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五年八月底的傍晚。一名身材苗条的年轻女性从前畑铁工厂招牌前的马路穿越厂区直接往前畑家走来。正在晒衣服的滋子马上就发现来人是野本希惠。
“你好。”
听到招呼声,野本刑警举起手遮住刺眼的夕阳,轻轻点头致意。她穿着浅灰色的套装和白色短袖衬衫,脱下的外套搭在手臂上,手里还拿着沉重的公文包和纸袋。
“请往这里走,请进。”
滋子指着阳台走廊的方向。萩谷敏子大概是听到声音吧,从走廊尽头探出头来。
“哎呀,原来是野本刑警。”
天气很热吧。好久没联络,真是不好意思。哪里哪里,我才不好意思呢。你最近都还好吧?应该很忙吧——三个女人亲切地彼此寒暄着。
从前畑铁工厂里不时传来机器声、尖锐的金属声。滋子关上窗户,将帘子放下一半,摊开折叠式茶几,确认空调有无送风。敏子端出冰茶,野本刑警则是从纸袋中拿出甜点礼盒。
滋子一边道谢一边收下礼盒,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萩谷敏子第一次造访诺亚出版时也有过同样的场景。那一天不像是初暖还凉的五月,而是像今天一样天气十分炎热。
三人能像这样神清气爽地聚在一起,是在三和家门口发生戏剧性的那幕、在辖区警局应讯以来,已经相隔将近一个月的事,的确是好久不见。
她们彼此问候近况。野本刑警首先开口:“心情应该比较安定了吧?身体状况还好吗?”
萩谷敏子不好意思地点头。发生在三和家的那件事,加上持续的紧张,她的体重掉了两三公斤,气色还算不错,就是脸颊瘦了一些。
“托你的福,我很好。因为都窝在这里吃闲饭呀。”敏子缩了一下脖子。
“哪有吃闲饭,有敏子在这里,我也乐得轻松,家事她全都包了。”滋子笑说。
“真好。”野本刑警也开朗地接话,“真令人羡慕,可是这样难道不会养成习惯吗?”
“会呀会呀,所以我一直在说服敏子干脆住下来。”
野本刑警看着设在和室正面的前畑家的佛龛,旁边另外加了一张小桌子,上头摆放着萩谷等的牌位,还有那张他去高尾山时拍的满脸笑容的照片。
佐藤昌子绑架案平安落幕,三和明夫一伙犯下的杀害女性命案爆发后,滋子和敏子不可避免地立刻成为各大媒体追逐采访的目标。滋子是已经看开了,但无论如何都要保护敏子的隐私权,不管什么形式,她都不希望敏子曝光。为了做好防卫,首先有必要让敏子搬离船山的住处,然而不管搬去哪里,只要敏子自己一个人住,依然很危险。万一有人查出她的行踪,敏子一个人是无法应付的,滋子也不可能整天顾着她。
于是昭二提议,干脆叫她来我们家住不就结了,让她藏在我们家,那些来采访的人肯定不会想到敏子竟然和滋子住在一起吧,这就是所谓的盲点。
“原来如此,也就是‘失窃的信’啰?”
“那是什么?”
“没有啦,你不必在意。”
就这样,萩谷敏子带着换洗衣物、阿等的牌位和照片暂时住进了前畑家。
当然,她在超市的工作也辞掉了,目的是为了避开那个发现阿等画中玄机、喜欢“大惊小怪”的秋吉太太。要是没处理好,她绝对比电视八卦新闻的记者还要麻烦,这一点敏子相当了解。
昭二甚至还很周到地在采访风潮最盛的时期,自费雇用警卫,以“疏导交通”为由赶走上门来采访滋子的记者。
“不好意思,外面一次来太多访客,会影响工厂作业,造成员工的困扰。”
昭二说是可以报公账,但滋子知道前畑铁工厂聘请的税务师肯定不会认账,只有默默在心中感谢昭二的这份心意。
一开始的两天,滋子向诺亚出版的野崎和高桥律师求救,完成了一份有关这次事件的《公开说明梗概》。
这一阵子滋子因坚持“由于必须优先协助警方办案,目前无法接受任何采访”的标准说法得以脱困,就保护萩谷敏子而言,也意外地发挥了效用。媒体之中还有人记得“当年的前畑滋子”,因此他们的注意力也都聚集在滋子身上。
唯一遭殃的是诺亚出版的另外两人。公司电话整天响个不停,记者一个接着一个来访,还有来凑热闹的民众,造成许多困扰不说,滋子又长期休假——虽然滋子要求请辞,但野崎不答应——人手不足更让他们忙得不可开交。
“没关系,等你回来上班再让你好好补偿。”“就是说嘛,滋子姐,我们会等你的。”
为什么你们要对我这么好?好到让滋子有些生气。昭二教训她说:你这叫做恼羞成怒。滋子认为他用错了成语。
其实早在应讯期间,滋子的《公开说明梗概》大致已完成了八成。这期间,滋子始终和敏子在一起,这使得这份说明的撰写过程更加顺利,也是值得庆幸的事。
敏子完全交由滋子主导,一切听滋子指挥,她只需点头或表示同意,随时为滋子当场编出来的说法提供证词,言词简短,绝不多说,遇到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时候,就说不太记得了,或是问“前畑老师,当时是这样子吗”好争取时间思考。敏子柔软有弹性的应对态度,让滋子叹为观止。
荻谷敏子从小过着被暴君祖母千夜以“神谕”支配的人生压抑至今,但却不减她内心深处隐藏着的强韧的聪慧。她的智慧没有因此受损,只是长期以来没有彰显出来,如今终于觉醒了。
以调查事实为目的的侦查当局,和只要能吸引社会大众注意、任何细枝末节都一定要搜集到手的媒体,在本质上有着极大的不同。滋子为了让剩下两成的剧本能够达到严丝合缝的效果,只好借助于野崎和高桥律师的能力。
老实说,野崎是觉得这差事很有趣而一口答应。至于高桥律师,则仍是板着一张苦瓜脸,但还是很热心地帮忙。因为他也清楚地知道,如果处理不当,将使得他的委托人——土井崎家的三人受到波及。
就这样,社会上对于该事件流传着一套毫无破绽的说法,也就是阿等因车祸过世,母亲萩谷敏子委托前畑滋子撰写一本有关阿等的回忆录,撰写期间,滋子知道有阿等参加的“蓝天会”这个组织存在,于是为了收集有关阿等的回忆而着手采访“蓝天会”,因而碰巧发现该组织不为人知的阴暗面。就在滋子深入调查的过程中,意外挖掘出金川会长的外甥三和明夫潜藏在阴暗处的秘密。
小学生佐藤昌子的失踪案刚好发生在采访期间。当地居民以他有前科为由认定佐藤昌子的失踪与三和明夫有关(结果证明他们是对的),居民跟他的母亲三和尚子起了冲突演变成伤害案,以上经过跟滋子及敏子毫无关系。那一天滋子带着敏子,连同千住南警局的年轻女刑警野本希惠一起拜访三和家,是因为看到电视报道,很惊讶,当下判断要掌握三和家的状况就必须立刻前往现场。而野本刑警则是和滋子之前就认识,滋子要去三和家拜访时,担心万一会发生纠纷乃邀约她同行。野本刑警对于佐藤昌子被绑架以及在这之前三和明夫和同伙涉及的一连串监禁、暴力行为、恐吓威胁、杀人等案件完全不知情也没有做出任何预测。
“我们完全只是为了调查‘蓝天会’和三和明夫才去那里的。”在前畑铁工厂的停车场召开的几次记者会上,滋子不断如此强调,“当时最惊讶的莫过于我们自己吧。”
觉得整件事情很好玩的野崎则是故意露出邪恶的笑容评论:“滋子你还真是天生的骗子。”
“你说得没错,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滋子笑着回应,“不过有人的演技比我还好。”
“那倒是真的。”野崎也承认,收起笑容,眼中浮现近乎畏惧的感叹神色,“那位女士真是厉害呀……”
在那一瞬间——萩谷敏子对三和尚子说出那些谜样的话语,瓦解了三和尚子的心防,这是滋子唯一无法筑起防波堤的缺口。关于这件事,所有记者媒体都坚持要直接采访敏子,不肯妥协。当时有记者在现场亲眼目睹,这件事是纸包不住火的。于是滋子只好居中交涉,在不公开敏子的个人信息与照片影像的前提条件下,答应让敏子与他们见面。
敏子按照剧本内容发言,甚至她还加了一些个人演出效果,她成功地扮演了一个失去年幼独子、孤苦无依的母亲,一个淳朴温柔、和媒体报道以及这类犯罪案件难以联系在一起的善良中年妇女。
“当时我之所以和三和太太说那些话,是因为……”在记者们关注的视线下,敏子低着头一字一句娓娓道来,“我和前畑老师一起等待三和太太回家时,听到附近邻居说了许多有关三和家不好的传闻,比方说听见女人的尖叫声什么的。因此当我看到三和太太的表情是那么的难过痛苦,我突然间想到,或者说是感觉到吧,我觉得假如那些不好的传闻真有其事,三和太太不可能不知情,她因为知情所以独自一人承受着痛苦……我只能说这是同样身为母亲的直觉吧,就这样我对她说出了那些话。”
只是刚好被我给说中了而已。
“所以……这么说可能不太好,但事实上其实只是我在故弄玄虚,因此而惊动各位,真是不好意思。”
敏子说话时,眼角还微微噙着泪水,连在一旁听着的滋子几乎都要信以为真。
母亲的直觉吗?故弄玄虚……吗?难道她说的不是真话吗?滋子几乎要如此认为。
就这样,滋子和敏子安然渡过了难关。滋子所写的剧本很管用,天生会骗人的本事也发挥了作用。
采访媒体信守与滋子的约定,没有报道萩谷敏子这个人的存在,也压下了与她相关的某些信息。但是网络世界可就没那么好打发,有几个网站公布了敏子的照片和名字(告诉滋子这件事的就是帮她调查“蓝天会”信息的网络达人),让滋子有些担心。所以在记者已经不再上门的半个月后,她仍说服敏子继续留在前畑家,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一听说野本刑警还没吃午饭,敏子赶紧起身准备,下面条、切葱花,做出一道凉面。野本刑警才吃了一口,眼睛便睁得好大。
“这凉面的酱汁是哪个牌子的呀?超市有得卖吗?”
滋子不禁得意地说:“没得卖啦,这可是敏子自己熬了高汤做的。”
敏子显得很难为情。“再过一个礼拜,与其吃凉面,汤面的滋味会更棒吧。”
三个人坐在一起,很自然地聊起之后三和明夫的状况、佐藤昌子已经恢复健康等跟案件有关的话题,只是都轻描淡写不着边际,像是做热身操一样。
敏子很识相,一用完餐便立刻站起来。
“老师,我洗完碗就去买东西,还得顺便去洗衣店才行。工厂员工下午的点心,今天要买什么好呢?”
“那就买红豆冰吧。车站前的大森屋,昭二最喜欢吃那家的东西了。”
“知道了,那我出门啰,你们慢慢聊。”敏子对着野本刑警打过招呼后赶紧离开。
“真是善解人意。”野本刑警说。
“我是已经慢慢习惯了。”滋子笑说,然后指着野本刑警的公文包问,“带什么礼物给我了?”
到目前为止的报道——最近有关三和明夫一案的报道,不论频率和数量都明显减少——包含他的前科,没有什么旧案件再被爆出来。例如那起可能跟土井崎家有关,长期以来沉睡的案件。
野本刑警没有伸手拿公文包,而是看着滋子的眼睛问:“昨天上市的周刊Sunday,你看了没?”
滋子摇摇头。
“你被骂了哟。上面写着不管是‘蓝天会’的事还是三和明夫的事,这一次前畑滋子都应该写出来。”而且还拟了这样的标题:挖掘重大案件的女记者,令人费解的举动。
“算了,我已经习惯了。‘蓝天会’的事就算我不写,报道也够多了。”
三和明夫被逮捕后,隔天警方便进入“蓝天会”办公室搜查。且不管过去三和明夫引起的麻烦,这一次的案件已经让报章杂志写个没完。金川会长想方设法抵抗社会舆论,最后还是得召开记者会,就自己明知道外甥有特殊前科却还让他参与“蓝天会”的活动,做出痛苦的辩解。记者会不到十五分钟便草草结束,也不回答现场记者的任何提问。之后不久他便辞去“蓝天会”的职务,“蓝天会”本身也因为会员一个个退出,形同空壳终告解散。
野本刑警打开公文包取出一个A4大小的文件夹交给滋子。
“没什么大不了的内容。”
野本刑警对本案辖区警局里那个“上道的大叔”表示,就算提起公诉时效已过,只要三和明夫的过去有其他杀人命案的嫌疑就不应该放过,对方也很努力地帮忙调查。但是到三和明夫因此案被移送检察厅为止,仍是毫无斩获。
“也有人认为反正都已过了时效,万一处理不当,连带影响本案的审理就糟了。”
滋子从文件夹中取出两张钉在一起的打印资料,上面是横写的文字。
“我去见了一位已经退休的前辈,他之前在千住南警局少年科待过。他给了我几个高中时代和三和明夫一起混的同伴的名单,听说他们这群人在当年的少年科里很有名。”
她去见了其中两个还联络得上的人。
“我都写在上面了,很耐人寻味的证词。”
是有关土井崎茜“离家出走”时,三和明夫如何跟那些一起玩的伙伴说明的内容。
土井崎元曾经不屑地批评说“那些狐群狗党大概都被那家伙的花言巧语给说服了吧。”
“每次其他人问起小茜的事,明夫就随口编些理由搪塞,说什么小茜受不了她爸妈啰唆,决定离家工作,所以他帮忙介绍认识的店,又说自己有亲戚在大阪,小茜去那里学美发,钱还是他出的。”
不管怎么鬼扯,最后总是会强调小茜想和家里脱离关系,万一被找到就麻烦了,所以他不能透露小茜目前人在哪里。
“阿茜爱他爱昏了头,但明夫却不是那样子,好像还跟其他女孩纠缠不清。”
“也就是说他们不是罗密欧和朱丽叶?”
三和罗密欧大概是个喜新厌旧的人,对他而言女人就跟消耗品一样。
“真是遗憾。”野本刑警瞬间好像真的很为小茜痛心,露出难过的表情。
“所以小茜不见踪影,明夫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其他伙伴看了也不觉得奇怪吧。只是……”
滋子已经猜出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当时小茜和明夫之间的感情也不是很融洽,明夫有时也会对小茜怒吼,甚至还被目击到他对小茜动手的场面。不过两人不是持续性的争执,只是偶尔不和,小茜也会因此哭闹,三和明夫还跟其他人抱怨过小茜很烦。
“因此有一小部分的人,”野本刑警继续说下去,“在小茜失踪时,怀疑会不会是三和明夫对她做了什么。也就是说……”
滋子故意表现得很冷酷。“三和觉得她很烦,就做掉了她吗?”
“没错。”
然而他们没有人敢去向三和明夫问清楚心中的疑惑。
三和明夫在那群人里头算是老大,与其说他是带头的,不如说大家都怕他。
就是那种一旦不爽,没有人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的家伙。
“还有一点,”野本刑警伸出一根指头,“听说三和明夫很擅长偷车,技术很好。”
不仅同伙这么说他,那名退休前辈也证实了这一点。
“毕竟十六年前私家车装防盗器还不是很普遍,只要手上有二手车行用的万能钥匙就能轻易从停车场偷到车子。有时他甚至会打破玻璃,直接使用藏在车里的备用钥匙。”
三和明夫很擅长做这种事。
可是他偷车不是为了卖钱,他没有那方面的门路。他只是偷来到处开,然后随处乱丢。不过离去前也不会忘记将车内值钱的东西搜刮一空。
“我听说三和明夫和土井崎茜经常骑着摩托车四处游荡。”
“哦,那是明夫的摩托车。”
“但是的确也有人说他们不只是骑摩托车而已。”
那是“鸽巢”的浦田鸽子说的。
野本刑警轻轻叹了一口气。“所以说呢……前畑小姐,明夫和小茜这对情侣的行动范围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要大很多,他们只要一高兴就偷车开,你所怀疑的未破案件,假如真有其事,并不见得会只局限于千住南警局的辖区内。”
“说得也是。”滋子也跟着叹气点头,“假如他们往北开的话,甚至还可能脱离警视厅的管辖范围。”
“是呀,所以说……”野本希惠低头致歉说,“对不起,我应该没有办法都调查清楚。”
只能等三和明夫自己开口说。或是——土井崎夫妇。
“若是换些方法讯问,三和明夫有可能说出来吗?”
野本刑警摇头表示希望很渺茫。“那家伙很狡猾,口风很紧。”她的嘴角露出苦笑,“而且办案的检察官愿意追究这个假设的可能性,更是几近于零。”
滋子将那两张纸放回文件夹。这一次换野本刑警问她。
“有回应吗?”
滋子看着她的眼睛。
“你不是写信给土井崎夫妇了吗?”
“是呀。”
“他们的反应是……?”
滋子摇摇头。
“那诚子跟你联络了?”
“没有,自从三和明夫被逮捕以来,她一直都没有跟我联络。”
野本刑警皱起了修剪整齐的眉毛。“前畑小姐写给她父母的信应该是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吧?不然的话,诚子一句话都没有跟你说,反而显得很不自然。”
前畑小姐,那个叫三和明夫的人发生了什么事呀?为什么你和萩谷女士会和他的案件扯上关系呢?该不会那个案件也跟姐姐有关吧?
“高桥律师呢?”
“好久没联络了,我也没有主动找他。”
完成公开说明的剧本后,滋子已经没有跟高桥律师接触的必要了。
“那么达夫,啊,就是诚子的前夫……”
“他们好像会再婚吧。他也没有打电话来过。”
井上达夫头脑很灵光,他是那种假如得知有A和C,立刻就能猜出中间有B存在的人。
野本刑警不安地眯起眼睛,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滋子回答:“就只有等待啰。”
收放在文件夹里的纸张,文字的行距显得特别宽,就好像为内容贫乏感到抱歉,至少要装个样子撑一下场面。空气中弥漫着类似的沉默。
一阵尖锐的金属声传来,野本刑警望向窗外的前畑铁工厂。
“是故弄玄虚吗?”
“啊?”
“我是说萩谷敏子女士啦。”
她所发挥的“能力”。
“我不知道。”
“敏子的祖母千夜不是有那种能力吗?或者该说是超能力或超感应力?”
“是‘第三只眼’啦。”
滋子用起这个昭二提出的名词。
“第三只眼吗?假如真有那种‘资质’或‘才能’……”野本刑警仿佛口中正嚼着硬物似的有些难以开口说下去,“那么不只是阿等,就算敏子有,也一点都不稀奇呀。”
理论上是那样子没错。
“敏子她怎么说呢?”敏子明明不在,野本刑警却还是压低了声音,“故弄玄虚的说法毕竟只是应付警方和媒体的剧本吧?真正的情况如何,她应该跟前畑小姐说过吧?”
当然。滋子也问过她本人。
“我不知道。”敏子困惑地低着头如此回答。
不管问多少次,答案都是一样。
“当时那些画面就这样突然浮现在我脑海里,也许那个时候我也变得跟阿等一样了吧?还是就像我跟记者们讲的一样,可能是母亲的直觉呢?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我呢……”滋子也望向工厂,“认为当时是阿等附身在他母亲身上了。”
野本刑警凝视着滋子。
“你还记得法山派报处的那个男孩吧?”
“嗯,那个小学生吗?”
“虽然字不一样,但他也叫做Hitoshi。”
野本刑警缓缓地点头。
“我猜想是不是因为听到这个名字的关系,在那一瞬间阿等的灵魂就渗入了敏子体内。”
“Hitoshi——”女刑警轻轻低喃,目光低垂,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落下阴影。
“他们母子会发生那种事倒也没什么好讶异的。”
萩谷等生前不知道多少次根据母亲的记忆作画,那张梅花的画就是其中之一。两人的记忆共享,虽然看起来好像是阿等看得到彼此共有的记忆,但其实敏子也可能有着比阿等微弱许多的力量,只是她的力量都用在启发阿等的能力吧。
这种相互作用只在三和尚子面前复苏过这么一次。
“当时阿等也在场,就在那一夜三和家前面的马路上,就在他母亲身边。”
野本刑警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而是默默地不断眨眼睛,然后将打开的公文包合起来。
“野本小姐。”
野本刑警抬起头来。滋子感觉胸口开始发热。
“如果说得更深入些,出现在这起案件之中的不只是阿等。我……也看见了小茜的身影,我真的觉得自己看见了。”
那是怎么一回事?野本刑警正要探出身子问仔细时,公文包里的手机响了。
滋子感觉到自己心中才刚涌起的波浪又退了回去,错过了时机。她大概已经没有机会再跟野本刑警说这件事了吧?也好,她想。
滋子看着忙着接听电话,可能马上又要回到炎热的街道上的野本刑警,起身帮她换上一杯新的冰绿茶。
对于那封信的回应,滋子也许想过,却从来没有预期会以这样的形式得到回复。
野本刑警来访两天后的早晨,前畑家客厅的电话铃声响了。滋子和敏子正分头打扫屋里,离电话较近的敏子拿起了话筒。
她听着对方的声音,脸色倏地刷白,感到不对劲的滋子赶紧关掉吸尘器。
“老师……”敏子的声音怪怪的,递上来的话筒也不停晃动。
“是土井崎女士打来的。”
这应该是最后一次吧,滋子再度向高桥律师求救,请求他提供事务所作为自己和土井崎向子见面的场所。
“这个礼拜天,下午一点。由于是假日,我不在,我外甥也不会去。”律师严肃地说。他不是不高兴,只是表情很僵硬,“不过我下午两点会到事务所准备一份目前受理的某案件的状纸,所以你能自由使用的时间只有一个小时。”
滋子除了感谢还是感谢。
“可是律师你不一起出席没关系吗?”
高桥律师对于滋子这个问题,只生气了一瞬,怒气就像闪电般迅速划过脑中,旋即便消失了。
“对我来说已经没有听的必要了。可是对你就不一样吧。”
高桥律师说到最后难掩疲惫的感觉。
滋子十二点半就来到事务所。她自己也很惊讶,居然能平心静气地坐着等待。她先将买来的冷饮放进事务所的冰箱,从像小鸟般的多田刷洗干净的柜子里取出一对玻璃杯,倒置在杯垫上。
还差五分就一点,门铃响了。
人的想象难免会有局限和偏离。土井崎向子个子比滋子还高,骨架很大,颧骨高、鼻子挺,脸型有棱有角,虽然不是很漂亮,却令人印象深刻。
滋子原先还以为她会是个柔弱的女子,想象中的土井崎向子应是身材瘦弱、一脸惊恐、哭哭啼啼,就像第一次见面时的萩谷敏子一样散发着无助的气息。
结果完全相反。土井崎夫妻就像是俗语说的“大老婆小丈夫”,两人体格的差异以及差异带来的印象肯定在他们夫妻、家人之间产生很大的影响吧。
原来滋子想错了。
“初次见面,你好。我是小茜和诚子的母亲。”
土井崎向子声音低沉沙哑,没有颤抖,语气始终很坚定。就是脸色有些苍白,可能是淡绿色的夏日套装衬托产生的效果吧?
滋子先请对方坐下,在准备冷饮的时候,心跳得很厉害,甚至身体也在颤抖。不是因为兴奋,而是自觉为对方的气势所震慑。
土井崎向子是为了跟滋子做个了断而来的。
“日前突然打电话给你,真是不好意思。”向子双脚并拢,微微低着头先开口说话。
“别在意,没关系。”滋子平稳地回答。
“你是从高桥律师那里得知我的联络方式吗?”
滋子写那封信的时候,几经犹豫,最后还是没有写上电话号码,只写上寄件人姓名和地址。她担心写上电话号码会让对方以为自己对他们夫妻有所期待,甚至有所求。
土井崎向子停顿了一下,抬起眼睛。
“不,我是听诚子说的。”
一如滋子的猜测,诚子果然对滋子和敏子涉及三和明夫一案做出敏感的反应,又加上井上达夫也在一旁帮腔,事情很快就连结起来。
“诚子打电话给我们,质问该不会那个三和跟姐姐有过什么关系吧。她当时情绪很激动。”
而且我对那个人的长相有印象。妈,我觉得以前好像看到过他。
诚子模糊的记忆因为看到三和明夫的影像而被唤起,也是很正常的现象。
“诚子小姐倒是没有来跟我确认。”
听起来像是自我辩护,滋子不禁感到羞耻。
向子僵硬的语气和平淡的表情毫无变化。“我和我先生也都跟诚子说,那件事最好直接问前畑小姐。结果诚子说,前畑小姐不会跟我说出实情的。也许她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吧。难道说是爸妈拜托前畑小姐的?”
她猜得没错。滋子的确隐瞒了她和土井崎元见面以及土井崎家长期遭恐吓勒索的事,但不是因为受到土井崎夫妇的请求。
“收到你的来信,是在那之后。”向子语气平淡地继续说下去。
她身上穿的夏季套装大概是新买的吧,是为了跟我见面才买的,滋子胡乱想着无关紧要的事。
“于是我跟诚子说,可不可以等到妈跟前畑小姐见过面后再告诉你?”
当然可以,诚子回答。
两人四目相对。
滋子没有将视线避开,向子也是。只有墙上时钟的指针无声地移动着。
“诚子和达夫离婚了。”向子边说边将视线下移,她那比一般女性要来得宽的肩膀也微微垂落。
“他们好像考虑再婚,但不是很顺利。刚好那个时候两人经常吵架,诚子也很心烦。她之所以变得歇斯底里,一半也是因为那件事吧。”
“我也……”滋子说到一半声音沙哑,咳嗽了一下,“我也听说过诚子小姐和达夫先生吵架的事。”
两人的口角加深了彼此的隔阂。也许在三和明夫的案件爆发之前,诚子之所以没有联络滋子,是因为她满脑子都在烦恼和达夫的关系,根本无暇管其他事吧?
“毕竟是自己的女儿,我当然觉得他们很可怜,可是又觉得变成那样也是无可奈何的,本来他们想重修旧好就是不可能的。”
如果想到造成诚子离婚的原因,不免觉得土井崎女士的说法太冷酷无情,可是滋子却没有那种感觉,只觉得她的心已冷,已经干涸,十分荒凉。
这一点滋子又判断错误。土井崎向子绝非滋子根据土井崎元和诚子的叙述所想象出来的那样的人。
“我先生——”突然她的声音变得温柔,“他说前畑小姐已经发现了,大概通过许多调查得知了。虽然你信里面只微微透露出那种信息,其实早已看穿了我们。”
滋子再次浑身颤抖,但是为了不让向子发现而努力试图克制自己的身体。
“他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呢?”
不行,滋子无法跟她对抗。不知不觉间,滋子竟开始躲着对方的视线。
“我想前畑小姐应该知道。”她口气平静地回答。
滋子终于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浮现阿等的那幅画。有蝙蝠风向仪的房子,灰色皮肤的少女。
这个女孩子很悲伤,因为她出不来。
滋子抬起头,开口问:“我可以请教一件事吗?”
土井崎向子只是默默地点头。
“小茜是否有两个校徽呢?一个是新的,装进塑料袋收放在饼干盒里。还是说她从一入学就从来没有别在制服上呢?只是我不认为你会允许那种事,觉得很奇怪。请问你还记得吗?”
在这之前,滋子就好像面对一部构造坚固、功能复杂,却因找不到操作开关而无法启动的机器。然而现在机器发出了启动的声音,发出只有在这么安静的地方才可能听得到的细微声响,机器开始运作了。滋子一不小心触碰到了开关,一个看不见位于哪里的开关。
土井崎向子眼神闪烁,手指有些颤抖。
“埋葬小茜的时候……”声音又变回之前的平淡干涸,“我将她身上的制服脱下来。离家出走的人是不可能穿着制服的,所以我想必须将它脱下来才行。”
“是在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八日的半夜吧?”
向子像块岩石般纹丝不动,只轻轻点了一下头继续说下去。
“小茜夜游回来,已经过了十二点。那一天她穿着初中制服出去。小茜出去玩的时候,多半穿便服,但有时候也会直接穿着制服出去鬼混,只是不会穿得很整齐。”
“故意穿得松松垮垮的?”
“是的,对她而言,那是一种时尚吧。那个男人……叫三和明夫是吧?”
对方征求确认,滋子点头说:“就是当年叫做‘Shige’的少年。”
“可能是那个男人喜欢小茜穿制服吧。”
大概是比起穿着便服鬼混,那样子看起来更像是不良少女吧。
“总之我必须帮她换衣服。脱掉制服时,发现上面没有校徽,我觉得不太对劲。”
她如鲠在喉,声音突然中断。
“我和我先生商量,以为是掉在哪里了,我们两人都很慌乱。到底掉在哪里……该不会是掉在外面……”
她用力咽了一下口水。
“我先生说可能不是今晚掉的,担心也没有用。我和我先生对于小茜制服上的校徽一点印象都没有。于是我想可能我先生说的是对的,决定相信他。不过我还是整个家里都找了一遍,但就是没找到,我也没有其他办法可想。”
滋子的心跳一点一点地加快,呼吸越来越急促。
“我们报警申请搜索后……”向子大概也在调整呼吸,说话断断续续。“也去跟学校报告,应该是在那……几天后吧。”
“三天后,也就是十二月十一日。”
土井崎向子露出感谢滋子帮忙补充记忆的眼神,滋子却不敢看她,感觉心很痛。
“我见过班主任老师后准备回家,经过办公室前面时,突然想到买个校徽,也许会有用到的可能,家里还是有一个比较好。”
向子跟学校职员买了一个校徽,花了三百元。
“拿回家后,晚上等诚子睡了才拿出来给我先生看,却被他狠狠骂了一顿。他说买这种东西回来又有什么用,搞不好还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或许会有人纳闷,土井崎茜的母亲为什么在报警申请搜索女儿行踪的那一天要买校徽呢?
“所以……我就直接收了起来。我也忘了把它放在那个饼干盒里,更没有想到事到如今会被诚子给翻找出来。”
自首后,土井崎夫妇以为跟小茜有关的东西都已经处理掉了,没想到却留下一个饼干盒露了破绽。
滋子因难以形容的罪恶感而头晕目眩,不禁举起手按着额头。
“要想记住所有的事情是不可能的,土井崎女士。”
滋子这一次按下的不是开关,机器运作的声音变了,看来是切换成另一个引擎开始运转。
土井崎向子突然双手掩着脸,身体坐不住地往前倾,发出呻吟。
“怎么可能忘记呢!我好害怕好害怕,从没有一天能够忘记。小茜的校徽掉在哪里了?我无法不去想,该不会是掉在最不该掉落的地方吧?万一被找到,那小茜所做的事马上就会全部被发现了。”
小茜所做的事。
深夜,在她回家之前,她都跟愿意为他抛弃一切、不管别人说什么也不在乎、爱到昏了头的男朋友一起。
“她说撞到人了。”
土井崎向子发出像是呕吐的声音。
“我们偷了车到处兜风时,撞到人了。谁知道那种地方、那个时间路上会有人嘛。都怪那个人不对,不是我们的错,Shige没有错。”
土井崎向子试着重现当年十五岁的小茜的告白。
她全身颤抖,抱着头,像胎儿一样蜷曲着身体,却还是无法止住身体的颤抖。
“她说不知道那是哪里,大概是乡下。看得见山,光线很暗,只有一点一点的灯光亮着,完全没想到路上会有行人。”
不管土井崎夫妇怎么问,小茜回答的就只有这些。我不知道地点,就是乡下嘛。太暗了,我根本看不到四周有什么呀。我去那里干吗?不是跟你说过开车去兜风吗。
“土井崎女士,”滋子伸出手轻抚向子的背。汗湿的是滋子的手心,向子的上衣既没有起皱也没有汗渍,“小茜为什么会说出那件事呢?她怎么会自己提起?”
向子仿佛快窒息般的用力吸了好几口气后,稍微坐直了身体。
“是我问出来的。”
“是你问的?”
“她回家时,制服上面沾满了泥土。连指甲缝里也都是泥土,还有血迹,指甲也断了。”
早就对小茜的恶行恶状死心的夫妻俩,也察觉出那一夜的情况不妙,事情非同小可。
“小茜的脸色也很惨白。”
撞到人了。
“你是说他们开着偷来的车,撞到人后逃逸吗?”
发问的同时,滋子的耳朵里响起了警笛声,脑海中可以看见警示灯不断旋转闪烁。假如只是撞到人逃逸,为什么小茜的制服上会沾满泥土?又为什么她的指甲会断呢?
“对方伤势不太严重。”向子说出这话,就像是吐出胃里面的东西,“听说是个年轻女子,倒在地上,意识还很清楚,一直在喊痛,好像站不起来……”
Shige和小茜下车。车头灯的光映照出受伤倒在地上的女子的脸。
“我们逃走吧。”小茜说。
“我们的脸被看见了。”Shige说。
就这样子放着不管可不行。
还好车子没损伤,一点都没有撞坏。搞不好不是我们撞到,都怪那个女人自己跌倒受伤。
“于是他们两人将女人抬上车子后座。”
说是要送她去医院。实际上小茜坐在后面搜刮女子的所有物,从皮包中偷出皮夹,拿走钱,还盗走女子身上的饰品。
要带她去哪里呢?
“她提过当时要将人带到什么地方吗?”为了避免被向子的回想吞噬,两人一起陷入错乱的状态,滋子拼命地质问,“三和明夫和小茜把受伤的女子带去哪里了?”
那里是哪里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不记得了。小茜说。那里有个小屋,经过时看到的。那里没有人,周围也没有人家。上前一看,里面堆放着一些用旧的工具,大概是被弃置的储藏室或仓库之类的。
两人将女子带去那里。小茜在那里将女子的衣服脱光,因为看她穿得很高级,觉得很不顺眼。
向子一手遮住嘴巴,话语还是从指缝中穿透出来。
“Shige说得好好处理一下,让她不能报案。”
他在那间弃置的小屋里强暴了被小茜脱去衣物的女人。
“没有人制止他。”
向子发出呻吟,泪水从眼中泛出,然后好像觉得很羞耻地用力闭上眼睛。
“小茜没有制止他。我问她为什么不制止,那孩子没有回答。”
为什么要?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我要制止Shige做他想做的事?
土井崎向子低声说出小茜回她的那些话后,开始啜泣。
滋子不知不觉地站了起来。接下来发生什么事,大概可以想见。办完事的Shige最终还是做掉了那名女子,那样比较保险。不对……也许他觉得那样比较好玩吧。
受害女子无法反抗,也可能昏死过去,她无法求救,就算大声尖叫也不会有人听见。
“动手杀人的是Shige吗?”
滋子为了确认而问,可是向子竟然用力摇头。
“是小茜吗?可是她只不过是十五岁的女孩呀。”
他们又不是预谋杀人,手边应该也没有凶器吧?而且以一个女孩子的力气又如何能够对付成年女子呢?
滋子屏住了呼吸。
小茜制服上沾满了泥土。滋子还以为那是因为埋藏尸体才沾上的……
“她以为人已经死了,”向子脸色发青,喘息着说,“所以他们在小屋后面挖洞,尽可能挖得很深。”
两人是利用小屋里面的铁棒和从坏掉的架子拆下来的木棍做工具,挖得很辛苦,因此小茜才会指甲断裂剥落。
“小茜的手心还有擦伤。”
他们挖完之后,将女子丢进去,再将泥土覆盖上去。
说不定女子那时还活着,我不知道。
为什么小茜要说出这一切?她是侃侃而谈的吗?她不是很瞧不起父母、不听父母的话、反抗父母吗?
还是因为她太害怕。对小茜而言,那一夜算是异常的经历,她不能不说出来。滋子在脑子里空想,而且擅自下结论,毕竟对方只是个十五岁的女孩。
“她哭丧着脸。”
向子泪流不停,失去血色的脸颊都湿了,冷却的泪水在脸上滑过滴落。她的眼神失去焦点,嘴巴半张着,手离开嘴边,在半空中握拳。
“Shige说留下蛛丝马迹就糟了,不肯带她去药房,路上又没有店家,她一直血流不止。”
我的手好痛哟!帮我敷药,小茜说。她对着向子,对着母亲撒娇,好痛哟!
向子听见了。
“我先生吓得一动也不动,只是呆坐在原地。我去拿了急救箱过来,想帮小茜消毒。那孩子的手好像真的很痛。毕竟小茜是我的女儿。”
消毒、擦去血迹、敷药、裹上纱布。
“正准备绑绷带时……”
小茜无视垂头丧气坐在原地的父亲,依偎在温柔照顾自己的母亲身上。
脱掉制服吧,上面都是泥土,这样子绑上绷带也会被弄脏的。
小茜乖乖地听从脱掉衣服,还对父亲说,滚到一边去。
土井崎元抬起了头。
向子看见丈夫的眼神是死的。
她看着女儿瘦弱的背影毫无防备地背对着自己,蓬乱的长发中,露出纤细的颈背。
就在那一瞬间。
“我用手上的绷带勒住那孩子的脖子。”
从后面一圈又一圈地缠绕,用力往上拉。瞬间小茜便已发不出声音。
“我先生飞奔过来想要制止我。我把他踢开,那是我有生以来唯一一次那样子对待他。”
被踢倒在地的土井崎元爬起身来,看着妻子勒住女儿的脖子。他看着抵抗的女儿用指甲脱落的手指企图扯下母亲缠绕在她脖子上的绷带,拼命地挣扎。向子也使尽全力地绞紧。
“可是前畑小姐,我办到了。小茜那么瘦小,而我又是这样的体格。”
我杀死了小茜。
骗人的,滋子心想,你一定是在说谎。土井崎元也出手帮妻子了吧,两个人压着小茜,直到她断了气为止。可是滋子没有说出来,就算不说对方也知道,向子她知道。
“就是这样,这就是真相。”
向子抬头看着滋子,滋子这才发现原来自己莫名其妙地站着,顿时双腿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
“那个女子……”
向子回答之前,重新坐好,从皮包里拿出手帕擦脸。那是用熨斗烫过、工整折了四折的绣花手帕。
“没有被发现。可能到现在都还被埋在原地吧。我们也无从找起,当时小茜也不知道地点。”
“三和明夫呢?”
他应该不会透露吧?就算为了继续恐吓他们夫妻,他也不会做出让自己陷入险境的蠢事。
“这样你高兴了吗?”
是我的声音。我在问土井崎向子。都说出来后是否心里高兴了些?可是为什么听起来不像是我的声音呢?
不,是向子在问滋子,你高兴了吗?
“这样子前畑小姐的疑问是否都解决了呢?”
滋子无言以对,只能像个笨蛋一样坐在那里看着向子。眼前的土井崎向子已经恢复平静,引擎再度切换,运作声静止。她调整姿势,重新坐好,脸颊不再濡湿,泪水也停止泛流,只有眼角还有些红肿。
“小茜是我的女儿,是我十月怀胎经历阵痛生下来的女儿。”声音中充满了自信的力量,“所以我动手杀了她。既然那孩子变成了那样的人,我就必须负责。”
花了十六年的岁月,土井崎向子刻写出这样的墓志铭。她不是一开始就有这种念头,这么一位帮小茜消毒伤口的慈爱母亲,不可能用这只手义无反顾地勒住小茜的脖子。
“我们没有其他的路可走。”
这就是结论。说出这句话的向子表情很平静。
“那又为什么要去自首呢?”滋子对准矛头质问,“明明可以继续隐瞒下去,又何必说出来呢?”
向子的嘴角松动,露出微笑。
“是我先生拜托我的。你看到过我们家被烧过的样子吗?半个房子被烧掉了,只有我们埋葬小茜的地方被烧掉了。”
看到那个景象,土井崎元说:“小茜在说放我出去,她说她已经受够了。”
滋子想起刊登在报纸上的照片,的确,土井崎家租来的房子很奇妙地只烧毁了一半。
同时小茜的尸体被埋葬的地方围起了白线。
“我先生比我还要软弱。”
她不是在责怪,反而是在袒护对方。
“我想阻挡他也没有用。就算我不愿意,他还是会一个人承担下来跑去报警,于是我和他一起去自首。因为我们是夫妻。今天我会来到这里,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假如我不来跟前畑小姐见面,我先生也是会自己一个人过来。”
“然后说全部都是他一个人做的吗?”
向子看着滋子的眼睛,点点头。
“我不能让我先生说那种谎,因为杀死小茜的人是我。”
这时滋子看到一个奇妙的景象。向子挺起胸膛的样子,就好像是在主张只有赋予孩子生命的母亲才拥有夺取子女性命的权利。
“假如前畑小姐听信我先生的谎言,就会告诉诚子吧?那绝对不行,那是万万不可以的。”
严厉的语气像是在告诫滋子。
土井崎向子的头转动了一下。滋子跟随着她的视线,看着墙上的时钟。
“已经过了两点,这样会造成高桥律师的困扰。”
向子坐着一鞠躬,说声“我告辞了”,之后才站了起来。
滋子无法行动,只能开口问:“你会告诉诚子小姐吗?”
向子停下脚步。她真的很高,体格十分魁梧,有种稳如山的气势。
“前畑小姐,事情演变到这种地步,我也别无他法了。不管怎么做,诚子都不可能原谅我们的。”她语气平稳地说。没有悲伤,也没有自我怜悯,那些东西早在很久以前就已割舍,弃置在过去的某个地方。
向子只留下花了十六年所刻写完成的墓志铭。
“假如早点说出来的话,或许诚子就不会去找你了。”
“对不起。”
土井崎向子没有回应。一如最初的时候一样,只是默默地点头致意,迈开脚步,转动门把。
“土井崎女士……”
滋子的声音虽然很微弱,但是向子还是听见了。
“我看到了小茜,小茜她还在。”
这些话没有机会跟野本刑警说,还好没有跟她说,这些话应该只能对向子说。
向子讶异地侧着头将打开的门关上。
“小茜?”
“是的,我看到了。”
那一夜天明后,隔天的上午。由于滋子和敏子不是嫌犯,没有被扣留在警局,两人便到附近商务酒店投宿。事情发生在她们再次来到警局应讯的时候。
警局前面十分热闹,聚集了记者媒体,还停有电视台的转播车。
“佐藤昌子在医院的检查和治疗已经结束,和她父母一起来到警局的那时候。”
滋子和敏子在办案警官的带领下从后门走进警局,不是被带到讯问室,而是跟前晚同样的小会议室。
经过走廊,敏子先走了进去,就在那个时候——
“昌子和她的父母从走廊对面走来,昌子被她父亲抱着。”
一家人走进了最前面的房间,带路的刑警帮他们开门。滋子停下脚步看着这一切。
进门前,佐藤昌子的父亲将她放了下来。不知道原因是什么,大概也不怎么重要吧。她的母亲紧跟在她后面。就这么几秒钟,少女被父母前后夹着,站在走廊上。她大概是注意到滋子的视线,回眸看了滋子一眼。
佐藤昌子身上穿的大概是父亲的运动服,底下只能看到像树枝般细瘦的小腿和宽松的运动鞋。一张小脸因为疲劳和紧张显得苍白。还好没受什么重伤。
滋子正准备对少女微笑时,刹那间突然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
“昌子也有妹妹,她们家是一对姐妹。”对着手还抓着门把的土井崎向子,滋子说,“我从附近邻居口中听到了一些有关昌子的事。昌子大概刚要进入叛逆期吧,刚好是开始会忌妒妹妹的年龄,常常不听父母的话,老是挨骂,听说是个不好管教的女孩。偏偏妹妹又很乖巧,昌子更是觉得很吃亏。”
少女看起来憔悴、累坏了,眼瞳之中除了安心外,也还有其他情绪。
她在耍别扭,她觉得很生气,心里也很受伤。只有妹妹被疼爱,只有妹妹被夸奖,“你是姐姐,为什么不听话?”妈妈每次都只会骂我,都不对我笑,爸爸也不帮我说话。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不对,我真的在这里吗?我现在在哪里?我是谁?
所以我才没有听妈妈的话。我做了妈妈说不可以做的事,去了不可以去的地方,我以为也许可以在那里找到自己。
她是小茜。
滋子知道,刚才在走廊上看到的是小时候的小茜。
这里也有个小茜。
经过那令人颤抖的几秒钟后,佐藤昌子被母亲抱在怀里,消失在门里面。昌子小小的手指抓住母亲背部的衣服,细瘦的手臂紧紧抱住母亲,母亲也紧抱着昌子。
滋子的心中有什么东西发出声音,开始融化。那东西很温暖、很干净,将滋子的内心彻底清洗干净。滋子因为感觉很舒服而眼眶湿润,不禁手扶着墙壁好支撑住身体。
“我没有小孩,不知道养儿育女的辛苦与喜悦。”滋子提高音量说,“然而我还是会想。有时我会想,不由自主地、没有理由地想说这种事总是会发生……”
一心一意用爱养育的子女,却被父母无法看见的洪流带离身边,渐行渐远。伸手摸不着、说话不肯听,就算和偶尔回头的子女四目相交,也只能看见他们眼中令人难以理解的晦暗颜色。
“虽然很残酷、恐怖、不合理,却只能束手无措地茫然看着自己的子女随波逐流。有时候就是会发生这种事。”
佐藤昌子在随波逐流之前被拉了回来,滋子目击到那一瞬间。
“你和你先生曾经试图阻止小茜随波逐流,最后的机会是十六年前的那个晚上,你伸出手抓住了小茜,抓住她,将她拉回来。”
你将小茜拉回来了。用小茜的生命交换。
“我没资格责备你或原谅你,可是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小茜。我只想告诉你这一点。不好意思叫住了你。”滋子深深一鞠躬,“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请保重身体。”
滋子闭着眼睛低下头的时候,听见事务所的门静静地开了又关。
土井崎向子走了,回去了。回到有她丈夫、诚子和小茜的墓志铭等着的地方,回到她的人生。
之后不知道过了几天,滋子整个人变得失魂落魄,几乎都不跟昭二和敏子说话。昭二气得快哭出来,也只能生气,敏子则是夹在两人之间进退两难、不知所措。
滋子在等待,等待另一场戏的落幕。
土井崎诚子半夜打来电话,滋子对此早有预感。假如要和诚子对峙,然后别过,就应该和小茜离世一样是在三更半夜。
诚子的语气意外地开朗。
“前一阵子承蒙你的照顾,谢谢你。”
她喝醉了,但只是微醺,还不至于失去控制。
“我和父母谈过了。”
“是吗?”滋子说,然后沉默。诚子也沉默无语。
滋子正在想她会不会挂上电话时,诚子接着说:“毕竟有血缘关系吧。”
她指的是敏子和阿等。
“敏子的祖母有千里眼,敏子和阿等也继承了那种能力,所以说有超能力的并非只是阿等而已。”
滋子没有说话。
“因为你,我总算见到了父母。”
诚子说话没头没尾,但滋子能够理解。她静静地倾听。
“我终于知道了姐姐的事。”诚子轻轻打了一个酒嗝,“土井崎茜是个坏东西。”
我觉得自己的父母很棒。
“父母是为了我而动手杀死姐姐,是为了我才那么做。是为了保护我,对吧?”
滋子没有回答。
“一定是那样的。所以姐姐不在后,他们一直对我隐瞒真相,就算得付钱给那个男的,这一切都只是为了保护我。”
能这么做的,只有父母。能这么爱我的,就只有父母。
滋子终于开口说话。“达夫还好吗?”
“我们分手了。”诚子的语气开朗得近似疯癫,“还是不行,我们无法恢复成以前那样。”
那个人竟然借钱给我父亲,他终于说出来了。还说他以为父亲是要接济离家出走的姐姐,所以才没有对我说。
“简直跟笨蛋没两样!”
就好像还在跟眼前的达夫争吵一样,她说:“达夫,你是笨蛋!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可是……可是……
“达夫其实都知道,而且我知道达夫他知道,达夫知道我知道达夫知道。真是复杂,达夫居然自以为是地对我说教,还说我们要一起幸福。像个笨蛋一样,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诚子哭了。
“前畑小姐,你也和达夫一样,好像什么都知道,却一点都不明白,不是吗?”
“也许是吧。”滋子回答。
“让我土井崎诚子来告诉你。”
酒精作祟再加上哭泣的关系,诚子口齿不清,滋子听成了“让我土井崎诚子来个数你”。
“所谓的幸福,不是随便说说就有的。就算是亲人,有时候也必须被迫放弃。既然是坏东西,也就没办法了,不是吗?因为是坏东西。”
那是我的姐姐呀。
“我的父母为了我那么做,所以我知道会有那种情形。可是前畑小姐,你不懂。你一点都不懂。你不懂的!”诚子又打了一个酒嗝。
“诚子,你睡得着吗?”
“啊,什么?我?我睡得着呀,我睡得好好的。”
“既然这样,你今晚好好睡吧,熬夜对身体不好。”
滋子话还没说完,诚子便大叫:“我才不用前畑小姐为我操那种心。”
滋子感觉震耳欲聋,却也没将话筒拿远,所幸如此,她才能听到诚子小声地说了句对不起。
“我才应该跟你说对不起,”滋子说,“我没有完成你所委托的事。”
“你做到了……”诚子说,“你帮我做到了,所以我现在才会像这样子哭泣,不是吗?像个笨蛋一样。”
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姐姐一定很恨我。”
“你错了。之前敏子不也说过你吗?”
诚子放声大哭之际,好像不小心将话筒滑落了,滋子等着她。
“敏子她还好吗?”
“嗯,她很好。”
“好想见见她,真的好想哟,好想见她。”
她像个孩子似的撒娇。
“诚子,我想我们最好不要再见面了。”
诚子又放声大哭,过了一会儿才乖乖回答:“嗯。我们不能再见面了吧。”
“那样比较好。诚子已经不需要我们了,我们只会造成你的困扰。”
“我想恢复精神。”
“你可以的。”
“我想过得幸福。”
“你没问题的。恢复精神,过着你自己的人生就会幸福。”滋子对着话筒这么说。如果诚挚的祝福真能通过话筒、沿着电话线传达过去就好了。传达给诚子,让她也像我一样,重新被洗净。
“前畑小姐。”
“嗯。”
“再见。”
诚子挂断了电话,滋子慢慢地放下话筒。
此时她脑子里想起的不是诚子的脸,不是土井崎夫妇的声音,也不是“小茜的身影”,那是谁呢?是谁说过的话呢?
对了,是“蓝天会”的荒井主任,她在我为了三和明夫的事批评金川会长时曾经说过——既然这样,该怎么做才好呢?
为了争取幸福。
家里面有着行为不端的人,老是做出让世人指指点点的事,最后还被警察抓去。如果有这样的人,家人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难道前畑小姐的意思是说,那种没用的人不必理他,跟他断绝关系算了!
有些幸福是必须割舍某人、排除某人,否则无法得到的。
好像出自西方宗教或寓言故事,滋子不太清楚,只知道有所谓原罪的说法。人类吃了上帝告诫千万碰不得的禁果,从此有智慧、知羞耻,却也触怒了上帝,被赶出乐园。
如果那是真的,也就意味着人们所追求的乐园总是一开始就失去了。
但人们还是努力追求幸福,也的确抓住过幸福。那不是错觉,也不是幻觉。不管在海另一边的上帝是怎么说的,活在这个世界的人们总有一天能够找到自己的乐园,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瞬间。
就像敏子和阿等一样。
就像土井崎夫妇一样。
就像诚子和达夫一样。
就像小茜和Shige一样。
就连“山庄”的主人网川浩一肯定也是一样吧。
可能沾满血腥、可能多苦多难、可能是危险的秘密、也可能只是虚无短暂,就算被诅咒,也要追求乐园。
所得到的报酬是将乐园唤回到地面。
萩谷等画出来了。他画出了从前失去的乐园,也画出了为了找回乐园所付出的所有代价。
滋子走出客厅打算回房就寝,在小夜灯的微弱光线下,发现昭二和敏子躲在暗处偷偷看着她。
滋子不禁笑了出来。昭二和敏子互看对方一眼也跟着大笑。
“我们来喝一杯吧。”滋子说,“昭二,我看你明天请一天假吧。”
“那怎么可以。”
“那是老板的权利呀,有什么关系!”
敏子走到厨房准备。
“到哪里喝呢?”
“工厂。”滋子宣布,“到工厂的办公室吧。”
昭二惊讶地反问:“你知道现在几点钟了吗?”
“有什么关系,人家想在阿等的画前面喝嘛。”
结果滋子的任性获胜了。三人拿着钥匙走出家门,一起踏进前畑铁工厂办公室,打开灯坐在地板上,喝着啤酒和清酒。
“昭二先生和老师真的帮了我很多,我只能说我很感谢……”意外地很能喝酒的敏子在喝得微醺的前畑夫妇面前,用她一向谦恭客气的态度如此说,只是没有哭泣,而是满脸笑容,“可是我想我也该回到跟阿等两人的生活里了。”
“不行,不是说好不要提这件事吗?”
滋子出其不意地用力拍了一下昭二的背。
“不可以那么说,没错,敏子有她和阿等两人的生活。”
“是呀,老师。真的很谢谢你。”
“可是回原来的公寓,恐怕不太好吧?”
“我打算搬家。”
“哦,这样子吗?”昭二更吃惊了,“可是那里不是充满了回忆……”
敏子点头说:“是的,所以我要带着回忆一起搬家,阿等也跟我在一起,没问题的。”
敏子说得没错。滋子为还显得有些遗憾的昭二斟满清酒。
“我跟哥哥商量过,他已经帮我找好了房子,还有新的工作。”
敏子的脸颊柔软丰满,眼睛里映着墙上阿等的画,画框的玻璃表面映出三个人围坐在一起喝醉酒的样子。
两天后,敏子带着阿等的牌位离开了前畑家。
昭二说什么都要帮忙、不肯退让,于是滋子只好带着他一起去帮敏子搬家。
当场遇到了敏子的哥哥萩谷松夫,他是和妻子武子一起来的。
松夫看了滋子一眼,有些心虚地将视线避开,一本正经不太自然地说:“多谢你们照顾敏子。”然后赶紧一边大声叫着妻子,一边穿过堆积的纸箱消失在二楼。
最先送到敏子的新家的是阿等的书桌。由于行李不多,一天就全拆包收拾妥当。阿等的初中制服也吊挂在书桌旁边。看着敏子完成那个动作后,滋子和昭二起身告辞。敏子想留他们吃完庆祝搬家的荞麦面再走,但因松夫和武子也在,滋子心想外人还是不便久待,只跟敏子要了美味酱汁的制作方法便离开了。
两人回到家打开信箱,夹杂在广告邮件和账单之中,有一封寄给滋子的信。
看着寄信人的名字搜索记忆,滋子惊讶地跳了起来,她赶紧冲上二楼的工作室,打开笔记本确认,知道没记错后,又是高兴地一跳。不只是这样,她还对着天花板大叫,不停地拍着手原地打转。
“你怎么了?”昭二冲上楼来也吓了一跳,“谁写来的信?情书吗?”
“没错。”滋子边跳舞边回答,“不然还会是什么!昭二,你在干吗,一起跳呀。”
隔天滋子马上迫不及待地跑去跟写信来的人碰面,有太多太多的事情需要确认!
对方是个青年,他对滋子所有的疑问都给出了令人满意的答案,这么一来就万无一失了。
“话又说回来,居然能马上认出来。”
“我还记得嘛。”对方开朗地笑着。虽然不是美男子,但五官长得不错,笑起来更是讨喜。他的父亲应该也是同类型的人吧?滋子愉快地发挥想象力。
“网络上不仅有照片还有名字,实在令人很担心。”
“我已经拜托朋友只要看到就帮忙删除。”
还好没有全部删除,果然是应了那句话——世事难料呀!
“我父亲也很犹豫。还说现在去找人家,会不会反而造成对方的困扰。”
“他的心情我能理解,也难怪他会犹豫。”
“可是我倒是很想跟对方见面。虽然也有前面说的顾虑,但是应该只是想太多了。像这样三心二意之际,我父亲的身体出了状况。”
“他的情况还好吧?”
“下个礼拜就能出院,还好只是轻微发作。不过他也因此下定决心了吧。”青年愉快地说,“父亲说趁着身体还好的时候,还是想见个面,你帮我安排吧。”
他还说不如就去拜托这位前畑小姐,你看怎么样。
这个周末下午,忠人所托的滋子带着青年造访萩谷敏子的新家。滋子事先联络过,敏子应该在家等候。
滋子才这么想时,就看见敏子提着很重的超市的袋子正要开门进去。滋子这才想起来,对呀,敏子就是这样的人,知道我要来,就想做点好吃的菜,所以先去采购了。
敏子背对着他们,没有发觉客人已到,由于新公寓采用双重防盗锁,需要花一点时间开门。
“敏子。”滋子开口喊道。敏子回过头来。
“啊,老师。”
眼看她满面春风地笑着,突然表情僵硬了,视线不是看着滋子,而是滋子身旁的年轻人。
滋子向后退开半步。
敏子的眼睛越睁越大。
两辆汽车鸣着喇叭从后面经过。
“阿姨,”青年叫她,“你是敏子阿姨吧?”
过去他都是这么称呼敏子的吧。本来在计划结婚之前他父亲要他喊敏子“妈妈”,但敏子就是敏子,很善解人意地说:“你的妈妈是生下你的妈妈,是你唯一的妈妈,阿姨只要永远当你的‘阿姨’就够了。”
阿姨做的蛋包饭好吃得不得了,让我在朋友面前很有面子。青年说。当时青年最好的朋友还称敏子为“蛋包饭阿姨”。
敏子的眼睛睁得好大,钥匙从手里滑落,掉在脚边。
“阿姨,”青年的声音微微颤抖着,“我是义美,大上义美。好久不见了。”为了克制住颤抖,他快活地提高音量。大概是因为学生时代就开始打橄榄球,发自丹田的声音十分洪亮。
敏子的眼睛都快迸出来了。
“他是大上满夫先生的儿子呀。”
敏子没有听见滋子的介绍。她放下超市的袋子,突然像断了线的傀儡一样摇摇晃晃跑过来。大上义美赶紧上前抱住了她。
那是敏子人生中唯一一次抱以希望,对方也如此期待,却无法实现的梦。就是和大上满夫、义美共组家庭。
“哎呀……哎呀……哎呀……”
敏子摸了一下义美,连忙又将手缩回来,仿佛这么强壮的年轻人被她轻轻一碰就会马上消失似的。
他不会消失的,滋子在心中这么说。他是真的,不会消失。
“你长大了,真的呢,你长大了呀。”
义美宽大的手掌轻抚蹲在地上的敏子的肩膀。经过的人都很讶异地看着他们,然后对着站在旁边的滋子露出探询的眼神。滋子只是微笑,她觉得那就是答案。直到敏子情绪稳定为止,不管有多少人经过,滋子都是回以同样的笑容。
但是她心中不免有些焦急。敏子,还不赶快跟阿等介绍义美吗,他可是阿等的哥哥呀。
漫长的残暑终于结束了,预告秋天到来的风吹散了敏子的哭泣声。滋子眯着眼睛,像吹口哨一样,在风中喃喃自语。
妈妈,你的头脑里面开满了梅花呢。
好漂亮呀,好漂亮呀。
风中的确传来这样的呢喃,滋子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