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并非沉默的机械。国分范子听着不绝于耳的引擎轰隆声,如此想着。车子是会讲话的机械,是一种外向性的机械。因为不管怎样,有两人以上一起搭乘时,通常绝不可能保持沉默。
可是,她和佐仓修治如今虽然并肩坐在同一辆车的驾驶座与副驾驶座,却已沉默了三十分钟以上。她并非无话可说,也不是没有话想问。然而,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也不了解可以涉入到什么样的程度,所以只好保持沉默。
打从刚才,修治就一直盯着正前方,表情也几乎毫无变化。侧目窥视他的脸后,范子闭紧了嘴巴。该从何问起?该说些什么?简直就像眼前送来一个大蛋糕,获准随意切来吃的五岁小孩,怎样也无法跨出第一步。
车子进入练马区,奔驰在西武线的沿线,逐渐接近关越公路的入口。想必修治有十足的把握,确定织口一定正朝那儿走吧。他既没有东张西望,举止之间也不见丝毫不安。
据说庆子的车子是白色宾士。可是,对范子来说,光这样根本不足以构成任何线索,她对车子一无所知。朋友告诉她“只要看标志就知道了”,她还反问人家“什么标志?”听到宾士,她脑袋浮现的也顶多只是“很坚固的进口车”这点印象。连方向盘是不是在左边都不确定。她最近才知道,原来进口车当中也有方向盘在右边的。宾士说不定也属于这一类,她想。
“……应该怎么去找?”
她战战兢兢地问修治,他似乎正全神贯注于一辆右转车上,迟了一拍才反问:“啊?”
范子很慌张。“不,没什么。”
“没关系。你说,什么事?”
被他这么一本正经地反问,范子反而更不好意思问这么基本的问题。她频频润着唇,最后才小声地说:“要怎么找庆子姐的宾士?路上车子那么多。”
“说来很理所当然,因为我知道织口先生的长相。”修治回答。“而且,宾士的车一看就知道,她也说了车型是I90E23。”
范子感到很窝囊。“在我听来,那就像邮递区号一样。”
修治愣了一下,然后绽出上车以来第一次的轻笑。这让范子产生了勇气。
“我对车子完全外行。该根据什么去找呢……宾士的方向盘在左边吗?”
“对呀。而且整体来说外型也比国产车更坚固,一看就知道了。”
范子用力点点头。“我知道了,那我去找。”
好一阵子空气中又只有引擎的运转声。夜晚的街景在窗外飞驰而过,右手边才刚出现恍如薄羽蜉蝣展翅的浅绿色高球练习场的球网,转瞬间已被抛到身后。范子弓起身子朝挡风玻璃的上空仰头一看,云层似乎有些散开了。
“对不起。”
起先,范子根本没想到修治是在跟自己说话。当她发现修治正面向她时,着实吃了一惊。
“我吗?”她指着自己的鼻头。“对我道歉?”
“嗯。”修治点点头,又把脸转向前面。他似乎很在意紧贴在前方形似吉普车的车子。范子注意到了。
“这辆车从刚才就一直挡路。”修治面露不耐。“大概是忙着聊天吧。”
前方的驾驶座和副驾驶座上并排着两颗脑袋,是一对年轻男女。
“你怎么知道?”
“他的车尾一直甩来甩去,三不五时还急踩煞车,一定是开车的家伙忙着跟旁边的女生聊天。”
原来如此,路上明明不拥挤,车流也很流畅,前面那辆车车尾的红灯(她后来才听说那叫煞车灯),却毫无意义地忽明忽灭。光是在范子观望的时候就又闪了两次。第二次时,修治往方向盘一拍,对他呜喇叭,前面车子驾驶座上的男人回头瞥了他们一眼。
“没关系吗?”
她的意思是问他这样会不会吵架,可是修治似乎会错意了。
“不要紧,我马上就超过去了。”
话声刚落,他瞄了旁边一眼,把方向往右转动切换车道。他一下子看镜子,一下子看前面,忙碌地转动视线,接着一口气冲到前面,迅速超越那辆吉普车后,又回到车流之中。
范子转头看着被超车的车子,双方距离越来越远,那是一对跟他们年龄相仿的年轻情侣。接下来,他们说不定有好一阵子会讨论“刚才那辆车上的家伙真过分”。那两个人恐怕连想都想不到,在仅仅两小时前修治和范子还素昧平生,现在会这样共乘一辆车,是因为有不得已的苦衷。
(请你们不要见怪,我们现在正在追一个企图用霰弹枪杀人的伯伯。)
事情的发生说来其实很单纯。今早,她抱着“今天是哥哥大喜之日”的心态起床,中午还为此上美容院;然后到了晚上,撞见手持霰弹枪的庆子;而深夜这一刻,正如此走在那条延长线上。
“刚才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被她一问,修治保持脸朝前方的姿势回答:“因为把你卷进这种麻烦当中。”
“我不是被卷入的,是我自己主动说要一起来的,不是吗?”
“是没错啦……”修治皱起脸。
“而且,我现在是庆子姊的代理人。你可以想成不是我跟来,是庆子姊本人来了。”
此刻占据范子心中的只有一个念头——是自己企图利用庆子的。她想教训哥哥慎介,可是又不想弄脏自己的手,于是企图利用庆子当盾牌。她越想越觉得这种做法真是可耻又卑鄙。
“织口先生打算去金泽的哪里?”
修治说过,他是要去杀人。那么,是那个枪杀对象住在金泽罗。
“去市内吗?还是说……”
范子还没说完,修治就问道:“你去过兼六园吗?”
“去过。”
大约两年前,她曾和公司同事环绕能登半岛一圈,当时曾在金泽市内观光。兼六园是观光圣地,当然不可能错过。
“织口先生要去的地方就是那附近。”
那样的话,等于是市区正中心了。那里不但有很多卖纪念品的土产店,也是交通要冲。如果在那种地方挥舞霰弹枪,想必会引起大骚动吧。
她回想着抹茶滋味的甜点屋,以及物产会馆那几个地方。那儿绿意盎然,在等巴士的空档,她曾四处散步。她记得兼六园下的十字路口呈斜状交叉,一条路上蜿蜒上坡。不停拍照的同事还很感叹地说,连这么理所当然的马路都可以美得如诗如画,不愧是观光都市……
“这一带也可以说是金泽的商业街或是政府办公街。”同事边按快门边说。
“能在这么棒的环境上班,真是好命。这里跟东京一样都是都市,人口却少了很多。”
“可是,东京的政府办公区不也位于日比谷公园旁?所以这一类的机构大概专门盖在绿树环绕的地方吧。”
对,那是大家在“这一类的机构”前面拍照时说到的。所谓的“这一类的机构”就是……
“我从刚才就一直在考虑,是否该把详情告诉你。”修治说。“……这件事跟庆子小姐的情况不同。不过,织口先生也不是会随便杀人的人。正因为这样,我才认为只要好好劝他,他应该会回心转意。”
范子几乎充耳不闻。她正在脑中重现两年前的金泽观光之旅,回想自己在哪儿见过什么。
回忆笼罩的迷雾这时乍然放晴。她失声说道:“是法院。”
范子感觉到握着方向盘的修治身子猛然僵硬。
“我猜对了吧?在兼六园下有个法院,织口先生就是要去那里吧?”
隔了一会儿,修治才缓缓说:“他要去金泽地方法院。”
不知不觉中,车子停下了。他们开进上关越公路的车队行列,等着前方车辆通过收费站。对范子来说,通过这里上高速公路,意味着此去之后再也不能回头。
头一次,她的手臂冒起鸡皮疙瘩。她忽然对修治无论如何也要拦阻织口的理由有了概念——这事非同小可,可不是那种闯入谁家跟那家人争执的小问题。
“织口先生要杀谁?是法官,或是检察官之类的吗……?”
修治没有看她,他正仰望着收费站的职员,并伸出晒得黝黑的手臂,从收费员手中接过收据。
车子上了关越高速公路,穿过在范子上方亮着照明灯的高耸关卡。
“织口先生打算射杀谁?”
修治先吸了一口气再吐出来之后才回答:“现在正在金泽地方法院接受审判的两个人。”
那两个人是年轻人,一男一女,年轻情侣。
“是强盗杀人犯。已经是将近一年半的事了,他们为了抢车袭击一对母女,并用手枪击毙她们……”
修治大约在五个月前窥见织口过去的一角。
“纯粹是偶然。正好跟今天——已经过了凌晨该说是昨天了吧——一样是个星期天,我把钱包忘在店里置物柜了。因为我平常随身只带着零钱包,所以偶而会发生这种事……”
到了晚上,他才发觉这件事。
“那时我跟朋友去酒吧,真的很丢脸。那笔酒钱请朋友先代垫了,所以倒还好,问题是隔天公休一天,没有钱包无法生活,只好回店里拿。反正顺路,不麻烦。”
他从店铺后方的后门走进去,为了避免不慎触动警报器,先伸手摸索保全系统的开关。不料,就在他察觉开关已被切到“OFF”的同时,办公室里传来有人走动的脚步声。
“当时,我的心脏彷佛要从嘴里跳出来。因为身处一片漆黑之中,我还以为是小偷……”
可是,当他抓着某人忘了拿走的雨伞权充防身武器,蹑手蹑脚地走近,看到“某人”的脸孔时,他又为了别的原因吓了一跳。
“那人竟然是织口先生。”
织口正在狭小的办公室里走来走去。修治目瞪口呆旁观的同时,忽然想到,织口简直就像独自在玩切西瓜游戏的人。在辽阔无垠的沙滩上,虽然蒙上了眼睛,却没有人在旁拍手诱导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踉跄着走过去,又跌跌撞撞地走过来。
修治突然开了灯。织口连忙转身,力道过猛之下腰部撞到桌角,他哀嚎地弯下身子。
“很像演短剧吧?我忍不住噗嗤一笑……”
看到修治的身影,织口彷佛突然泄了气般,就这么摊坐着凝视地板,动也不动。
“我问他到底是怎么了,可是起先他什么也不肯说。在那之前,我和织口先生虽然算是走得比较近,但当时的织口先生看起来好像变了一个人……该怎么说呢,比方说,平常在公司或学校认识的人,一旦在截然不同的地方遇到,有时不是会觉得对方好像判若两人吗?——有时看起来格外苍老,女生有时会变得很美,相反的,也有时看起来极为凶恶,好像连说话的方式都变了……就是这种感觉。”
“是露出本性了……”
范子的低语,令修治一惊之下猛然望着她。
“你说什么?”
“是露出本性了。”她又重述一次,把脸转向修治。“人啊,在学校或公司时都会戴着面具,那其实是虚伪的脸吧?”
车子走得很顺畅。除了前方一辆小货卡的车尾隐约可见之外,看不到别的车影。修治稍微用力踩油门、加快速度,码表的指计徐徐移动,车速已经超过一百了。
“你可真是一呜惊人。”
“会吗……”范子连笑也不笑。“人只有在茫然失神时才会显露出本性。我哥就是这样。”
然后,她又连忙补上一句:“当然想必我自己也是这样啦。”
“如果照你这么说,当时织口先生的表情才是他的本性吗?”修治感到寒意直窜胃的底层。“那,现在的他也会是那种表情吗?”
那晚,修治一筹莫展地凝视着摊坐在地上动也不动的织口。他不能撇手不管,却又束手无策,所以只能在旁边拉把椅子坐下,默默等待,等待织口说些什么——不管是辩解也好,怒骂也好,或是道歉……
“等了很久之后,他是这么说的:‘谢谢你,佐仓老弟,多亏有你帮忙。’”
修治困惑地反问:“我到底帮了你什么?”
织口终于抬起头。然后,他以勉强听得见的低沉音调回答:“如果我再那样一个人继续往在这里,一定会发疯。”
“你会发疯?”
织口是北荒川分店的老爸,深受大家敬爱。他总是笑咪咪的,喜欢小朋友,对老年人也很亲切,又有耐心——这样的人居然会发疯?
“不只是我,店里不论是谁听到这种话都会笑出来。你该不会是累了吧?还是说,你跟我们喝酒时比较压抑,其实你喜欢发酒疯?”
修治半开玩笑地这么说,正准备笑出来,可是笑意却凝结住了。因为,一直垂着头的织口……
“他突然抱着头痛哭失声,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那把年纪的大男人哭呢。”
然后,织口道出原委——带着向人倾吐后总算卸下肩头重担的表情。
事情发生在去年一月上旬,地点位于石川县金泽市外的小镇伊能町。
“居住当地,算是镇上名士的某位企业家家中,闯入两名强盗,是一对才二十岁的男女,男的是那个企业家的外甥。”
男的叫大井善彦,女的叫井口麻须美。两人都是东京人,打从国中时就列管有案,在双方老家的区少年课里是个名人。
“两人都是高中中辍生,也就是所谓的‘无业少年’。年满二十岁之后,情况依然毫无改善,只是变成了‘无业青年’,所以,他们才想藉机大捞一笔。”
他们的袭击行动以失败告终。企业家家中装设的保全系统派上了用场,保全公司和警察立刻就赶来了。
“可是,大井善彦持有手枪,大概是走私进来的吧。因为他和黑社会也有瓜葛——虽然只是小喽罗,问题是,那把手枪上膛的子弹少了三发。”
两人开至企业家住处的轻型私家车,是同样住在伊能町的二十岁女性所有。在警方追问下,“大井善彦供称,半路上为了夺车,把拥有该车的女性,以及与女孩同车的母亲一并枪杀了。”
命案现场位于伊能町南端辽阔的山林中,旁边不远处,就是连结金泽市内和伊能、铺设得很完善的双线道路。
母女俩的尸体,被弃置在离道路约十公尺、深入山林的斜坡上。钱包、手表、首饰都遭到盗取。母亲的后脑和背部各中一枪,女儿则是右耳后方一击毙命。两人都双眼暴睁,眼中沾着泥巴。
“光这样,就能够充分想像她们饱受多大的惊恐了吧?”
善彦和麻须美都说他们只是想抢车,如果对方乖乖交出车子,本来不会杀人灭口。
“可是,警方验尸之后却发现被害者的手脚都有遭人用力捆绑的痕迹。警方也查出疑似用来捆绑被害者的绷带,是善彦和麻须美当天中午在镇上的杂货店买的。”
修治瞥了一眼一直凝视前方的范子,又补上了一句:“而且,彷佛是这种案件的惯例般,做女儿的遭到强暴……”
范子小声说:“这才不是什么惯例。”
修治调整呼吸。虽说事不关己,但说着说着还是感到头部发热。
“不只是这样。根据现场勘验和检验被害者遗体,查明子弹射出的方向和角度后,发现更惨无人道的事实。据说犯人似乎是让母女俩并肩跪地,然后一个一个击毙的。”
当警方提出事实证据逼问后,善彦才终于断断续续供称:母亲是先遭到击毙的,先射背部,然后是头。不过,我只有杀一个人……
“射杀女儿的是麻须美,听说她表示:‘看起来好像很好玩,让我也射射看。’”
“够了。”范子撇开脸。“我不想再听了。”
修治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灯光,数到二十个之后,才开口,“被杀害的两名女性,就是织口先生的前妻和唯一的女儿。”
范子缓缓转过脸,昏暗的车中,她的脸颊显然格外泛白而发亮。
“织口先生是伊能町当地人,那是他生长的故乡。他在那里结婚,生下女儿……不过,因为诸多因素,在女儿尚在襁褓时就离婚了,他一个人只身来到东京。”
修治暂时打住,等到范子的脸袋能够消化刚才说的内容后,才继续说下去。
“他们是为了什么而离婚,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织口先生没跟我说这么多。不过,从他的语气推测,我认为他们绝不是在彼此憎恨的情况下离婚的。尤其,他应该一直很挂念女儿,所以一直没有再婚,过着独居的生活。”
“他的前妻也没有再婚?”
“没有。”
范子缓缓点头。
“发生那件案子时,织口先生已经在我们店里工作了。”
回想当时的情形,命案发生时织口的样子似乎没什么不对劲。他还是一如往常地工作、且谈笑风生。
——不,至少,看起来像是这样。
“织口先生好像在案发后就立刻回伊能町了。我印象很模糊了,只记得当时化好像临时请了假,出席了两名被害者的丧礼,也见到了遗族,据说是睽违二十年的重逢。”
我作梦也没想到,会在那种情形下重逢——修治想起织口当时一边说,一边拼命差着额头的表情,彷佛正在极力安抚额头里面某种即将要窜出作乱的东西似的。
“那趟回乡,他曾和负责这件案子的刑警谈过,对事情经过有了了解,也明白犯人是什么样的人……”
大井善彦,过去曾经多次闯入该企业家处要钱。企业家一家子于旁系亲戚中出现这样的人,似乎也感到非常困扰。
“命案发生时,他们是开着在东京偷来的车子一路来到金泽,不过大概是因为半路上超速吧,被警察盯上了,无奈之下只好弃车。他们为了取得新的交通工具,才会在那等待合适的车辆经过。”
修治说完之后,车内只听见和没有完全紧闭的车窗被风震动的声音。修治紧握着方向盘,彷佛那是很沉重、很难掌控的东西。
说着说着,那天织口告诉他这番话的怒火,似乎也转移到了他的身上。那股怒火,应该就是促使织口今晚采取行动的原动力。
“起先,他们伪装成搭便车的,让麻须美一个人站在路边招手。那可是一月的北陆地区,除了铲过雪的道路之外,其余是一片银白世界,气温也在零度以下。因为已经是傍晚了嘛。”
遇害的母女——也就是织口的前妻与女儿——看到年轻女孩发抖地招手,等待愿意载她的车辆时,想必不忍心坐视不管吧。然而,这份善意却招来厄运。
“当两人车一停,善彦就从麻须美的背后拿着私造手枪出现了。据说当时开车的是女儿。”
善彦把女儿押到后座,持枪威胁母亲开车。开了一阵子,命她拐入旁边的叉路,在那里将两人拖下车,带到命案现场。
“命案本身毫无争议之处,连一分一毫都没有。被害者既没有抵抗,又是两名女性。如果对方真的只是想夺车,把她们扔到路旁一走了之就行了。可是,善彦和麻须美却刻意把两人赶到命案现场,还枪杀了她们。”
命案公寓后,织口每次都去法院旁听。
他曾表示:“我想亲眼确定犯人遭到严厉的惩罚。”
社会对这类案件往往很快就失去兴趣,旁听者的人数逐渐减少。案发当时为之骚动的东京新闻媒体,也难得再露面。这当中,只有织口继续往返。
可是,随着往返次数的累积,返乡旁听这件事在织口心中也成了一大负担。
“他曾说过:‘每次,坐在椅子上看着被告席的大井,我就会想自己为什么要来这儿受这种罪。为什么我非得听这种浑蛋的辩解不可?为什么要给他这种狡辩的机会?他明明是用那么残虐的手段连杀两人的恶徒。’”
当然,织口自己也很清楚,这种想法很危险。也因为如此,每次出席旁听他就好像被压扁了一样。
“五个月前,我发现织口先生在办公室的那一晚,正是开庭前夕。可是他说他好痛苦、好难受,连明天的飞机都搭不了。”
那种审判简直是闹剧——织口鄙夷地说着,并握紧拳头敲打着膝盖。
“他说他开始听到谣传,说那两人可能不会被判什么重罪。因为日本法院对凶恶的犯人向来宽大。而且善彦和麻须美当时才刚过二十岁,又是多年的吸胶中毒病患,犯案当时据说也吸了强大胶,连是否有行为能力都是疑问……”
“哪有这么夸张的事。”
范子仰起脸,目瞪口呆地说。
“他们会吸胶,是自己愿意的,没人强迫他们吧?可是,却可以因为这样而减刑?”
“法律就是这样规定。”修治唾弃地说。“因此,他们要的话,还可以进一步主张他们各自的家庭也是‘问题多多’,因此,他们也是环境的牺牲者,有更充分的余地争取减刑。”
受到这样的消息打击之下,去旁听对织口来说变得很痛苦。他怕自己要是去了,说不定会当场站起来,扑向被告席的善彦和麻须美。
“所以他很苦恼,在他自己的公寓都待不住。可是,他也不是那种会用花天酒地来逃避的人,又无法找到任何人商量。所以,才会潜入空无一人、一片漆黑的办公室。”
五个月前那个周日晚上,修治就是听到这番话,看到织口温和的表情背后隐藏的苦涩容颜。
“他跟我说完之后,大概心情平复些了吧。后来,大约两个月一次,他会远道前往金泽。每一次去他总是一直给自己打气。幸运的是开庭日通常是在周一,不用请假,所以也不会被店里的人发现,知道的只有我。”
然后,是今晚。
“这段日子,他一直在努力控制自己。他说要压抑情绪,亲眼看到审判的最终结果。他还说,如果抱着‘以眼还眼’的想法,那我们就会退回原始时代了。”
自己早在二十年前就已丧失做父亲的资格。身为丈夫,想必也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够好,因此才会无法好好建立家庭,中途就逃走了……
“对于遇害的前妻和女儿,他已经无法偿还这份亏欠。正因为如此,他才说至少要亲眼看到判决结果,他说他必须好好盯着,以免她们母女的死遭到了不当的轻忽处理。”
“可是,如果是这样,今晚织口先生的行动岂不是自相矛盾。”
范子仰起脸。
“一定是终究忍无可忍了吧。要不然,他不可能做出夺枪这种事。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突然这么做?”
修治没有回答,因为他答不出来。
没错,这样讲不通。因为如今织口等于选择了诉诸武力去执行他之前一直极力否定的想法。
促使他这么做的,到底是什么?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从何而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织口改变了?