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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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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定缘睁开眼来,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怪异的牢笼之中。这个牢笼形状是不规则的,它是由数十条如肋骨般的褐色大木条构成,这些大肋木横躺斜插,彼此交错如同一片竹林,只在中间围出一个极狭窄的小空间。

刚才的强烈撞击,让吴定缘脑袋里仍在嗡嗡响着。他强忍眩晕,勉强伸手去晃其中一根木条,可惜却纹丝不动。他再一低头,发现身前还横着另外一具躯体:苏荆溪双目紧闭,额头上一缕鲜血缓缓下滑,在惨白的脸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吴定缘花了好一段时间,才搞清楚之前发生的事情。

这条漕船从坝上跃下运河后,强烈的冲势让它像筷子一样插入附近的临时船坞。船头一路撞碎闸门、浮槽、吊龙口,然后直通通地顶进船坞尽头的匠作坊。匠作坊里摆着一堆堆加工到一半的榆木舵杆、杉木大桅、船肋板条等大料,被这么一撞,噼里啪啦地散落下来。

他与苏荆溪从船头跌落的同时,便好巧不巧地被这些坍塌的木料给埋住了。幸运的是,这些大木都是厚长条形状,彼此碰撞交叉,没有压实在身上。但船料实在太重了,光靠人力根本没法撼动,活像个关蛐蛐的木笼。

木笼外头一片寂静,不知道梁兴甫是个什么情况。此时吴定缘顾不上那凶神,他先俯下身去探苏荆溪的鼻息,呼吸微弱。他好歹做过捕吏,多少知道一点急救之术,便托起她后颈枕在臂弯,去掐人中。

连掐了十几下后,一声虚弱的呼唤从苏荆溪唇间飘出来:“这是骤冲昏沓之症,又不是闭气,掐人中没用,你照我说的做……”

在这种状况之下,苏荆溪居然保持着冷静。她闭着眼睛,断断续续地发出指示,每一个都简洁明了。吴定缘依言施救,其中一些手法不免有肌肤相触,事涉礼法之大防。只是说者虚弱,听者专注,加上牢笼里阴冷局促,两人都生不出丝毫旖旎之心。

苏荆溪的手段高妙,吴定缘执行得认真,过不多时,她总算恢复了些许精神。吴定缘又从她腰间摸出一袋止血药粉,这本是给太子预备的,被他抓出一把抹在苏荆溪额头,再撕了半条袖子缠住。

苏荆溪其实头部受伤甚重,但如今条件所限,也只能勉强这么维持住了。

“这里太冷,得更暖些才好。”苏荆溪半靠着他肩膀,喘息着说道。吴定缘要把外袍脱下来给她披上,苏荆溪说:“人身似火,你来把我抱紧。”她的语气平淡,好似医师在给患者开方子。吴定缘略一犹豫,伸开双臂把她拥在怀里,胸膛紧贴脑门。

他虽然常去富乐院,耳濡目染了不少男欢女爱,自己却从未与一个女子贴得这般近。倒是苏荆溪一点不见尴尬,还凝神去听他胸音:“你心跳得可有些厉害……也好,血流得快,还更暖和点。”说完往他怀里拱了拱,让两人之间再无空隙。

黑暗中,有幽幽的药香冲入吴定缘的鼻孔,以至他浑身僵直,一丝肌肉也不敢挪动。从认识以来,苏荆溪被这个凶暴的南京捕吏骂过、踹过、捆过,见他如今居然瑟缩得像只小乳猫,不觉一阵好笑。她怕他肌肉太过紧绷,有意岔开话题:“也不知太子可曾脱困。”

“在船落下来之前,我把他踹下去了。怎么也比落到梁兴甫手里强,希望小杏仁能捡到他吧。”吴定缘总算稍稍放松了点。

“说起来,这位太子爷可一点也不像个天满贵胄,毛躁、脾气急,情绪起落比江潮还大。”

“那家伙啊,棺材里头搁脂粉——死要面子。”吴定缘刻毒地补充了一句。

反正他们哪儿也去不了,便保持着相拥的姿势,你一言,我一语,描摹起太子性格里的恶劣之处。说第三个人的坏话,永远是两个人聊天最好的佐料,气氛慢慢松弛下来,姿势也变得自然。

“不知你注意到没有,每次一有人说他不配做皇帝,太子反应就特别大。我猜他如此咄咄逼人,只是为了掩盖心中的恐惧与失落吧,大概平时不甚自信之故。”苏荆溪不知不觉又犯了职业病,“这很奇怪,作为大明皇太子,按说这该是他最不缺的东西。”

“他对旁人的眼光这么在意,大概是因为还在乎什么东西吧。”吴定缘简短地评价了一句。

“听起来,这可不光是在说太子呢。”

牢笼里的空气似乎有些凝滞,吴定缘心里一阵后悔。这女人太擅长从言辞里窥出真意,稍有破绽便会被看穿心思。

“我跟他可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能说说吗?”苏荆溪道。她感觉吴定缘的身体僵了一下,不由得笑道:“不必紧张,只是闲谈而已。咱们在这里左右动不得,多聊聊天,有助于保持神志警醒。再者说,反正在瓜洲水牢里,你不是已跟太子吐露过一次心事了吗?”

吴定缘点了点头,虽然他并不觉得太子会记得这种无聊的小事。

“还记得你说出来的感觉吗?是不是像卸除了一点点包袱,根骨都轻了几分?”苏荆溪的语气就像一根藤萝,看似虚弱柔软,却不知不觉缠绕上来,等吴定缘觉察时,发现难以推拒。

“可是……”

“做人坦诚,心无负累。多少烦恼,都是庸人自扰憋出来的。无论如何,总比你靠酗酒来逃避要好。”苏荆溪说到这里,环顾四周,忽然笑了,“哎呀,还记得我说过的吗?再遇着像汪家水牢那样的处境,你我之间也许会变得更坦诚一些,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了。”

这里一片漆黑,又动弹不得,除了没有水,倒真与水牢所差无多。苏荆溪见吴定缘还是很紧张,便道:“看来是天意使然。这样好了,你说说你的,我便讲讲我的,咱们谁也不吃亏。”

这个回答大大地出乎吴定缘的意料。那日在瓜洲水边,他开口问王姑娘是谁,苏荆溪避而未答,现在却主动表示要开口。

吴定缘犹豫片刻,轻轻叹了口气:“好吧……”

他刚要开口,苏荆溪说等一下,然后调整了一下姿势,把耳朵贴在他右胸肋骨上:“人的骨头,亦能传导声音,右胸不存心跳,可以听得最为真切。”

吴定缘犹豫地半伸开胳膊,把手虚搭在她肩头,摆出个搂抱的姿势,再一次讲起了当年变成“蔑篙子”的过往。

低沉的声音化为烟气,缭绕于这个支离破碎的船坞之间,飘过竹架,掠过桐油大缸口,穿过船篷和栈板之间,并最终随着灰尘徐徐落定。这一次的讲述一气呵成,全程苏荆溪听得十分认真。待他讲完之后,她仍保持着聆听的姿势,若有所思。直到吴定缘咳了一声,苏荆溪才抬起脸,道:“感觉如何?”

吴定缘从胸中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确实觉得肩上松快了一点。苏荆溪轻轻笑道:“你可真是个执拗的人啊,只为一个身世,居然作践自己到这地步。”

“也许吧。”吴定缘苦笑着摸摸后颈,“我娘亲从小便说我脖子硬,犟起来几头牛都拽不动,死顶起来能一条路走到黑。我这脾气,也许是随我那个不知是谁的亲爹吧。”

苏荆溪若有所悟,道:“难怪我总感觉你怪怪的。你看,从南京开始,你所做的一切都是被动的,都是别人要求的,就没有自己主动想要的。我们苏州有句话:船行无针路,四向皆逆风。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也就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做什么,所以无论如何,都摆脱不开这种茫然。”

“你以为我不想知道吗!”吴定缘情绪陡然激动起来,“可我一个羊角风病患,又能如何?”

“你这个病,其实来得很蹊跷……”一涉及医症,苏荆溪便神情认真起来,“痛病分为风、惊、痰、食、虚、虫等。你一见火光就犯病,听起来该是惊痫之症,想必是曾经遇到过什么可怖之物,埋下了病根。”

“可我在知道自己身世前,并没犯病啊。”

苏荆溪摇摇头,道:“这可未必。惊痫的病根千变万化,未必只有一端。我曾见过一桩病案,病人幼时在雷雨天的稻田里猝遇一蛇,吓昏过去,醒来时全不记得。之后,病人一切行动如常,单看见雷电或蛇都不会犯病,但四十岁那年,恰好又在雷雨天里看到房梁上一条蛇,立刻犯了惊痫。从此之后,即便只遇到雷电或只遇到蛇,都会复发。”

“你是说,我的惊痫,非得是火光和身世之谜凑到一块,才会出事?也是小时候留下的病根?”

“这我可不知道,但我能感觉到,你内心隐藏着一种很深的恐惧,你自己都未能觉察的恐惧。你的一切所作所为,酗酒也罢,惊痫也罢,都是为了避开这种恐惧。”

“胡说,人怎么会害怕自己都不记得的东西。”吴定缘摸摸下巴,不自然地说。

“你也许会遗忘了恐惧的细节,但绝不会遗忘那种感觉。你仔细想想,你酗酒时真的是觉得好喝吗?还是为了换取一夜浑浑噩噩?”

面对犀利的质问,吴定缘沉默不语。苏荆溪盯着他的眼睛:“讳疾忌医,这可不好。你这个病,只有再一次去面对那种恐惧,把它击败,才能够根除……所以你到底在恐惧什么?是外头那个病佛敌吗?”

吴定缘脸色一变,道:“怎么可能!我是打不过他,可不代表我会怕他!”

“你们吴家跟病佛敌之间,恐怕并非仇敌这么简单吧?”

她刚才在土堤上已注意到,梁兴甫要杀死吴定缘时,脸上浮现出的不是复仇的快意,而是一种微妙的欣慰与感激。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动作与情绪,居然同时出现在一个病佛敌身上,这让苏荆溪觉得好奇。她先前听太子提过,说吴定缘骂梁兴甫的话是“忘恩负义”,便知道他们之间必有更深的渊源。

吴定缘无奈地摇了摇头,苏荆溪这是在诱导他一次把秘密倾吐干净啊。不过,也好,在这个大难随时临头的狭窄空间,反而让人拥有了开口的勇气:“永乐十八年冬,梁兴甫硬闯金陵城,先是把南城兵马司打得稀烂,然后又潜入城内搅扰四方,博得佛敌之名。应天知府头疼至极,逼着我爹立下了军令状,半个月之内要把他擒住。我爹动用了大批差役,还请了很多江湖上的硬手,却一无所获。

“当时我不服气一直也在暗中查访,但跟官府的查法不太一样。我仔细勘察了梁兴甫每次犯事的地点,都在舆图上标出来,试图找出规律。脚磨地有印,嘴喘气有味,他只要还是个人,肯定会留下点什么。我终于发现;他每次犯案,附近必有水井。金陵原来战乱频繁,很多水井都有密道相连,这样围城时不用担心没水。过了那么多年,大家都差不多快忘了这回事,没想到他还记得,用这些井道来回移动,难怪官兵都捉不到。

“我立刻把这个发现告诉我爹,并设计了一个诱捕之计。我爹大喜,立刻着手安排人手,三天之后果然把他围在了冶城山上。我爹身先士卒,划伤了他的面孔,眼看凶顽即将完蛋,可柏川桥那边的火药库突然爆炸,举城皆惊,梁兴甫趁机重伤逃走。

“我本以为这是他运气好;可再一查,发现火药库的爆炸十分蹊跷,而且颇多线索与我爹有牵连。我跟着我爹,发现他竟然把梁兴甫藏在清凉山下的一座寺庙里养伤。我十分惊讶,质问我爹为何这么做。我爹说他当年在江湖上混时,曾与梁兴甫有旧,故而冒着借大风险留了他一命。梁兴甫伤愈之后,便自行离开了。”

“令尊怕是没说实话。”苏荆溪评价道。

“我自然知道。可他既然不想说,我也懒得问,只是多问他讨了些钱喝酒。”吴定缘发出一声低沉的叹息,“当时梁兴甫离开时,说了要报答我家的救命大恩。没想到他现在恩将仇报,竟一心要杀掉恩人全家。”

“也许……他不是以怨报德,而是真心相信,把你们全家超度升天才是最好的报答。”

“这也太荒唐了吧!”

“我知道的一些病人,跟梁兴甫差不多。他们有自己的一套道理,并沉溺其中,执着到了极致,在世人看来便是疯的。”

“好了,好了,不说他了,越说越晦气!”吴定缘晃了晃脑袋,“现在到你说了。”

苏荆溪偏了偏头,仍旧用前额贴住胸膛。她的声音不同于平时的冷静或温柔,就像被掀去了一层湖绸纱面,露出了真正的质感:“我那一位手帕之交,名叫王锦湖,是苏州长洲人氏,是个极聪明的姑娘。我与她在同一位老师手下修习岐黄之术,因此相识,可以说是情同姐味。锦湖在医道上的天资远胜于我,假以时日,必是义妁、鲍姑、张小娘子一般的人物。我们经常叹息世人偏见太重,女子为医者少之又少。而受制于礼法,太多女子没法延请男医师诊治,以致香消玉殒,实在可惜。在入学那一年的乞巧节,我和锦湖对着明月立下誓言,他日学成,在苏杭一带开个女医馆,我们都是坐馆,一边设帐收徒,一边治病救人,教江南女子再无疾病之苦。

“可惜的是,她家里觉得,医道对女子来说终究是杂学,相夫教子才是正道,便在永乐二十年把她远嫁京城一家高门——若只是如此,也还罢了。苏州与京城有漕河畅通,我与她时时鸿雁传书,可聊解思念之情。锦湖甚至在信里勉励我,让我一个人把女医馆开起来,代替她去享受她所憧憬却再不能触及的那种生活。我从字里行间,能感受到她在京城生活的苦闷,却无能为力,只能多写几封信去,希望能为她稍做排遣,聊解云树之思。”

“云树之思?什么意思?”吴定缘插了一句。

“这是杜甫的《春日忆李白》: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

苏荆溪知道吴定缘肚子里墨水不多,笑着又补充了一句:“这是形容朋友别离思念的话。”吴定缘“哦”了一声,也不知听懂了没有。

“可就在一年前,我惊讶地发现,这些信石沉大海,再无回应,她整个人完全消失了。我很惊慌,亲自去王家询问,却没有回应,托人去京城打听,也毫无音信。于是,我决定自己去查,一查才发现,她在永乐二十二年已经死了,死在夫家最堂皇、最残忍的手段之下,带着不甘与惶恐,就这样死了。你能想象我那时的心情吗?就像是把心脏剖开,把砒霜与钩吻灌下去,流过全身经脉。”

说到这里,苏荆溪的声音变得有些嘶哑,娇弱的身躯微微弯曲,仿佛剧毒至今仍在侵蚀。吴定缘不得不把她抱得再紧一些,才能抑制住她的颤抖。“参与这一次谋杀的,有很多人,他们的名字我都知道。有些已经死了,有些还活着。可我一个远在苏州的女人,又能如何?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为锦湖在独墅湖畔立一座衣冠冢,四时祭拜,只盼她能转世到个好人家。

“当我以为自己会慢慢走出伤痛时,却听到一个消息,杀害锦湖的其中一个凶手朱卜花,居然大摇大摆去了南京……当天晚上,我梦到了锦湖。她漂浮在一片漆黑狭窄的幽冥之中,身上吊着一根细细的丝线。她的脸色铁青,眶内唯余眼白,双手十指流着脏污的血。她告诉我说,每一个魂魄,都靠阳世之人的思念为丝牵系,方不堕无间地狱。而整个世界只有我还在惦念她、关心她,只有一根细丝还在牵着她的魂魄。说到这里,锦湖的身体开始摆动起来,一边摇摆一边在哭在怨,在惨呼,在尖叫,在重现她临死前的可怖神情。这个梦,一次又一次在我眼前复现,每一次都令我痛彻心扉,让沸腾的毒液渗透全身。我知道,我必须替她报仇,否则她将永堕深狱。”

说到这里,苏荆溪突然自嘲地笑了:“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自己是医师,自然知道这一切与锦湖无关。不过,是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内心一股戾气无可抒发,遂化成梦里锦湖,给自己一个理由罢了。这是心病,却不必用心药来医,只要化为一剂心毒就够了——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吴定缘磨动着嘴唇,嗓子有些干涩。他猜到是复仇,却没想到竟是如此炽烈决绝。

“我决定杀掉每一个害死锦湖的凶手,至死方休。所以我主动陪同太子北上京城,不为忠君,亦不为报国,只为一个微不足道的理由,为了一个在世人眼里微不足道的女人。”苏荆溪疲惫地说道,似乎因这段故事耗尽了心神,整个人瘫软在吴定缘怀里。

“竟能为一个朋友做到这地步……你们的感情可真好啊。”

“我这一世,只有一个交心好友,魂魄相通,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唉,你不会明白的。”

“我怎么不明白,过命的交情嘛。”

吴定缘看向苏荆溪的眼神,微微有了变化,饱含着钦佩、怜惜、敬畏,甚至还带了一点羡慕。她这么一个弱女子,居然能为朋友做到这地步,着实令大部分男子因之蒙羞。

“你这是咽褶不让须眉啊。”他想起瓦子里形容穆桂英的一句话。

“是巾帼不让须眉。”苏荆溪扑哧笑出声来,气氛缓和了不少。两个人交换了秘密之后,关系总算不那么僵了。

过了不多时,对面突然传来“哗啦”一声,似是什么东西被拽倒。过不多时,又是“哗啦”一声,铿锵作响,黑暗中似乎有什么野兽在逐渐逼近。两个人的身体,都是一颤。

这几乎没有第二种可能。

不知梁兴甫为何耽搁那么久才过来,但此时两人身陷囚笼,逃不能逃,战不能战,只待他过来瓮中捉鳖。吴定缘伸出手又晃了晃木条,纹丝不动,当真是穷途末路。这一次,他可没有在黄册库的好运气了。

吴定缘叹了口气,看了眼仍伏在胸前的苏荆溪,却骤然怔住了。

原来苏荆溪不只有额头上的撞伤,她的右腿也被死死压在了一条断水梁下,虽不至粉碎,但也动弹不得。之前苏荆溪在指导他施救时,这么严重的腿伤却一字不提。甚至她主动扑在吴定缘怀里,是为了刻意转移视线,不叫他觉察。

可这又是何必?

吴定缘惊疑之余,迅速把两人的对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突然想通了。

苏荆溪说什么搜集病案,都是幌子,她绕了一大圈,真正目的不是探听吴定缘的故事,而是找个借口,不露痕迹地把自己的复仇大计讲给吴定缘听。

从右腿被压住之后,这个女人知道自己没法活着离开船坞。而吴定缘还有机会活着逃出去,回到太子身边。他一定会把这故事说给太子听,而太子登基之后,必然不会放过锦湖的夫家——这样一来,即便自己死了,复仇仍可以继续。真是苦心孤诣的好算计!

她居然强忍剧痛,在极短的时间内动了这一连串的心思,简直太……吴定缘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苏荆溪才好。

苏荆溪注意到他盯着自己右腿,有气无力地笑了笑:“我就知道瞒不住你……可我并没骗你什么,我说的都是真的。只要能报得了仇,生死又有什么打紧……”她从他的胸膛上勉强撑起,离开怀抱,整个人虚虚地向地面滑下去。

吴定缘一阵苦笑:“有时候我还挺羡慕你的。面对仇敌,憋着口气弄死就行。现在我的仇敌就在眼前,我甚至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一边说着,吴定缘一边脱下自己的袍子,轻轻覆住苏荆溪的身躯。然后他从牢笼的间隙伸出手去,从附近捡回更多的散碎船料残骸,撒在她身上。饶是苏荆溪聪睿过人,也被他这一番举动搞糊涂了,只好伏在地上尽量不动。

远处的“哗啦”声逐渐逼近,吴定缘的动作也越来越快,很快苏荆溪便被大大小小的碎木片盖住,不点亮火烛凑近,是发现不了的。

“我刚才说过,我跟太子不一样。他在意别人的评价,是因为还在乎什么。而我现在什么都不在乎,包括我自己。”吴定缘从囚笼里站起来,挺直了胸膛,“如果你还有机会见到太子,让他赶紧回京城去,不要管我了。”

苏荆溪有些发怔,但出于直觉,她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过不多时,一个高大的身躯在囚笼外的黑暗中浮现。梁兴甫的肩、背与粗大的臂弯肌肉上插着许多碎木竹屑,半个脑袋上都扣满了褐皮漆,还有几条铁链斜搭在身体上,随着走动不住摇晃,发出铿锵的碰撞声。

看来刚才碰撞之时,他是被甩到了更麻烦的地方,到现在才算脱困。

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梁兴甫孜孜以求的目标,居然被船料困在如此狭小的地方,静等着他来取走,这一定是佛母护佑的结果。

梁兴甫走到囚笼前,一言不发地盯着吴定缘,想要多享受一会儿这美妙一刻。直到吴定缘的一口唾沫飞出牢笼,落到额头上,他才伸出手来,握紧其中一根板条。

吴定缘撼不动的大料,在梁兴甫的巨力之下被轻易抬起。平衡一失,囚笼“哗啦”一声坍塌解体,梁兴甫的手捏住吴定缘的手臂,把他硬生生拖了出来。吴定缘没有做任何反抗,因为这毫无意义。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仇恨的眼神一直瞪着梁兴甫,牵引他的注意力在自己身上,确保梁兴甫不会再往这个囚笼里多看一眼。

既然脱不开囚笼,那么唯一保住苏荆溪的办法,就是把她藏得更深些。这策略说来简单,只要一个人愿意主动牺牲,便可实现。

梁兴甫解下身上的铁链,将吴定缘五花大绑,然后将他扛在肩上,朝着船坞外头走去。吴定缘知道自己必然无幸,勉强抬起脖子,最后瞥了一眼身后。

“一线生机,还是留给你们这种还在乎些什么的人吧……”他道,随即闭上眼睛,等待着命运的最终一刻降临。

此时,在礼字坝的运河对面,混乱已经接近尾声。在永安营的强力弹压之下,三百多个纤夫全都老老实实地蹲在地上,双手抱住脑袋。那些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官吏,也都被拖到树下,接受简单的救治。

“廷益,这次我欠你一个大人情!回头去宋风楼,我请你吃最地道的宋嫂鱼羹!”

方笃对于谦深深一揖,语气里一半感激,一半后怕。没想到这些白莲余孽如此嚣张,居然把主意打到了五坝之上。若不是于谦坚持要他出兵,只怕漕河运输都要为之中断,他作为当值官员怕是要倒大霉。

于谦赶紧把方笃扶起,嘴上客气着什么同年之谊,心里却是一阵苦笑。他的本意,是用白莲教的名头吓唬方笃,好出动永安营去对付梁兴甫。可谁想到假戏真做,白莲教居然真的在礼字坝策动暴乱。方笃的麻烦解决了,可于谦的目的一个也没实现。

他扫过河岸,黑压压一片全都是光着身子的纤夫。太子不见踪迹,吴定缘和苏荆溪也不知下落,梁兴甫这个大敌更是消失不见。怎么想,这都不是一个好兆头……于谦强抑住不安,对方笃道:“白莲信众狡黠,千万不要掉以轻心,这坝上坝下,得好好搜查一下才好。”

方笃点点头:“廷益考虑得周到。我这就派人去运河对岸,贼人一个也别想走脱!”

于谦犹豫了一下:“若是搜到什么可疑人物,不妨知会一声,也好让我安心。”他不敢在方笃面前透露太子身份,可又得仰仗永安营来找人,讲话时必须斟字酌句,特别累人。方笃满口答应,一转身,脸色突然一沉。

原来那位薛孔目被人救醒,一脸狼狈地跑到老槐树下请罪。方笃二话没说,抬起腿来狠狠踢过去一脚,把他打翻在地。这个儒生在漕河上混得久了,行事也沾染了江湖的彪悍气。

“你贪虫穿了心!纤夫伙食都敢克扣五成,真不把陈总兵放在眼里吗?”方笃痛骂。

他知道下面的人不干净,只是没想到贪蠢到这地步。纤夫是力役中最辛苦的,盘坝又是拉纤中最累的活,一分油荤一分力气,所以纤夫伙食一向得供足。胆敢在这里头截留五成,那是成心跟漕运过不去啊。

薛孔目赶紧辩解,说伙食没有克扣,只是食材没来得及送来,他愿意垫钱先补上,为陈总兵分忧。至于漕船倾覆,不是管理上的疏漏,而是白莲余孽故意捣乱之故。

方笃知道这些小吏世代攀附在漕务衙门下面,盘根错节,自己一个流官也不敢太过责罚。既然薛孔目愿意吐钱出来赎错,又把盘坝事故推给白莲信众,把上官的麻烦择得干干净净,他也就不为已甚。

反正一没死人,二没波及城内,三来弹压及时,方笃觉得这个分寸刚刚好,没必要再搞大了。

方笃开口道:“如今给你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你把混进纤夫里的白莲教众挑出来,一并送到刑部分司的狱里。记住,不得枉抓一民,不得漏逃一人。”——他特意提醒一句,是告诉薛孔目抓几个典型,别把人都抓光了,谁来干活?

薛孔目闻言大喜。本来是贪腐小吏逼迫民反,他搞不好要被杀头,现在方笃把它直接定性为白莲余孽闹事,自己的罪过就没那么大了。

方笃交代完之后,继续去跟于谦说话。薛孔目拧笑着铃起灯笼,走到这群黑压压蹲着的纤夫中间,一个一个照过去。很快他走到孔十八身前:“老东西,怎么样?刚才的嚣张劲呢?咽回到狗肚子里去了?”孔十八一口痰飞过来,薛孔目闪身避过,狠狠地砸了他肚子一拳,老头痛苦地蜷起身子,把刚才吃的馒头呕了出来。

“这个是首恶!”薛孔目大声道,永安营的兵丁立刻把孔十八往外拖。他又看了一眼旁边的朱瞻基,好像也是首先冲上来的几个,一指:“这个也是!”

薛孔目一口气又挑出来八个纤夫,都是平日里看不顺限的刺头。永安营的士兵拿绳子把他们反手拴成一串,押着往刑部分司送。

一长串犯人就这么垂头丧气,踉踉跄跄地从大槐树旁边走过,朝着新城而去。于谦站在槐树下,下意识地朝这边望了一眼。他对白莲教深恶痛绝,能多抓几个总是好的,这时他忽然发现,队伍里有个身影似乎有些熟悉,可惜夜色深重,附近人数太多,三晃两晃便看不见了。

于谦本想走过去,仔细张望一下,忽然耳边传来方笃的声音:“廷益,运河那边似乎搜到了什么人。”于谦一听,立刻把注意力转回到这边来。那支队伍,便继续朝前走去,很快隐没在黑暗之中。

根据前方永安营传回的消息,他们进入了被漕船撞毁的船坞里,并从中发现一个平民女子。当时她被压在一堆木料堆下,额头与左脚都受了伤。

“苏大夫?!”听完汇报,于谦忍不住喊出声来。方笃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你认识?”于谦说:“这是我同来淮安的朋友。”

“你的朋友,怎么会跑到那里去?”方笃有些惊讶。漕船在盘坝时,上头不能留人,一个女人大半夜怎么上的船?于谦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等她过来一问便知。他不善扯谎,索性把麻烦推给苏荆溪,她肯定可以在一瞬间想到一个合乎情理的故事。

过不多时,永安营兵把苏荆溪带到大槐树下。于谦快走上前,低声急切询问。苏荆溪虽然神色委顿,神志还算清醒,便把之前的遭遇讲了一遍。讲到吴定缘被梁兴甫抓走时,于谦第一次感觉到,她的语气里产生了微微的波动,似乎有一缕情绪从破裂的外壳散逸出来。

不过,他此时无暇顾及别的感受,道:“也就是说,太子之前就掉下船了?”

“是的。”

“具体位置?”

“就在漕船被拽到礼字坝的顶端时,朝反方向摔下去的。”苏荆溪抬起胳膊朝那边一指。

于谦二话不说,撩起袍角撒腿就跑。他一口气跑到运河旁边,沿着坝侧的纤路一路寻找。路面上到处都是脚印和垃圾,于谦忽然看到远处有一个躺在地上的影子,心中一阵狂跳。等赶到那影子旁边,他才发现是一具纤夫尸体,枯瘦的身子上还盖着发臭的篷布。

于谦又是庆幸,又是失望。他抬头看了看,礼字坝就在侧旁,如果太子跌下来的话,应该就落在这附近。他索性趴在泥地上,在灯笼照耀下一寸寸地搜寻。这里遍布纤夫的脚印大多是前深后浅,因为他们需要身体前倾,用力拽动纤绳。其中只有几个平浅的脚印,一看就不是纤夫所留。

他沿着这串古怪的足迹,一路摸到了附近一条分水渠。于谦看到,渠内泥沙里有一个凹陷下去的人形坑,似是什么东西从天下砸下来的。于谦精神一振,再沿渠找了一圈,终于发现渠隙里卷成一团的衣袍与灰靴,毫无疑问,这是属于太子的。

可是,他为什么要脱光自己再离开?

一个荒唐的念头像白驹一样闪过心头,于谦猛然直起身子,讶异地看向远处那群赤条条的纤夫。

“砰”的一声,牢房的栅门被重重关上。

刚刚推进牢里面的,是十个被指认为白莲余孽的纤夫。他们被永安营的人押到刑部分司之后,先扔在这座属狱之内。今晚官府的第一要务是恢复盘坝,至于怎么收拾他们,要等漕河通畅之后再说。

这间牢房不算太小,纵横有二十多步,塞进十来个人一点不嫌拥挤。地上铺着残缺不全的芦苇席子,墙角是一片片尿苔,牢内阴暗潮湿,但总体来说味道还好。牢门上挂起一把铁铸云翅大锁,锁头沉重黑亮,就是铁锤都别想砸开。

等到狱卒一走,这些纤夫立刻聚拢起来,围在了孔十八身边。刚才薛孔目那一通殴打,打得老头萎靡不堪,一路上几乎是被人搀到牢房,一进来就瘫靠在墙角,受创匪浅。

“你们都给我记住……”孔十八声音虚弱,可威严犹在,“等会儿推官问话,你们只管把罪过往我这儿推,说是被我骗来的,揭发我胁迫你们作恶。若问起坛里的事,你们就说没烧过香,没拜过佛母,都是被我这个坛祝骗来的。”

“可这么说,佛母会不会不高兴……”一个纤夫颇有些犹豫。

“咱们穷苦人为了活命而已,佛母慈悲,不会为难。你们就照我说的说!”

可其他人面面相觑,都有些为难。这一转脸就往同伴身上泼脏水的事,良心上实在有些……再者说,如果他们这么供述出来,孔十八是必然要被判死刑的……

孔十八眼睛一瞪,大声道:“这有什么为难?咱们动手前都约好了,谁出了事,家人由活下来的人共养。我一个孤老头子,死了便干净,你们不用有什么负担,合算!”

朱瞻基一直在冷眼旁观。也许真如孔十八所说,他们暴乱的目的,只是让薛孔目不敢再中饱私囊,让大部分纤夫能吃上饭。现在只付出了十个人入狱的代价,就达成了目的,哪怕孔十八因此被杀,也“合算”。

他不期然想起了白龙挂。那些人每年送几个人给官府归案,换来盗取粮食的默许,以养活杨家坟那千余流民。他们的做法,与孔十八颇有相似之处。这些底层百姓唯一能拿出来做交换的,只有人命,而且视之为“合算”。这时孔十八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洪望小兄弟,你来,我有几句话要说。”朱瞻基一愣,他找我能有什么事?可还是赶紧凑过去了。

说来也怪,朱瞻基跟白莲教的仇恨极深,可面对这个连累自己入狱的老信众,怎么也恨不起来。他走过去蹲下身子,孔十八端详了他一阵:“你不是普通的庄户人家。”

朱瞻基一瞬间全身绷紧,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孔十八这时笑了,道:“莫紧张,关起门来上榻,谁家没点藏着掖着的事?我不是查你来历,只是问你一句话:能不能接了我的香坛?”

“啥?”太子莫名其妙。

“我肯定是出不去啦,可我在外头起的那个香坛,总得有人照管。”孔十八扫视了一圈牢里的同伴,“这些乡亲都是好人,可他们一辈子除了服徭役,从来没离开过村子十里,更谈不上什么见识,管不来香坛的。我看你谈吐不凡,肯定读过不少书,去了不少地方。你来做这个坛祝,我也放心。”

朱瞻基觉得这事太荒唐了:你知道你在干吗吗?邀请大明皇太子加入白莲教担任坛祝?

“你连我的来历都不知道,就这么放心把香坛交给我?”他找了个理由婉拒。

孔十八笑了笑,道:“这又不是什么家财庙产,有什么不放心?来坛里烧香的,都是十里八乡的穷苦百姓,尤其老太太特别多,她们又唠叨又犟,可最诚心不过,宁可省下自己一口,也要捐给坛里。再就是那些孩子,来了也不念经,就想偷一口供品糕点吃。他们爹妈天天刨地,没人管,若不是香坛帮着收拢,不定什么时候就掉河里淹死、瞎吃野果毒死、栽到井里摔死什么的。那些皮猴子简直是魔星下凡……”

说着说着,孔十八的话开始多起来,神情越发松弛,不像是在说服,慢慢变得像是在回味。他显然对自己的香坛极为熟稔,一桩桩事情、一个个人历数下来,说得津津有味。周围的纤夫们,年纪小的开始抽泣,年纪大的也是面色凝重。

他们都意识到,这是在托孤。

“其实佛母如何神通,我不曾亲见。可有了这么一处香坛,把乡亲们拢在一块,互相都有照应。赶上年景差的时候,至少能撑下去。所以我死了不可惜,唯一挂念的,就是把坛祝传给一个有办法的人,让香火别灭了就行……我这次一定会死,可你们得在这坝下活下去不是?”

孔十八的声音,逐渐低落下去,这一段话说得他疲惫不堪。周围的纤夫扑通都跪下了,纷纷哭了起来。他们平日受坛祝的恩惠颇多,心甘情愿追随,突然听到这么一句,又怎能忍得住。

朱瞻基看到此情此景,心潮剧烈地澎湃而起,他突然有一种强烈冲动,想要说出自己的真正身份。只要太子一句话,孔十八一定可以活命,这些人一定都能得到赦免。他们明明没做错什么,只是挣扎着想要活下去而已,为什么要承受这种苦难?

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冲不过双唇。理智化成于谦的模样,反复在脑内劝谏,说这样不安全,这样太危险……朱瞻基终究还是把冲动按了回去,踩了跺脚,大声道:“若我是皇上,就把这劳什子漕运停了,百姓便不必再受这盘坝之苦了!”

监牢里的纤夫们听了,纷纷点头附和。他们只当朱瞻基在说气话,但觉得很过瘾。没了漕运,沿途官府就不必征调徭役,大家可以安心在家里种田了。只有孔十八没出言应和,看向朱瞻基的眼神越发犀利起来。

“你们都散开歇歇吧,我跟洪望小兄弟单独说几句。”他忽然说。

纤夫们以为两人开始移交香坛事务了,纷纷散到牢狱各处待着。孔十八从腰间取下一方巾子,从旁边的瓦盆里蘸了蘸水,让朱瞻基先擦擦脸。

朱瞻基脸上的泥水早就干了,变成一层薄薄的硬壳,很不舒服。他接过巾子,一边擦脸一边说:“承蒙厚爱,可惜我真没办法接管香坛,您还是另外选贤的好。”

孔十八盯着他,反而说起另外一个话题:“你可知道小老儿从前是做什么的?”

“当兵?”

“呵啊,眼睛比隼子还尖。”孔十八赞了一句,“我是淮安附近的军户出身,年轻时勾军去了燕藩,然后一直在兴和千户所里面,做一个夜不收。”

朱瞻基瞳孔一缩,“夜不收”是明军的侦骑尖兵,而兴和千户所位于大明与鞑靼的边境地带,永乐皇帝数次北征,都是从这里出征。有本事在兴和当夜不收的人,都是精锐中的精锐。难怪他策动暴乱的手段那么高明,边军连鞑靼精骑都不放在眼里,何况区区一个中原河坝。

“我在一次征伐中受了伤,再也上不得阵。军中想留我做个教头,不过我年纪大了,终究思乡难免,便脱换了军籍,回到淮安府。”

后面的事情,孔十八没说。但朱瞻基多少猜得到,多半不尽如人意,否则他也不致被征调过来盘坝。太子疑惑的是,他突然说起这个干吗?

孔十八道:“小老儿常年在边境,看到了太多事情。这些事跟乡亲们是没法讲的,说了他们也不懂。但我相信你一定能听懂。你刚才那句话,说得不对。要说漕河之上的弊端,那真是比水蚊子还多,但若因此废弃南北灌运,那句话怎么讲?怕噎着就不吃饭了。”

朱瞻基一瞬间以为自己回到了朝议现场。要知道,洪熙皇帝打算迁都的主因之一,正是京城用度全靠江南支撑,每年漕运靡费浩大。倘若迁回南京,便可以省掉大半漕费。汪极反对迁都,是因为他在漕河上的利益过于巨大。这个老兵明明被漕务折腾得快死了,怎么也这么说?

“为什么?”太子问。

“我在边关待了许多年,看见草原上的势力像野草一样此起彼伏。北元的乌萨哈尔汗大汗没了,还有鞑靼,有瓦剌,有兀良哈,打服了一个阿鲁台,又冒出一个马哈木,打服了马哈木,阿鲁台又叛变了。自始至终,北边的边患就没停息过。他们就像是草原上的狼,你强的时候就躲得远远的,你变弱了,他们就扑上来,一口一口地咬你的血肉。”

孔十八说起这些时的口气跟刚才截然不同,凌厉如朔北的风。

“我是个大头兵,不懂那些朝政的弯弯绕绕。我就知道一点,如今的北境边关,背后就是京城,就是皇上,所以粮草兵器、甲胃辎重什么的,要多少有多少,边墙也修得结实,足以震慑那些鞑子。要是皇上回南京去了,会怎样?”

朱瞻基答道:“就算皇帝南迁,这里也会留下一员上将或者藩王,一切依循旧制便是。”

孔十八摇摇头:“没用的,你就算把徐达、常遇春都找来,也没用。永乐爷为什么放着锦绣江南不住,把京城摆在离草原不远的北平?因为他知道,只有京城搁在那儿,边关的士兵才有主心骨;只有皇上亲守国门,才能带动漕运,把物资输送到北境。”

朱瞻基心中一震,他可从来没从这个角度考虑过问题。

“天下的力量,永远都是朝着天子和国都流动。国都一迁,漕运必停,漕运一停,边事失去支持,必然弛废不堪。朝廷在南京安享繁华,可北边的狼们也会成群结队出来觅食,从此边关永无宁日——永乐爷跟你说过他的用意吗?”

“皇爷爷自然是说过的,只是父皇也有他的考……”太子说到一半,舌头与牙齿突然顿住了。一股冰凉的寒意霎时从心中涌出,顺心脉流经四肢百骸,把他冻结在原地。

“呵呵,果然。”

孔十八的目光一凝,双臂一弯,向朱瞻基行了个军中大礼:“周围人多眼杂,属下不能施以全礼,还望太子殿下恕罪。”

太子手脚一阵阵发凉。难怪孔十八这么突兀地聊起国策,原来是在试探他的身份。他对这话题太过熟悉,反而放松了警惕,露出马脚。“你是怎么……”

“殿下您跟随永乐爷扫北时,兴和千户所调了一批骑兵,远远地速护您的营盘,我是其中一个。”孔十八说得颇为自得,“当夜不收的人,眼力都像一根蜂刺那么毒。太子的相貌、形体都得烙在心里,永远忘不了。适才我看您的面容和动作有些熟悉,所以稍微试探了一下,还望恕罪。”

原来他刚才拿汗巾让我擦脸,是为了确认相貌。朱瞻基待在原地,面对夜不收——哪怕是个退役的夜不收——真是什么都瞒不住。孔十八道:“属下也是糊涂,居然还想把您拉进香坛,脑子里的马奶酒灌得实在太满了。”

朱瞻基尴尬地笑了笑。孔十八很识相,压低声音道:“殿下微服至此,必有道理,不必说给属下听。只是有个问题,还请殿下示下。”

“讲。”太子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殿下混入我等之间,又被抓进这监牢,实是一个意外,对吧?”

“是的。”朱瞻基抓了抓脑袋。

“属下可助太子离开这牢狱,只是求太子一件事……我知道朝廷不容白莲,只求念在这一坛信众不曾作奸犯科的分上,能宽恕他们的罪过。他们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都到这时候了,他居然不是求赦免自己,而是去保那些信众。朱瞻基嘴上还有些不服气:“我只要亮出身份,便可走出监牢,还用得着你来救吗?”

“殿下若能露出真身,早便露了,何必等到现在?”

太子哑口无言,在这个老兵面前他简直无处遁形。孔十八从怀里掏出一朵铜莲花,莲分八瓣三层,颇为精致:“这便是信物,每个香坛都有一朵。殿下出去,可以凭借此物让他们帮忙。”朱瞻基默默把莲花接过去,心里有些委屈。其实只要走进陈瑾的衙门,一切问题都可迎刃而解。可于谦坚持不许他表露身份,这才沦落至此。孔十八笑了笑,欠起屁股,把芦苇席子掀起一角。苇席下面,赫然是一个土洞,洞口刚好够一人钻进去。朱瞻基大惊,这可是刑部分司的监牢,怎么会有这么大一个破绽?这些纤夫又是怎么知道的?

孔十八道:“自从来了淮安,我便安排了人手轮流犯事,被关到这里惩戒。每个进来的人,都趁机偷偷挖上一段,积少成多,就成了这么一条地道。”

“你们从一开始就计划好了?”

“官吏狡毒,有备无患而已。”

朱瞻基登时无语。这个老“夜不收”实在太可怕了,幸亏他只关心自家香坛的乡亲们,若是真起了反心,只怕淮安城都会被搅得天翻地覆。他疑道:“既然有现成的地道,为何你们不跑?”

“都是有家有口的人,能跑哪里去?好让殿下知道,老百姓但凡有半分指望,便不会乱来……这洞,是给那些还不致走投无路的人留的。”

太子觉得孔十八似乎话里有话,不过如今还不宜追究,他把铜莲花接过来,抬起右手,道:“我朱瞻基对天发誓……”话说一半,却被孔十八把手按下去了。

“殿下身份尊贵,犯不上专门为我们起誓。我是老军,殿下是太子,若是每个人都知道自己的身份,明白自己该做的事,就天下太平了。”

“可是……”

朱瞻基一阵激动,孔十八忙道:“适才揍薛孔目时,你明明可以趁乱离开,为何跟着我们冲过去了?”

“因为看他不顺眼,那贼厮鸟该死!”

孔十八仰头大笑,让开了洞口,道:“实不相瞒,属下相救,不是因为您的太子身份,而是因为殿下那痛快的一棍。”

朱瞻基看了他一眼,毫不犹豫跳进洞里。

其他纤夫聚拢过来,挡住了从监牢外看来的视线。居然一个人都没流露出羡慕,也没一个人表示也要逃走。

这个孔十八治军真是有一套,倘若此人身居京营要职,还不知能调教出什么样的军兵来。太子暗自感叹了一句,一矮身子,钻进洞里。

孔十八迅速把芦苇席子盖好,又叫来几个人并肩坐在上面,伸直双腿压在席子边缘。一直到屁股下没动静了,他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来。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显出几许感慨与讶异。他在北地经历了诸多奇事,可都没有刚才那么离奇。

没过多久,监牢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孔十八眉头一皱,刑部分司再怎么急,也得等鸡鸣之后再开审,现在谁会跑过来?

为首的是分司的推官方笃,他旁边还跟着一个面相方正的男子,看服色是个书生,看气质却像一位官员。那男子一马当先,走到栅栏跟前,试图把脑袋探进来。方笃抬手示意,自有几盏灯笼抬起来,把整个牢房照得如同白昼。

“廷益,这里有你要找的人吗?”方笃问。

于谦在每一个囚犯的脸上扫过去,最终失望地叹了一口气。他刚才意识到,太子可能混在纤夫之中,便立刻去找方笃,把河边那几百个纤夫一一查验了一遍,可惜一无所获。于谦想到永安营抓走十个首恶,便要求再去分司牢里查验。

方笃对此有些不情愿,可毕竟欠了于谦一个大人情,只好陪着一起发疯。现在看到于谦没找到,便开口劝道:“既然没有,我们还是走吧。回头我请淮安府丞发一道文,在城里帮你找找。”

于谦虽不甘心,也只好如此。他转身正要离开,陪同来的薛孔目却“咦”了一声,疾步向前数了数,大声惊道:“怎么只有九个人了?”

淮安城北不远有一座钵池山,外形盘舒凹曲,形若钵盂,因而得名。相传这里乃是王子乔炼丹的所在,因此被列入道家七十二福地。不过,如今钵池山上的道家衣钵,只有一座籍籍无名的乾元道院,反倒是隔林相望的景会寺,乃是淮东名刹,香火极为旺盛。

乾元道院与景会寺分立于钵池山两侧,两条山脊蛇形而下,交会在南侧山麓。地势在那里突兀地拔起一个悬坡,密布桃林。淮安人管这里叫望江头,因为坡下不远便是漕运河道。

吴定缘被五花大绑,四肢缚在一个松木架子上,就像一条躺在砧板上的死鱼。梁兴甫仔细地检查了每一处绳结,后退几步,似乎在欣赏一幅丹青画作。吴定缘闭目不语,现在他没什么想说的,只待一死而已。

梁兴甫在地上插了三灶檀香,念诵了一阵经文,然后缓缓抬起头来,看向吴定缘。那张被烧伤的可怖面孔,此时居然变得有几分慈眉善目,有如悔悟的金刚。

“定缘,你们吴家对我有大恩,现在终于到了报答之时。”

梁兴甫见吴定缘不理睬,也没动怒,他从腰间摸出一把剃度用的扁刀,磨得很是尖利,月光下闪着寒光。

“接下来,我会用这把解脱刀,把你的肉身慢慢刮掉。人的肉身沉浸世毒,侵扰五蕴,乃是诸法烦恼之因,招聚生死之苦的集谛。我助你割舍肉身,便可得大解脱,度去极乐世界。这是无上尸陀密法。”

梁兴甫念叨着似通非通的法门,将扁刀紧紧贴在吴定缘的右手手背,冰凉的触感令他一哆嗦。

“接下来会非常疼,你会无比痛恨我,这就对了。尸陀密法的要旨,就是通过极度的痛苦,逼出你身体里的嗔怒悲怨之毒,随血肉一并割舍,才会了无挂碍地飞升法界。寻常人为何有轮回之苦?正是肉身不舍、嗔毒未净的缘故。可惜你爹铁狮子在这之前便死了,来不及施行尸陀密法,我愿自承业报,把这一份恩情还给他的儿子。这一番苦心,你往生极乐世界便会知道。”

梁兴甫说这话时,表情不见一丝狰狞,反而露出无比真挚,可见是发自内心的。饶是吴定缘心如死灰,嘴角也禁不住抽动了一下。看来正如苏荆溪猜测的那样,这个病佛敌绝对是疯了。

“昔日我心智蒙尘,错漏善缘,所幸得见尊长以肉身证道,以尸陀密法解脱,方才彻悟。你若见到尊长,记得要代我叩安哪。”梁兴甫絮絮叨叨说着,吴定缘也懒得问他尊长是谁,把双眼一闭,只待一死。只是他的牙齿无法抑制地轻轻磕动着,暴露出了心中的恐惧。

梁兴甫又念了一道《要行舍身经》,把刀刃贴在吴定缘手背,正要用力一刮。就在这时,旁边桃林中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梁护法,先停手!”

剃刀微微一颤,梁兴甫和吴定缘同时朝那边望去,只见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掀过桃枝,朝这边走过来。她的手里,还捏着半个刚摘下来的油桃,嘴里咔嚓咔嚓嚼得正香。吴定缘不认识她,梁兴甫却冷冷道:“昨叶何,你来得倒快。”

“哎呀,紧赶慢赶,差点还是没赶上。”昨叶何又啃了一口桃子,然后丢到地上,用绢帕擦了擦手,“这个人,你暂时不能杀。”

“嗯?”梁兴甫以为她会先问太子的下落,没想到居然关心起吴定缘来了。

“我在金陵城里查了一圈,打听到一桩有趣的事情……”昨叶何笑盈盈地走到吴定缘面前,先细细端详一番,又好奇地伸出手来,摸了一下他的鼻尖,“我需要带他去济南一趟。”

本来已存死志的吴定缘,“唰”地睁开眼睛。这女人在金陵城打听出什么事了?为何非但不杀自己,还要带自己去济南?

梁兴甫手握剃刀,面无表情:“我正在施行尸陀密法,不得中断。”

昨叶何早习惯了他这种神神叨叨,吸了吸鼻子:“哼,你不缓也得缓,这个人,我可是要送到佛母面前的。这家伙说不定会成为佛母翻盘的机缘。”

昨叶何没有细说机缘是什么。梁兴甫的眉头不由蹙了一下,毕竟授他尸陀密法的,正是白莲佛母本人。她的机缘,他也不好去搅扰。

“那就权且押下,待我去淮安擒得太子,跟你一并去济南不迟。”梁兴甫淡淡道。

昨叶何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古怪:“呃……这个,太子的事,不用我们操心了。”

“捉到了?”

“不,另外有人接手了。”

梁兴甫顺着昨叶何的视线,朝桃林方向看去。只见一个胖子踱步而出,他脸膛黝黑,颌下一圈硬须,体形肥硕,凸起的肚皮几乎要把绿罗褶袍撑爆,勉强被一条嵌玉束带勒住。

胖子爬山累得有点喘,先抽出一柄泥金扇子,拽开领口呼哧呼哧扇了一通。昨叶何伸手指向他:“这是北边那位贵人的使者,叫狻猊公子。”说到这名字,她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龙生九子,老五叫作狻猊。这胖子用“狻猊”做代号,反差实在太大了。吴定缘在木架上一听“北边那位贵人”,不由得竖起了耳朵。

一直以来,都是白莲教与朱卜花这样的棋子在前冲杀,筹谋这一切的棋手却隐在黑幕之后。如今帷幕一角掀开,这位棋手终于现出了一丝端倪。

这位狻猊公子虽然装束普通,腰间却束着那一条玉带,这是宗室才有的规格。能驱使一位宗室为之效命,那位贵人的身份可以说呼之欲出,一如于谦所推测的那样。

狻猊公子看了看吴定缘,很快把视线移开,泥金扇子“啪”地一合,笑眯眯道:“本来呢,我家贵人跟你们佛母都约好了,咱们一南一北,同时发动。我们北边差不多解决了,可南京城那么周密的布局,你们居然都能让太子逃掉,还折了一个朱卜花——白莲教盛名之下,名实难副啊。”

这个质问看似随意,昨叶何却听出其中的严重性。这次搞出这么大失误,让贵人与白莲教的盟约岌岌可危。若失去了贵人的信任,白莲教只怕是……说是生死存亡之危也不为过。

昨叶何柳眉一挑,正要开口辩解,狻猊公子却倒转扇柄,轻轻地挑起她的下巴:“不过,这也是贵人自己的错,自家的大事,让外人干岂会尽心竭力呢?接下来你们不要管了,本公子会亲自抓总,小娘子尽可安心。”

一张油乎乎的面孔凑近昨叶何,鼻孔翕张,仿佛在闻她身上的香气。昨叶何不动声色地从旁边树上摘下一枚桃子,用力塞到他嘴里。这动作略显亲昵,却成功地阻止了他的接近:“你莫要掉以轻心,太子身旁也有人辅佐,此时已扬帆北上也说不定。”

狻猊公子嘿嘿一笑,把桃子拿在手里,踱步走到望江头的边缘,俯瞰着那条蜿蜒向前的人造大河:“同为水生,龙蛇岂能相同?你们的鼠目,揣度不出真龙的心思。漕河北上有徐州,有济宁,有临清,有沧州,只要太子还在千里漕河之上,就一定跑不出我的手掌心。”

他胖嘟嘟的手掌往下一翻,五根萝卜粗的指头拢成一个肉笼子。

昨叶何知道,狻猊公子这一番话,绝不是胡吹大气。那位贵人的身份高不可测,连朱卜花都能甘心投靠,可见在官府里极有影响力。他若是想在漕河之上发力,失掉吴定缘的太子只怕难逃一劫。

“可中原宽阔,若他不走漕河呢?”昨叶何美目一挑。

狻猊公子哈哈一笑,金扇轻摇:“生年不满百,常怀于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此地正是王子乔炼丹遗迹,你们身在仙人居所,怎么还操这么多俗心?”

“你还没回答我。”

胖子咧开嘴笑了:“那他就在路上慢慢消磨日子呗,只要下个月初到不了京城,这大局便算是底定。怎么样?要不要跟着本王去见识一下丧家之犬?”

昨叶何装作没听见他的话,双手一抱:“既然公子胸有成算,那便预祝你旗开得胜。”

“东西呢?”

狻猊公子伸出手来。昨叶何叹了口气,这胖子果然不傻,便从怀里把太子遗落在南京的玉佩取出来,交到他手里。

交接完事情,昨叶何转头对梁兴甫道:“天一亮,我就让本地香坛安排几匹快马,咱们立刻出发,回济南向佛母复命。”

梁兴甫把吴定缘从松木架子上解下来,把他扛在肩上,朝山下走去。

狻猊公子一直把玩着那一块玉佩,很显然,他只关心朱瞻基的下落,对这个小捕吏的命运毫无兴趣。

狻猊公子望着昨叶何婀娜的背影消失在山道尽头,意犹未尽地啧了一声:“回头应该跟佛母说一声,把这小娘子讨来同参双修之法。白莲教这次办事不力,送些补偿过来也是应该的。”

他把扇子插回到脖颈后,再一次俯瞰那一条如白练般的运河。只见礼字坝附近灯火通明,大批民夫像蚂蚁一样密集。他们正全力以赴地处理漕船事故,争取天亮前恢复通航。河面上排队的漕船已堵成了长长的一列,活像一条不耐烦的暗黑色水蟒。

“皇兄啊皇兄,你怎么就不能学学朱允炆,早点认命呢?”狻猊公子长长叹了一口气,手里攥紧了昨叶何给的那一块太子玉佩。

“找到了!”

几十个永安营的士兵迅速聚拢过去,在一口水井旁的土墙底下发现了洞口。这洞口被藤蔓与墙垣遮盖,不仔细根本看不出来。

方笃盯着这个洞口,气得额头青筋直突。这些犯人也太嚣张了,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在监牢里挖出一条通道,把刑部分司当什么了?随意进出的勾栏吗?更可恨的是,那些牢头居然全无知觉,若不是薛孔目发现犯人少了一个,此事还不知何时会被揭穿。

洞口边缘有明显的手脚痕迹,犯人显然已钻出洞口,逃去无踪。可让方笃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十个犯人,只跑了一个,他们为何不一起跑掉?那九个犯人众口一词,只说敬畏国法,不敢擅离,让他无可奈何。

方笃下令让士兵把洞填好,再取一块青石板压住,然后悻悻对身旁的于谦道:“廷益还想去淮安哪里找人,我可以具奏手书,让他们行个方便。”说完他浅浅地打了一个哈欠。言外之意,我可不能陪你瞎折腾了。

于谦的心情更加郁闷。他已经查遍了所有的纤夫,只差最后这一个,偏偏还跑了。那犯人到底是不是太子,根本无从知晓。永安营都搜不到人,更别说他了。

“要不然,我还是跟方笃说实话?”一个念头跳入于谦脑海,“看方笃的言谈举止,九成没有参与叛乱,跟他说了实情也没关系……”可他猛一咬牙,把这个念头生生地掐灭了。绝不表露太子真身,这是他定下的原则,岂能自己抽自己的脸?方笃九成可能没参加叛乱,万一是那一成呢?太子身荷天下之重,绝不能冒险,一点都不能。

方笃既然委婉地下了逐客令,于谦也不好多留,向他拜别后,先去找了苏荆溪。那个女人足智多谋,说不定会有什么好办法。

刑部分司已给苏荆溪录完了口供。她果然没辜负于谦,编造出了一套合情合理的故事,解释自己为何出现在漕船上,没人产生怀疑。于谦把目前的情况跟苏荆溪讲了,她沉思片刻,无奈地摇摇头:“我们现在没有办法,只能看太子自己的造化了……不过……”

“不过什么?”

“你说那么大一个逃洞,十个犯人却只逃了一个,实在蹊跷。会不会是那个逃犯身份特殊,得了其他人的庇护?会不会是太子……”

“那怎么可能!”于谦断然否定,“牢里头全都是意图暴乱的白莲信众,他们怎么会庇护太子?”

白莲教作为两京之谋的执行者与帮凶,与太子一方可以说是仇深似海。说他们会庇护太子,简直比黄鼠狼给鸡拜年还荒谬。

苏荆溪轻叹一口气道:“若是吴定缘还在,他一定有办法。”

于谦的下巴一阵紧绷,他昨晚一门心思在寻找太子,都没顾上痛惜“蔑篙子”的下落。此时他们一筹莫展,却念起了那个小捕吏的好。

那家伙嘴臭脸冷,可总有办法在窘境中劈出一线希望。倘若是他,会怎么做呢?

于谦冷静下来,努力模仿“蔑篙子”的思路,把脑海里的陈规都抛开,用最离经叛道最不像话的思路去发散。什么时候于谦自己忍不住要开口斥责,差不多就是吴定缘的风格了。思忖良久,于谦睁开眼睛,勉为其难地开了口:“我们找不到太子,那就只能让太子来找我们了。”

然后他说出了自己的计划。就连苏荆溪这么沉稳内敛的人,都忍不住露出“这样也行?”的神情。

此时已是五月二十二日(辛卯)的清晨,一大早就有稠厚的铅云糊满天空,一丝风都透不进来。可是淮安新、旧二城仍是热闹非凡,尤其是在运河与河下大街交叉的西湖嘴,更是繁盛异常。这里连接码头、货栈与双城内外,从日出前开始便是车水马龙、水泄不通。这些行客溅起一层飞尘,在湖嘴上空始终飘浮,竟无一时能安然落下。

在西湖嘴最热闹的牌坊旁边,一个书生模样的人端坐在小方桌前,有婢女侍立一旁。桌上摆着文房四宝,不过都是粗劣货。旁边立起一个大布幡,上头写着:“洪望学士亲授程文要诀,现场点拨,保去京城,连登科甲。”那墨迹一看就是新写,还未干透。

过路的行人稍微认识字的,都忍不住驻足多看一眼。这个叫洪望的是什么人?好大口气,他点拨几句,就能考中状元,那他自己干吗不去考?再看那书生,面相倒方正,神情还挺腼腆,怎么看也不像是个狂士。

越是离奇的噱头,越是引人议论。大明自开科取士以来,何曾有人把文章技艺当街贩卖。有几个读书人过去试探了一下,发现这个自称洪望的书生还真有点水平,虽没布蟠上说的那么神奇,但引经据典,讲得颇为通透。当然,也有人当面叱骂他斯文扫地,那书生脸色涨红,只是不走。

结果一传十、十传百,就连很多不识字的贩夫走卒都聚拢过来,想看看这位点石成金的文章圣手。短短半个上午过去,于谦发现居然颇赚了些钞银。他苦笑着把这些交给苏荆溪收藏,心中不时哀叹,此乃焚琴煮鹤呀,可这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办法,含着泪也要坚持下去。

太子化名是洪望,那么只要他听说有“洪望”在淮安城内摆摊,又“保去京城”,自然能猜出是谁。

等到接近中午的时候,于谦已经接了十几单生意,说得口干舌乏,满头大汗,又不敢走开。他看看天色,正想跟苏荆溪说弄些井水来,忽然觉得袖子一沉。

于谦低头,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小童在扯自己。他无心逗弄,想掏出一枚铜钱打发掉。那小童却摇摇头,说有人想请你去堂屋讲学。于谦摸摸她脑袋:“我走不开,让你家大人直接来吧。”小童道:“我家大人说非洪望先生去不可,去了有刚磨的小杏仁吃。”

一听“小杏仁”三字,于谦脑袋“嗡”了一声。在围观民众的嗟叹声中,两人跟着那小童离开西湖嘴。

小童带着他们走街串巷,很快来到了一片低矮的棚屋附近。这里是淮安新城向西扩张的产物,规划已至,但城墙未及覆盖。所以名义上算是城内,但与城外村落无异。在这里居住的,多是清江厂的工匠与淮安附近的佃户。

于谦和苏荆溪被小童带到棚屋内的一处简陋宅子。他刚一迈进去,立刻觉得不对,只见堂屋正中摆着一个弥勒佛,弥勒佛下一座白莲花。四周十几盏火苗闪动的长明灯,炉子里有三炷香,有几个老太太哼哼卿卿地跪在下首,不知在念什么。

“白莲教?!”

于谦意识到这是个陷阱,不由得惊叫起来。苏荆溪迅速拔出发髻中的铜钗,把那小童捉在怀里。小童被这一吓,哇地大哭起来。几个老太太听见,赶紧起身,却被于谦死死盯住。

埋伏绝不止这几个老太婆,对方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于谦脑子里迅速闪过疑虑,突然看到一个人从后堂转了出来,一身麻布短衫,那短衫上似还绣着白莲标记,可再一看那面孔,不是太子是谁?

于谦“啊”的一声,百感交集,顾不上太子这身诡异的穿搭,上前就要叩拜。可朱瞻基瞪了他一眼,示意别声张。于谦过于激动,犹然未觉,身子还要下拜,幸亏苏荆溪松开小童,用那铜钗子去刺了一下于谦的胳膊,才让他回过神来。

朱瞻基安抚了一下那小童,然后把两人带到后堂,把门窗关严实,这才讲述起缘由。

原来朱瞻基从逃洞里离开之后,按照孔十八的指点,来到了他掌行的那一处香坛。太子把铜莲花一亮,香坛里的人立刻把他奉为上宾。

白莲教的香坛管理极为松散,只要有人敬拜弥勒,能聚起十来个香众,就可以算作一坛。这里的香坛压根不知道白莲教在南京搞的大事,只是吃斋礼佛,对太子毫无疑心。朱瞻基在这里痛快地洗了个澡,吃了点东西。

他急于与于谦等人恢复联系,便请香坛的几个火工外出打听,一来二去,便听到洪望先生街头保去京城的奇闻,遂让一个小童过去传话。

于谦搓搓手,喜不自胜:“总之能找到殿下,便是微天之幸。我去跟方笃说一声,让他准备一条盘过坝的快船,咱们尽快登船出发。”

“吴定缘呢?”太子朝他俩身后看了看。

屋子里的气氛一时沉重起来。苏荆溪将他被梁兴甫带走的事讲述了一遍,太子霍然起身:“病佛敌把他带去哪里了?”苏荆溪摇摇头。朱瞻基浓眉一皱,又看向于谦:“你不是认识那个姓方的推官吗?能不能让他全城搜捕梁兴甫这个巨寇?”

于谦也摇了摇头:“若让刑部分司搜城,势必会牵扯出殿下的真实身份,太过弄险了。”

“啪”的一声,太子的手掌重重拍在桌面上:“你这是见死不救!梁兴甫跟吴定缘家里是死敌,落到他手里,还能有活路吗?啊?!”

于谦垂下头去,却坚持道:“吴定缘遭难,臣亦痛彻五内。只是眼下时辰紧迫,殿下潜藏身份赶去京城才是最大的事。不然奸佞称帝,生灵涂炭,又岂是一家一人之苦?”

于谦说得一点都没错,可朱瞻基胸口一团闷火,陡然爆发而出。他飞起一脚把圆凳踢翻,道:“藏!藏!藏!你为何总让本王潜藏身份!难过这漕路之上所有官员都是叛贼,只有你于谦是个忠臣吗?”

“殿下,臣不是说过吗?我们赌不起,倘若有一人……”于谦还要苦口婆心劝,却被苏荆溪给拦住了。

她知道太子秉性冲动,这时讲大道理,只会火上添油。苏荆溪这边按住于谦,那边对朱瞻基柔声道:“殿下息怒,吴定缘临被虏走之前,特意叮嘱过我,让太子莫要管他,尽快返京……”

朱瞻基怒道:“不管他?只怕等我到京城,他骨头都烂完了!”

苏荆溪轻轻叹了一声,把吴定缘的身世,以及吴家与病佛敌之间的恩怨,讲给两人听。太子先前在水牢里听过前一半,于谦则是第一次听。两人听完之后,都大为震惊。原来“蔑篙子”背后,居然还隐藏着这样的曲折。

“他所行之事,所过的生活,都是在悄无声息地作践自己,自我毁灭。我疑心他死志早萌。”苏荆溪的情绪有些激动,可语气仍保持着克制,“但这一次不一样。他说他无可在乎之人,死便死了,听起来和平日一样自暴自弃。可我行医多年,知道那只是掩饰。他真正做出这种抉择,是因为他仍有在乎的东西——请殿下察知。”

“当啷”一声,那只小香炉从于谦怀里跌落在地,滚到太子脚边。朱瞻基俯身把它捡起来,在手里摩挲了一番,见到上头血迹斑斑,不由得双肩一垂,勉强把火气抑住:“那,我们何时出发?”

于谦抬头一喜,然后赶紧低下头:“我这就去跟方笃联系。”然后逃也似的离开了香坛。

朱瞻基坐回到椅子上,有些颓然,见死不救的愧疚像一具石锁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苏荆溪趁这个机会,赶紧为朱瞻基处理箭伤。这几日太子虽然折腾不休,伤口倒是愈合得不错,眼见那该死的箭镞即将拱出头来了,这时更不可掉以轻心。

正处置到一半,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咣咣的敲门声,本坛的管事走了进来,赔着笑脸说:“能不能请贵客借些钞银来,突然来了急用。”太子知道孔十八这个香坛没有事产,全靠穷人互相守望,这会儿有急用,八成是谁家死人或者生病了。他慷慨地一挥手,把于谦上午赚的那十几贯宝钞与散碎银子送过去,管事千恩万谢:“等公中有钱了一定奉还。”

太子表示不必还了,顺口问了句,是什么急用?管事说:“是用作功德捐。”又解释了一句,“一般上坛的护法去各地办事,佛母会发一近法旨,请当地香坛予以协助,要么出人,要么出钱,这个贡献可以攒成功德,便叫作功德捐。”

“难道最近有护法来淮安了?”朱瞻基眼睛一眯,觉得有些不对劲。

“昨天就来了,还下个法旨,让淮安城里各坛信徒去四大王歇庙。不过,他们要的是丁壮,本坛都是老弱病残,便没派人去。今天人家又来派功德捐,我们便不好回绝了。”

朱瞻基眼神一动,便对管事说:“请坛老去打听一下,护法是做什么大事,需要功德捐。若真是有机缘,我这里多襄助一点也不妨。”管事大喜,捧着钞银赶紧出去打听了。

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苏荆溪一直悉心按摩着伤口,全程一言不发,可朱瞻基知道,这姑娘冰雪聪明,必然从刚才的谈话里看出了些什么。不过,他并不担心苏荆溪说破,因为她总是最能理解自己心思的。

想到这里,朱瞻基心口暖意复生。当她的纤纤玉指再一次按在肩伤前面时,太子忍不住抬手将它握住,指尖腻滑,心中为之一漾。可惜苏荆溪的手没做任何停顿,在伤口周边轻柔地按拂一圈,然后迅速移走。朱瞻基的手悬在半空,有些尴尬,只好顺势抬起手,学着吴定缘的样子握紧拳头一晃。

不到半个时辰,于谦跑回来说:“船都安排好了,是上好的进鲜快船,午时即走,直抵京城。”看他面色涨红未褪,八成是方笃被他给吵烦了,勉为其难地给了他一封荐书。

于是,太子、苏荆溪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东西,跟着于谦匆匆离开。就在他们走出香坛之前,管事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对着太子耳语了几句。朱瞻基“嗯”了一声,没做任何表示,只是让于谦再拿些宝钞出来给他。

在一群老太太嘟嘟囔囔的诵经声中,他们返回西湖嘴,沿着淮安河下的车马道跨过漕河,来到清江口。

清江口乃是淮安的漕河枢纽,这一带几乎没有绿植,河岸完全被鳞次彬比的商铺、工坊与大小码头填塞。行船至此,无论是盘坝过水还是走清江浦新河,皆要在这里重新装卸,然后滑入淮河。昨天晚上的事故,似乎并未造成多大影响。各色尺寸的骡牛车子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团成一个个小旋涡。短褂力夫们一拥而上,在船主的呼喊声中卸下各自的货物,往船上扛去吊去。甲板上的船工们跑来跑去,一边挨着漕吏官员的呵骂,一边操弄船、放下跨板,还不忘跟旁边的船只抛去几声脏话。

若换作昨天之前,朱瞻基只觉满眼混乱不堪。可如今在这一片狼藉嘈杂中,他似乎看懂了一丝混乱中蕴藏的秩序。这规律看似缥缈,却切切实实地驱动着事情运转,如同眼前的河流一般,泥沙俱下,粗糙浑浊,始终昂扬地向东奔流而去。

他们很快在最靠前的桥栈尽头找到了那一条进鲜船,它的船头高高竖起一块“奉内府进鲜回避”的杏黄色旗牌,这意味着漕河最高的通行权。

于谦把方笃的荐书交给船头,顺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担心地问船头说:“这天气会不会耽搁出行?”船头猛拍胸脯说:“一会儿肯定得有场大雨,但五月本来水少,能多下点雨是好事,只会让船行得更快。”于谦大喜,可一抬头,发现太子在苏荆溪的搀扶下,已踏进了客舱。

五月二十二日的午时一到,进鲜船准时开出清江口。过不多时,它从最后一道淮阴船闸滑入宽阔的淮河干流,扬帆朝西而去。

果然如那船头所言,进鲜船刚驶入淮河,天色便彻底暗下来。阴云迅速凝成墨团,有巨大的雨滴敲打在船头,洇成一个个水圈。很快雨滴连缀成片,雨片又汇合成水帘,无数帘幕自天穹同时垂下,把这一条船连同船内的人,都笼罩在一片烟波水泽之中。

大部分人都躲到船舱里面去,船头只有一个人影久久伫立,似乎被这雨雾所困,说不出地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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