我爹,这更令人生气。我爹没收贿赂。他清清白白。”
所以他才那么困惑不解。想到这里,笙之介突然停住呼吸。
尽管困惑不解,父亲最后终究还是切腹。不,是被逼入切腹的绝境。介错人是大哥胜之介。
那名代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到底是谁雇用我,你想知道真相就去问你哥。这是最快的办法。
笙之介感到全身鲜血流出体外。
“笙兄的父亲一定很了不起。”治兵卫的声音听起来无比遥远。
“如果这样还是卷入这场风波,也许令尊背后藏有某个原因。虽然贿赂一案算试水温,是测试押込先生的本领,但设计谋的人也不会随意挑选一位毫不相干的人。这当中一定有什么。我只是在想,笙兄知道真相的话是否会为你带来幸福呢?”
治兵卫说得没错。父亲宗左右卫门并非单纯运气不好,选中作为牺牲者。背后有原因。
他大哥牵扯其中。
“我一直思索这件事,最后决定保持沉默。笙兄就不用说了,我同样对东谷大人只字未提。毕竟东谷大人的身分与我相差太远。事关捣根藩未来的这等大事,我区区一个租书店小老板根本影响不了什么。我插手也许只是散播灾难。我认为保持沉默是最好的做法。”
不过,治兵卫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也许押込御免郎哪天会改变心意抽手。
“如果他想远走高飞,我一定全力相助。但他这人根本不听人劝。”
所以我把抄本交给笙兄你处理——治兵卫说。
“我想请笙兄看那个人写的书,有不对的地方就修改,然后我再拿改好的抄本给那个人看。我相信这么做的话,会给押込先生带来不同想法。”
这世上并非全是卑鄙和邪恶。善良与正义并非永远都是落败的一方,只能流泪、悔恨。但押込御免郎一味地钻牛角尖,将他那如同呕吐物的满腔愤慨写进书中。
那只是他自己在钻牛角尖,这世界有不同的道路,拥有不同心灵者大有人在。因为押込御免郎一时觉得有趣以及挣酒钱,而被他所害的古桥宗左右卫门之子,如今亲眼拜读他的读物并亲手修改,对这本读物投注完全不同的观点。
“我心想,那个人也许会懂得反省而抽手。或许笙兄率直的心可以略微矫正他严重扭曲的心灵。但事实证明,我想得太肤浅。”
治兵卫的脸色超出面色如土的程度,只能用面如死灰来形容。
“我让他看笙兄辛苦修改的读物,结果那个人反而闹起别扭。他严重扭曲的心性非但无法矫正,甚至更扭曲。若非如此,他不会专程跑来,恶形恶状地辱骂你。”
是这样吗?笙之介困惑地思索。
笙之介修改的读物也许在某处触动押込御免郎扭曲的心灵。尽管经历父亲横死的悲伤,但笙之介不曾体验人性的残酷、背叛的丑陋、谎言的悲伤,内心不曾受过这样的重创,他修改的故事中或许掺杂押込御免郎在取这个名字前的年轻岁月里,拥有过的些许光明。治兵卫的意图确实达成了。
所以押込御免郎才为之震怒,忍不住痛骂笙之介一顿。
别把睡着的孩子吵醒。不管用什么方法,内心能取得平静就别再去扰乱。
一个不懂人情世故的乳臭小儿竟敢在书中大放厥辞,搅乱我心。你是哪根葱啊?你信口胡言,只相信自己过去仰仗的事,既然这样,我就透露个真相让你知道,当作对你的回礼。
就去问你哥。这是最快的办法。
“押込御免郎一方面说他不知道捣根藩的幕后黑手是谁,另一方面又知道我大哥,这肯定另有线索。”
笙之介突如其来的一番话,令原本死气沉沉的治兵卫抬眼。
“笙兄?”
“我得找出这条线索才行。”
笙之介站起身时,治兵卫抓住他的裙裤下摆。
“你要去东谷大人那儿吗?”
“此事与你无关。”
“就算与我无关,还是请你听我一言。你不能直接通报东谷大人此事。这太危险了。如果要告知此事,我可以帮你安排。”
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也不清楚押込先生会做些什么。不过那个人跑来见你,还有笙兄你在打探他的事,对方很可能早察觉了。因为押込先生虽然算他们养的手下,但应该一直有人在监视他。”
笙之介低头望向治兵卫。“你要我逃走吗?”
“我想帮你找地方藏身。虽然不能躲在村田屋,不过可以替你安排很多可靠的地方,和田屋也是选择。要是笙兄你有什么万一,我拿什么脸见和香小姐。”
我给你磕头了——治兵卫再次将前额贴在土间地面。这时,纸门发出不顺畅的声响开启。阿金和太一面无血色地站在门外,与治兵卫和笙之介相比也毫不逊色。
“笙先生,你最好快点离开这里。”
阿金声音颤抖,但展现出凛然之姿。
“性命比什么都来得重要。你们的谈话应该可以结束了。来,快行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