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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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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畑滋子就像背上长了翅膀一样,直往高桥律师事务所飞去。这一次她没有迷路,只不过在约定时间的十分钟前按门铃时,还是因为太过兴奋而满身大汗。

还是那个像小鸟般的多田为她开门。

“你好像快喘不过气来了。”

“我是从车站一路跑过来的。”滋子老实回答。

“诚子小姐还没到,不过高桥律师有话要先对你说,请进。”

高桥律师的表情倒也还好,看不出来心情的好坏,优秀的律师都是这个样子。

“真是令人意外。”他开口就说。

“我也是这么觉得,谢谢你的帮忙。”

滋子发自内心地感谢,心脏跳动得很厉害。

“不用谢我,其实我曾经试图阻止,请她打消念头。”

这表示诚子小姐的心意很坚决?

“我要先声明的是,土井崎夫妇拒绝了。打电话或是写信都不行。我不能告诉你他们的地址,你只能见到诚子小姐,这样可以吗?”

“是的。”

高桥律师要多田拿两份文件过来,然后交给滋子。

“请先读一遍,确认过内容后,在最后一页的这里签名,两份是同样的位置。”他手指着下方的空白处。

文件的标题是“同意书”。滋子赶紧阅读,内容不是很复杂,写着一连串和诚子见面进行采访时该遵守的事项。未经诚子允许不得录音、不得摄影拍照,采访时除滋子外,不得有第三者在场;若有必要时应事先跟诚子和高桥律师事务所商量,原则上采访内容不得泄露给第三者……

“请问这里的‘第三者’是否也包含萩谷敏子女士呢?”

“请读那段文字的下一行。”

那里写着——关于乙方(滋子)共同采访人萩谷敏子,仅在土井崎诚子同意的情况下准予获知。

“这一点是否得根据采访的事项一一跟诚子小姐确认呢?”

“没错。”

此外,得知的有关土井崎元、向子、茜、诚子的事实,任何片段都不得公之于出版品、影像作品、声音媒体、电子记录媒体等。

读完同意书的最后一行后,滋子才抬起眼睛。

“了解了。不过高桥律师,同意书上并没有提及采访费的事。”

“诚子小姐说她不收取采访费,”说完后高桥律师做出仿佛将要打喷嚏的严肃表情,“甚至她还说要付给你必要的费用,但是被我阻止了。”

滋子睁大了眼睛。“她说是……必要的费用吗?”

“反正她本人马上就到了,你直接问她吧。”

滋子签好了两份同意书,一份交还给高桥律师时,对讲机的铃声响了。

滋子背后屏风另一头的门开了,她突然感觉紧张得难以呼吸。

“你好。”多田打招呼的声音。

“你好,我好像稍稍迟到了,对不起。”

声音甜美,脚步轻盈。

“高桥律师,诚子小姐到了。”多田前来通报。

高桥律师起身,不过滋子从沙发里站起来的速度比他还快。

滋子慢慢地转过头。

只见一位身材比自己较为娇小、体态纤瘦的年轻女子,眼光低敛地对着滋子的方向。她皮肤白皙、五官端正,就像日本人偶一样——滋子心中不禁浮现如此传统的比喻。

对方穿着淡蓝色及膝的连衣裙,五分袖,圆领剪裁,领口的形状更加衬托出她脖子的修长与下巴美丽的线条。短发发型很新颖,耳朵两侧的头发比颈背的部分还长。

“今天的打扮看起来很清爽呀。请过来这里。”高桥律师微笑着伸出手,指着身旁的空位。年轻女子对滋子轻轻点头致意后,经过她身边站在律师身旁。

“这一位是前畑滋子小姐。”律师说。

滋子大方地抬起头,直到对方正面直视过自己的脸后,才低下头。

“我是前畑,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这一次,对面的女子则是等到滋子站好,眼睛正视着她之后才说:“我是土井崎诚子。”

诚子没有行礼,和滋子四目相交后,便立刻坐在椅子上。滋子则是慢慢地坐下,不是刻意,而是因为紧张,双腿都僵直了。

她看起来比想象的要精神。这是滋子的第一眼印象。这个想法和心跳同一节奏似的在太阳穴一带跳动。很有精神、很有精神、很有精神……

太好了。

“承蒙你答应我的请求,十分感谢。”

诚子正要开口回应滋子的话,高桥律师抢先说明:“前畑小姐已在同意书上签字了。”并把刚才的文件拿给诚子看。

“日前我也说明过了,就算前畑小姐遵守同意书上所有的内容,假如你不想说的话,光是这项理由就足以立刻中断这次采访,这一点请你记得。”

诚子说了声“好的”,并点头。“谢谢你为我多方设想。”

然后她看着滋子。“手续很繁杂,真是不好意思。”

她脸上虽没有微笑,却是微笑即将浮现之前的柔和表情。狭长的单眼皮眼睛中显现出清澄的知性,那是什么呢?

好奇心?

诚子目光坚定,视线焦点停留在滋子的脸上。她不像是在看着滋子,但滋子有种被从头到脚观察的感觉。

多田送来咖啡,诚子伸手帮他分配杯子和盘子。这画面看起来很美,想不出其他词语形容,就是觉得很美——微笑着帮忙的诚子和害羞笑着的多田。

“考试考得怎样呢?”诚子问多田。

“啊,这个问题pass。”多田连忙说,“请你当做没问过。”

“因为没读书,没办法呀。”高桥律师说。

“有呀,我很用功念书的。”

“可是你昨天不是在办公室里打瞌睡吗?”

“那是因为白天晚上都在读书,在这里守着电话的时候自然会想睡觉。”

看来诚子和高桥律师、多田似乎很熟,她和多田甚至就像是姐弟一样。

多田正准备离开时,诚子伸出手掌对滋子介绍:“他是高桥律师的外甥,将来准备当律师。”

多田不是对着滋子说话,而是回应诚子:“能不能当上律师我不知道,我只是参加了司法考试。”

“怎么,你看不起律师这一行吗?”

“我没有,倒是舅舅不是说过吗?依司法考试的成绩高低排序,最好的当法官,其次当检察官,最烂的才当律师。”

诚子手掩着嘴巴偷笑。“不管当上哪一种都很厉害,对我而言那是无法想象的世界。”接着又对滋子补充说:“他的目标是应届考取资格,而且这绝对不是在做梦,他很优秀。”

滋子只能微笑着看着这一切。她想起了酒井直美说的话:诚子是我所认识的朋友之中最温柔的人。

的确没错,她真的很温柔。

诚子主导的这场温馨对话,目的是为了不让滋子有不自在的感觉。她在为滋子设想,因为制止她和滋子见面的高桥律师也在场,她想多少缓和一下现场的气氛。

其实诚子并没有这样的责任与义务。

“我之前就知道前畑小姐的事了。”诚子双手放在腿上说道。

刚才被当做话题的多田已经退下,高桥律师则在一旁搅拌着咖啡。诚子绝对不让现场有短暂的沉默。

“谢谢你,我想大概是因为九年前的那个案子吧?”

高桥律师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们交谈。

“你……上过电视吧?”

“当年的前畑滋子的确有过那段经历,现在实在很难想象。”

“听高桥律师说了之后,我吓了一跳。你居然没有将当时的命案写成书。”

“是的,我没写。”

“方便的话……我可以问为什么吗?”

感觉好像和野本刑警之间的对话又要重复一次,只是这次有明显的不同。因为土井崎诚子并没有对滋子感到生气,她只是单纯地觉得不可思议。

“我自己也搞不清楚,大概最老实的答案就是我写不出来吧。”

“写不出来。”诚子低声地重复,放在腿上的双手轻轻地握在一起,她没有戴戒指,身上也没有任何饰品。

“我的……我们家的事,你也不会写出来吗?”

这是见面以来诚子第一次低着头将视线微微抬起。滋子很肯定地对她点头说:“我不会写的。”

“不会写。”她又低声地重复,然后瞄了一眼身旁的高桥律师。

“对不起,高桥律师。”

“怎么了?”

“今天你也会在这里一起接受前畑小姐的采访吗?”

“没错,我的时间都空出来了,没问题的。”

诚子感觉抱歉地眨着眼摇摇头说:“我觉得很对不起,我想单独跟前畑小姐说话。”

照理说高桥律师应该比滋子更加惊讶,但他不动声色,而是将杯子放回盘子上,态度平静地反问:“有我在场你不方便说话吗?”

“那倒不是,真的,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的头轻轻摆动,双手也跟着挥舞。那样的动作,让她看起来比她的实际年龄二十五岁年轻许多。

“我就只是想跟前畑小姐单独说话。”她的语气就像女学生对班主任老师说:“我想完成这份报告,无论如何我都要一个人完成它。”有种那个年纪的女孩特有的甜美固执。人家想这么做,就是要这么做!

“土井崎小姐!”高桥律师正色地说。

诚子却打断他说:“我知道。你给我的建议,我都记在脑子里,今天我和前畑小姐说了什么,事后我一定会向你报告,所以拜托你了。”

高桥律师紧闭着嘴巴,不过眼光中不见怒色,也没有端着律师架子,他的表情就像是指导教授为了表面上的理由而坚持一样。

“真是拿你没办法,好吧。”

诚子笑开了,那笑容一如娇柔可爱的白花绽开,露出了隐藏在内侧的鲜艳色彩。

“太好了,谢谢你。前畑小姐,我们走吧。”

诚子在前,滋子在后,两人仿佛是这里的秘书结伴一起出去吃午饭一样地走出高桥律师事务所大门。像小鸟一样的多田张大嘴巴,目送着她们离去。

诚子拿着有民俗风刺绣的小手提包走着,包前后晃动。她用力按下控制钮,踏进下行的电梯。虽然两人在走出大楼期间始终保持沉默,但滋子能感受到她的紧张与兴奋,她可以感觉到诚子心情振奋。

为什么呢?

滋子觉得诚子好像有求于她,一方面是因为高桥律师说过:“诚子小姐说要付给你必要的费用……”而且在那之前,高桥律师给她的答复既非“诚子小姐答应和你见面”,也不是“她愿意见你一面”,而是“诚子小姐想要跟前畑小姐见面”。

“那么我们去哪里好呢?”诚子在大楼门口回过头问,闪动着如少女般的眼瞳。

好可爱!滋子不禁微笑以对。

“是呀,该去哪里呢?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到咖啡厅去似乎不太适合,诺亚出版的办公室也不方便,第一次见面就把人带回家里,未免有点过了,滋子也觉得那样做太沉重。

“像这种时候——所谓的调查或是采访,都是在什么地方进行呢?”

“不一定吧,完全看对方的意愿。通常都是选择安静又不会被其他人打扰的地方,所以有时也会到饭店开房间。”

诚子露出讶异的表情。滋子赶紧挥手说:“哦,不是,我没有奇怪的意思啦,只是突然说出到饭店开房间这种话,一般都会想说在搞什么鬼吧。”

“当然了,嗯……这样子呀……”

诚子摇晃着手提包,举目望了一下四周。这里是工作日的新桥,路上有许多行人,有穿西装的上班族,也有穿公司制服的白领族。固然不是大家都认得诚子,但心理上还是不想待在人多的地方,也不想接受路上行人投射过来的目光吧?

突然诚子回过头问滋子:“前畑小姐,你会开车吗?”

“嗯,我会。”

“那么在车子里怎么样?”

好特别的提议。

“你的意思是说不要叫出租车,而是去租车吗?”

诚子有些退缩地问:“会很奇怪吗?”

“不会,一点都不奇怪。对了,在车子里谈事情的话,就不必担心有人看和隔墙有耳了。”

滋子拍着胸脯说:“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会开车的,经常要开车载我老公。”说完后才想到“糟了”,因为她想起诚子就像是被棒打的鸳鸯一样,新婚不过几个月便离婚了。

这样的想法宛如写在滋子的脸上,诚子也的确看到了。她那狭长的眼睛立刻眯成新月般,轻柔地笑说:“那我就安心了,我也蛮喜欢开车的,假如前畑小姐开累了就换我开,不过我们还是开去较开阔的停车场吧,到时候也可以停车说话。”

去哪里好呢?诚子思索着。她想得很专心,就跟小孩子一样。滋子不禁很想带她去个明朗、能让人开心的地方。

“你喜欢东京迪斯尼乐园吗?”


两人坐上车开动后,土井崎诚子便开始以委婉的语气询问滋子许多事,包含九年前连环绑架杀人案当时的情况、之后的工作和近况。

毕竟那些事也不是不可告人,而且诚子想多一点了解滋子也是理所当然,因此她很有耐心地回答了每一个问题,也再次说明她和萩谷敏子认识的经过。

“虽然高桥律师会没有好脸色,但我还是希望你能介绍萩谷女士让我认识。”

滋子握着方向盘,偷偷瞄了一下诚子。诚子也看着滋子,两人视线相交时,她轻轻点了一下头。

“高桥律师好像很担心我会被前畑小姐和萩谷女士……嗯,该怎么说呢,怕我被你们牵着走吧。不好意思,我居然说这种话。”

滋子笑了。“高桥律师会担心也是应该的。不过如果诚子小姐有意愿的话,我来跟萩谷女士说吧。”

车子开上湾岸高速公路,远远可以望见灰姑娘城堡的尖塔时,诚子高兴地探出了身体。

“好怀念呀,不知道有多久没来了。”

刚才滋子提议要不要来东京迪斯尼乐园时,真的一点都不夸张,诚子当场高兴地鼓掌赞成,闪亮的眼光似乎在催促着:我要去!我要去!于是有了这样的行程。可是此刻听到她这句话,滋子不禁又感到不安。

我真是个冒失鬼。这么有名的主题乐园,诚子以前应该也来过吧?肯定有过美好的回忆吧?既然如此,对现在的她而言,来到这里会不会感到痛苦?诚子之所以表现得那么高兴,是否只是因为她天性温柔不愿让我为她难过呢?

“真的没关系吗?”

虽然有点太迟了,但还是得确认一下,而诚子似乎很快领悟出问话的真意,轻轻摇摇头说:“上次来迪斯尼乐园是二十岁的时候,跟公司的同事一群人来玩。”

“不是跟我离婚的先生啦。”诚子小声地补充。

“是这样子呀……”

“他讨厌人群,我们交往的时候,即便是约会他也不爱到热闹的地方,为此我们常吵架。”

高速公路上很空,前后没有什么车,滋子放慢了速度。

“我父母也不太喜欢外出。小的时候,他们虽然会带我去游乐园、动物园,但感觉就像是为了小孩没有办法只好奉陪。”

到了诚子上高中,开始和朋友到较远的地方后,她的父母就几乎不再带她出去了。

“除了年底会和母亲到百货公司购买年节用品外,就只有暑假的全家旅行吧。我父亲公司的员工招待所在热海,所以从小学起我们每年都会固定去住宿两个晚上,所谓的旅行就只是那样子而已。”

滋子脑海中掠过一个想法,只是她不能说出口,至少现在还不能说。

结果反而是诚子自己开口说了:“我父母都很不喜欢让家里空着没人,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原来是那么一回事。”

滋子想不出来该如何回应,两人之间陷入沉默,滋子只好专心开车。

眼前可以看见迪斯尼的停车场,大约停了半满。

“非节假日也这么挤呀,停了好多游览车哦。”

阳光明艳,诚子眯起了眼睛。

“其实现在这里真正的名称是迪斯尼度假区。”

车子一开进停车场,就听见随风传来的热闹音乐声,也可以看见从京叶线舞滨站到乐园入口的步道上三五成群走动的游客。

“我们暂时先停在这里可以吗?”坐在副驾驶座上、身上还系着安全带的诚子说。

“当然好。”

“不过待会儿还是进去喝茶吧。里面有我喜欢的店,只是好久没来了,不知道换了没。”

她的眼瞳灵动,故意表现得很有精神的样子。滋子微笑不语地看着她。

“对不起,”诚子也微笑低喃,“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那也难怪,毕竟我们才刚认识,没关系,不用勉强。”

旁边车位停进一辆车,走出一对年轻情侣,两人牵着手有说有笑地往入口走去。

滋子伸出拇指指着入口的方向说:“今天我们也进去玩算了,别谈什么事情了。我老公也讨厌人群,不肯陪我来这种地方,所以我也很久没来过这里,应该比诚子小姐还要久。”

诚子耸耸肩笑了。她抓着安全带的扣环,突然深呼吸一口气说:“我跟前畑小姐见面,其实是有事相求。”

滋子平静地以眼神催促她说下去:什么事呢?我能帮得上什么忙呢?

“我想请你帮忙调查,调查……我的父母为什么要杀死姐姐。这种调查不属于高桥律师的业务范围吧,所以他制止了我。”

诚子双眼紧紧地直视着滋子。

“可是我就是想知道。”她努力压制住声音的颤抖,“我想知道真相。父母为什么要杀死姐姐?为什么会发生那种事?姐姐是什么样的女孩?我就是想知道。我也有知道真相的权利吧?”

滋子张开嘴巴,想了一下,决定只点点头。的确,你有那个权利,所谓的知的权利。

“可是没有人肯跟我说。父母杀死了姐姐,埋在地板下,整整十六年。我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些。那么重大的事,就只有这么一点事实突然呈现在我眼前,我虽然接受了,却不知道接受之后该怎么办。我连为什么会发生那种事情都不知道。只有父母亲的自白,我实在无法接受。”

诚子的双手从安全带上放开交缠着。那是否就像她现在的心理状况一样?感觉是那么心慌意乱、盘根错节。

“所以当我听到前畑小姐要采访我的时候,我很高兴。我想可以请你帮我调查。”

“于是你才会跟高桥律师说要支付我必要的费用吗?”

诚子用力点头,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滋子微微地侧着头,迎接着她的视线。

滋子发现诚子裸露在五分袖外的白皙的手臂上泛起了鸡皮疙瘩。那应该不是因为冷气太足,而是紧张的缘故。

“不行吗?我请你帮忙做这种事,会很奇怪吗?”诚子不慌不忙地解开安全带,双脚并拢,对着滋子说,“我也拜托过警方,问他们能不能更详细地调查清楚,甚至还问警方是不是查到了什么却没有告诉我。如果查到什么的话,务必告诉我调查结果。”

“警方怎么说呢?”

“他们说该调查的都查过了,没有对我隐瞒任何事情。”

她的眼皮颤动,眼眶突然湿润了起来。

“还说我想知道的事情今后应该得花很长一段时间才能从我父母口中问出来。还说我的父母有义务跟我说清楚,要我请他们尽到自己的义务。”

滋子想起了那名女刑警黑色长发、一脸严肃的侧脸,于是问:“你还记得千住南警局的野本刑警吗?是名女性。”

诚子立刻点头说:“是的,当时她很照顾我。”

“那些建议也是野本刑警跟你说的吗?”

“不是。是一位姓是枝,比较年长的刑警,大家都称呼他‘主任’。”

野本刑警曾经说过,她对上司是枝主任的态度感到很生气。

“她跟我说,警方告诉我不管是动机还是理由,详细情形都得问我父母,这种一问三不知的态度太冷酷,甚至向我道歉,毕竟已经过了时效,对于警方无法花费时间和功夫深入调查,她似乎显得很懊恼。”

“这很像野本刑警的作风啊。我日前也和她见过面,她很担心诚子小姐的现况是否安好。”

诚子湿润的眼瞳里流下一滴泪,但也只有那么一滴而已,她表情平静,不像会大哭的样子。

“是吗?原来野本刑警是那样的人呀。”诚子惊讶地低喃,“我对野本刑警有点不知该如何应对。”

“是吗?”

“就是说不上来的排斥。虽然她对我很亲切,反而会惹得我更生气——当时我还无法像现在这样分析自己的心情,而今回想应该是这么一回事吧。总之我们的立场太不相同了。”

彼此是年纪相同的女性,只是野本刑警属于安慰者,诚子是被安慰的一方。为什么两人的处境不一样呢?为什么自己就该属于被安慰的一方呢?真是不公平。

这种心情诚子大概无法整理出所以然来吧。因此越是被温柔对待就越觉得自己的境遇凄惨,反而更加气愤不平吧。

假如这些真心话让野本刑警知道了,她一定会很惊讶也很受伤吧。没办法,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想传达的心意无法传达出去;就算能够传达,有时到了对方那里却又变成不一样的东西。

基于这一点,仍必须让诚子明白才行,于是滋子慢慢地说明。

“假如是收集事实的某些片段的话,我是可以帮忙调查。”

土井崎茜是什么样的少女?她和父母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可是不管我收集多少片段,是不是就是你所要的‘真相’,我不敢说。”

“为什么?”诚子小声地问。

“因为要找出真相,只有靠你自己。”滋子回答。

诚子听了立即激烈地反驳说:“你的意思是说真相为何得看我如何理解吗?换句话说,只要是我可以接受的说法就无所谓吗?得知所谓的真相根本就没有必要吗?”

滋子不慌不忙地回答:“获知真相当然是必要的。不管是对诚子小姐还是你的父母而言。”

“既然这样……”

“只是像这种不幸的事情,根本不可能会有三百六十度看起来都完美无缺的真相,这是我的想法。”

也许是因为失望吧,诚子的嘴角往两边撇,眼瞳又开始湿润了起来。

“怎么连……连前畑小姐也……这么说呢?”她终于忍不住开始哭泣。

“该不会是高桥律师也说过同样的话吧?”

诚子点头,眼泪扑簌而下。滋子递上了手帕。

“说得直接点,就算你姐姐的案子没有超过时效,调查行动得以正式展开;就算你的父母必须上法庭接受判决,结果仍然是一样的。因为法院乃是根据法律来衡量你的父母所犯罪行的性质与轻重,和你所追求的真相并不相同。所谓的司法就是那样,当然那样的司法有它重要的存在意义。”

可是诚子却连那样的司法程序也得不到,因为法律并不认为土井崎夫妇的罪是罪。

因此土井崎诚子既没有得到法律上的真相,也没有得到心灵上的真相就被推出来了。又有谁能苛责至少想得到心灵真相的她呢?

“是枝主任的建言,我也认为很适当。”

诚子用手帕掩着脸,滋子将手放在她肩上继续说下去:“你所追求的真相,应该由你的父母告诉你。至少你若想抓住你想要的真相,需要你的父母协助。他们两人对你说过什么吗?”

诚子用手帕擦过脸后痛苦地喘息,并且不断地摇着头。

“他们只是道歉。”她好不容易挤出话来,说,“我母亲对我说:‘诚子,对不起。就算你从此不认我们是你的父母也无所谓。’父亲倒是什么都没说,而是苍白着一张脸,整个人显得神情憔悴垂头丧气。”

事发当时,诚子已经结婚另组家庭。去警局的时候,也是从和丈夫一起生活的公寓往返,父母被释放后,只去拜访过他们一次。

“他们说会自行消失,这样做对我们比较好,以后的事就全权委托高桥律师处理……”

“联络方式呢?”

“说是安定后会通知我。”

“结果有联络吗?”

“打来了几次电话,都是我母亲打的,但就是不告诉我他们的住址。高桥律师应该知道,只是我父母似乎要求他不能告诉我。”

诚子曾经好几次恳请他透露一下,但现阶段关于这一点,高桥律师依然是以土井崎夫妇的意愿为优先。

“不过高桥律师也觉得这样子不对,曾经帮我劝说父母,请他们跟我见面,不过没有成功。我感觉他们好像很怕我,尤其知道我离婚的事,又更怕了。”

“也许你的父母以为你在生气,以为你不肯原谅他们吧。”

诚子用力抓紧了手帕,哭湿的眼瞳瞬间闪过一道光芒。

“我当然生气,当然不原谅他们,那还用说吗。”

可是……就算是那样,他们还是诚子的父母。

“我想是枝主任所说的‘花时间’的意思,大概在此吧。”

现在你们花的时间还不够。土井崎夫妇还不知道该如何对诚子说明,还无法说出真相,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十六年前的行凶行为——杀死自己的女儿,并且对另一个女儿隐瞒事实。他们自己对于十六年后公之于世的事实和真相之间的差距,也还无法厘清。

为什么会发生那种事?为什么我们会做出那种事?

所以土井崎夫妇必须从诚子面前消失。他们不是逃离自己的女儿,而是想逃离自己的过去。

总有一天,不管是以什么形式,这种逃离终将会结束吧?因为谁也无法逃离自己的过去。

然而——

“随着时间的流逝,只是处于等待立场的你,肯定会受不了吧?”

滋子试着以生气的口吻说出诚子的感受,诚子依然紧紧抓着手帕发抖。

“你的日子依然要过下去,所以必须好好调整心情才行。”

方法是有的,而且很简单。只要将过错归在某人身上就好了,不论是归在土井崎茜还是土井崎夫妇身上都可以。

认识土井崎茜的周遭邻居都说“她是难以管教的不良少女”,所以她会被气得束手无策、走投无路的父母杀死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像这样,只要照单全收土井崎夫妇的自白就可以了。或者认为土井崎夫妇对于女儿的教育失败也行。为了一了百了解除困扰,他们只好诉诸杀死亲生女儿的非常手段,这种行为不论是身为父母或是人,他们都失格了。只要如此就好了,反正他们自己也说为了诚子愿意脱离亲子关系,那不就好了吗?彼此之间再也不是父母与女儿,诚子可以一个人生存下去。

就是这么简单!

问题是一旦处于相同的处境,也许真有人能够如此轻易地付诸实行,但是土井崎诚子是办不到的。她的童年好友说:“诚子是我到现在看过最温柔的人。”她的温柔阻碍了她选择最简单的路,阻碍了她找出容易接受的“恶”,然后和过去一刀两断。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究竟是谁的错呢?有谁可以告诉我?

“你还记得你姐姐吗?”

一时间诚子的头脑似乎还无法转换过来,面对滋子的询问,她有些呆住了。

“我是说土井崎茜,她和你相差六岁吧?”

小时候差六岁就差很多。土井崎茜被杀害的时候十五岁,诚子九岁。已经是半个大人的姐姐和才刚脱离幼儿阶段的妹妹,就世人的眼光来看,两人的世界是那么的不同吧?

“我不太记得了。不……应该说只记得一些吧。只是那些事情似乎不足以让我知道姐姐是什么样的女孩,虽然我这样说有些奇怪。”

“不,我能理解。对于九岁的你的记忆,那也是无可奈何的。”滋子直视着诚子。“不过以现在二十五岁的你来说,应该可以判断十五岁的土井崎茜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吧?”

诚子惊讶地不发一语。

滋子说:“所以我们一起去找出你姐姐吧。找出土井崎茜,这件事诚子你必须帮助我才行。”


结果那一天她们没有进迪斯尼度假区,只在附近的咖啡厅买了饮料和即食品,就这么一直坐在停车场说话。

回家路上由诚子开车。滋子说要送她回家,诚子立刻响应:“我知道路,我来开车比较合理吧。”

拿到驾照已两年的诚子,开起车来还蛮平稳的。

“我其实没有打算考驾照,是达夫要我去考的。”

她的前夫——井上达夫,诚子都称呼他“达夫”。

诚子高中一毕业就到东京市内的甜点公司上班。她和井上达夫同期进公司,两人算是职场情侣并踏上婚姻的红毯。达夫大学毕业,重考过一次,所以大诚子五岁。

“我一直担任会计业务,达夫是在工厂服务。公司要求男性员工必须有生产线现场的工作经验,因此我们偶尔会在员工研修时碰面。”

达夫进公司四年后,调回总公司的财务会计部门,两人同一办公室,感情日益亲近。

“我们交往了三年左右。第二次约会的时候,他就要我去考驾照。当时我们很喜欢开车兜风,也会去滑雪,我也认为自己会开车的话比较方便,于是就去考了。到了论及婚嫁的时候,达夫第一次带我回老家,那里真是够偏僻的乡下。说是歧阜县,却是在郊外的山里面,没有车根本到不了,返乡的时候开车绝对比搭电车要方便许多。”

达夫说这就是他要诚子考驾照的理由。换句话说,在那么早的阶段他就已经有了和诚子结婚的打算。

娇羞诉说往事的诚子侧脸上看不见离婚的阴影,甚至让滋子有种错觉——好像发生那件事对诚子的婚姻生活毫无影响,今天她的先生依然在家里等候着她。

“达夫也说我们没有必要离婚。”

即便提到这样的事,诚子的语气也没有改变。滋子可以感受到她不想感情用事的决心。

“可是达夫的父母和亲戚们还是很有意见。啊,我不该批评他们。”

尤其是达夫的母亲态度很强硬。

“本来我跟婆婆就处得不太好,婆婆很在意我的学历不高。”

井上家是当地的地主,而达夫又是独生子。

“她觉得我不适合当他们家的媳妇,也很反对我们的婚事,所以事情一发生,她就像是中了大奖般得意。婆婆说井上家不能有杀人犯的血统,态度十分坚决。”

“你一定很不甘心吧。”滋子温和地说。诚子看着前方微微一笑。

“不过起初达夫曾对我说:‘没关系,我们不要这个家,一起离家出走吧,看到我妈像个女巫婆似的,我也吓到了。’”

甚至达夫还会跟父母吵架,袒护诚子:“又不是诚子的错,又不是她杀了人。”

“我实在是受不了了,看到达夫为了我跟他的父母吵架,我觉得很难过。”

所以她主动提出了离婚要求。达夫坚持不肯分手,并且说服诚子。他说离婚是不对的,没有人会因此而幸福。

“达夫因为一时气愤而与父母脱离关系,日后一定会后悔的。我一想到达夫为了我而抛弃父母,也会永远内疚……在提交离婚申请书的时候,达夫居然说当初就不应该拖拖拉拉,早点结婚才对,这么一来现在就会有小孩了。只要有小孩,我父母的想法应该也会改变吧。”诚子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滋子然后说,“他实在是太天真了,你不觉得吗?”

“会吗?”滋子露出苦笑。

“就算有了孩子,婆婆还是会说同样的话。因为那是‘杀人犯的血统’呀。”

杀、人、犯、的、血、统。她一字一顿,每一声都像是敲在心上。

“到时候我和孩子肯定都会被赶出家门吧。既然这样还不如一个人比较轻松。”

过于坚强的诚子,反而像是在逞强。

“也因此我现在暂时还不用担心生活的问题,我从井上家拿了一大笔分手费。”

“是达夫主动给的吧?”

“嗯,他的父母也没有说什么,大概用钱解决麻烦是他们有钱人的一贯想法吧。”

但也是达夫唯一能够表达歉意的方式吧。

“钱很重要。”滋子说,“那些钱不只是分手费而已,也是达夫的心意,是他对你所能表示的最大诚意呀。”

诚子没有回应。滋子看着车窗外。

“他现在偶尔……还会打电话来,问我好吗,一个人生活有没有问题。”

语气中不再有刚才的坚强与逞强,口吻也有些慌乱。

“真是笨蛋!他明明知道不再关心我,对他会比较好。”

诚子静静地啜泣。

“换我开车吧?”滋子说。

诚子将车停在路肩,嘴里说着对不起,手上还握着方向盘,趴着痛哭。滋子默默地守护着她。

野本刑警说她亲眼目睹了一个人的人生由外向内毁坏的瞬间。滋子当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和让她有此种感受的原因,可是现在滋子却要说,她错了,因为毁坏不是在一瞬间结束的,还在继续,毁坏一直在持续中。

能够阻止毁坏的只有诚子一个人,所以她会那么孤独,毕竟没有人能够代替她。但或许滋子能够帮助她阻止毁坏、重建人生,即便只是一点点也好,就算只能帮她设个立足点也好。

“首先我有个要求,”等到诚子的哭泣声变得微弱后,滋子开口说,“一如前面的说明,我认为很有可能有人知道土井崎茜的事。为了证明这一点,我有必要知道土井崎茜本人的事,还有你父母身边跟他们较亲近的人的许多事。”

滋子要求诚子在记忆所及范围内知无不言,尽可能提供更多的信息。

“比方说拆掉千住的家时,一些旧相簿、信件之类的东西都怎么处理了?”

想哭就尽量哭,但是哭完后就要开始行动。诚子似乎能够理解滋子的这一想法,尽管眼睛充血、眼皮浮肿、脸色苍白、鼻音很严重,她还是挺直了腰杆。

“全部都收放在租来的仓库里。一些家具、旧衣服都已经处理掉了,其他原本收放在橱柜、衣柜里的东西则是直接装箱放进了仓库。”

“做过一定程度的整理吗?”

“没有。是高桥律师拜托业者整理的,当时只请他们将剩下的东西偷偷搬走。”

诚子语气坚定地表示:“我会去查的。”

“我不知道姐姐的东西还剩下多少,我会找找看。另外你所说的……信息吗?只要写出来就可以了吗?我会试试看。”

诚子目前住的公寓在杉并井草,滋子开车送她回家。那是一栋楼高三层、崭新漂亮的公寓。

看着正要下车的诚子,滋子说:“对了,米店的直美小姐和洗衣店的胜男……”

诚子回过头,眼睛微微睁大了。

“你还记得他们吧?你的童年好友。他们很担心你,说是你的手机打不通,无法跟你说上话。”

啊!诚子举起一只手捂住了嘴巴。

“不方便联络——不,我知道你不想联络的心情。有些时候正因为知道有人在为我们担心,才更无法见面、说话。”

“的确是这样……”

“我可以通知他们你很好的消息吗?”

“当然可以,麻烦你了。”诚子点头,“胜男长得很魁梧吧?一开始你不会害怕他吗?”

“我的确是被他的气势吓到了。”

“友友和朋朋都还好吧?”

“很好,他们是很可爱的双胞胎。”

“直美是个好妈妈,也是好太太。”

那种幸福的景象,只会让现在的诚子更难过。就某种意义来说,达夫算是一起受到伤害,同属被害人,因此他跟他们不一样,诚子还无法跟直美和胜男联络。

“还有一件事,刚才专心听你说话,不方便开口。我是否可以跟达夫见面呢?”

“你要见达夫?”

“是的。通常很意外的是,反而外来的人会注意到一直住在那个家里的人所没有注意的事。这是我嫁到我老公家,身为媳妇的个人经验谈。”

诚子稍微想了一下后,抬起头。“我知道了,我会跟他说说看,达夫结婚前常来家里玩,也很清楚我父母的事。”

达夫位于歧阜的老家太远,而诚子住在东京市内,和她交往后,应该常去土井崎家拜访吧。

“嗯……那个……”诚子突然吞吞吐吐起来,“事实上,我们不是只有电话联络。”

“嗯?”

“达夫他知道这里,上个星期才来过。”

哎呀呀,原来如此。

“而且我想他还会过来。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所以……好像笨蛋根本不是达夫,我自己才是。”

滋子凝视着诚子。深呼吸一口气后,自然地露出了笑容。

“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不让你婆婆知道就好。”

两人又见面,彼此又在一起,无法斩断情丝,尽管伤口还未愈合。正因为这样才更难过。

诚子也是一副又哭又笑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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